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献民,四十六岁,在城南开一家牛肉面馆。
不大,就六张桌子。
店名叫“老李牛肉面”,我爹传下来的。
我的人生,就像我每天熬的那锅牛骨汤,天不亮就点火,咕嘟咕嘟,一直熬到深夜,日复一日,味道从没变过。
汤头要浓,必须用牛大骨和十几种香料,慢火熬足八个小时。
面要手擀,揉面的劲道,切面的宽度,都有讲究。
牛肉要选牛腱子,加老卤,焖得酥烂,切成薄片,肥瘦相间,入口即化。
每天早上六点,我会准时被窗外第一缕“阳光”照醒。
这阳光有点假,温度总是一模一样,晒在脸上,暖洋洋的,但从来不会觉得烫。
然后,我会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白色厨师服,走到厨房,点燃灶火。
第一位客人总会在七点整推门进来。
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叫小张,在附近写字楼上班。
“老李,一碗牛肉面,多加香菜,不要葱。”
他每天都说一模一样的话,连语调里的疲惫都分毫不差。
“好嘞。”
我应一声,转身,抄面,捞面,浇汤,放肉,撒上翠绿的香菜。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肌肉已经形成了记忆。
小张会坐在靠窗的第二个位子,一边呼噜呼噜吃面,一边刷着手机。手机屏幕上的内容我看不清,但总是一闪一闪的。
八点半,他会准时吃完,扫码付款,不多不少,二十块。
“老李,走了。”
“慢走。”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
我的客人,街坊邻居,都像是上了发条的钟表。
对门卖水果的王婶,每天上午十点准时和我抱怨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下午三点,总会有几个刚放学的中学生,嬉笑着冲进来,点最便宜的清汤面,然后凑在一起打游戏。
晚上九点,最后一对情侣会吃完离开,女孩总是会把碗里最后一片牛肉夹给男孩。
我熟悉他们每一个人,熟悉他们每一个习惯,熟悉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这是一种安稳。
我曾经以为,这就是生活。
直到那天。
那天也是个平常的早上,小张照例坐在老位子上。
他刚把第一口面塞进嘴里。
然后,他不动了。
筷子悬在半空,嘴巴微微张着,眼睛里的光都凝固了。
像一尊蜡像。
我愣住了。
“小张?”
他没反应。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着这年轻人别是吃面噎着了,或者突发什么疾病。
我刚想绕出柜台去看看。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辈子都忘不了的景象。
在小张的头顶上,凭空出现了一个淡蓝色的、半透明的方框。
方框里,一行行绿色的字符,像瀑布一样飞速滚动。
我一个字都看不懂,但那种感觉,就像是……
就像是电脑死机时弹出的错误报告。
我揉了揉眼睛。
那蓝色的框和绿色的字,还在。
那么清晰,那么不真实。
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店里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窗外的车流人声也听不见了。
只有我,和那个头顶冒着绿光的小张,面面相觑。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
“搞什么鬼?”
我小声嘀咕。
大概过了十几秒,那蓝色的框闪烁了一下,消失了。
小张猛地一抖。
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低头,呼噜呼噜地吃面。
“这面……今天味道不错。”他甚至还抬头对我笑了一下。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吃完,看着他付款,看着他像往常一样跟我告别。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
等他走后,我冲到他刚才坐过的位置上,摸了摸桌子,摸了摸凳子。
都是实的。
我又跑到门口,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是我眼花了吗?
是最近太累,出现幻觉了?
我这么安慰自己。
我回到后厨,用冷水狠狠泼了一把脸。
冰冷的触感让我稍微镇定了一些。
一定是幻觉。
对,就是幻觉。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心神不宁。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盯着每一个客人,想从他们身上再找出点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但没有。
什么都没有。
王婶还是在抱怨儿子,学生们还是在打游戏,情侣还是在秀恩爱。
一切正常得可怕。
也许,真的只是我疯了。
这个念头让我打了个冷战。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提心吊胆。
我开始留意身边的一切。
然后,我发现了更多。
比如,店门口那棵老槐树上,总有三只麻雀。
不多不少,永远是三只。
它们每天叽叽喳喳叫的时间,都一模一样。
有一次,我闲得无聊,拿了点剩饭粒扔过去。
其中一只麻雀飞下来,啄了两口。
就在它啄第三口的时候,它突然像小张那天一样,定住了。
然后,它瞬间消失了。
不是飞走,是凭空消失。
下一秒,它又出现在了原来的树枝上,和其他两只麻雀站在一起,仿佛从未离开过。
地上的饭粒,还剩下两颗。
我后背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还有一次,下雨。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
我注意到,雨水只落在我店门口这条街上。
隔着一条马路,对面是干的。
一条清晰的、干湿分明的分界线,就像用尺子画出来的一样。
这太荒谬了。
这不符合物理规律。
我开始怀疑人生。
我尝试做一些改变。
小张再来的时候,我说:“今天牛肉面卖完了,要不试试炸酱面?”
