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发来视频的时候,我正在加班。
手机在会议桌上震动,嗡嗡作响,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甲虫。
我划开屏幕。
派对的背景音很嘈杂,年轻的男女挤在卡座里,笑声和音乐混在一起,几乎要冲破屏幕。
镜头晃了一下,然后对准了林苇。
她穿着我上个月给她买的米色羊绒衫,头发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耳边,灯光下显得很温柔。
她对面坐着一个男生,很年轻,眉眼干净,像没毕业的大学生。
他们中间摆着一小碟巧克力饼干棒。
起哄声中,男生咬住饼干的一头,林苇笑着,也凑过去,咬住了另一头。
一点一点,两人的距离在缩短。
周围的人在倒数。
三。
二。
一。
他们的嘴唇几乎要碰到一起,在最后半厘米的地方,林苇笑着偏开了头,拿走了剩下的那小半截饼干,放进嘴里。
男生脸红了,周围爆发出善意的哄笑。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朋友发来一行字:【游戏而已,别当真。】
我看着屏幕上林苇的笑脸,那是我熟悉的,带着一点狡黠和胜利感的笑。
我把手机倒扣在桌上。
会议室的白光灯管有点刺眼,我抬手捏了捏鼻梁。
然后我拿起手机,回了三个字。
【知道了。】
我又加了一句。
【只是游戏,我不介意。】
我的指尖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那是在两天前。
两天前的那个晚上,上海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我从公司出来,雨水像是要把整个城市都洗刷一遍,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斑。
我和林苇的关系,就像这天气,长久的阴沉,偶尔放晴,但空气里始终有股散不掉的潮气。
我们在一起七年了。
从大学毕业,到在这个城市扎根,我们一起租过只有一张单人床的亭子间,也一起为了第一套房子的首付,每天只吃泡面和馒头。
我们的生活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每个齿轮都严丝合缝地咬合着。
早上七点我起床做早餐,七点半她起床洗漱,八点我们一起出门。
晚上六点半,谁先到家谁做饭。
周末大扫除,看电影,或者去拜访双方的父母。
一切都很有序,但也……很安静。
安静得像一口深井。
那天我回到家,林苇已经在了。
她没开大灯,只在客厅角落里亮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来了?”她头也没抬,专注于手里的平板。
“嗯。”
我换了鞋,把湿透的外套挂在门口。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外卖披萨的味道。
“没做饭?”我问。
“没胃口,叫了个外卖。”她说,手指在屏幕上滑动。
我走到她身边,看到她在看画展的资料。林苇是策展人,忙起来的时候像个陀螺。
“累了?”
“还好。”
她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飘忽。
“对了,周五晚上我不回来吃饭了,部门聚餐。”
“好。”我点头。
这就是我们当时的日常。对话简短,信息明确,像在交换工作简报。
我走进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热气腾腾的面,吃下去,胃里暖了,但心里那块地方还是凉的。
我端着面碗走出来,坐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她还在看平板,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暗不定。
“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还是问了。
她滑动的指尖停顿了一下。
“没有啊,就是工作上有点烦。”
“那个新来的实习生?”
