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皮,一个木匠。
名字是我爹给起的,他说陈皮这玩意儿,搁着,越久越有味。
我估摸着他是想我大器晚成。
可惜,我今年二十有五,除了满身的刨花味儿,什么味儿都没有。
人倒是越搁越旧了。
今天我成亲。
娶一个瞎子。
媒婆把嘴皮子都磨破了,唾沫星子喷了我娘一脸。
“哎哟我说大妹子,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月牙这姑娘,除了眼睛瞧不见,那模样,那身段,十里八乡都找不出第二个!”
“是,模样是好,可眼睛……”我娘用袖子擦着脸,一脸的愁苦。
“眼睛怎么了?眼睛看不见,才安分!你家陈皮,不就图个安安分分过日子吗?不吵不闹,不东张西望,还能给你跑了不成?”
这话说的,像是我陈皮是什么留不住的宝贝。
其实我心里清楚,就我家这三间破瓦房,一亩薄田,还有我这个锯木头锯得指甲缝里都是黑泥的木匠,好人家的姑娘谁肯嫁?
我娘叹了口气,这事就算定了。
我没见过她。
只听媒婆说,叫月牙,名字倒是好听。
吹吹打打,就把人抬进门了。
拜堂的时候,她蒙着盖头,由喜娘扶着,身子纤细得像根柳条,风一吹就要倒。
我心里没什么欢喜,也没什么不快,就是麻木。
像刨一块早就没了水分的旧木头,只剩下机械的动作。
闹洞房的人早就被我娘用几包花生瓜子打发走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她。
还有一对烧得正旺的龙凤喜烛,烛火跳跃着,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墙上,像两个陌生人。
我坐在桌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寡淡的没味的喜酒。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盖头还没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你累了吧”?废话,折腾一天能不累吗。
说“你饿不饿”?她一个新娘子,好意思说饿吗。
我把酒壶里的最后一点酒倒进杯里,一口闷了,酒气冲上头,胆子也壮了点。
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手伸出去,又停在半空。
这盖头下面,是张什么样的脸?
媒婆说美,可媒婆的嘴,母猪都能说成貂蝉。
心里有点虚。
万一……
我一咬牙,捏住盖头的一角,猛地往上一掀。
烛光下,一张脸露了出来。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媒婆这次,他娘的没说谎。
真好看。
一张小小的瓜子脸,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眉毛是淡淡的远山眉,鼻子小巧挺翘,嘴唇是饱满的菱角。
只是那双眼睛,闭着。
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她似乎感觉到了光线的变化,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但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我心里那点因为娶了个瞎子而积攒的憋屈,忽然就散了一半。
长成这样,瞎了,也认了。
“你……”我清了清嗓子,想说点什么。
她却先开口了。
声音很轻,很柔,像羽毛拂过心尖。
她说:“快。”
我一愣,“快什么?”
“快多点几盏油灯。”
我彻底懵了。
我娶的是个瞎子,没错吧?
一个瞎子,要那么多灯干什么?
给她照亮吗?她看得见吗?
我盯着她那双紧闭的眼睛,心里犯起了嘀咕。
这女人,该不是个骗子吧?
其实她看得见,装瞎嫁到我们家来,图什么?
图我家的三间破瓦房?还是图我这个穷木匠?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你……要灯干什么?”我试探着问。
她没有我的问题,只是把头微微偏向我,那双闭着的眼睛好像“看”着我。
“屋里太暗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
我更糊涂了。
暗?
这一对龙凤烛,比我家平时点的油灯亮堂多了,整个屋子都照得清清楚楚。
我身上的粗布喜服是什么颜色,桌上的酒菜有几盘,甚至墙角的一只蜘蛛网,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一个瞎子,怎么会觉得暗?
“这……已经很亮了。”我呐呐地说。
“不够。”她摇了摇头,“再点三盏,放到屋子的四个角,都要点上。”
我看着她,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份坚持却像一根无形的绳子,捆住了我。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桌边,拿起火折子,把角落里备用的三盏油灯都点上了。
火苗“噗噗”地跳起来,屋子里瞬间亮如白昼。
油烟味混着新房的喜气,有点呛人。
我看着屋子中央的她,被四角的灯火照得毫发毕现。
她坐在那里,像一尊玉像。
“现在呢?”我问。
她没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动作。
她抬起手,不是用手,而是用她的指尖,像弹琴一样,在空气中轻轻地划过。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指尖从左到右,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然后,她说出了一句让我汗毛倒竖的话。
“你做的柜子,左边高了半寸。”
我的心,咯噔一下。
那个放在墙角的新衣柜,是我亲手打的。
是我给我们的新房,唯一的陪嫁。
我用的是最好的椿木,一刀一刀,一刨一刨,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
左边高了半寸?