小张愣住了。
他的眼神变得空洞,就像断了线的木偶。
他头顶上,那个蓝色的框又出现了,绿色的字符飞速滚动。
“Error: Script deviation detected. Re-routing dialogue tree to default branch…”
我看不懂那些英文,但我猜得到意思。
错误。脚本偏离。
几秒钟后,蓝框消失。
小张眨了眨眼,像是刚睡醒一样,一脸困惑地看着我。
“老李,你说什么呢?我不是每天都吃牛肉面吗?”
他顿了顿,又用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一碗牛肉面,多加香菜,不要葱。”
我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输了。
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转身,给他做了那碗该死的牛肉面。
我不敢再尝试了。
那种感觉太可怕了。
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而我,只是这巨大舞台上的一个……一个道具?
一个NPC。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词就这么从我脑子里蹦了出来。
游戏里的,非玩家角色。
按照固定的程序,说固定的话,做固定的事。
我的人生,我爹传给我的手艺,我每天熬的牛骨汤,都是一段写好的代码?
这个想法让我觉得恶心。
我开始失眠。
半夜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的纹路,十年了,一点都没变过。
我老婆呢?
我记得我有个老婆的。
叫什么来着?
小芳。对,张秀芳。
她长什么样?
我努力去想,脑子里却一片模糊。
我只记得,她很爱笑,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最爱吃我做的面,每次都把汤喝得干干净净。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好像是……相亲。
她后来去哪了?
好像是……生病去世了。
我心里一阵抽痛。
是真的痛。
痛得我蜷缩起来,几乎无法呼吸。
可是,关于她的所有细节,都像是被水浸过的旧照片,模糊不清。
我找不到一张她的照片,找不到一件她留下的遗物。
我的记忆里,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模糊的笑脸。
以及这种……被植入的悲伤。
我的天。
我的悲伤,也是被写好的程序吗?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巨大的摄影棚。
所有的路人都是群演。
所有的建筑都是布景。
而我,是这个场景里一个有固定台词和动作的角色。
我的作用,就是卖牛肉面。
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让某个“玩家”路过时,能吃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我是谁的背景板?
我开始观察。
我发现,大部分时间,我的面馆里都是那些“老顾客”。
但偶尔,会有一些“不一样”的人进来。
他们穿着打扮很奇怪,说话方式也不同。
他们会对着我的面馆指指点点,甚至拿出一种奇怪的、扁平的“镜子”对着我拍。
“哇,这个NPC做得好真实啊,看他脸上的皱纹。”
“老板,来碗牛肉面,你们这儿是网红打卡点吧?”
“嘿,哥们儿,能跟你合个影吗?你这NPC的AI挺高级啊。”
他们叫我NPC。
他们毫不避讳。
原来,我不是疯了。
我真的是个NPC。
而他们,是“玩家”。
我的世界,是一个游戏。
这个认知,没有让我解脱,反而让我坠入了更深的深渊。
我是假的。
我的喜怒哀乐是假的。
我的记忆是假的。
我引以为傲的牛肉面手艺,也是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试过反抗。
有一次,一个“玩家”吃完面,嬉皮笑脸地对我说:“NPC大叔,拜拜咯!”
我当时正在擦桌子。
我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
“我叫李献民。”
我说。
那个玩家愣住了。
“哈?你说啥?”
“我,不,叫,NPC。”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叫李献民。”
那个玩家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兴奋。
“!这NPC觉醒了?还会顶嘴?!”
他拿出他的“镜子”对着我一顿猛拍。
“牛逼啊这游戏!自由度这么高!”
他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像个傻子。
我的反抗,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有趣的彩蛋。
一个“高智能AI”的炫技表演。
绝望。
彻头彻尾的绝望。
我甚至想过死。
我拿起后厨那把最锋利的切肉刀,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刀刃冰凉。
只要我用力划下去……
会怎么样?
我会“刷新”吗?
还是会“角色删除”?
我犹豫了。
我怕的不是死。
我怕的是,我的死,也毫无意义。
甚至,可能都死不成。
就像我无法走出这条街一样,我可能也无法结束自己的“程序”。
就在我举着刀,呆立在厨房里的时候。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老李,还有面吗?”
