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巧克力棒在他们唇间,一寸一寸地缩短。
周围是起哄的笑声,彩色的射灯在烟雾中旋转,把年轻的脸庞切割成明暗交织的色块。
苏晴的脸颊泛着一层薄红,或许是酒精,或许是灯光。
她对面的学弟,那个叫安阳的男孩,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星星。
他微微仰着头,睫毛很长,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
咔嚓。
清脆的一声,饼干断了。
他们几乎要碰到彼此。
人群爆发出善意的哄笑和掌声,像是为一场精彩的杂技表演喝彩。
苏晴退后一步,用手背擦了擦嘴唇,笑着嗔怪了一句什么,声音淹没在嘈杂的音乐里。
安阳则低着头,耳根都红透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端着酒杯,站在人群外围的阴影里。
杯中的冰块撞击着杯壁,发出比饼干断裂时更清脆的声音。
我笑了笑。
一个朋友撞了下我的胳膊,挤眉弄眼地问:“喂,林舟,不管管?”
“只是游戏而已。”
我的声音很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宽容。
“年轻人嘛,玩得开。”
朋友耸耸肩,不再多话,转身又投入到热闹的漩涡里。
我将杯中剩余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烈酒灼烧着喉咙,像一条滚烫的铁线。
我看着苏晴,她正被几个女孩子围着,笑得眉眼弯弯,像月亮。
她没有看我。
一次也没有。
两天前,我们还在讨论房子的装修风格。
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百叶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马线一样的光影。
苏晴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摊着一堆家居杂志。
她指着其中一页,对我说:“林舟,你看,我喜欢这种原木风,感觉很温暖。”
我正戴着金丝眼镜,在电脑前核对一份合同的条款,闻言推了推眼镜。
“原木容易受潮,保养麻烦。”
我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
“而且甲醛释放周期长,对健康不好。用复合板材,E0级的,数据上更安全。”
她翻动杂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可是……不好看啊。”
“家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看的。实用和安全是第一原则。”我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保存文件。
“房子是我们的共同财产,重大决策需要双方达成一致。从风险控制的角度,我的方案更优。”
苏-晴-合-上-杂-志。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有些突兀。
“林舟,你能不能……不要总像在开庭?”
我转过椅子,看向她。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分析利弊。”
“可生活不是合同,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条款来衡量。”她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有时候我想要的,只是一点感觉。”
我沉默了。
“感觉”这个词,对我来说太过虚无,像雾,抓不住,也无法量化。
我习惯于建立框架,设定规则,在可控的范围内解决问题。
这是我的职业本能,也是我赖以生存的方式。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尝试用另一种方式沟通。
“苏晴,我们在一起五年了。”
“我知道。”她的声音闷闷的。
“从你大四实习,到你现在成为独当一面的设计师。我希望我们能有一个稳固的,可预期的未来。”
我伸手,想去碰碰她的头发。
她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放在膝盖上。
“这个房子,是我为你准备的港湾。”我说,“我希望它坚固,安全,而不是华而不实。”
她慢慢抬起头,眼睛里有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港湾?”她轻声重复着,“可有时候,我觉得它像一个……装潢精致的保险箱。”
而她是里面的藏品。
她没说出后半句,但我听懂了。
那天下午的谈话,最终不了了之。
晚上,她给我煮了一碗面。
卧着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汤是精心熬过的高汤。
这是她缓和气氛的方式,我们之间的一种默契。
我吃面的时候,她坐在对面,剥一个石榴。
晶莹剔لي的石榴籽,一粒一粒,被她完整地剥下来,放在一个白瓷碗里,像一捧红宝石。
“妈前几天寄过来的,说是今年的新果,很甜。”
她把碗推到我面前。
我点点头,继续吃面。
一碗面吃完,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我把碗放进洗碗机,然后从书房拿出一个丝绒盒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有些意外。
“上次逛街,你不是说喜欢吗?”
她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玉坠。
通透的和田玉,雕成一枚小小的平安扣,润泽内敛。
她当时只是随口说了一句“真好看”,我记下了。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那种光芒,和刚刚讨论装修时截然不同。
她把玉坠拿出来,放在手心。
“很贵吧?”
“还好。”我说,“喜欢吗?”