怎么可能!
我拿起墙角的角尺,快步走到柜子前,心里咚咚直跳。
角尺往上一卡。
我的手,僵住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
真的。
左边的柜腿,因为地面有点不平,我当时垫了一小片木屑,结果刨得狠了点,真的比右边矮了那么一丝丝。
半寸,夸张了点,但确实有差别。
肉眼根本看不出来,得用尺子量。
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她。
她还是那样静静地坐着,仿佛刚才说话的不是她。
“你……你怎么知道的?”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她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嘴角微微上扬。
“我‘看’见的。”
“你不是……”我指着她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我眼睛是看不见。”她说,“可这光,就是我的眼睛。”
我彻底傻了。
光,是她的眼睛?
这是什么话?
“灯点得越多,光就越足。光照在东西上,会回来。”
她伸出白皙的手掌,在烛光下翻动着。
“光是有温度的,不同的东西,挡住光,温度就不一样。平整的木头,粗糙的墙壁,你身上的棉布,还有……你脸上的胡茬,它们反射回来的‘暖’,都不一样。”
“我能感觉到。”
我站在那里,像个傻子一样,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听说,光,是可以用皮肤感觉的。
她不是瞎子。
她只是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在“看”着这个世界。
那一夜,我没碰她。
我就坐在床脚,看着她,看她在满屋子的灯光下安然睡去。
烛火跳动,映着她平静的睡颜。
我忽然觉得,我娶回来的,不是一个累赘。
可能……是个宝贝。
第二天,我娘起得很早。
她扒着我们房间的门缝,想听点什么动静。
结果什么都没听到。
等我打开门,她一把将我拉到院子里。
“怎么回事?昨晚……”她挤眉弄眼地问。
我脸一红,“娘,你说什么呢。”
“你别给我打马虎眼!那姑娘,身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除了眼睛……”
“没有!”我赶紧打断她,“她很好。”
“好?”我娘撇撇嘴,“好你怎么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一个瞎子,还能反抗不成?”
我娘的话,像根刺,扎得我心里难受。
“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憋了半天,说了这么一句。
我没法跟我娘解释,怎么解释?
说你儿媳妇会“光感”?说她能用皮肤看东西?
我娘不把我当疯子才怪。
早饭是月牙做的。
我走进厨房的时候,她正背对着我,熟练地淘米,生火。
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暖洋洋的。
我站在门口,看呆了。
她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地说:“杵在那干嘛,拿碗筷去。”
我“哦”了一声,像个听话的孩子。
饭桌上,我娘一脸的挑剔。
“这粥,水放多了吧?”
“咸菜切得也太粗了。”
月牙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喝着自己的粥。
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娘,挺好的。”
“好什么好,一个瞎子,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我娘嘀咕着。
月牙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然后,她抬起头,那双闭着的眼睛“看”向我娘。
“娘,您今天右边的眉毛,没画匀。”
我娘的嘴,瞬间张成了“O”型。
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眉毛。
我娘爱俏,都快五十的人了,每天早上起来还要用柳木炭描眉。
今天估计是起猛了,手一抖,右边的眉梢确实比左边粗了一截。
“你……你胡说!”我娘的脸涨得通红。
“不信,您拿镜子照照。”月牙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娘“噌”地站起来,冲回自己屋里。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脸色变了几变,像开了染坊。
她没再说话,默默地坐下,把一碗粥喝得底朝天。
从那天起,我娘再也没说过月牙一句不是。
只是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和一丝……恐惧。
我和月牙的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白天,我去镇上的王老板木器行做工。
她就在家,洗衣,做饭,把小院子打理得井井不斜。
她走路从来不会磕着碰着,家里的东西放在哪里,比我还清楚。
我有时候下工回来,累得往椅子上一瘫,她会端来一碗温水。
