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份薄薄的合同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拍在桌上,震得茶杯里的枸杞水都晃出了圈圈涟漪。
“第四条,每天晚上必须给我打一盆洗脚水,水温要用温度计测量,必须是43度,一度都不能差。郑大妈,你这是请保姆还是请祖宗?这活儿,我不干了!你找别人吧!”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胸口剧烈起伏着,满脸的不可思议和被羞辱后的涨红。
“高师傅,你先别激动……”儿子孙建军在一旁尴尬地打圆场,眼神却飘向自己的母亲郑秀兰。
儿媳李琴翘着兰花指,尖酸地瞥了郑秀兰一眼,阴阳怪气地对男人说:“高师傅,你别跟一个老糊涂计较,她就那样,提的要求不中听,你多担待。价钱嘛,我们还可以再给你减……哦不,再给你商量商量。”
72岁的郑秀兰坐在藤椅里,瘦小的身子几乎陷了进去。她对儿媳的讥讽充耳不闻,浑浊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暴怒的男保姆,干枯的嘴唇微微一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这间老屋的火药味。
“高师傅,你现在走,会后悔的。”
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歉意,反而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笃定。就在孙建军和李琴以为她又要提出什么惊人要求时,门铃响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提着公文包,礼貌地站在门口:“请问,是郑秀兰女士家吗?我是您约的张律师。”
01
郑秀兰的人生,像一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旧黄历,每一页都写满了“节省”与“付出”。
她不是生来就这么“抠门”的。年轻时,她也是纺织厂里爱美的姑娘,会为了买一条新出的“的确良”裤子兴奋好几天。可自从嫁给了同厂的老孙,特别是儿子孙建军出生后,她的世界就只剩下了柴米油盐和“为了孩子”。
老孙走得早,留下这套单位分的六十平米老房子和一笔微薄的抚恤金。郑秀兰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把孙建军拉扯大。她的生活,就是一场与贫穷的漫长战争。
邻居们都说,郑大妈家的灯,是整栋楼里熄得最早的。为了省几毛钱电费,天一擦黑她就摸索着做饭,吃完饭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洗碗。夏天最热的时候,她也舍不得开风扇,就拿着一把大蒲扇,坐在小马扎上一边摇一边等天亮。买菜专挑收摊的时候,那些蔫了叶子、带了虫眼的菜,便宜得像白送。她总是乐呵呵地捡回来,仔细地摘洗干净,一顿也能凑合。
她对自己,吝啬到了极致。一件蓝色的劳动布外套,袖口磨破了,她就找块颜色相近的布补上,补丁摞补丁,穿了快二十年。儿子孙建军不止一次在同学面前抱怨:“我妈土得掉渣,穿得跟个要饭的似的。”
郑秀兰听见了,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但转过头,她还是把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用在了儿子身上。孙建军要买最新的运动鞋,她二话不说,从床底下藏着的铁盒子里数出皱巴巴的票子;孙建军说想学电脑,她咬咬牙,把老孙留下的唯一一块上海牌手表当了,给他报了当时最贵的培训班。
她以为,她的倾囊相授,能换来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儿子。
孙建军大学毕业,谈了女朋友李琴。李琴是城里姑娘,第一次上门,看着这间昏暗狭小的老房子,眼里毫不掩饰地写满了嫌弃。她用纸巾擦了三遍凳子才肯坐下,对郑秀兰递过来的苹果,也只是笑着说“阿姨我减肥,不吃”。
郑秀兰心里不是滋味,但为了儿子,她还是拿出了毕恭毕敬的态度。
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李琴家提出,必须在城里买一套新房,否则免谈。一百多万的房子,对刚工作的孙建军来说,是天方夜谭。
那天晚上,孙建军回到家,对着郑秀兰“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妈,我这辈子就认定李琴了,您要是不帮我,我就不活了!”