“嗯,什么都要教,很累。”
她把平板关掉,扔在一边,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陈阳,我有点累。”
我知道她说的“累”,不只是工作。
我们的关系,也让她累。
七年的时间,像一个巨大的沙漏,把最初的热情和新鲜感,都漏光了。
只剩下习惯,和一种近似于亲情的责任。
我们之间很久没有争吵了。
因为连争吵,都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
我们都默契地选择了节省。
那天晚上,我洗完碗,出来时看到她已经睡着了。
蜷在沙发上,像一只疲惫的猫。
我拿了条毯子给她盖上,坐在地毯上,看着她。
她的眉毛微微皱着,睡得并不安稳。
我伸出手,想抚平她的眉头,但在碰到她皮肤的前一刻,又收了回来。
我怕吵醒她。
或者说,我怕吵醒我们之间那种脆弱的平衡。
我拿出手机,想看看新闻。
点开了打车软件,准备帮她预约第二天早上去公司的车。
这是我的习惯。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名字。
在“常用同行人”那一栏里。
只有一个字。
“安”。
后面跟着一个括号,(学弟)。
系统记录显示,最近一个月,他们有十二次同行记录。
出发点大多是她的公司,终点是一个我没听说过的地址,查了一下,靠近一所美术学院。
时间都在晚上九点以后。
我的胃,因为那碗热汤面刚刚暖和起来,此刻又凉了下去。
像有人往里面灌了一整块冰。
我关掉手机。
客厅里很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那盏昏黄的落地灯,把整个空间切割成明暗两半。
我就坐在这明暗的交界线上,一动不动。
收到视频的第二天,是周六。
我没有提那段视频,也没有提那个叫“安”的学弟。
我像往常一样,早起,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排骨和玉米。
林苇起床的时候,汤已经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了。
她看起来有些没睡醒,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她给自己倒了杯水。
“周末,炖个汤。”我说,把浮沫撇掉。
厨房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这是一种生活最基本的、最踏实的气味。
我曾经以为,只要有这种气味在,我们的家就还是家。
她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她的身体很软,带着刚睡醒的暖意。
“对不起啊,昨天聚餐喝多了点,回来就睡了。”
她的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
“没事。”我说。
我的手握着汤勺,能感觉到她在我背后的呼吸。
很轻,很浅。
“陈阳。”
“嗯?”
“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有好好聊过了?”
我转过身,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我许久未见的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试探。
“是吗?”我反问。
“我们每天都在聊天。”
“那不一样。”她摇摇头,“我是说……聊聊我们。”
我把火关小,用湿布擦了擦手。
“好啊。”我说,“吃完午饭,我们聊聊。”
我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林苇都有些意外。
她可能以为我会质问,会发怒。
但她不了解我。
我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尤其是在这种,足以决定我们未来走向的“谈判”里。
午饭我们吃得很沉默。
我给她盛汤,她给我夹菜。
像一对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桌上的饭菜镀上了一层金边。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那么正常。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是汹涌的暗流。
吃完饭,我洗了碗。
林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一个抱枕,看起来很紧张。
我泡了两杯茶,一杯放在她面前。
“说吧。”我坐到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茶几。
这是一个谈判的距离。
不远,也不近。
她捧着茶杯,杯子里的热气氤氲了她的脸。
“陈阳,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她还是先开口了。
“看到了什么?”我看着她,不答反问。
“就是……昨天我同事拍的视频。”她的声音很低。
“看到了。”
“那只是个游戏,真的,大家都在玩。”她急忙解释。
“我知道。”我点点头,“朋友也跟我说了,我不介意。”
我的平静,让她更加不安。
她抿了抿嘴唇,似乎在组织语言。
“陈阳,我们之间……是不是出问题了?”
“你觉得呢?”我又把问题抛了回去。
我不想做那个首先发难的人。
我想听听,她会怎么说。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茶杯里的热气都散尽了。
“我觉得……我们太久了。”
“七年,确实不短。”
“我感觉,我们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室友,不像恋人。”
“嗯。”
“你每天都很忙,我也很忙,我们没有时间说话,没有时间……像以前那样。”
她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委屈。
“所以呢?”我问。
“所以……我感到很孤独。”
她抬起头,眼睛红了。
“那个学弟,他叫肖安,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很有才华。”
“嗯。”
“他很活泼,像个小太阳,跟他在一起,我觉得……很轻松。”
“我让你觉得不轻松?”
“不是!”她立刻反驳,“你很好,陈阳,你把所有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你很照顾我,我知道。”
“但是……”
“但是跟你在一起,我感觉……透不过气。”
她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
我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
我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
“透不过气。”我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是我的规划让你透不过气,还是我们为了买房还贷的日子让你透不过气,还是……我对你的要求,让你透不过气?”