“喝吧,今天日头毒,你出了不少汗。”
有时候我被木刺扎了手,自己都没发觉,她却能“看”到。
“你左手食指,有根刺,得赶紧挑了,不然要发炎。”
她的“眼睛”,比我的还尖。
我渐渐习惯了她的这种“神奇”。
也开始依赖。
我做木工活,最怕的就是木料本身有暗伤或者纹理不对。
有时候一块上好的料,因为看不准,一斧子下去就劈废了,心疼得好几天吃不下饭。
有一次,王老板接了个大活。
给县太爷家做一套紫檀木的八仙桌和椅子。
那可是紫檀木啊,寸木寸金。
王老板把最重要的开料活交给了我,因为我手最稳。
我紧张得好几天没睡好。
那天晚上,我把一块小样料带回家,对着灯翻来覆去地看,怎么也拿不准从哪下墨斗。
月牙就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
“你很愁?”她问。
“这块料子,金贵。我怕给弄砸了。”我叹了口气。
“把灯,再点亮些。”她说。
又是这句话。
我依言,把家里所有的油灯都点上了。
屋子里亮得晃眼。
她走过来,伸出纤长的手指,在那块紫檀木上,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去。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聆听木头的呼吸。
过了很久,她抬起头。
“顺着这条线,往里三寸,下刀。”她用指甲,在木头上轻轻划了一道印子。
“这里面,木心是活的,纹路最顺。从别的地方下刀,都会伤了它的气。”
我将信将疑。
这听起来,太玄乎了。
什么“木心是活的”,什么“伤了气”。
可看着她笃定的样子,我心里又忍不住动摇。
第二天,我揣着那块木头去了木器行。
王老板和几个老师傅都围过来看。
我把月牙说的话,含糊地讲了一遍,只说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老师傅们都笑了。
“陈皮啊,你这是做木工做魔怔了?还讲上风水了。”
“就是,一块木头,哪来那么多道道,凭经验下刀就行了!”
王老板也皱着眉,“陈皮,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出了岔子,我们整个铺子都得赔进去。”
我握着墨斗的手,全是汗。
脑子里,一边是老师傅们的经验之谈,一边是月牙那双看不见的眼睛。
我一咬牙。
他娘的,我信我媳妇!
我没理会众人的劝阻,就按照月牙划的那道印子,弹上了墨线。
然后,抡起斧子,深吸一口气。
“咔嚓!”
木头应声而开。
所有人都凑了上来。
下一秒,整个工坊鸦雀无声。
只见那木头剖面上,一道道细密如水的波纹,呈凤尾状散开,在光线下流淌着紫红色的光泽。
木心正中,果然是最顺滑,最华美的一段。
“这……这是凤尾纹啊!”一个老师傅声音发颤,“百年难遇的好料子!陈皮,你小子怎么看出来的?”
我当时就傻了。
我看着手里的斧子,又看看那块木头,脑子里全是月牙在灯下抚摸木头的样子。
她是对的。
她真的“看”见了木头里的秘密。
从那以后,我在木器行的地位,水涨船高。
王老板几乎把所有好料子都交给我来开。
而我每次,都会把料子先带回家,让月牙“看”过。
她总能找到最完美的下刀之处。
我做的家具,也因为选料精,纹路美,在镇上出了名。
不少大户人家都指名要我陈皮做的活。
我的工钱,翻了三倍。
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我娘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见人就夸她儿媳妇有福气。
当然,她不知道这福气是怎么来的。
她只当月牙是个旺夫的吉祥物。
我给月牙买了好几支银簪子,还有镇上最好的绸缎。
她不要。
“我一个瞎子,戴这些给谁看?”她总是这么说。
“给我看。”我盯着她。
她就不说话了,脸颊会泛起一点点红晕。
我知道,她不是真的不要。
她只是……不习惯。
我开始觉得,我的日子,有了奔头。
每天下工,最想的就是回家。
推开门,能闻到饭菜的香气。
能看到月牙在院子里,安安静静地坐着,等我。
她会抬起头,朝我的方向“看”过来,然后微微一笑。
“回来了。”
就这三个字,能把我一天的疲惫,都给融化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好下去。
直到赵四的出现。
赵四是我师兄,比我早进木器行三年。
手艺嘛,还行,但心眼小,嫉妒心强。
以前我还是个小学徒的时候,他没少欺负我。
后来我凭着月牙的“指点”,渐渐压过他一头,成了王老板跟前的红人。
他心里就更不平衡了。
明里暗里,给我使了不少绊子。
比如把我刨好的木板偷偷藏起来,害我误了工期。
或者是在我的工具上动手脚。
这些小动作,我都忍了。
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
我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可我没想到,他会把主意打到月牙身上。
那天,王老板的铺子接了一笔大生意。
邻县的富商张员外,要嫁女儿,定制一套全套的红木家具。
从拔步床到梳妆台,大大小小十几件。
这可是笔巨款。
王老板把这活全权交给了我。
赵四气得眼睛都红了。
开料那天,我照例把一块最关键的床头板料子带回了家。
那是一块花梨木,纹路像鬼脸,非常罕有。
月牙摸了很久。
“这块木头,有点邪性。”她皱着眉说。
“怎么了?”我心里一紧。
“它的纹路是拧着的,像是在跟人较劲。从哪下刀,都容易裂。”
“那怎么办?”