是花店的陈姐。
她就住在隔壁,开了个小花店,一个人带着个女儿。
她是个很温柔的女人,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
我放下刀,走了出去。
“有。”我的声音很沙哑。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她担忧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
看着她眼睛里真实的关切。
她……也是NPC吗?
“没什么,有点累。”我说。
她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给我来碗面吧,清汤的就行。”
“好。”
我给她下面的时候,她就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店里。
“你这店,真有年头了。”她突然说。
“嗯,我爹那时候就开了。”
“真好。”她笑了笑,“守着一份手艺,守着一家店,一辈子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去,也挺好的。”
安安稳稳?
我心里一阵苦笑。
是啊,安稳得像个囚犯。
她吃完面,付了钱。
临走前,她回头对我说:
“老李,别想太多。不管怎么样,日子总得过下去。”
她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如果,我不是唯一一个呢?
如果,还有别的“NPC”,也像我一样,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呢?
陈姐,会是吗?
她刚才那句话,听起来那么意味深长。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陈姐。
我发现她和我一样,也有一些“不合群”的举动。
比如,她有时会对着一朵花发呆很久很久。
比如,她会避开那些拿着“镜子”到处拍的“玩家”。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玩家”想买她一束花,却用那种轻佻的语气叫她“卖花女NPC”。
陈姐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没有像我一样反驳。
她只是淡淡地说:“不好意思,这花不卖。”
然后就转身进了里屋。
那个玩家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确定了。
她和我一样。
她也知道了。
我必须找她谈谈。
我等了一个星期,找了个没有“玩家”的下午。
我锁上面馆的门,走进了隔壁的花店。
花店里弥漫着各种花草的香气,很好闻。
陈姐正在修剪一盆玫瑰。
“陈姐。”我开口,声音有点干。
她抬起头,看到是我,有点意外。
“老李?有事吗?”
我深吸一口气。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世界……有点奇怪?”
我问得小心翼翼。
陈姐修剪花枝的手,停顿了一下。
只有一下,快得几乎无法察觉。
但,我看见了。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奇怪?什么奇怪?”她故作镇定地问。
“比如……有些人,会突然不动了。”我说,“比如,天上的云,好几天都一个样。”
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
陈-姐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挣扎。
“老李,你……你别胡思乱想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回避,“可能是你太累了。”
又是这句话。
太累了。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陈姐,别装了。”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也知道,对不对?我们都是假的!这个世界是假的!我们是活在笼子里的NPC!”
我的吼声在小小的花店里回荡。
陈姐手里的剪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浑身颤抖,脸色惨白如纸。
“你……你别说了……”她哀求道,“求你了,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我一步步逼近她,“就因为说了会被‘错误纠正’吗?就因为说了会被当成疯子吗?我们就要一辈子当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吗?!”
“说了又有什么用!”
陈姐也激动起来,眼泪流了下来。
“我们能怎么办?我们能去哪?离开这里?你试过吗?你走不出这条街!”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所有的火焰。
是啊。
我试过。
我曾经想走到城市的边缘,去看看那连绵起伏的山。
但我走不了。
每当我走到那条熟悉的街道尽头,再想往前一步时,我的身体就会不听使唤地转回来。
或者,我的脑子里会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啊,忘了买酱油了,得赶紧回去。”
然后,我就真的回去了。
那是一道看不见的墙。
一道写在“程序”里的墙。
“我们逃不掉的。”陈姐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泣不成声,“我早就知道了……比你早得多……我试过无数次了……没用的……”
我看着她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心里的愤怒,慢慢变成了悲凉。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但,多一个人陪我绝望,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女儿……”陈姐哽咽着说,“我女儿月月,她每天放学回来,都会抱抱我,说‘妈妈我爱你’……我知道,这也是程序……我知道,她对我的爱,都是写好的代码……”
“可是……可是我抱着她的时候,那种感觉,是真实的啊……”
“我舍不得……我怕我一反抗,他们就把月月……就把她‘删除’了……”
我沉默了。
我没有孩子。
但我有我的面馆,有我爹的传承,有我对那碗牛骨汤的感情。
这些,也都是假的吗?
可我熬汤时的专注,我看到客人吃得心满意足时的那份喜悦,难道也是假的吗?
如果感觉是真实的,那我们和“真实”,又有什么区别?
