当扩音器里念出最后一个名字时,我,冯建辉,作为院里的学术带头人、这次表彰大会的主持人,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以及,舒……婉……清同志。”
这三个字,我几乎是磨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台下上百双眼睛,“刷”地一下,像探照灯一样,齐齐从我这张涨成了猪肝色的脸上,转向了会场最角落的位置。
那里坐着的,是我那个一向温顺、贤惠,连在家里跟我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妻子,舒婉清。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看向我,只是平静地站起身,对着主席台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没有激动,没有欣喜,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今天天气不错”的小事。
可就是这份平静,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我的脸上。出国进修的唯一名额,我志在必得、运作了半年的最高荣誉,怎么会是她?那个连我的研究领域都说不明白的女人?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后面领导讲了什么,台下响了多少次掌声,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只知道,我冯建辉,今天成了全院最大的笑话。
而这一切,都要从三个月前,我四十五岁生日那顿晚饭说起。
01
人到中年,特别是像我这样有点小成就的男人,就特别看重一个“稳”字。家庭要稳,事业要稳,老婆孩子热炕头,后方不起火,前方才能冲得猛。
我老婆舒婉清,就是我最得意的“稳定器”。
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都进了这家研究院。我凭着一股子闯劲和机灵,十年时间,从一个普通研究员干到了系主任,手里攥着好几个大项目,院里上上下下谁见了我不得客客气气喊一声“冯主任”。
而舒婉清呢?她就像一株安静的文竹,一直待在档案科,干着最清闲、最没技术含量的活儿。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个熬日子的岗位。
但我对此很满意。一个家庭里,有一个人往前冲就够了。她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赚钱养家,多完美的组合。我们的家安在城中心一个一百四十平的房子里,开着三十多万的车,儿子在最好的寄宿学校,这种生活,我们院里多少人羡慕不来?
我一直觉得,婉清对我这种安排是心存感激的。她性格内向,不爱交际,让她去搞科研、跟人竞争,那不是难为她吗?所以,她对我,向来是崇拜的,甚至是有点“怕”的。
我说的任何话,她都当圣旨听。我说东,她绝不往西。让她晚上十点必须睡觉,她九点五十五就肯定躺床上了。
三个月前我生日,我在市里最好的饭店订了包间。我送给她一个最新款的名牌包,看着她惊喜又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心里那点男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我拍拍她的手,用一种教导的口吻说:“婉清啊,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我冯建辉的女人,就该用最好的。你在单位呢,也别想太多,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干好就行,别跟着那些年轻人瞎折腾,没意义。家里有我呢。”
这话我说了不下八百遍,每次她都温顺地点头。可那天,她沉默了很久,才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册子。
“建辉,生日快乐。这个……是我最近整理的一些关于RX5项目的想法,我觉得……也许对你有用。”
RX5项目,是我手上最核心的项目,也是这次出国进修名额的直接关联项目。我拿过来翻了翻,里面是她清秀的字迹,还画着一些……一些我看不大懂的结构图。
我当时就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觉得她天真可爱的笑。
“哎哟,我的好太太,什么时候成科学家了?”我像哄孩子一样拍了拍她的头,“行了行了,心意我领了。但这东西太专业,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把家里照顾好,比什么都强。”
我随手把那本册子扔进了我的公文包夹层,转身就去给领导敬酒了。我压根没注意到,身后婉清的眼神,在那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人心隔肚皮啊,那时候的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本被我嗤之以鼻的册子,就是一把捅向我未来的刀。
02
生日过后,我的日子开始不顺了。
RX5项目遇到了瓶颈,一个关键的技术节点,我们整个团队熬了几个大夜,硬是攻不下来。院里催得紧,说上面很重视,直接关系到跟德国合作方的后续事宜。
更让我头疼的是,我那个死对头,隔壁科室的主任罗振凯,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风声,天天在我办公室门口晃悠,明里暗里地刺挠我。
“哎呀,冯主任,听说RX5项目进度不理想啊?这可是咱们院的脸面工程,您可得上点心啊。”罗振凯皮笑肉不笑地说。
我气得牙痒痒,但又发作不得。压力一大,回家脾气就不好。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发现婉清有点不对劲。
她开始“晚睡”了。以前她雷打不动十点睡,现在我后半夜回家,书房的灯还亮着。我推门进去,她就慌慌张张地关掉电脑屏幕,说是在看电视剧。
有一次我留了个心眼,没推门,从门缝里看。电脑屏幕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跟我们项目里的那些东西很像。
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又自嘲地笑了。舒婉清?搞科研?她连偏微分方程是什么都不知道。八成是在网上看什么乱七八糟的科普文章,想“帮”我,真是妇人之见。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我故意推门进去。
她果然吓了一跳,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没……没什么,就一个韩剧,讲科学家的,挺有意思。”
我瞥了一眼她手边的水杯,里面泡着浓浓的咖啡。我皱了皱眉:“都多大岁数了,还学小姑娘熬夜追剧?赶紧睡觉去,明天上班没精神。”
我把这事儿当成一个家庭里的小插曲,完全没往心里去。我冯建辉,太自信了。我自信对妻子的掌控,已经深入到了她的骨髓里。
又过了些日子,我在家里书房找一份旧文件,无意中看到一本书,叫《超导材料晶格结构分析》。这本书非常专业,连我们团队里那几个博士都说啃起来费劲。
我拿起来翻了翻,书页的边角都卷起来了,上面还有很多用铅笔做的标注,字迹清秀,是婉清的。
我当时就愣住了。她看这个干什么?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状似无意地问她:“婉清,我书房那本《超导材料》你看过?”