她用力点头,然后站起来,让我帮她戴上。
冰凉的玉坠贴在她温热的皮肤上,红色的绳结在她颈后显得格外醒目。
她摸着胸前的玉坠,对着玄关的镜子照了又照。
“林舟,谢谢你。”她转过身,抱住我。
这是一个久违的拥抱。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
我回抱住她,感觉我们之间的那点不愉快,似乎被这枚玉坠熨平了。
我以为是的。
聚会散场的时候,下起了雨。
不大,但很密,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把整个城市都笼罩在潮湿的空气里。
苏晴喝了点酒,脸颊绯红,走在前面。
安阳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替她挡着大部分的雨。
伞明显地向苏晴那边倾斜着,安阳自己的半边肩膀都湿了。
我走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
雨丝落在我的镜片上,模糊了视线。
我看到苏晴停下脚步,对安阳说了句什么。
安阳摇摇头。
苏晴便伸手,把伞往他那边推了推。
两人在伞下推让着,像一出默契的哑剧。
我没有过去。
我就站在那里,看着。
像一个冷静的观众,在审视一幅构图微妙的画。
最终,还是苏晴占了上风,伞回到了两人中间的位置。
他们并肩朝停车场走去。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们的身影在伞下几乎要融为一体。
上了车,我打开暖气。
车厢里很快弥漫开一股干燥温暖的气息,混合着苏晴身上淡淡的酒气和香水味。
她靠在副驾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规律地左右摆动,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车窗外的路灯,一盏一盏地向后掠去,在她的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她的手机放在储物格里,屏幕亮了一下。
是一条微信消息的预览。
来自安阳:“师姐,到家了吗?”
我瞥了一眼,没有做声。
过了几秒,手机又亮了一下。
安-阳:“今天很开心,谢谢师姐。”
后面跟了一个笑脸的表情。
苏晴的眼睫毛动了动,但没有睁开。
车子驶过一个路口,红灯。
我停下来,车厢里只有雨声和我们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我忽然觉得,这个密闭的空间,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
而我们正在不断下坠。
回到家,玄关的感应灯应声而亮,投下一片冰冷的白光。
苏晴换了鞋,径直走进卧室,声音带着疲惫:“我先去洗澡。”
“嗯。”
我站在客厅中央,没有动。
等浴室里传来水声,我才缓缓走过去,拿起她扔在沙发上的手袋。
从里面拿出她的手机。
手机没有密码。
我们之间,曾经有过这样的信任。
我点开微信。
置顶的聊天框,不是我。
是安阳。
备注是:小太阳。
我点进去,聊天记录不算多,但很密集,几乎都是最近两周的。
从讨论工作方案,到分享一首好听的歌,再到抱怨加班的辛苦。
还有一些可爱的表情包,一来一回。
我往上翻,翻到三天前。
安阳发了一张照片,是他养的一只金毛。
苏晴回复:“好可爱,像你一样。”
安阳:“那师姐喜欢吗?”
苏晴:“喜欢啊。”
再往下,就是今天。
聚会开始前,安阳问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苏晴拍了一张自己裙子的照片发过去。
安阳回:“那我穿白衬衫,和师姐的白裙子配。”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
手指机械地滑动,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审查官。
直到我看到那张照片。
就是刚刚聚会上,朋友抓拍的他们玩“Pocky Game”的照片。
安阳把这张照片发给了苏晴。
配文是:“差点就亲到了,好可惜。”
下面是苏晴的回复。
一个“敲打”的表情。
然后是一句话:“小坏蛋。”
我的手指停住了。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然后又猛地冲向大脑。
耳朵里一阵轰鸣。
我关掉手机,把它放回原处。
一切恢复原样,仿佛我从未动过。
我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
冰块撞在玻璃杯壁上,声音和在酒吧时一模一样。
我靠在冰冷的琉璃台边,一口气喝完整杯水。
寒意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
浴室的水声停了。
苏晴裹着浴巾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她的脖颈滑落。
她看到我站在厨房,愣了一下。
“怎么了?”