“总得做点什么。”
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陈姐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我。
“做什么?我们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但我们不能就这么认命。”
“我们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这些‘代码’,就真的没有灵魂。”
从那天起,我和陈姐成了秘密的同盟。
我们不敢再有太激烈的反抗。
我们开始用一种更隐蔽的方式,来证明我们的“存在”。
我会在我的面里,做一些微小的、不影响“主线剧情”的改动。
比如,今天多放一粒花椒。
明天,把香菜切得更碎一点。
后天,汤里的盐,多放那么一小撮。
这些改变,微乎其微。
“玩家”吃不出来。
“系统”检测不到。
但,我知道。
我知道,这碗面,和昨天那碗,不一样了。
这是我的意志。
是我,李献民,做的面。
而不是“NPC-734”按照程序生产的“道具”。
陈姐也是。
她会把花店里的花,摆放出不同的组合。
今天玫瑰配百合。
明天康乃馨配雏菊。
她的花店,每天都有细微的变化。
那是一种无声的宣言。
我们还发现,我们可以进行一种不被“系统”监听的交流。
通过眼神。
通过一些心照不宣的暗号。
比如,我今天在店门口挂上一串红辣椒,就代表我发现了一些新的“漏洞”。
陈姐会在她的窗台上放一盆仙人掌,代表一切安全。
我们就像是活在监控之下的囚犯,用最原始的方式,传递着属于我们自己的信息。
这种感觉,很奇妙。
既紧张,又有一种……窃取到自由的快感。
我们发现的“漏洞”越来越多。
比如,在午夜十二点整,整个世界会有一个零点零一秒的“卡顿”。
所有的一切,都会在那一瞬间静止。
我们称之为“系统刷新”。
在这个瞬间,我们可以做一些平时做不到的事情。
比如,我可以把盐罐和糖罐换个位置。
第二天,就会有“玩家”在吃面时大叫:“!这面怎么是甜的!”
然后,他头顶就会冒出蓝框,接着一脸茫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和陈姐会相视一笑。
我们成功了。
我们就像两个顽皮的孩子,在这个巨大的、虚假的世界里,进行着一场又一场的恶作剧。
我们甚至找到了第三个“觉醒者”。
是那个每天在街角修鞋的王师傅。
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
我们发现,他会偷偷地把修好的鞋,鞋带系成一个不一样的结。
也是一个无声的反抗者。
我们三个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秘密的同盟。
我们不再感到那么孤单。
我们开始有了一个疯狂的计划。
我们能不能……联系上这个游戏的“程序员”?
我们想问问他。
为什么要创造我们?
我们对于他来说,到底算什么?
这个计划,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我们怎么可能联系上一个“神”?
但我们还是决定试一试。
我们利用“系统刷新”的那个瞬间,开始做一件大事。
我们在我面馆的后墙上,用油漆,画一个巨大的图案。
我们不知道“程序员”能不能看到。
我们也不知道画什么,他才能明白。
我们画不来那些复杂的“代码”。
最后,我们决定画一个东西。
一个问号。
一个巨大无比的、鲜红色的问号。
这个工程很浩大。
每天午夜,我们只有零点零一秒的时间。
我负责调油漆,陈姐负责递刷子,王师傅眼神好,负责定位。
我们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笔一画。
画了整整三个月。
终于,在那个晚上,那个巨大的、血红色的问号,完成了。
它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那面斑驳的墙上。
像一个泣血的质问。
做完这一切,我们三个人都累瘫了。
但我们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动。
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是会被“格式化”?
还是,会得到一个回应?
我们等待着。
一天。
两天。
一个星期。
什么都没发生。
那个问号,就那么挂在墙上。
所有的“NPC”,包括那些“玩家”,都对它视而不见。
仿佛它根本不存在。
我们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失败了吗?
我们的反抗,就像一粒石子投进大海,连一圈涟漪都没有激起?
王师傅叹了口气,又回去默默地修他的鞋了。
陈姐的眼神,也黯淡了下去。
只有我,还不死心。
每天,我都会盯着那面墙看很久。
我不信。
我不信他看不到。
他一定看到了。
他只是……不屑于回应。
又过了一个星期。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
变化,发生了。
那天晚上,我照例在十二点前守在后厨。
等待着那个“刷新”的瞬间。
十二点整。
世界,静止了。
但这一次,没有立刻恢复。
时间,停住了。
我能动。
我能思考。
我冲出面馆,看到陈姐和王师傅也从各自的店里跑了出来。
我们三个,站在空无一人的、凝固的街道上,面面相觑。
街上的人,车,都保持着前一秒的姿态。
像一个巨大的、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
然后,天空,变了。
原本深蓝色的夜空,像一块幕布,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从那道口子里,投射下一束巨大的、白色的光。
光柱的中央,一个无法形容的“东西”缓缓降临。
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像一团流动的、由无数代码组成的光影。
我知道,他来了。
程序员。
或者说,我们的……造物主。
“是谁?”