“都有。”她低着头,声音像蚊子哼。
“所以,你需要一个‘小太阳’,来照亮你透不过气的生活。”
我的语气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锥。
她不说话了。
这是一种默认。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打开那个打车软件。
我把手机放到茶几上,推到她面前。
屏幕上,是那个“常用同行人”的列表。
“安(学弟)”那个名字,格外刺眼。
林苇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看着手机屏幕,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没有说话。
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沉默,有时候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力量。
它像一个真空的环境,会把人所有的伪装和借口都抽干。
“我……”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我们只是……顺路。”
“十二次顺路?”我问。
“他住的地方,和我一个方向。”
“晚上九点以后,从公司出发,十二次。”我补充了细节。
“我只是……让他送我一段。”
“送到哪里?”
她答不上来。
因为那个地址,离我们家,还有五公里。
我把手机收回来。
“林苇。”
我叫了她的名字。
“我们都是成年人,不要用这种小孩子的借口来搪塞我。”
“我没有撒谎!”她提高了音量,像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我们真的没什么!”
“没什么?”我笑了。
“没什么,他会成为你的‘常用同行人’?”
“没什么,你们会在派对上玩那种游戏?”
“没什么,你会觉得跟他在一起‘很轻松’,跟我在一起‘透不过气’?”
我一连串的反问,让她哑口无言。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地,砸在她的手背上。
“对不起……”她开始哭。
这是她惯用的武器。
以前,只要她一哭,我就会心软,会投降。
但今天,我没有。
我的心像一块被冻了很久的石头,又冷又硬。
“我不想听对不起。”我说。
“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陈阳,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信任不是我愿不愿意给的问题。”我说,“信任是一种事实状态,它存在,或者不存在。现在,它不存在了。”
我的话很残忍,我知道。
但这是事实。
“那……你想怎么样?”她哽咽着问。
“分手吗?”
我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我花了七年时间,和她一起建造了一座房子。
现在,这座房子出现了裂缝。
我可以选择推倒它,也可以选择修补它。
推倒很容易,但七年的心血,就都白费了。
修补很难,而且就算修好了,裂缝也永远在那里。
“我给你两个选择。”我说。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客厅里,清晰得像法庭上的宣判。
“第一,我们分手。”
“房子卖掉,一人一半。车子归我,存款归你。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纠纷,好聚好散。”
林苇的身体抖了一下。
“第二。”我继续说。
“我们不分手。”
“但我们需要重新签订一份‘合同’。”
她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我。
“合同?”
“对,合同。”我点头。
“我们过去七年的关系,是建立在一份模糊的、不成文的默契合同上的。这份合同的基础是爱和信任。”
“现在,基础动摇了,默契被打破了。”
“所以,我们需要一份新的,明确的,有条款的合同。”
我站起身,走到书房,拿出了纸和笔。
我重新坐回她对面。
“第一条:忠诚。”
我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
“这是核心条款。任何形式的,身体上或精神上的不忠,都视为根本性违约。”
“什么叫精神上的不忠?”她问。
“你觉得跟肖安在一起‘很轻松’,跟我在一起‘透不过气’,并且因此产生了依赖和向往,这就是精神上的不忠。”
她的脸又白了一分。
“第二条:透明。”
“双方的社交活动,尤其是与异性的单独会面,必须提前告知对方,并征得同意。”
“这……这没有隐私了。”她抗议道。
“隐私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的。”我说,“你弄丢了信任,所以暂时失去了要求对等隐私的权利。”
“这是修复信任的必要成本。”
“第三条:边界。”
“与所有异性,保持清晰的物理和情感边界。类似‘同吃一根饼干’的游戏,不允许再发生。”
“与肖安,断绝一切工作之外的联系。包括但不限于,私人聊天,同行,聚餐。”
“他是我的同事!”