“等。”她说,“等月亮最好的时候。”
我没听懂。
“木头也有阴阳。这块料子,阴气太重,戾气也重。要等月光最盛的时候,用月光的‘阳’,去中和它的‘阴’。到那时,它的纹路才会顺。”
这套说辞,比上次的“木心是活的”还玄乎。
但我已经对月牙深信不疑。
她说等,我就等。
我跟王老板告了假,说要找找灵感。
王老板虽然不解,但还是准了。
赵四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我看不是找灵感,是黔驴技穷了吧?”
我没理他。
我把那块花梨木,搬到院子里,用布盖着。
一连等了七八天。
终于等到了月圆之夜。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个白玉盘,挂在天上。
月光洒下来,整个院子都亮堂堂的,跟白天似的。
月牙让我把所有的油灯都熄了。
“今晚,用不着它们了。”她说。
她走到那块木头前,揭开布。
然后,她伸出手,在月光下,再一次,一寸一寸地抚摸着那块木头。
她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庄重和虔诚。
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我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停了下来。
“好了。”她长出了一口气,“现在可以了。”
她用指甲,在木头上划出墨线的位置。
我连夜开工。
这一次,出奇的顺利。
斧子下去,木头应声而开,剖面光滑如镜,那鬼脸一样的纹路,在月光下,竟然显得有些诡异的华丽。
我兴奋得一夜没睡。
第二天,我把开好的料子带到木器行。
所有人都惊呆了。
王老板围着那料子转了三圈,嘴里啧啧称奇。
“陈皮,你真是神了!这么拧的料子,都能被你驯服!”
赵四的脸,黑得像锅底。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果然,没过几天,就出事了。
那天我正在给床头板雕花,赵四端了杯茶过来。
“师弟,辛苦了,喝口茶润润喉。”他笑得一脸和善。
我当时渴得厉害,也没多想,接过来就喝了。
喝完没多久,就觉得头重脚轻,眼皮直打架。
我以为是太累了,就趴在工作台上想眯一会儿。
结果,一觉睡到了天黑。
等我醒来,整个木器行都空了。
我心里一惊,赶紧去看那块床头板。
一看之下,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床头板上,那对精心雕刻的龙凤呈祥,被凿子划得面目全非。
凤凰的尾巴断了,龙的眼睛瞎了。
这块料子,废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这下全完了。
张员外后天就要来取货,现在重做一块,根本来不及。
就算来得及,上哪再去找一块这么好的鬼脸花梨木?
赔钱是小事,王老板的招牌,我的名声,就全砸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瘫坐在地上。
是赵四。
一定是他。
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一股怒火从心底烧起来,我恨不得现在就冲到他家,跟他拼命。
可拼命有什么用?
木头已经毁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推开门,月牙正坐在院子里。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这么晚回来。
她只是说:“你身上,有股死木头的味道。”
我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石凳上,把头埋在膝盖里。
我没哭。
但比哭还难受。
“出事了?”她问。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我说完,院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以为她会安慰我,或者跟着我一起发愁。
可她没有。
她站了起来。
“把那块木头,拿回来。”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拿回来干什么?已经废了。”我声音嘶哑。
“拿回来。”她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我看着她。
夜色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力量。
我咬了咬牙,转身又朝木器行跑去。
我把那块被毁掉的床头板,扛回了家。
月牙让我把它放在院子中央。
然后,她又说了那句我听了无数遍的话。
“去,把家里所有的灯,都点上。”
我把二十几盏油灯,全都搬了出来,在院子里围成一圈。
一一点亮。
整个小院,被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熊熊,映着月牙那张平静的脸。
她走到那块木头前,蹲下身子。
她没有用手去摸。
她只是凑得很近,用她的脸,去感受那些被凿子划破的伤痕,反射回来的,那微弱的,破碎的“暖”。
她看得极其仔细。
每一道划痕,每一个缺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站在旁边,心急如焚。
油灯里的油,快要烧干了。
终于,她站了起来。
“有办法了。”她说。
我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将计就计。”
她走到我身边,附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我听完,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这能行吗?”