郑秀兰的心都碎了。她看着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儿子,还能说什么呢?她一辈子没求过人,为了儿子的婚房,她跑遍了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家,陪尽了笑脸,说尽了好话,东拼西凑借了二十万。
还差三十万首付。郑秀兰一夜没睡,第二天,她眼睛布满血丝,做了一个决定。她把这套承载了她大半辈子喜怒哀乐的老房子,拿去银行做了抵押贷款。
当她把那张凑齐了五十万的银行卡交到儿子手上时,孙建军抱着她,哭着说:“妈,您放心,以后我跟李琴一定好好孝顺您,给您养老送终!”
郑秀兰笑了,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欣慰。她觉得,值了。
然而,婚后的生活,像一盆冷水,把她的幻想浇得透心凉。
儿子儿媳搬进了窗明几净的新房,一开始还每周回来看她一次,带点水果牛奶。可渐渐地,电话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懒得回来。每次打电话过去,孙建军总是说“忙,加班”,李琴则更直接:“妈,我们这周要跟朋友去郊游,下周吧。”
所谓的“孝顺”,变成了逢年过节的“任务”。他们提着超市里最常见的礼品盒,进门坐不到半小时,就开始明示暗示。
“妈,您那只金镯子,我看着款式挺不错的,借我戴几天呗,下周我同学聚会。”李琴眼尖,早就盯上了郑秀兰陪嫁的金镯子。郑秀兰心里舍不得,那是老孙送她的定情信物,但看着儿子恳求的眼神,她还是摘下来给了李琴。这一“借”,就再也没回来。
“妈,最近手头有点紧,公司效益不好,您那还有闲钱没?先周转一下。”孙建军开着新买的SUV,却总是在她面前哭穷。
郑秀兰的退休金,一个月三千出头。她自己舍不得吃穿,却一次次地把钱塞给儿子。她总安慰自己,孩子有困难,当妈的能不帮吗?
直到半年前,她在菜市场回来的路上,为了躲一辆电瓶车,重重地摔了一跤,摔断了股骨。
02
医院里的白色,和消毒水的味道一样,冰冷刺鼻。
郑秀兰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孙建军和李琴来了,脸上写满了“麻烦”。李琴的第一句话不是“妈您疼不疼”,而是“医生,这手术得花多少钱啊?医保能报多少?”
孙建军则在一旁唉声叹气:“我这工作忙得要死,哪有时间天天在医院伺候。李琴她一个女人,也熬不住夜。”
住院期间,大部分时间都是护工在照顾。儿子儿媳每天像打卡一样,饭点送一趟饭,待上十几分钟就急匆匆地走。病房里的其他老人,都有子女嘘寒问暖,削苹果、讲笑话,只有郑秀兰的床前,总是冷冷清清。
她听见隔壁床的老太太跟女儿小声说:“你看那个阿姨多可怜,养个儿子跟没养一样。”
那一刻,郑秀兰的心,比摔断的骨头还疼。
出院后,更大的难题摆在面前。她行动不便,需要人长期照顾。孙建军和李琴为此大吵了一架。
“让你妈搬过来跟我们住?你想都别想!我们那房子才多大,她住哪?再说她那生活习惯,我可受不了!”李琴的声音尖锐得能划破玻璃。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家吧?万一再摔了怎么办?”孙建军也烦躁地抓着头发。
“请个保姆呗!”李琴脱口而出,“一个月花点钱,省心省力。总比伺候她强。”
郑秀兰在里屋听着,心一点点沉下去。她还没死,他们就已经开始嫌弃她是个累赘了。
“请保姆?请保姆不要钱啊?一个月好几千,我们哪有那个闲钱!”孙建军抱怨道。
“妈不是有退休金吗?还有她那套老房子,早晚不都是你的?现在先花她自己的钱,不是天经地义吗?”李琴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扎进了郑秀兰的心窝。
原来,在他们眼里,她的退休金,她的房子,都只是他们可以随意支取的财产。
那天晚上,郑秀兰一夜无眠。她看着天花板,想了自己的一辈子。像一头老黄牛,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把自己的血肉都奉献给了小牛。可到头来,小牛长大了,却嫌弃老牛走得慢,吃得多。
天快亮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要为自己活一次,守住自己最后的尊严和底线。
于是,她平静地对第二天来“商量”的儿子儿媳说:“行,请保姆吧。不过,我有个要求,得请个男的。男的力气大,扶我、抱我方便。”