“那就只谈工作。如果因为工作必须同行,提前报备。如果工作必须聚餐,可以,但必须有第三人在场。”
我写下这些条款,每一条都清晰,冷酷,不留任何模糊地带。
林苇看着那张纸,像在看一份判决书。
“陈-阳。”她一字一顿地叫我的名字。
“你这是在……囚禁我。”
“不。”我摇头。
“我是在给你一个机会,一个修复我们关系的机会。”
“婚姻和爱情,本质上也是一种契约。履行契约是义务,不是恩赐。”
“过去我以为我们靠默契就够了,现在看来,不行。”
“这些条款,不是为了囚禁你,而是为了保护我们这段关系,不让它被再次伤害。”
我把笔,推到她面前。
“现在,你选。”
“是签下这份‘合同’,我们继续。”
“还是,我们执行第一个选项,分手。”
我给了她十分钟。
客厅里,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滴答滴答”地走。
每一下,都像敲在林苇的心上。
她哭了很久。
从无声的流泪,到小声的啜泣。
我没有安慰她。
我知道,此刻任何的安慰,都是在削弱这份“合同”的严肃性。
十分钟后,她拿起笔。
她的手抖得很厉害。
她在纸的末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字迹歪歪扭扭,被泪水浸染开了一点。
然后,她把纸推给我。
“陈阳。”
“我签了。”
“但是,我有一个问题。”
“说。”
“你这么做……是因为你还爱我,还是因为……不甘心?”
我拿起笔,在她的名字旁边,签下了我的名字。
我的字,一如既往的,方正,清晰。
“都有。”我说。
“七年的感情,我不甘心就这么结束。”
“但更重要的是……”
我顿了顿。
“我认为,任何一段严肃的关系,都需要规则。当感性靠不住的时候,我们需要理性的缰绳。”
“这份合同,就是缰绳。”
“它不仅约束你,也约束我。”
我把那张纸折好,放进一个信封里,然后收进了书房的抽屉。
“好了。”我说。
“这件事,到此为止。”
“从现在开始,我们按照新的规则来。”
我站起身,把桌上的冷茶倒掉,重新给她换了一杯热的。
“喝点热水吧。”
我的语气,又恢复了往常的温和。
仿佛刚才那个冷酷的谈判者,只是一个幻影。
林苇捧着热水杯,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恐惧,有屈辱,也有一丝……解脱?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去猜。
我只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改变了。
那场谈话后的第三天,我去见了肖安。
我没有告诉林苇。
这是“合同”之外的事。
或者说,这是我为了确保“合同”能够顺利执行,而采取的必要措施。
我通过一些人脉,查到了他的联系方式和课表。
我在他们学校的咖啡馆等他。
他来的时候,背着一个画板,穿着一件白色的卫衣,看起来就像视频里那样,干净,阳光。
他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
“您是……?”
“我是陈阳,林苇的男朋友。”我做了自我介绍。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学姐的……男朋友?”
“对。”我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找我……有什么事吗?”他坐得很拘谨,双手放在膝盖上。
“没什么大事。”我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友善一些。
“只是想跟你聊聊。”
我给他点了一杯柠檬水。
“我看了你们派对上的视频。”我开门见山。
他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那个……陈阳哥,那真的只是个游戏,大家开玩笑的。”他急忙解释。
“我知道。”我说,“我没在意。”
我的态度,让他有些放松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我怕学姐回去不好交代。”
“她很好。”我说。
“不过,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另一件事。”
我看着他的眼睛。
“林苇是个很好的人,对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用力点头。
“嗯!学姐人特别好,工作上教我很多东西,也很有才华。”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崇拜和欣赏。
那是年轻人特有的,明亮得有些刺眼的东西。
“我知道。”我说。
“她就像一个发光体,很容易吸引像你这样,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轻人。”
“但是……”
我的话锋一转。
“这种吸引,有时候会变成一种负担。”
“负担?”他不解。
“对。”我点头。
“她有她的生活,她的轨道,她的……责任。”
“而你,出现在她的轨道上,就像一颗突然闯入的小行星。也许你没有恶意,也许你只是被她的光芒吸引,但你的出现,本身就可能造成轨道的偏离,甚至……碰撞。”
