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半。
闹钟还没响,窗外的洒水车先唱起来了。
《兰花草》,调子有点跑,听着像电量不足的玩具车。
我翻了个身,把被子蒙过头顶。
没用。
紧接着是楼下早点摊拉卷帘门的声音,“哗啦”一声,像是在我耳膜上撕了一道口子。
这就是老小区的好处,也是坏处。
有人气,但也太有人气了。
我爬起来,抓了抓像鸡窝一样的头发,坐在床边发呆。
今天是周六。
也是我大伯乔迁新居的大日子。
但我不用去。
理由很充分,也很扯淡。
三天前,大伯在家族群里发了条语音。
嗓门很大,透着股掩饰不住的得意和一种假惺惺的为难。
“那个,小安啊,这周六家里办事,你也知道,新房子嘛,虽然是一百四十平的大平层,但请的人实在太多了。”
“你大伯母那边那个当处长的舅舅也要来,还有你堂哥单位的几个领导。”
“位置实在排不开,都是要去大酒店订桌的,家里这就……”
“你就别过来了,咱们自家人,不讲究那些虚礼,改天让你大伯母单给你包饺子吃。”
语音发完,群里一片死寂。
我爸妈走得早,我在这个家族里,一直是个边缘人。
说是“自家人”,其实就是“那个不用给面子也没关系的人”。
我当时正在公司加班,听完这语音,直接回了个“好的,大伯,祝乔迁大吉”。
然后顺手发了个两百块的红包。
不多,不少,够买两斤好猪肉,也够恶心一下他。
他收了。
秒收。
连个“谢谢”都没回,转头就在群里发了一张新房客厅的大吊灯照片,配文:“欧式奢华,低调内涵”。
我看着那盏像盘丝洞一样的水晶灯,笑了。
不去正好。
省下的份子钱,够我自己吃顿好的。
洗漱完,我换了身宽松的运动装,提着帆布袋出了门。
目标:城南的菜市场。
我不喜欢去超市买菜。
超市里的菜,都被保鲜膜裹得严严实实,像是在停尸房里躺着的标本,冷冰冰的,没生气。
菜市场不一样。
这里脏,乱,吵。
地上永远有洗不干净的烂菜叶子和黑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生鲜腥气和泥土味混杂的味道。
但这才是活着的味道。
“小安来了?今儿起得早啊!”
卖肉的张屠户手里拿着把剔骨刀,在围裙上抹了一把油。
“张叔,给我留的那块肉呢?”
“留着呢!知道你好这口。”
张屠户从案板底下掏出一块牛肉。
战斧牛排。
纹理漂亮得像大理石,脂肪洁白,肉色红润。
这是昨天我就微信预订好的。
M5级别的澳洲和牛,这一块,就得四百多。
大伯舍不得请我吃的饭,我自己吃。
而且吃得更好。
“怎么样?这花纹,绝了!”张屠户一脸骄傲,仿佛这牛是他亲自喂大的。
“好东西。”我点头,扫码付款。
“今儿咋买这么好的肉?家里来客了?”张屠户一边利索地打包,一边随口问。
“没,自己吃。”
“嚯,自己吃这么好?不过也是,对自己好点没错。”
张屠户嘿嘿一笑,把肉递给我。
离开肉铺,我又去了蔬菜区。
买了两根迷迭香,几颗独头蒜,几个口蘑,还有一把芦笋。
芦笋要挑细的,嫩,稍微一煎就脆甜。
又去海鲜摊搞了两只黑虎虾,个头比我手掌还长,还在活蹦乱跳。
最后,去便利店拎了一瓶红酒。
不是什么拉菲,就是一百多块的餐酒,但配牛排足够了。
回到家,九点半。
家族群里已经开始热闹了。
大伯母开始刷屏。
先是新房门口的大红拱门,上面写着“乔迁之喜,蓬荜生辉”。
然后是那一排排的豪车——其实大多是借来的或者是客人的,但一定要拍进去。
再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大客厅。
不得不说,确实大。
一百四十平,在这个三线小城,算得上是豪宅了。
但那个装修风格,怎么说呢。
金碧辉煌。
墙纸是金色的,沙发是金边的,连电视背景墙都是那种浮夸的山水玉石拼图,上面写着“家和万事兴”。
透着一股暴发户的焦虑感。
“哎呀,这房子真气派!”