“没事。”我说,“等你吹干头发,我们谈谈。”
我的语气很平静。
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湖水。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脸上的轻松神色慢慢褪去。
“好。”
她走进卧室,吹风机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主灯,只留了一盏落地灯。
昏黄的光线,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看着茶几上那个白瓷碗。
里面还剩下小半碗石榴籽,在灯光下,红得像血。
苏晴出来了。
她换上了棉质的睡衣,头发吹得半干,蓬松地披在肩上。
她在离我最远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双腿并拢,手放在膝盖上。
像一个等待审判的被告。
“你想谈什么?”她先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我没有她。
我拿起她的手机,解锁,点开那个置顶的聊天框。
然后,把手机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
屏幕的光,照亮了她瞬间苍白的脸。
她看着手机屏幕,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
“苏晴,‘小太阳’是谁?”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肩膀的线条瞬间绷紧。
她没有去看手机,而是抬起头,直视我。
“林舟,你翻我手机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指责,像是在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防线。
“我的问题。”
我没有理会她的反问,语气依旧平淡,却不容置喙。
“他只是……一个关系比较好的学弟。”她避开我的目光,视线落在地毯的花纹上。
“关系好到,可以同吃一根饼干?”
“那只是个游戏!大家都在玩!”她立刻反驳,声音提高了一些。
“游戏?”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尾音微微上扬。
“那‘差点就亲到了,好可惜’,也是游戏的一部分?”
“‘小坏蛋’,也是游戏台词?”
我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枚钉子,把她的辩解钉死在原地。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
“林舟,你一定要这样吗?”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像审犯人一样审我?”
“我不是在审你。”我说,“我是在确认事实。”
“事实就是,我们只是玩了个游戏,我跟安阳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的定义是什么?”我追问。
“身体没有出轨?还是精神上也没有?”
“你手机里,他的备注是‘小太阳’。我的呢?”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她的微信。
我的备注,就是我的全名。
林舟。
冷静,客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就像她此刻看我的眼神。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我累了,林舟。”
过了很久,她才疲惫地开口。
“我真的累了。”
“这五年,你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永远冷静,永远正确,永远在规划,在分析。”
“你给我买昂贵的礼物,为我规划好一切,可你从来不问我开不开心。”
“你记得我随口说喜欢的一枚玉坠,却不记得我昨天为什么不高兴。”
“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每天按照你的逻辑和规则运转。”
“我很累,我觉得……透不过气。”
她终于哭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安阳不一样。”
她哽咽着说。
“他很年轻,很有活力,像个小太阳。他会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会给我分享他觉得好笑的段子,会在我加班的时候给我点一份热乎乎的宵夜。”
“他让我觉得,我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情绪,会被在乎。”
“所以,这就是你允许界限模糊的理由?”
我打断她。
“因为我‘无趣’,所以他可以‘有趣’地进入我们的生活?”
“我没有!”她激动地站起来,“我守着底线!”
“底线?”我冷笑一声,“你的底线是什么?不上床吗?”
“苏-晴,忠诚不是一道防洪大坝,非要等到决堤才算失守。”
“它是一条水位线,任何超出安全范围的靠近,都是警报。”
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我比她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今天,我可以当那根饼干只是游戏。”
“我也可以当那些聊天记录,只是你一时空虚的慰藉。”
“但是,我们需要重新定义规则。”
她怔怔地看着我,泪眼婆娑。
“什么……规则?”
“我们的关系,像一份长期合同。基于信任,共同经营。”
“现在,信任这个基础条款,出现了裂痕。我们需要补充一份附加协议,来修复它,并且防止类似‘违约’行为再次发生。”
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在这一刻,我不是她的男朋友林舟。
我是她的律师,是这份“合同”的风险控制顾问。
“第一,删除安阳的所有联系方式。工作需要,由我来对接。”
“第二,你的手机,我可以随时查看。同样,我的手机,你也可以。”
“第三,所有非必要的异性社交,需要提前向我报备。包括聚会,饭局。”
“第四,每周,我们要有一次‘诚实沟通时间’,至少一小时。你可以说你的任何不满,我也可以提出我的要求。”
我每说一条,她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林舟……你这是在监视我。”
“不。”我纠正她,“这是在重建信任机制。”
“在信任完全修复之前,透明度是必要的成本。”
“如果你觉得这些条款无法接受,那么,我们可以启动‘合同’的解约程序。”
“分手?”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是的。”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分手。”
她彻底愣住了。
她可能以为我会大吵大闹,会愤怒,会质问。
却没想到,我会如此冷静地,把我们的感情,变成了一纸可以随时解约的合同。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眼神里有震惊,有受伤,有委屈,还有一丝……恐惧。
最终,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地坐回沙发上。
“我……我签。”
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羽毛。
那晚之后,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契约”模式。
附加协议,我真的用A4纸打印了出来。
一式两份。
我在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笔递给她。
她握着笔,指尖在发抖。
在“乙方”的位置上,她签下了“苏晴”两个字。
笔迹有些潦草。
从那天起,她当着我的面,删除了安阳的微信、电话。
她的手机密码,换成了我的生日。
我们的生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回了正轨。
只是,空气里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覆盖在所有家具上。
第一个周六,是我们的“诚实沟通时间”。
我关掉电视,把手机调成静音,坐在她对面。
“我们开始吧。”我说。
她显得有些局促,双手绞在一起。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协议规定,至少一小时。”我提醒她。
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鼓足了勇气。
“你能不能……不要总把‘协议’挂在嘴边?”