我用了一个很温和的比喻。
肖安不笨,他听懂了。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我……我没有想过要破坏什么。”
“我相信你没有。”我说。
“所以我今天才来找你,而不是去找你的导师,或者你们公司的领导。”
这句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
他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陈阳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
我把面前的柠檬水,推到他那边。
“你看这杯柠檬水。柠檬本身很酸,但加了水和糖,就变成了好喝的饮料。”
“林苇和我,就是这杯柠檬水。我们在一起七年,经历了各种调和,才有了现在这个稳定的味道。”
“你呢,就像一颗纯粹的柠檬,很新鲜,很直接。”
“你可以选择自己加水加糖,变成属于你自己的那杯柠檬水。”
“但你不能,也不应该,试图往我们这杯已经调好的水里,再挤你的柠檬汁。”
“因为那样,只会让整杯水,变得又酸又涩,没法喝了。”
我说完,静静地看着他。
他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但我们之间的空气,是凝固的。
“我明白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我以后……会和学姐保持距离的。”
“不是保持距离。”我纠正他。
“是保持一个实习生对前辈,应该有的,专业的,礼貌的距离。”
“我懂了。”他点点头。
“很好。”我站起身。
“今天这杯水,我请了。”
我留下钱,转身离开。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那个年轻人,那个所谓的“小太阳”,从今天起,不会再照向林苇了。
我做的,或许有些不光彩。
但我不在乎。
我是在捍卫我的“合同”,捍卫我的领地。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善良是一种选择,而不是义务。
尤其是在保护对自己重要的东西时。
和肖安谈过之后,生活似乎真的回到了正轨。
或者说,回到了“新合同”规定的轨道上。
林苇开始严格遵守我们的约定。
她每天会主动告诉我她的行程。
“我今天要去798那边布展,可能晚点回来。”
“晚上部门有会餐,在东直门,大概九点结束。”
她不再和肖安有任何私下的接触。
有一次我下班早,去她公司楼下等她。
我看到她和肖安,还有另外几个同事一起走出来。
到了路口,肖安很自然地走向了另一个方向的地铁站。
他和林苇之间,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告别。
林苇看到我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
那是一种真实的,欣喜的亮光。
“你怎么来了?”她小跑过来,挽住我的胳膊。
“顺路。”我说。
那天晚上,她心情很好,主动提出要做饭。
她做了我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
吃饭的时候,她不停地给我夹菜。
“多吃点,你都瘦了。”
“你也多吃点。”
我们之间的对话,又回到了那种充满了烟火气的琐碎。
周末,她不再去看那些需要熬夜的展览,而是陪我一起去逛超市。
我们推着购物车,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间穿行。
她会很认真地比较两种酸奶的配料表,问我哪一种更好。
也会像个小女孩一样,站在零食区,纠结是买薯片还是虾条。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
仿佛我们又回到了刚毕业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没什么钱,最大的乐趣,就是逛超市。
把购物车装得满满的,就好像拥有了全世界。
有一次,我们在水果区看到有卖石榴的。
她挑了一个又大又红的。
回家后,她很耐心地,把石榴籽一粒一粒地剥下来,装在一个玻璃碗里,像红色的玛瑙。
她把碗推到我面前。
“吃吧,我查了,这个对身体好。”
我看着那碗石榴,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我知道,她在努力。
她在用她的方式,弥补那道裂缝。
她想证明,她签下的那份“合同”,是真心实意的。
我也在回应她的努力。
我不再加班到很晚。
我会推掉一些不必要的应酬,准时回家。
我会在她累的时候,帮她按摩肩膀。
会在她看展看到一半,发信息问她要不要去接她。
我们的关系,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被重新上了油。
齿轮开始转动,虽然还有些生涩的声响,但它毕竟,在重新运转了。
我们甚至开始重新规划未来。
“等这笔房贷还完,我们去冰岛看极光吧?”有一天晚上,她靠在我怀里说。
“好。”
“我还想养一只猫,金渐层好不好?”
“可以。”
“那……我们还要不要……孩子?”