李琴一听,眼睛亮了。男保姆通常比女保姆便宜,而且在她看来,一个大男人来伺候老太太,传出去也不好听,正好可以拿捏一下。她立刻满口答应,殷勤地在网上找起了家政。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高远。四十多岁,当过兵,身体壮实,看着很老实可靠。面试的时候,高远提出的薪资是市场价,一个月六千,包吃住。
李琴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当着高远的面,就开始跟孙建军嘀咕:“这么贵?不就是伺候个老太太吗?又不用他做山珍海味。”她试图把价格压到四千五,还要求高远顺便把他们新家的卫生也一起做了,美其名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高远的面色已经有些不快,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自己的工作范围。
整个过程,郑秀兰都像个局外人,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观察着。她看到高远虽然面露不悦,但言辞还算克制,眼神里透着一个成年人的隐忍和职业素养。她心里有了数。
最终,在郑秀兰的“坚持”下,薪资定在了六千。李琴老大不情愿,嘴里念叨着“妈你就是心软,这钱花得冤枉”,但看在是花郑秀兰自己钱的份上,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签合同那天,高远带着打印好的标准合同来了。孙建军和李琴正逐字逐句地抠着条款,想看看有没有能占便宜的漏洞。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郑秀兰,开口了。
“高师傅,合同先别急着签。我这人老了,毛病多,有几个丑话,得说在头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第一,你的工资,必须从我的退休金卡里按月划转,不能经过我儿子儿媳的手。”
孙建军和李琴对视一眼,有点意外,但也没多想,反正都是她的钱,怎么给不是给。
“第二,你的工作,只对我一个人负责。除了照顾我,这屋子里的任何事,包括我儿子家里的事,你一概不用管。他们使唤你,你可以直接拒绝。”
高远的眉头舒展了一些,看了一眼李琴,李琴的脸色有点难看。
“第三,我儿子儿媳,作为子女,必须每周至少上门探望我两次,每次不少于两小时。探望期间,不许玩手机,必须陪我说话解闷。而且,不许跟我提任何关于钱和房子的事。”
这话一出,孙建军和李琴的表情就彻底僵住了。这是什么要求?把探望父母当成任务来规定?
“妈,您这是干什么?我们什么时候不关心您了?”孙建军的语气带上了责备。
李琴更是忍不住,讥讽道:“哟,妈,您这是不相信我们啊?还立上规矩了。我们工作多忙您不知道吗?还规定时间,跟上班打卡似的。”
郑秀兰不理会他们,看向已经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高远,抛出了最后一句话,也就是开场那一幕的导火索。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你每天晚上,必须给我打一盆洗脚水,水温要用温度计测量,必须是43度,一度都不能差。”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高远。
03
高远是个直性子。他做男保姆这行,见过各种各样的雇主,有苛刻的,有挑剔的,但他从没见过如此侮辱人的。打洗脚水可以,这是分内事,但用温度计精确到度数?这已经不是服务,而是刁难,是对他人格的践踏。
所以,他爆发了。他觉得这家人不可理喻,儿子儿媳精于算计,老太太更是个老糊涂,提出的要求简直是天方夜谭。
“做梦呢!不干了!”他吼出这句话,摔门而去。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孙建军和李琴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鄙夷。
“妈,您看看!您都提的什么要求!把人都给气跑了!”孙建军抱怨道,“您是不是就是不想让人伺候,故意找茬啊?”
李琴更是尖酸刻薄:“我就说吧,白白浪费我们半天功夫。我看也别请什么保姆了,直接送养老院得了,省心!人家养老院规矩多,看她还敢不敢提这种要求!”