“信我。”她说。
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里,此刻,却仿佛藏着整个世界的光。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信你。”
那一夜,我和月牙,谁也没有睡。
就在这满院的灯光下,我按照她的指点,拿起刻刀,在那块被毁掉的木头上,重新开始雕刻。
她让我不要去修补那些划痕。
而是顺着那些划痕,把它们变成新的纹路。
断了尾巴的凤凰,就在断口处,雕成一朵盛开的牡丹。
瞎了眼睛的龙,就在眼眶里,镶嵌一颗打磨光滑的黑色卵石。
那些杂乱无章的划痕,被我一刀一刀,变成了祥云,变成了流水,变成了山峦。
我从来不知道,木雕还可以这么做。
这已经不是雕刻了。
这是在废墟上,重建一座宫殿。
我的手在抖,汗水湿透了我的衣背。
月牙就坐在我身边。
她不说话,但她的存在,就是我最大的定心丸。
每当我有一丝迟疑,她就会开口。
“这里,刀锋再深一分。”
“那片云,要雕出被风吹散的感觉。”
“龙的爪子,要有力,要抓住山石。”
她明明看不见,却比我这个操刀的人,看得还清楚。
她看的,不是木头。
是意境。
是魂。
天快亮的时候,终于完工了。
我看着眼前的床头板,整个人都虚脱了,直接瘫倒在地。
但我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它,移不开。
原来的龙凤呈祥,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幅我从未见过的,波澜壮阔的画卷。
一条巨龙,在云海山峦间穿行,它的身下,不是凤凰,而是一片盛开的牡丹,雍容华贵。
那些原本是伤痕的地方,此刻都变成了最精妙的点缀。
整幅雕刻,有一种破碎之后再重生的,惊心动魄的美。
“它叫什么?”我喃喃地问。
“龙戏牡丹,枯木逢春。”月牙轻声说。
我笑了。
然后眼泪就流了下来。
张员外来提货那天,整个木器行的人都来了。
所有人都想看我陈皮怎么收场。
赵四也在人群里,嘴角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
当我和王老板一起,把那张拔步床抬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尤其是看到那块床头板的时候。
整个场子,雅雀无声。
张员外是个懂行的人。
他走到床前,伸出手,在那幅“龙戏牡丹”上,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
他的手,在发抖。
“神品……神品啊!”他忽然大喊一声,激动得满脸通红。
“这雕工,这意境……老夫走南闯北,从未见过!这已经不是家具了,这是传家宝!”
王老板在旁边,已经看傻了。
赵四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明明已经把那块板子给毁了,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陈师傅!”张员外一把抓住我的手,“这……这真是你做的?”
我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这幅雕刻的魂,是我的妻子,月牙给的。”
我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当然,我隐去了月牙“光感”的秘密。
我只说,我的妻子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心比谁都亮,是她,给了我灵感,教我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我说完,全场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复杂起来。
赵四的腿,开始打哆嗦。
张员外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对着我,长长地作了一个揖。
“陈师傅,你不仅手艺好,人品更好。能娶到这样的贤内助,是你三生有幸。”
他又说:“这样的手艺,原来的价钱,是侮辱了它。我加一倍!”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呼。
王老板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
而赵四,则“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
王老板气得脸色铁青,当场就把赵四给赶出了木器行。
据说,赵四后来在镇上,再也找不到活干,只能灰溜溜地回乡下种地去了。
而我陈皮,一战成名。
“化腐朽为神奇的陈木匠”,这个名号,在整个县城都传开了。
我的订单,接到手软。
我不再是王老板的伙计。
我用张员外给的钱,开了自己的铺子。
就在镇上最热闹的街上。
铺子开张那天,我用八抬大轿,把月牙从家里接了过来。
我让她坐在铺子里最显眼的位置。
我对所有人说:“这是我的妻子,也是我这间铺子的,掌眼师傅。”
很多人不理解。
一个瞎子,怎么掌眼?