“大哥大嫂有福气啊!”
“强子(我堂哥)这婚房准备得好,以后娶媳妇不用愁了!”
七大姑八大姨在群里疯狂点赞,表情包满天飞。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沙发上。
世界清静了。
我走进厨房,开始我的仪式。
做饭,对很多人来说是家务,是负担。
对我来说,是治愈。
先把战斧牛排拿出来,用厨房纸吸干表面的血水。
这一步很关键。
水份不吸干,煎的时候就是煮肉,没有美拉德反应,就没有那股焦香。
撒上现磨的海盐和黑胡椒。
海盐要粗颗粒的,黑胡椒要现磨的,粉末状的胡椒粉那是给食堂大锅菜用的。
给肉做个按摩,让调料渗进去。
然后静置,回温。
趁着醒肉的时间,我开始处理配菜。
口蘑去蒂,切花刀。
芦笋削掉根部的老皮,切成段。
独头蒜拍扁,不用去皮。
迷迭香洗净,甩干水份。
一切准备就绪。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抿了一口。
酸涩的单宁在口腔里化开,带走了一早上的起床气。
十一点。
群里开始直播酒席现场了。
地点定在“富贵大酒店”。
听名字就知道,主打一个量大实惠,面子工程。
照片里,圆桌上铺着红色的塑料桌布,中间摆着一瓶大可乐和一瓶橙汁。
凉菜已经上了。
拍黄瓜,花生米,酱牛肉(看着像合成肉),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大拌菜。
大伯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胸口还别着朵红花,红光满面地举着酒杯。
堂哥刘强跟在他后面,一脸假笑,看着有点僵硬。
那几个所谓的“领导”坐在主桌,一个个挺着肚子,神情倨傲。
大伯母穿得像个红灯笼,在人群里穿梭,笑得脸上的粉直掉。
“真热闹啊。”
我冷笑一声,放下手机。
开火。
平底锅烧热,不用放油。
把牛排竖起来,先煎肥边。
“滋啦——”
油脂接触高温锅底的声音,瞬间炸开。
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白色的烟雾腾起,带着浓郁的牛油香气,瞬间充满了整个厨房。
肥油逼出来后,转大火,煎两面。
每面一分半钟。
焦褐色的脆壳迅速形成,锁住里面的肉汁。
放入黄油,大蒜,迷迭香。
黄油融化,起泡,那股奶香味混合着香草味,直冲天灵盖。
我拿着勺子,不断地把热油淋在牛排上。
这是给肉最后的洗礼。
关火,盛出,静置。
牛排必须静置,让紧缩的肌肉纤维放松,肉汁回流。
利用锅里的余油,煎熟口蘑和芦笋。
五分钟后。
我的餐桌上,摆好了一顿米其林级别的午餐。
五分熟的战斧牛排,切开是诱人的粉红色。
煎得焦香的口蘑,咬一口全是汁水。
翠绿的芦笋,清爽解腻。
还有一杯摇曳的红酒。
我拍了张照。
没发朋友圈,也没发家族群。
这种快乐,不需要向那群人炫耀。
我切下一块牛肉,放进嘴里。
外焦里嫩,汁水四溢,油脂的香气在舌尖爆炸。
“唔——”
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这才是生活。
就在我准备切第二块的时候,手机响了。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刘强。
我堂哥。
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他们不是正在推杯换盏,给领导敬酒吗?
我皱了皱眉,没接。
挂了。
继续吃肉。
没过五秒,电话又响了。
还是刘强。
我不耐烦地接通,开了免提,一边嚼着牛肉一边问:“喂?”
电话那头背景音嘈杂得要命。
有人在骂娘,有小孩在哭,还有盘子摔碎的声音。
“小安!小安你在哪呢?”
刘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快哭了,又急又喘。
“在家啊,吃饭。”我慢条斯理地吞下牛肉,喝了一口红酒,“怎么了强哥?大伯不是说人太多,没我位置吗?这时候打电话,是想让我云敬酒?”