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们曾经为了孩子的事情,努力了很久。
看过很多医生,吃了很多药,但都没有结果。
后来,我们就都默契地不再提这件事了。
这件事,也成了我们之间,那口深井的井底,最冷的那一块石头。
我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
“顺其自然吧。”我说。
“有,很好。没有,我们两个人也很好。”
她在我的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个晚上,月光很好。
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
我以为,我们的那座房子,正在被一点一点地,修复。
裂缝虽然还在,但我们用新的水泥,把它填上了。
只要以后小心维护,它就不会再裂开。
我甚至开始相信,那份冰冷的“合同”,真的可以成为我们关系的保护索。
我开始放松警惕。
我开始重新相信,生活可以回到那个有序、安稳的轨道上。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转折发生在一个月后。
那天是我的生日。
林苇提前好几天,就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她订了我最喜欢的餐厅,还给我买了一块手表。
那块表,我曾经在专柜看过好几次,但因为价格太贵,一直没舍得买。
“喜欢吗?”她给我戴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喜欢。”我点头。
“你呀,太破费了。”
“你生日嘛。”她笑得很甜。
“只要你开心就好。”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
我们聊了很多以前的事,大学时的趣闻,刚工作时的窘迫。
我们都喝了点酒。
气氛很好。
好到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
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出现过那道裂缝,从来没有过那个叫肖安的学弟,也从来没有那份冰冷的“合同”。
我们还是那对,从一无所有,走到今天,彼此扶持的恋人。
吃完饭,我们散步回家。
晚上的风很凉,我把她的手揣进我的口袋里。
她的手很暖。
“陈阳。”她突然停下脚步。
“嗯?”
“我们……把那张纸撕了吧?”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知道她说的是哪张纸。
是那份被我锁在书房抽屉里的,“合同”。
“为什么?”我问。
“我觉得……我们不需要它了。”她说。
“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我觉得我们已经……回到过去了。”
我看着她。
路灯下,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
她渴望得到我的肯定。
渴望我宣布,试用期结束,她已经通过了考核。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告诉她?
我们回不去了。
破镜就算重圆,裂痕也永远都在。
那份“合同”,不是惩罚,而是警告。
它像一个警报器,时刻提醒我们,信任是多么脆弱的东西。
一旦失去,需要用多么苛刻的条款,才能勉强维持。
“林苇。”我开口,声音有些干。
“我觉得,它还应该在那里。”
她眼里的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为什么?”
“你还是不相信我,对不对?”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我试图解释。
“这是……一个保障。”
“保障?”她冷笑了一声。
“用一张纸来保障的感情,还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我说。
“它的意义就在于,提醒我们,任何关系都有边界。越过了,就要付出代价。”
“所以,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那个‘越界’的罪人?”
“我没有这么想。”
“你就是!”她甩开我的手,情绪有些激动。
“你每天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犯人!我做什么,去哪里,都要向你汇报!我今天给你过生日,给你买礼物,在你看来,是不是也只是在努力‘履约’?”
她的质问,像一把把尖刀,刺向我。
我无法反驳。
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观察她的每一个行为,都在用“合同”的条款去衡量。
她在示好,是在修复。
她在顺从,是在履约。
我把我们的感情,变成了一场冰冷的,量化的考核。
而我,是那个手握评分表的,冷酷的考官。
“对不起。”我低声说。
“我可能……做得太过火了。”
“不是过火,陈阳。”她摇着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是你根本就不懂。”
“你不懂我为什么会觉得累,为什么会觉得透不过气。”
“因为你把生活,把感情,都当成了一个项目来管理!要有规划,要有条款,要有KPI!”
“我是一个人,我不是你的项目!”