郑秀兰坐在藤椅里,面对儿子儿媳的指责,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可怕。她没有看他们,而是缓缓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枸杞,抿了一口。
那份从容,让孙建军和李琴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张律师的出现,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张律师?您怎么来了?”孙建军一脸错愕。
“是我约的。”郑秀兰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小张,把东西拿出来吧。”
被称作小张的年轻律师点点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两份文件,分别递给孙建军和李琴。
“这是……什么?”李琴狐疑地接过文件,只看了一眼,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孙建军更是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不是什么保姆合同,而是一份《财产赠与附加条件协议》和一份《赡养义务确认书》。
郑秀兰缓缓地站起身,扶着桌子边缘,积攒了一辈子的委屈和这半年来彻底凉透的心,在这一刻,化作了无比坚硬的铠甲。
“你们不是觉得我老糊涂了吗?我现在就让你们看看,我到底糊涂不糊涂。”她的目光如炬,扫过脸色煞白的儿子和儿媳。
“刚才我对高师傅提的四个要求,你们以为是说给他听的吗?”郑秀兰冷笑一声,“我是说给你们听的!”
“第一条,工资从我卡里划,是告诉你们,从今天起,我的钱,我做主!你们谁也别想再从我这里拿走一分!”
“第二条,保姆只对我负责,是告诉你们,我不是你们的附属品,我请人是来照顾我,不是给你们家当免费佣人的!别想再占任何便宜!”
“第三条,规定你们的探望时间和要求,是因为你们的‘孝心’,已经廉价到需要用规矩来约束了!你们不配跟我谈感情,那就只配跟我谈义务!”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孙建军和李琴的心上。
“至于第四条,”郑秀兰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那个最可笑的、用温度计量洗脚水的要求,我只是想看看,当你们以为能用四千五就找到一个任劳任怨、甚至可以被你们随意羞辱的保姆时,你们的嘴脸有多丑陋!我就是要找一个有尊严、有底线、不会被你们轻易拿捏的人!那个高师傅,他能为了尊严摔门而去,就证明我没看错人!他比你们这两个只会啃老的子女,强一百倍!”
“妈!您……”孙建军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叫我妈!”郑秀兰厉声打断他,“我没你这样算计亲妈的儿子!看看你们手里的协议吧!这才是今天真正要签的东西!”
张律师适时地开口,声音冷静而专业:“两位,我解释一下。这份《赡养义务确认书》明确了你们二位作为郑秀兰女士的法定赡养人,需要履行的具体义务,基本就是刚才郑女士对保姆合同提出的第三条内容。而这份《财产赠与附加条件协议》规定,郑女士名下这套房产,将在她百年之后,由孙建军先生继承。但是,附加条件是,你们必须严格履行《赡养义务确认书》中的每一条。协议已经经过公证处备案,具备法律效力。一旦你们违反,比如探望次数不足,或者对郑女士有任何言语或精神上的虐待,经过取证核实,这份赠与协议将自动失效。”
张律师顿了顿,抛出了最后的王炸:“届时,这套房产将按照郑女士的第二遗嘱方案进行处置:委托我所在的律师事务所进行拍卖,所得款项,百分之八十捐赠给山区失学女童,百分之二十,作为奖金,赠与那位在她晚年尽心尽力照顾她的护工。”
“什么?!”李琴尖叫起来,手里的文件像烫手的山芋一样被她扔在地上,“你疯了!妈,你竟然要把房子给外人?给什么不相干的野丫头?我是你儿媳妇!”
“你只在想要房子的时候,才记起你是我儿媳妇。”郑秀兰冷冷地看着她,“你们签,或者不签。不签,我现在就去改遗嘱,把第二方案改成第一方案,你们一分钱都别想拿到。而且,我会去街道、去你丈夫的单位,好好跟大伙儿聊聊,你们是怎么‘孝顺’我的!”
“你……你这是在威胁我们!”孙建军气得浑身发抖。
“对,我就是在威胁你们。”郑秀兰的眼里,第一次有了让他们感到陌生的、不容置疑的锋芒,“我用一辈子把你们养大,教会你们走路、说话、吃饭。但看来,我忘了最重要的一课,就是没教会你们怎么做人!今天,我就用我这把老骨头,用我这套老房子,给你们补上这最后一课!”