“哎呀你别贫了!”
刘强急得嗓子都劈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怎么?房子塌了?”
“不是房子!是厨师!厨师跑了!”
我愣了一下,差点笑出声。
“什么玩意儿?厨师跑了?你们不是在富贵大酒店吗?”
“不是酒店!”刘强压低了声音,似乎是躲在哪个角落里打的电话,“那个……爸说酒店太贵,一桌要一千二,还要收服务费。他就……他就找了个包席的班子,在小区楼下的会所里办……”
我懂了。
这是大伯的常规操作。
死要面子活受罪,又要排场又要省钱。
所谓的“小区会所”,其实就是物业腾出来的几间空房,平时给大妈跳广场舞用的。
找个农村包席的厨师班子,一桌五六百就能搞定,对外还宣称是“私房菜”。
“那厨师跑什么?”我问。
“别提了!那厨师班子是爸在路边找的,没签合同!刚才……刚才上菜的时候,爸嫌人家第一道菜‘鸿运当头’(猪头肉)摆盘不好看,骂了人家几句,说人家是土包子……”
“然后呢?”
“然后那厨师是个暴脾气,当场就把围裙摔了!带着那一帮切墩的、洗碗的,全走了!连锅都端走了!”
我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牛逼。”
“你还笑!我都快急死了!”刘强带着哭腔,“现在一百多号人坐着呢!菜才上了个凉碟!热菜一个没有!那些领导脸都黑了!舅公刚才拍桌子问什么时候上菜,爸现在躲在厕所里不敢出来!”
“哦,那确实挺尴尬的。”我切了一块口蘑,塞进嘴里,“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安,哥求你了!我知道你会做饭!你以前不是还在那个什么西餐厅干过吗?”
“那是大学兼职。”我纠正道。
“不管什么职!你救救急!赶紧过来帮个忙!哪怕炒几个大锅菜也行啊!只要能堵住这帮人的嘴!”
我看着盘子里精致的牛排,又看了看窗外的蓝天。
“强哥,你搞错了吧。”
我语气平淡,“第一,大伯亲口说的,嫌人多,没请我。我现在去,算怎么回事?硬蹭?”
“不是蹭!是请!是大轿子抬你来!”
“第二,”我打断他,“我是会做饭,但我不是厨师班子。一百多号人的饭,你让我一个人做?你想累死我?”
“不是一个人!还有几个帮忙的大妈没走!食材都是现成的!都在后厨堆着呢!你就负责炒!随便炒熟就行!”
“不去。”
我拒绝得干脆利落。
“我很忙,在吃战斧牛排。”
“小安!算哥求你了!真的!这事儿要是办砸了,我以后在单位还怎么混?那些领导都看着呢!爸那张老脸往哪搁?”
“那是你们的事。”
我准备挂电话。
“两千!”刘强突然喊了一嗓子,“给你两千!红包立马转!”
我的手指停在红色按钮上方。
两千?
我是缺那两千块钱的人吗?
“五千。”我淡淡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
“行!五千就五千!你快来!打车来!车费我也报!”
“先转账。”
“好好好,马上转!”
“叮”的一声。
微信转账五千元。
我看着那个数字,叹了口气。
其实我不差这五千块。
我就是想去看看。
看看那个眼高于顶的大伯,现在的脸色有多精彩。
看看那个平时对我爱答不理的家族,乱成什么样。
这比牛排下酒。
“等着,二十分钟。”
我挂了电话,一口干掉杯里的红酒。
换衣服。
我不打算穿什么厨师服,也不打算换耐脏的旧衣服。
我就穿着这身休闲装,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我不是去当苦力的。
我是去救世主。
出门,打车。
二十分钟后,我站在了那个名为“锦绣华府”的小区门口。
门口的拱门被风吹歪了一半,“蓬荜生辉”的“辉”字卷了个边,变成了“蓬荜生光”。
挺应景。
还没进会所,就听见里面的人声鼎沸。
“怎么回事啊?这都十二点半了!还不上菜?”
“就是啊!饿着肚子听你们吹牛逼啊?”