她正在给我盛汤,手顿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说:“哦,看过几页,随便翻翻。你不是说项目里要用吗?我就想了解了解,看能不能帮你干点杂活,比如……查查资料什么的。”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天衣无缝。一个贤惠的、想为丈夫分忧的妻子形象,立刻就立住了。
我心里的那点疑虑,瞬间烟消云散。甚至还有点小感动。你看,我老婆多好,多体贴。不像罗振凯那个婆娘,天天就知道打麻将逛商场。
现在想起来,我真是蠢得可笑。人家已经磨刀霍霍了,我还以为她是在给我削苹果。
最可笑的是,那封决定性的推荐信,我还亲眼见过。
大会前一个月,院里公布了出国进修的选拔通知。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额,九成九是我的。不仅因为我是系主任,更因为RX5项目的重要性。
我忙着准备材料,拉关系,请客吃饭。有一天,我在院办公室的公告栏里,看到一封给院学术委员会的推荐信,推荐人是许静教授。
许静教授,那可是我们院里泰山北斗级的人物,退休好几年了,等闲请不动。我赶紧凑过去看,想看看是哪个后生晚辈这么有面子,能请动这尊大佛。
信的抬头写着“关于推荐舒婉清同志参加院优秀员工评选的建议”。
我一看,乐了。
原来是评优秀员工啊。我当时心里还挺得意的,觉得是我冯建辉面子大,连带着我老婆都沾光了,许教授这是看在我的份上,提携一下婉清。
我甚至还拍了照片,晚上回家拿给婉清看,带着点炫耀的口气说:“看见没?许教授都亲自推荐你了,好好干,别给我丢人。虽然只是个优秀员工,也是份荣誉嘛。”
婉清只是笑了笑,说:“知道了。”
我啊,我这个自大狂,压根就没往下看那封信的正文。如果我当时多看一眼,哪怕就一眼,看到信里面写的“舒婉清同志在RX5项目核心算法上提出颠覆性构想,其独立完成的XX模型,完美解决了项目当前瓶颈”,我也不会在表彰大会上,像个小丑一样,被晾在台上。
可人生没有如果。所有的细节,都被我的傲慢和偏见,给过滤掉了。
03
表彰大会前夜,我几乎失眠了。不是紧张,是兴奋。
我躺在床上,给婉清规划着我们“辉煌”的未来。
“婉清啊,等我从德国回来,就是副院级别的了。到时候,咱们把这套房子卖了,去东湖那边买个别墅。再给你换辆好车。”
“你那个档案科的工作,也别干了。天天整理那些发霉的破纸,有什么意思?我给你在院办安排个清闲的副职,说出去也好听,主任夫人嘛。”
我说得唾沫横飞,她却一直没说话。
黑暗中,我感觉不到她以往那种崇拜和喜悦。我有点不高兴,推了她一下:“喂,跟你说话呢,睡着了?”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真的睡着了,才幽幽地说了一句:“建辉,你先别想那么远,先把明天的大会开好。”
那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有点陌生。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觉得她这是在泼我冷水。但我太兴奋了,懒得跟她计较。我翻了个身,心里想着明天在台上该用什么样的姿态,什么样的语速,才能显得我这个未来的副院长,既有水平,又有风度。
第二天,我穿上我最贵的那套西装,意气风发地走进了会场。同事们纷纷向我道贺,罗振凯的脸黑得像锅底。我享受着这一切,感觉自己已经站在了人生的巅峰。
大会开始了,一项项议程走过。终于,到了最激动人心的环节公布德国进修名单。
院长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建辉啊,这个名单,你是项目负责人,你来公布,最合适不过。”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领带,从主持人手里接过那张盖着红章的A4纸。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知道,那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就是我,冯建辉。
我清了清嗓子,用我最洪亮、最充满磁性的声音开始念:
“根据院学术委员会与德国马普研究所的联合评定,本年度唯一赴德交流学者名额,经过层层筛选,最终的获得者是……”
我故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享受着台下屏息凝神的瞬间。我甚至已经想好了,等念完我的名字,我要先谦虚地推辞一下,再说几句感谢领导、感谢团队的客套话。
我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那张纸的最后一行。
然后,我的笑容,我的风度,我的一切,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纸上,清清楚楚地打印着两个字:舒婉清。
不可能!
我的第一反应是搞错了!是打印错误!