我也不解释。
我只知道,没有她,就没有我陈皮的今天。
日子越过越好。
我们从三间破瓦房,搬进了带院子的大宅子。
我娘也跟着我们享福,每天乐呵呵的,再也不提月牙眼睛的事。
有时候,她还会偷偷跟我说:“儿啊,你这媳妇,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帮你的吧?”
我笑笑,不说话。
在我心里,她比仙女,还珍贵。
可我,还是有心事。
月牙的眼睛。
我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她,去遍访名医。
从县城到府城,再到京城。
我们看了无数的大夫。
有名的,没名的。
得到的答案,都一样。
“夫人的眼睛,是小时候高烧,伤了底子。神经已经坏死,神仙也难救了。”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疼。
月牙却很平静。
她总是反过来安慰我。
“陈皮,我不苦。我已经习惯了。没有眼睛,我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
“可我想让你看见。”我握着她的手,声音哽咽。
“我想让你看见,春天院子里的花,有多红。”
“我想让你看见,夏天池塘里的荷叶,有多绿。”
“我想让你看见,我给你打的簪子,戴在你头上,有多好看。”
“最重要的是,我想让你看见……我长什么样。”
我说完,能感觉到她的手,在我掌心里,轻轻地颤抖。
她沉默了很久。
“我‘看’得见你。”她说。
“我每天都‘看’见你。”
“你很高,肩膀很宽,因为你经常扛木头。”
“你的手上,全是茧子,摸起来很粗糙,但是很暖。”
“你笑的时候,嘴角会往左边咧得更开一些。”
“你发愁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摸自己的下巴,那里有点胡茬,扎扎的。”
“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太阳晒过的木头香,混着一点点汗味。”
“陈皮,你在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我听着她的话,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一个七尺高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是啊,她看得见。
她用她的心,看得比谁都清楚。
从京城回来后,我再也不提治眼睛的事了。
我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只想,用我所有的一切,让她过得好。
让她在她的“光明”世界里,永远安宁,快乐。
我把铺子的事,都交给了新收的徒弟。
我花了更多的时间,陪着她。
我带她去听戏,把戏文一句一句地讲给她听。
我带她去游湖,描述船外的山水景色给她听。
我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用我的语言,讲给她听。
她总是听得很认真,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有时候,她会说:“陈皮,你说的,跟我‘看’到的,一样。”
我知道,她在用她的方式,感受着这个世界的美好。
有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我扶着她,在院子里慢慢地走。
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
“月牙,下雪了。”我说,“白色的,很干净。”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
雪花在她的掌心,瞬间融化了。
“我知道。”她说,“很冷,但是也很软。”
她抬起头,那双美丽的眼睛,朝着天空的方向。
“陈皮。”她忽然叫我的名字。
“嗯?”
“如果有下辈子,我想换我来找你。”
我的心一颤。
“好。”我说。
“到时候,我会有双好眼睛。我一定能在人山人海里,第一眼,就认出你。”
“你拿什么认我?”我笑着问。
“就认你身上那股,独一无二的,木头香。”
那一刻,我看着她,在漫天的大雪里,笑得像个孩子。
我忽然明白了。
眼睛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心是亮的。
只要两个人的心,能照亮彼此。
那比世界上任何一盏灯,都要明亮。
我和月牙,就这么相依为命,过了一辈子。
她先我而去。
走的时候,很安详。
她握着我的手,最后一句话是:“陈皮,别怕黑,我把灯,都给你点亮了。”
我把她葬在了后山,那棵最大的椿树下。
那是我当年,给她打新衣柜用的木头。
我每天,都会去那里坐坐。
跟她说说话。
说说铺子里的事,说说徒弟们的长进,说说镇上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我知道,她听得见。
我活到了八十岁。
无疾而终。
临死前,徒弟们都围在我身边。
我跟他们说:“我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我娶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我唯一后悔的,就是年轻的时候,太穷了。”
“洞房花烛夜,她让我多点几盏灯。”
“我却只点了三盏。”
“我应该,把全天下的灯,都为她点亮。”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
屋子里,烛火通明。
她坐在床边,对我微微一笑。
这一次,我看清了。
她的眼睛,是睁开的。
那里面,有星辰,有大海。
有我这一生,所见过的,最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