“老刘呢?死哪去了?”
“这什么破酒席,还不如回家吃泡面!”
我推开门,一股热浪夹杂着烟味和焦躁的情绪扑面而来。
大厅里摆了十桌,挤得满满当当。
桌上的凉菜早就被吃光了,只剩下空盘子。
几个小孩拿着筷子敲碗,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主桌上,几个领导模样的中年人黑着脸,正在玩手机,面前的茶水都凉透了。
大伯母正满头大汗地在各桌之间安抚:“马上马上,厨师在准备了,硬菜,都是硬菜,慢工出细活……”
看见我进来,大伯母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眼睛猛地一亮,但随即又闪过一丝尴尬。
“哎呀,小安来了……”
她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大厅里,我听得清清楚楚。
周围几个亲戚也看了过来。
“哟,这不是小安吗?不是说没请他吗?”
“估计是听说有好吃的,自己跑来了吧。”
“脸皮真厚。”
窃窃私语声钻进耳朵。
我没理会,径直走向角落里正急得团团转的刘强。
刘强看见我,差点没跪下。
“祖宗!你可算来了!”
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手心全是汗,“快快快,去后厨!爸在里面都要上吊了!”
后厨在会所的最里面。
一进去,我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哪是后厨,简直是灾难现场。
地上全是菜叶子、鱼鳞、血水。
几个不锈钢大盆里堆满了切得乱七八糟的肉块和蔬菜。
两口大猛火灶开着,火苗窜得老高,锅里却空着,烧得冒黑烟。
大伯刘建国正站在案板前,手里拿着把菜刀,对着一只整鸡发呆。
他那身新西装已经脱了,穿着件白衬衫,领带歪在一边,袖子上沾满了油污。
看见我进来,大伯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那是羞愤,是尴尬,也是绝望。
“小……小安……”
他张了张嘴,平时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荡然无存。
“大伯,听说您这儿缺人手?”
我双手插兜,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哎呀小安!你就别挖苦你大伯了!”大伯母也跟了进来,带着哭腔,“那杀千刀的厨子,收了定金跑了!这……这可怎么办啊!”
“食材都在这?”我扫视了一圈。
“都在!都在!”刘强赶紧指着那一堆盆,“鸡鸭鱼肉都有,海鲜也有,就是……没人会弄。”
我走过去,看了看那盆所谓的“海鲜”。
也就是些冷冻的大虾和扇贝,还有几条看着就不太新鲜的鲈鱼。
“这就是您说的硬菜?”我挑了挑眉。
大伯低下了头,没吭声。
“行了,都出去吧。”
我挽起袖子,淡淡地说,“留两个手脚麻利的大妈给我打下手,其他人,别在这碍事。”
“哎!好!好!”刘强如蒙大赦,赶紧推着大伯和大伯母往外走,“爸,妈,你们快出去招呼客人,这里交给小安!”
大伯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眼神很复杂。
“小安,那个……尽量弄熟就行,别……别太难吃。”
我没理他,拿起旁边的一条围裙,系在腰上。
“啪!”
我关掉了那两个空烧的猛火灶。
噪音瞬间减小。
“阿姨,帮我把这些葱姜蒜都切成末,要快。”
我对旁边两个看傻了眼的帮工大妈说道。
“哎,好勒!”
两个大妈也是小区里的住户,平时也没少见,赶紧动了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
战场清理完毕,现在是我的时间。
一百多号人,十桌。
现在重新备菜肯定来不及了。
只能做大锅菜,或者是那种出菜快、看着热闹的“硬菜”。
我看了看食材。
有鸡,有鱼,有虾,有牛肉,还有大量的配菜。
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菜单。
第一道,必须得快,得镇场子。
白灼大虾。
最简单,也最不容易出错。
我把那两大盆冷冻虾倒进洗菜池,开大水冲洗解冻。
同时起锅烧水,扔进去一大把姜片和葱段,倒进半瓶料酒。
水开,下虾。
几十斤虾倒进去,锅里的水温瞬间下降。
我拿着大勺子用力搅动。
等到虾身变红,弯曲,立刻捞出。
这种冻虾,煮老了就是吃橡胶,煮轻了又怕不熟。
火候全凭手感。
捞出来直接装盘,每盘堆得像小山一样。
调蘸料。
姜末、蒜末、生抽、香醋、一点点白糖提鲜,最后淋上一勺热油。
“滋啦!”