我使劲眨了眨眼,又看了一遍。还是那三个字,像三个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冰凉。我能感觉到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甚至能听到罗振凯那边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时间仿佛静止了。院长在旁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我一下,低声说:“建辉?念啊。”
我才如梦初醒。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用那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把那三个字念出来的。我只记得,当我念完,抬起头,看到婉清平静地站起来时,我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04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完那场会的。我像个木偶一样,被人摆布着,直到散会。我没有回办公室,直接冲出了大楼,开车回家。
我把车停在楼下,在车里坐了整整一个小时,抽了半包烟。我脑子里一团乱麻,愤怒、羞辱、背叛、困惑……各种情绪像一锅沸水,翻滚不休。
舒婉清!她怎么敢?她怎么能?
她回到家的时候,我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屋里没开灯,烟雾缭绕。
她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很平静地换了鞋,走过来,打开了灯。
“回来了?”她问,语气和往常一样。
就是这种该死的平静,彻底点燃了我。
“舒婉清!”我猛地站起来,几乎是咆哮着,“你到底背着我干了什么!你今天让我成了全院的笑话!你知不知道!”
我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被我吓得瑟瑟发抖,会哭着跟我解释道歉。
但是,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反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怜悯。
“笑话?”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拉开她随身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几样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茶几上。
一份是她的申请表。
一份是厚达上百页的项目报告,标题是《基于量子隧穿效应的RX5模型优化方案》。
一份是许静教授那封推荐信的原件。
最后,是一封来自德国马普研究所的官方邮件打印件,上面是项目负责人亲笔签名的函。
“这些,就是我背着你干的事。”她指着那份项目报告,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我的耳朵里。
“冯建辉,你还记得这个模型吗?五年前,就在你书房里,我第一次把这个构想画在纸上给你看。你说什么?你说那是异想天开,是胡闹。你说一个女人,不好好相夫教子,整天想这些干什么。”
“半年后,你拿着我这个‘异想天开’的构想,修修改改,申请了RX5项目,成了项目负责人。你告诉我,这是男人的事业,让我不要掺和。”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那段记忆,被我刻意遗忘了很久的记忆,瞬间变得清晰。
“我听了你的话。”婉清的眼圈红了,但声音依旧稳定,“我二十年没碰过专业书,我以为我的梦想早就死了。我安安心心地给你当后勤,给你洗衣做饭,把你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以为,我成就你,就是成就了这个家。”
“可是,我错了。你根本不需要一个战友,你需要的,只是一个能衬托你英明神武的、没有思想的、温顺听话的附属品。”
“三个月前,我把我的新想法给你,你把它当成垃圾一样扔进包里。那一刻,我彻底死心了。”她指着那份厚厚的报告,“你解决不了的瓶颈,我用这个模型,三个月,解决了。我把报告交给了许教授,她又转交给了德国方面。所以,这个名额,不是院里给的,是德国人点名要的。”
“冯建辉,这个名额,不是你运作的,更不是你施舍的。是我舒婉清,一个字一个字,一个通宵一个通宵,自己挣来的!你没有成为笑话,你只是……回到了你本该在的位置上而已。”
我瘫坐在沙发上,浑身冰冷。茶几上那份报告,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我的无能和傲慢。我引以为傲的事业,我赖以生存的优越感,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俯视她,原来,我才是那个站在井底的人。
05
那次摊牌后,家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试图挽回。我第一次低声下气地求她,求她不要去德国,说我错了,说我以后一定尊重她,支持她。
“婉清,儿子不能没有妈,这个家不能没有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就算想当系主任,我也想办法帮你。”我说得情真意切,甚至挤出了几滴眼泪。
她只是摇了摇头,平静地收拾着行李。
“建辉,你还是不懂。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不是要去抛弃这个家,我是要把我丢了二十年的自己,找回来。”
“这些年,我活成了你的影子。大家都叫我‘冯主任的夫人’,几乎没人记得我叫舒婉清。现在,我想做回我自己。”
我彻底没话说了。
院里的风言风语,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有人说我窃取妻子的学术成果,是个伪君子。有人说我无能,被老婆比下去了。罗振凯更是春风得意,见我就阴阳怪气地说:“哎呀冯主任,还是嫂子厉害啊,真人不露相,给我们这些大老爷们上了一课!”
我的威信,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以前那些围着我转的下属,现在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异样。我申请的几个新项目,也都被驳回了。我知道,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婉清走的那天,我去送她了。
在机场,她还是那么安静,但整个人的气质完全变了。她的背挺得笔直,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自信。那是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光芒。
“照顾好自己。”她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然后转身,毫不留恋地走进了安检口。
我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忽然觉得自己无比的渺小和可悲。我那个温馨的、完美的、由我一手掌控的家,就像一个漂亮的肥皂泡,被她轻轻一戳,就破了。
回到空荡荡的家里,我看到了被婉清留在茶几上的那本、我生日时送她的项目构想册。翻开第一页,是她娟秀的字迹:
“赠建辉:愿我们能成为彼此的光,而不是相互的影子。”
我捂着脸,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人啊,真是给脸不要脸。当别人把真心捧到你面前的时候,你觉得廉价;等到你失去一切,想捡回来的时候,才发现,那颗心,早就不在你这儿了。大家评评理,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怪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