“好。”我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下:避免使用契约化词语。
“还有呢?”
“你能不能……多笑一笑?”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你最近都不怎么笑。”
我想了想,好像是的。
“我会注意。”我在笔记本上记下:增加面部表情的积极反馈。
轮到我了。
“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用‘累’‘透不过气’这种情绪化的词语来定义我们的关系。”
我说。
“如果你有任何具体的不满,可以直接指出,我们可以讨论解决方案。比如,你觉得我陪伴你的时间不够,我们可以规定每周至少两次约会。”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林舟,你真的觉得,感情可以用‘规定’来维持吗?”
“可以。”我得毫不犹豫,“任何稳定的关系,本质都是一种规则的平衡。当感觉不可靠时,规则就是最后的保障。”
她没有再反驳。
那一个小时的沟通,像一场精准的外科手术。
我们把所有的问题都摊开,剖析,然后寻找解决方案。
冷静,高效,却毫无温度。
结束时,她轻声说:“我有点饿了。”
“想吃什么?”
“你煮的面。”
我愣了一下。
一直以来,都是她为我煮面。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食材都是现成的。
我学着她的样子,烧水,下面,煎荷包蛋,切葱花。
动作有些笨拙。
面煮好了,端到她面前。
卖相远不如她做的好看。
她拿起筷子,默默地吃了起来。
吃得很慢。
吃到一半,她忽然停下来,肩膀开始耸动。
我看到有眼泪滴进面碗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纸巾盒推到她手边。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泪。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制定的那些密不透风的规则,像一个坚硬的壳。
我把自己和她,都关在了里面。
我们安全了。
但也失去了拥抱彼此的可能。
规则落地后的第二周,生活开始出现一些可观察的变化。
苏晴真的再也没有和安阳有过任何联系。
她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接了一个很重要的设计项目。
每天晚上,她都会在书房加班到很晚。
我也会陪着她。
她画图,我就在旁边看书,或者处理一些邮件。
我们之间的话不多,但空间是共享的。
像两个在同一轨道上运行的行星,互不干扰,却彼此陪伴。
她手机会大大方方地放在桌上,有消息进来,她会看我一眼,再拿起来回复。
都是工作群或者和闺蜜的闲聊。
透明度,正在慢慢重建。
我们的约会也固定下来。
每周三晚上,看一场电影。
每周六下午,去逛一家新的咖啡馆或者书店。
我们像是在完成任务一样,执行着这些“规定”。
有一次,看完电影出来,已经快十一点了。
街上人很少。
我们并肩走着,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这部电影,你觉得怎么样?”她忽然问我。
是部文艺片,节奏很慢,讲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的婚姻危机。
“叙事结构松散,逻辑链不清晰,主角的行为动机缺乏足够铺垫。”我评价道。
这是我的习惯。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我。
路灯的光,在她眼底晕开一圈柔和的光晕。
“林舟,”她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感觉’怎么样?”
我看着她,一时语塞。
“我感觉……”我努力地在脑中搜寻合适的词汇。
“我感觉,男主角很可悲,女主角很可怜。”
“为什么?”
“因为他们试图用感觉来解决问题,但感觉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那什么才是可靠的?”