香味出来了。
“强哥!上菜!”
我冲着门口喊了一嗓子。
刘强像个跑堂的伙计一样冲进来,端起盘子就往外跑。
大厅里传来一阵欢呼声。
“终于上菜了!”
“哎哟,这虾看着还行啊!”
有了东西堵嘴,外面的怨气稍微平息了一点。
接下来是第二道。
清蒸鲈鱼?不行,蒸箱只有两个,一次蒸不了十条。
红烧?太慢。
我看了看那些鲈鱼。
“阿姨,把鱼头剁下来,鱼身片成片,鱼骨剁块。”
我要做酸菜鱼。
或者是,藤椒鱼。
正好角落里有一大坛子酸菜,还有几包藤椒油。
这菜出量大,味道重,最适合这种乱糟糟的场面。
两个大妈刀工还行,虽然不如专业的,但也凑合。
我起锅烧油,把鱼骨煎得两面金黄,冲入开水。
汤瞬间变成了奶白色。
下酸菜,炒出香味。
调味,煮鱼片。
最后,把干辣椒和花椒铺在面上,烧一勺滚油泼上去。
“滋啦——轰!”
辣椒的焦香混合着鱼肉的鲜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后厨,甚至飘到了大厅。
“,好香!”
“这是什么菜?闻着就流口水!”
外面传来了吞咽口水的声音。
我一连做了五大盆,每两桌分一盆。
这盆比脸盆还大,看着就霸气。
刘强端出去的时候,手都在抖。
接下来,辣子鸡丁。
把那些整鸡全部剁成小块,先炸后炒。
大量的干辣椒和花椒,在油锅里翻滚。
这道菜的关键是,要在辣椒里找鸡肉,那是种乐趣。
而且,辣味能刺激食欲,也能掩盖鸡肉本身品质的一般。
最后,是一个大杂烩。
牛肉、丸子、木耳、腐竹、青菜,全部扔进大锅里炖。
这是农村酒席的保留节目,叫“全家福”。
虽然土,但是热乎,下饭。
我忙得像个陀螺,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
但我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甚至有点爽。
我听着外面从一开始的抱怨,变成了现在的喧闹和叫好。
“哎,这鱼做得绝了!比酒店的好吃!”
“这辣子鸡够味!过瘾!”
“老刘啊,你这私房菜找得不错啊!这厨师有两把刷子!”
“刚才谁说要走的?这菜不比那一千二一桌的强?”
大伯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恢复了那种得意的调调。
“那是!那是!这可是我特意请的大厨!一般人请不动的!”
“刚才那是……那是前戏!那是为了让大家多饿一会儿,吃着更香!哈哈哈哈!”
我听着他在外面吹牛逼,冷笑了一声。
手里的大勺颠得更欢了。
最后一个汤。
西湖牛肉羹。
虽然没有西湖,牛肉也是边角料,但只要勾芡勾得好,蛋花打得漂亮,那就是一道解腻的神汤。
一个小时。
十道菜。
我一个人,两口锅,搞定了。
当我关掉火,解下围裙的时候,整个人都虚脱了。
手臂酸得抬不起来。
那两个帮工大妈看我的眼神,已经从看热闹变成了崇拜。
“小伙子,真行啊!这手艺,没个十年八年练不出来!”
我笑了笑,没说话。
走到后门,点了一根烟。
外面的喧闹声还在继续,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没人记得后厨里还有个人。
也没人记得我是谁。
我抽完烟,洗了把脸,准备走人。
任务完成,钱到手,没必要留下来看他们虚伪的表演。
刚走到大厅边缘,就被眼尖的刘强看见了。
“哎!小安!别走啊!”
刘强满脸通红,一身酒气地跑过来,一把拉住我。
“干嘛?还要洗碗?”我皱眉。
“洗什么碗!来来来!爸叫你呢!”