客厅里,只剩下孙建军和李琴粗重的喘息声。他们看着眼前这个瘦小却无比强硬的母亲,再看看桌上那两份决定了他们未来巨大利益的协议,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成了死一样的灰白。
04
最终,在巨大的利益诱惑和身败名裂的威胁下,孙建军和李琴屈辱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当李琴的笔尖在纸上划过时,郑秀兰仿佛听到了自己心里那座名为“亲情”的牌坊,轰然倒塌的声音。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解脱后的平静。
送走律师和失魂落魄的儿子儿媳后,郑秀兰独自在藤椅上坐了很久。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她感觉自己这大半辈子,都活在别人的期待里,活在“好妻子”“好母亲”的枷锁里。直到今天,她才真正为自己,打了一场翻身仗。
第二天,她拿出手机,翻出昨天家政中介发来的高远的照片和电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高远的声音带着戒备:“喂?哪位?”
“高师傅,是我,郑秀兰。”
电话那头沉默了。
郑秀兰平静地说:“高师傅,我知道昨天是我不对,我的要求很过分,我向你道歉。但是,我想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解释一下。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在楼下的茶馆见一面,我请你喝茶。”
或许是郑秀兰语气里的真诚打动了他,高远犹豫片刻,答应了。
茶馆里,郑秀兰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高远,包括她和儿子儿媳的过去,以及那份附加协议。
高远听得目瞪口呆。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老人,怎么也无法把她和那个运筹帷幄、设下如此精密圈套的“将军”联系在一起。他心中的那点怨气,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同情和敬佩。
“郑大妈,我……我真是没想到。”高远感慨万千,“我为我昨天的冲动向您道歉,是我误会您了。”
“不,你没有错。”郑秀兰摇摇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一丝清亮的光,“你捍卫了自己的尊严,这正是我需要的。一个没有骨气的人,只会和他们同流合污。高师傅,我现在正式你,来做我的护工。合同条款公平合理,薪资待遇绝不亏待你。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在我需要的时候,你能成为我的‘人证’,证明他们有没有履行协议。”
高远看着郑秀兰,郑重地点了点头:“郑大妈,您放心。这活儿,我接了!不为别的,就为您这份骨气!”
高远正式上岗了。他专业、细心,力气大,每天把郑秀兰照顾得妥妥帖帖。他会推着轮椅带她去公园晒太阳,听她讲过去的故事。郑秀兰的家里,也第一次有了爽朗的笑声。
而孙建军和李琴,则开始了他们“打卡式”的探望。每周两次,雷打不动。他们坐在沙发上,表情僵硬,如坐针毡。李琴想玩手机,一抬头看到高远在一旁“监督”的目光,只能悻悻地放下。孙建军想开口提一句公司的资金周转,话到嘴边,又想起了协议上的条款,硬生生咽了回去。
两个小时,对他们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他们陪着郑秀兰说话,说的都是些言不由衷的漂亮话。郑秀兰也不点破,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她知道,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就再也回不去了。但她不后悔。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正好。高远推着郑秀兰在小区的花园里散步。
“大妈,您说,您这么做,心里真的不难受吗?毕竟是您亲儿子。”高远还是忍不住问。
郑秀兰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不远处一群孩子在追逐嬉戏,缓缓开口:“难受啊,怎么不难受。心就像被挖掉了一块。可是,树生了虫,你不把虫子剜掉,整棵树都会烂空。我不是在惩罚他,我是在教他。如果他能从这件事里,学会什么是真正的责任和孝顺,而不是把父母当成提款机和垫脚石,那我这番苦心,就不算白费。”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如果他学不会,那也没关系。我守住了我的房子,守住了我的尊严。这辈子剩下的日子,我要为自己,好好地、清净地活下去。人啊,善良是好事,但善良必须带点锋芒。无底线的退让,换不来感恩,只能换来得寸进尺。”
阳光洒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温暖而明亮。她知道,从今往后的人生,她不必再仰望谁的脸色,不必再背负沉重的枷锁。她,只是郑秀兰,一个终于懂得为自己而活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