“责任。”我说,“还有承诺。”
她忽然笑了。
那是一个很淡的笑,像水面的波纹,一闪即逝。
“林舟,你真像我爸。”
我皱了皱眉。
“我爸也是个律师,一辈子严谨、刻板,信奉规则大于一切。”
“我妈总说,她嫁给了《民法典》。”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提起她的父亲。
“他……对你妈妈好吗?”我问。
“好啊。”苏晴说,“好得无可挑剔。按时上交工资,包揽所有重活,我妈生病了他能几天几夜不合眼地照顾。在我们那个小区,他是模范丈夫的标杆。”
“但是呢?”我听出了她话里的转折。
“但是,我妈一辈子都不快乐。”
她的声音很轻。
“我爸给她的,是百分之百的安全,和百分之零的惊喜。他会在我妈生日时,给她包一个厚厚的红包,而不是一束她喜欢的向日葵。”
“他会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却从来不会在纪念日说一句‘我爱你’。”
“我妈说,跟他过了一辈子,像住在一个无比坚固的堡垒里,风雨无忧,也……寸草不生。”
她说完,抬头看着我。
“林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一刻,我看着她的眼睛。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也明白了,那个叫安阳的“小太阳”,为什么会吸引她。
他给的,或许不是我这种密不透风的“安全”。
而是一束……能照进堡垒的阳光。
那天晚上回家,我没有再提“诚实沟通”。
睡觉前,我从背后抱住她。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
“苏晴,”我在她耳边说,“对不起。”
她的呼吸停顿了一秒。
“还有,”我顿了顿,感觉说出这三个字有些艰难,像搬开一块压在心口很久的石头。
“我爱你。”
她在我的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回音。
关系在以一种缓慢但可见的速度回温。
我开始尝试做出改变。
我会在下班路上,买一束她喜欢的向-日-葵,而不是问她家里缺什么。
我会在她加班的时候,给她泡一杯热牛奶,而不是提醒她注意颈椎。
我会试着去理解她那些“感觉”,而不是用逻辑去分析对错。
有一次,我甚至主动提议,把书房的一面墙,刷成她喜欢的柠檬黄。
她当时惊讶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你不是说,亮色会影响专注力吗?”
“偶尔换个心情也不错。”我说,“生活就像一颗柠檬,如果觉得酸,就想办法把它做成柠檬水。”
这是我从一本心理学书籍上看到的比喻。
说出来的时候,感觉有些别扭,但她的确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眉眼弯弯的笑。
她开始重新戴上那枚玉坠。
红色的绳结,在她白皙的颈后,像一点温暖的朱砂痣。
她也会给我一些正向的反馈。
她会夸我煮的咖啡有进步,会把我的领带搭配得更好看,会在我晚归时,留一盏客厅的灯。
我们之间那份冰冷的“附加协议”,被我们默契地收了起来,再也没有提起过。
生活仿佛真的可以被修复。
那些裂痕,可以用新的规则和彼此的努力,一点点填补起来。
我甚至开始觉得,那次危机,或许是件好事。
它像一场高烧,烧掉了我们之间积压已久的沉珂,让我们有机会重新审视彼此的关系。
直到那条短信的出现。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我们刚结束一次愉快的晚餐。
我们在家看一部老电影,是苏晴很喜欢的一部,《罗马假日》。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拿起来,以为是工作上的邮件。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
我点开。
是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家我没去过的日料店,装修得很雅致。
照片里有两个人。
苏晴,和安阳。
他们坐得很近,正在低头看同一份菜单。
安阳的侧脸,带着少年气的温柔。
而苏晴,正仰头看着他,笑靥如花。
那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明亮,都要灿烂。
照片的拍摄角度,像是从他们斜对面的座位拍的。
照片下面,还有一行字。
“林律师,你以为你赢了吗?”
我的血液,在一瞬间,凉透了。
我猛地转头,看向靠在我肩上的苏晴。
她正专注地看着电影屏幕,赫本的笑脸,映在她的瞳孔里。
她似乎毫无察觉。
胸口那枚平安扣玉坠,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着。
我看着她恬静的侧脸,又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那张刺眼的照片。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海。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是在“饼干事件”之前,还是……之后?
这个发信人,又是谁?
我握着手机,手指因为用力,指节泛白。
电影里,派克正骑着摩托车,载着赫本在罗马的街头穿行。
阳光明媚,笑声飞扬。
苏晴看得入神,轻声说:“真好啊。”
我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慢慢地,把手机屏幕锁上,放回口袋。
然后,我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把她往我怀里带了带。
我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是啊。”
我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