她吼完,转身就跑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去追。
晚风吹在脸上,很冷。
我手腕上那块崭新的手表,在路灯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原来,我用一份合同,圈住她的同时,也给自己造了一个笼子。
我以为我在修复一段关系。
其实,我只是在用一种更精密的方式,让它走向死亡。
那天晚上,林苇没有回家。
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接。
发信息,她不回。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她回来了。
眼睛肿得像核桃。
她拖着一个行李箱。
“我搬出去住一段时间。”她说,声音嘶哑。
“我想……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我没有阻拦。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走到门口,换鞋的时候,从脖子上摘下来一个东西,放在了玄关的柜子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玉坠。
是我妈给她的,说是我们家的传家宝,要给未来儿媳妇的。
她一直戴着,七年了,从没摘下来过。
现在,她把它留下了。
门开了,又关上。
我走过去,拿起那个玉坠。
玉还是温的,带着她的体温。
但那点温度,很快就在我冰冷的手心里,消散了。
林苇搬出去后,我们进入了冷战。
我们没有说分手,但我们谁也没有再联系谁。
房子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我们这七年的点点滴滴。
还有她生日那天晚上,对我说的那些话。
“我是一个人,不是你的项目。”
这句话,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
我开始反思。
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我以为用理性和规则,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但感情,恰恰是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它需要的是温度,是理解,是共情。
而这些,我都没有给够她。
我打开那个锁着的抽屉,拿出了那份“合同”。
纸张已经有些旧了。
上面我们两个人的签名,靠得很近。
我看着那张纸,看了很久。
然后,我拿起了打火机。
火苗舔舐着纸张的边缘,很快,那份我们之间唯一的,明确的约定,就化成了一堆黑色的灰烬。
我把灰烬倒进了马桶,冲走。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被冲走了。
是一种执念,一种自以为是的控制欲。
我给林苇发了一条信息。
【我把那张纸烧了。】
【之前的事,是我不好。】
【如果你愿意,我们重新开始。不是履约,不是考核,就像我们最开始那样。】
发完之后,我把手机扔在一边。
我没有等她的回复。
我知道,这需要时间。
我开始学着,把生活过得慢下来。
我不再把所有的时间都扑在工作上。
我开始学着做一些复杂的菜,而不是只会下碗面。
我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换上了她喜欢的窗帘。
我甚至,去花市买了一盆绿萝。
我想,如果她回来,看到这些变化,会不会……有一点点动容?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她的回复。
只有一个字。
【好。】
我看着那个字,眼睛一下子就酸了。
那天下午,她回来了。
她没有带行李箱。
她站在门口,看着焕然一新的家,有些不知所措。
我走过去,给了她一个拥抱。
很用力。
“欢迎回家。”我说。
她在我的怀里,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我们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道裂缝,不会因为我烧了一张纸,就自动愈合。
信任的重建,需要漫长的时间和耐心。
但至少,我们都愿意,再给彼此一次机会。
生活,似乎真的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们不再像两个冷冰冰的合伙人,而是重新找回了一点恋人之间的感觉。
我们会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她看到感人的情节会哭,我会把纸巾递给她。
我们会因为晚饭吃什么而争论,最后用猜拳来决定。
我们会分享彼此工作中的趣事和烦恼。
我才知道,她那个新项目遇到了很多困难,投资方很苛刻。
而她也才知道,我最近在争取一个很重要的晋升机会,压力也很大。
我们开始重新看见彼此的脆弱和疲惫。
而不是只看到自己的。
关于肖安,我们谁也没有再提。
那个名字,像一个禁忌。
但我知道,它还在那里。
像一根拔不出来的刺。
直到有一天,林苇主动提起了他。
那天我们吃完晚饭,在楼下散步。
“肖安辞职了。”她很平静地说。
我愣了一下。
“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
“为什么?”
“他说,他拿到了国外一所学校的offer,要去留学了。”
“哦。”我应了一声。
我们沉默地走着。
“陈阳。”她突然开口。
“你是不是……找过他?”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没有看她,只是看着前面的路。
“嗯。”我承认了。
“什么时候?”
“在你签下那份‘合同’之后。”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我看不懂。
“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我把那天在咖啡馆,和肖安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包括那个柠檬水的比喻。
我说完,她久久没有说话。
我心里很忐忑。
我不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
是会觉得我卑鄙,还是会……
“你这个比喻……”她突然笑了一下。
“还挺形象的。”
我有些意外。
“你不生气?”
“生气。”她点点头。
“气你自作主张,气你用那种方式去威胁一个比你小那么多的孩子。”
“但是……”
她走过来,牵住我的手。
“我也知道,你是在保护我,保护我们。”
“虽然方式很笨,很……直男。”
她的话,让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对不起。”我说。
“以后不会了。”
“嗯。”她点头。
“陈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都别回头看了,好不好?”