不由分说,他把我拉向主桌。
大厅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大伯站了起来,端着酒杯,脸红得像猴屁股。
那个处长舅舅也看着我,一脸好奇。
“各位!各位亲朋好友!”
大伯大着舌头,指着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就是今天的大厨!也是我的亲侄子!刘安!”
“哗——”
掌声雷动。
刚才那些嘲讽我脸皮厚的亲戚,现在一个个拍得比谁都响。
“哎呀,真是小安做的?没看出来啊!”
“这孩子,打小就聪明!”
“这手艺,绝了!比那些大饭店的厨师强多了!”
“小安啊,以后二姑家办事,你也来帮忙呗?”
各种恭维声像苍蝇一样围了上来。
大伯走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肩膀。
一股浓烈的白酒味差点把我熏吐了。
“小安啊,今天……今天多亏了你!大伯……大伯记你一功!”
他拍着我的胸口,“刚才你说……没请你?那是……那是大伯跟你开玩笑呢!自家人,还用请吗?啊?是不是?”
他转头看向那个处长舅舅,“舅舅,您看这菜,还行吧?”
那个处长放下筷子,拿纸巾擦了擦嘴,点了点头。
“不错。特别是那个鱼,火候掌握得很好。年轻人,有前途。”
得到领导的肯定,大伯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来!小安!大伯敬你一杯!”
有人递给我一个酒杯,满满的一杯白酒。
我看着那杯酒,又看了看大伯那张虚伪的笑脸。
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没意思。
他们不是在夸我,他们是在夸这顿饭保住了他们的面子。
如果今天我没来,或者我做砸了。
我现在就是他们口中的笑话,是那个“没出息的侄子”。
我接过酒杯。
大伯举起杯子,等着跟我碰杯。
全场都看着我。
等待着这一出“叔慈侄孝”的戏码完美落幕。
我笑了笑。
然后,手腕一翻。
酒杯倾斜。
清冽的白酒,顺着我的手指,倒在了地上。
“滋——”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大伯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举着的手停在半空,尴尬得像个雕塑。
刘强的嘴张成了O型。
大伯母的脸瞬间白了。
“小安……你……”大伯颤抖着声音。
“大伯,这酒,我就不喝了。”
我把空酒杯轻轻放在桌子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
“您刚才说,自家人不用请。”
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但我觉得,还是分清楚点好。”
“我是来帮忙的,拿钱办事,现在事办完了,钱也收了,两清。”
“至于这饭,我就不吃了。家里还有半块战斧牛排等着我呢。”
说完,我转身就走。
没看任何人的脸色。
身后传来一阵骚动,还有大伯气急败坏的吼声:“刘安!你个混账东西!你给我站住!”
我没停。
走出那个乌烟瘴气的会所,外面的空气格外清新。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一看。
是刘强发来的微信。
“小安,你太冲动了!爸都要气疯了!”
紧接着又是一条。
“不过……刚才那下,真特么帅。谢了兄弟。”
我笑了笑,把手机揣回兜里。
回到家,屋里还残留着煎牛排的香气。
那半块牛排已经凉了。
没关系。
我重新起锅,放了一小块黄油。
把牛排回锅热了一下。
倒掉杯底的残酒,重新醒了一杯。
坐在餐桌前,我切下一块牛肉,放进嘴里。
还是那么好吃。
甚至比刚才更好吃。
因为这次,我是真的在享受生活。
而不是活在别人的面子
里。
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大伯母发来的语音,大概率是数落我不懂事,不识大体,让长辈下不来台。
我直接左滑,删除,顺手把大伯、大伯母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
世界彻底清静了。
下午三点,阳光斜斜地照进客厅,落在地板上,尘埃在光柱里跳舞。
我躺在沙发上,肚子里是上好的牛肉和红酒,身上是刚刚褪去的疲惫感,整个人像陷在棉花里一样松软。
这五千块赚得,说轻松不轻松,说累倒也值。
最重要的是,心里那口积攒了多年的恶气,算是顺出去了。
以前,我总是在意他们怎么看我。
觉得我不够成功,工作不够体面,赚得不够多。
每次聚会,我都是那个坐在角落里,听着他们吹嘘谁家孩子考了公,谁家换了车,然后默默低头吃菜的配角。
但今天,我站在那个油烟弥漫的后厨里,掌控着全场的节奏。
看着那些平时高高在上的亲戚,为了几盘我炒的大锅菜而欢呼雀跃。
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面子这东西,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
而且,有时候,不需要面子,活得才更自在。
“叮咚。”
门铃响了。
我愣了一下。
平时我这儿可是门可罗雀,除了快递小哥,基本没人来。
难道是大伯气不过,杀上门来兴师问罪了?
我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
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刘强。
他手里提着两个大塑料袋,一脸的鬼鬼祟祟。
我打开门。
“你怎么来了?那边散场了?”
“散个屁!”
刘强挤进门,把塑料袋往地上一扔,累得直喘粗气,“还在喝呢!那帮老头子,喝高兴了,开始划拳了。爸正在那吹牛逼,说你这手艺是他从小培养的,还说要给你投资开饭店呢。”
我翻了个白眼,“他可真能吹。”
“别管他了。”
刘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解开领带,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我是借口出来买烟,溜出来的。”
他指了指地上的塑料袋。
“那啥,刚才你走得急,我看你也没吃两口。这是我从后厨顺出来的食材,还有两瓶好酒,是从那个处长桌底下偷摸拿的。”
我打开袋子看了看。
好家伙。
几只没煮的大螃蟹,一盒还没拆封的极品雪花牛肉,还有两瓶五粮液。
“可以啊强哥,学会薅羊毛了?”我调侃道。
“那是,五千块都花了,不得回点本?”
刘强嘿嘿一笑,但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小安,今天……哥真的谢谢你。要是没你,我今天真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叹了口气,靠在沙发背上,眼神有些空洞。
“你是不知道,为了这个乔迁宴,我跟爸吵了多少次。我说去酒店省事,他非要省钱。我说请婚庆公司,他非要自己搞。结果呢?搞成这个烂摊子。”
“其实我也知道,他是想在亲戚面前显摆,想证明他过得好。但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累。”
刘强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竟然有一丝羡慕。
“有时候我真挺羡慕你的,小安。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干嘛干嘛,不用看谁脸色。”
我拿过那两瓶五粮液,看了看年份。
“行了,别矫情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起身走向厨房,“既然带了食材来,那就别浪费。正好,刚才那顿我也没吃饱。”
“还要做?”刘强瞪大了眼睛,“你不累啊?”
“给自己做饭,和给别人做饭,那是两码事。”
我从袋子里拿出螃蟹和牛肉。
“刚才那是大锅菜,那是饲料。现在,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私房菜。”
半小时后。
清蒸大闸蟹,蟹黄流油。
雪花牛肉粒,入口即化。
我和刘强坐在地毯上,中间放着那两瓶五粮液,也没用杯子,直接拿碗喝。
“敬自由。”刘强举起碗,碰了一下我的碗。
“敬战斧牛排。”我笑了笑。
酒过三巡。
刘强的脸红扑扑的,话也多了起来。
“小安,你说,咱们活着到底是为了啥?为了面子?为了让别人高看一眼?”
“为了让自己爽。”
我剥开一只螃蟹,把蟹肉塞进嘴里,“别人怎么看,那是别人的事。你自己过得舒不舒服,只有你自己知道。”
“就像今天,大伯觉得没请我,是给我省事,也是给他省事。但他不知道,我不去,才是真的爽。”
“而他呢?为了那个所谓的面子,搞得鸡飞狗跳,最后还得靠我这个‘边缘人’来救场。你说,到底是谁可笑?”
刘强愣住了。
他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堂弟。
良久,他苦笑了一声,仰头干了一碗酒。
“是啊,真特么可笑。”
窗外,天色渐晚。
小区的路灯亮了起来。
远处,隐约还能听到“锦绣华府”那边传来的喧闹声。
但那声音已经很遥远了,像是一个荒诞的梦。
屋里,只有酒香,蟹香,还有两个男人的碰杯声。
这一刻,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乔迁之喜。
虽然房子是租的,但生活,是自己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