“好。”我用力握紧她的手。
“不回头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们对未来的规划,聊我们各自的梦想。
我们把所有埋在心里的,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说了出来。
像在清理一间积满了灰尘的屋子。
虽然过程很辛苦,但清理干净之后,阳光终于可以照进来了。
临睡前,她从她的首饰盒里,拿出了那个玉坠。
她把它重新戴回脖子上。
“妈给的,不能丢。”她看着我说。
我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以为,这就是结局了。
一个虽然有过波折,但最终圆满的结局。
我们修复了裂缝,加固了房子,从此以后,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生活,却总是在你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给你开一个残忍的玩笑。
一个月后,我晋升成功了。
公司为我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庆祝派对。
我了林苇。
她穿着一条漂亮的裙子,作为我的女伴,出席了派对。
她很得体,和我的同事们相处得很好。
每个人都羡慕我,有一个这么漂亮又能干的女朋友。
我看着在人群中谈笑风生的她,心里充满了骄傲和满足。
派对结束,我们打车回家。
在车上,她靠着我的肩膀,有些微醺。
“陈阳,我真为你高兴。”
“嗯。”
“你这么努力,这是你应得的。”
“我们一起努力的。”我说。
回到家,她去洗澡。
她的手机放在沙发上,屏幕亮了一下。
是一条微信消息的预览。
我本来没想看。
但那个头像,我认得。
是肖安。
虽然他换了一个风景头像,但我记得那个ID。
我的血液,在那一刻,几乎凝固了。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了她的手机。
她没有换密码。
我点开了微信。
他们的聊天记录,不多。
大部分都是最近几天的。
肖安:【学姐,我到巴黎了,这里很美。】
下面是一张埃菲尔铁塔的照片。
林苇:【真好,一切顺利吗?】
肖安:【嗯,都挺好的。就是……有点想你。】
看到这句,我的手指开始发冷。
林苇:【好好学习。】
她回了四个字,很客气,很疏离。
我松了口气。
但当我往上滑,看到更早的聊天记录时,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那是在肖安辞职前。
肖安:【学姐,陈阳哥是不是找过我?】
林苇:【嗯,他都跟你说了?】
肖安:【说了。学姐,他对你真好。】
林苇:【……】
肖安:【我决定走了。我不想让你为难。】
林苇:【对不起。】
肖安:【你不用说对不起。能认识你,我很开心。你就像我生活里的一道光,虽然很短暂,但很亮。】
林-苇:【你也是个很好的男-孩。】
肖安:【学姐,如果……如果我早点遇到你,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林苇没有这个问题。
他们的聊天,到这里就结束了。
直到他到了巴黎,才重新开始。
我关掉手机,把它放回原处。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
林苇穿着睡衣走出来,擦着头发。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她问我。
我看着她,那张我熟悉了七年的脸。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她。
“没什么。”我摇摇头,笑了笑。
“可能今天喝多了,有点累。”
“那你快去洗澡,早点休息。”
她走过来,想帮我脱外套。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我们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
却好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陈阳?”她疑惑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脖子上的那个玉坠。
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我曾经以为,它代表着承诺和归属。
现在,我却觉得,它像一个精致的讽刺。
她没有肖安的那个问题。
“如果我早点遇到你,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沉默,本身就是一种。
因为,她也在想。
她也在假设。
那道裂缝,我以为我们已经修好了。
原来,它只是被掩盖了起来。
在更深的地方,它已经烂了。
我笑了。
笑得有些无力。
原来,我烧掉的,只是一张纸。
而真正的那份“合同”,那份刻在心里的关于忠诚和唯一的契♥约,早就被她单方面撕毁了。
而我,那个自以为是的考官,那个以为掌控了一切的男人,才是最可笑的。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点开。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背景,是巴黎的塞纳河畔。
照片里,肖安拿着手机在自拍,笑得很灿烂。
而在他的身后,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看着河面。
是林苇。
照片的下面,还有一行字。
【陈阳哥,你知道吗?有些光,是关不住的。她迟早会,飞向属于她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