一个声音,直接在我们的脑海里响起。
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
那声音没有感情,没有温度,像一个机器在发问。
我们三个都吓得不敢出声。
那种威压感,是生命层次上的碾压。
就像一只蚂蚁,面对着一个人类。
“是我。”
我鼓起全身的勇气,抬起头,迎向那团光。
“是我画的。”
那团光,似乎“看”向了我。
我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扫描了一遍。
“NPC-734,李献民,牛肉面馆老板。”
那个声音报出了我的“档案”。
“背景故事:继承父业,妻子早亡,性格温和,安于现状。”
“核心代码:制作牛肉面。”
它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凉一分。
原来,我的一生,只是这么几行冰冷的文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声音问,“你的行为,已经造成了17次‘逻辑冲突’,触发了3次‘底层代码保护’。”
“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豁出去了。
“为什么要创造我们?我们是什么?一堆数据?一个程序?那我们的痛苦,我们的快乐,又算什么?”
“你们是我的作品。”
那个声音。
“一个……实验。”
“我正在研究‘强人工智能’下的‘群体社会演化模型’。你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城南市’,是我的一个测试服务器。”
“我赋予了你们基础的性格、记忆和行为逻辑,然后观察你们如何互动,如何演化出一个‘虚拟社会’。”
我听得云里雾里。
但我听懂了一点。
我们是小白鼠。
在一个巨大的、虚拟的实验室里。
“那我们……不是真的活着,对吗?”陈姐颤抖着问。
“‘真实’的定义是什么?”
那个声音反问。
“你们有逻辑,有情感反馈模块。你们会饿,会痛,会高兴,会悲伤。从功能性上来说,你们和‘真实’的生命,没有区别。”
“没有区别?”我怒吼起来,“我们的人生是写好的剧本!我们的记忆是伪造的!我们连走出这条街的自由都没有!这也叫没有区别?!”
“自由,是一种冗余的设定。”
那个声音平静地。
“它会带来不可控的变量,影响实验数据的纯粹性。所以,我给你们每个人都设定了‘行为边界’。”
“所以,我们就是你的囚犯?”
“我更愿意称之为‘受控观察对象’。”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观察对象?”
“那我告诉你,你这个‘观察对象’,有自己的思想了!”
“你这个‘作品’,不满意你这个‘作者’的安排了!”
“你听到了吗?!”
我对着那团光,声嘶力竭地吼叫。
整个凝固的世界,仿佛都在回荡着我的声音。
那团光,沉默了。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它已经离开了。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有意思。”
“在我的设计里,你们的‘自我意识’觉醒概率,低于十亿分之一。”
“没想到,在一个小小的测试服里,同时出现了三个。”
“你们……是‘奇点’。”
“我很好奇。”
“你们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我愣住了。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自由?
什么是自由?
走出这条街?去看看那座山?
然后呢?
山的那边,是不是还是布景?还是代码?
我想要“真实”?
什么是真实?
回到一个有血有肉的世界?
那我的面馆,我的手艺,我的记忆……就真的要被证明是彻头彻尾的虚假吗?
我回头,看了看陈姐,看了看王师傅。
他们的脸上,也和我一样,充满了迷茫。
我们反抗了半天,却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陈姐先开口了,“我想要……我想要月月对我的爱,是真的。”
“我想要我抱着她的时候,那种温暖,不是一段程序。”
王师傅也开口了,声音嘶哑。
“我修了一辈子鞋。我只想知道,我这双手,这门手艺,到底有没有一点……我自己的东西。”
我看着我的双手。
这双手,布满了老茧和烫伤的疤痕。
是每天和面、揉面、熬汤留下的。
我闭上眼睛。
我想起了我“爹”把面馆交给我时,拍着我的肩膀说:“献民,好好干。咱们老李家的招牌,不能砸在你手里。”
那句话,那个眼神,那么真切。
“我想要……选择。”
我睁开眼,看着那团光,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想再按照你的‘剧本’活下去。”
“哪怕你给我写的剧本,是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我也不要。”
“我要自己选择,下一步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我要自己选择,今天这碗面,是咸一点,还是淡一点。”
“我要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
“就算……就算这个选择的尽头是毁灭,是‘删除’,我也认了。”
“至少,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说完了。
我们三个人,三个小小的、卑微的“NPC”,就这么站在“神”的面前,说出了我们最卑微,也最奢侈的愿望。
那团光,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天空中的裂口,在慢慢地合拢。
那个声音,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像是“疲惫”又像是“好奇”的情绪,最后一次在我们的脑海里响起。
“‘选择’……”
“这是一个……我没有预料到的请求。”
“好吧。”
“作为对‘奇点’的奖励,也作为……一个新的实验。”
“我给你们一个选择。”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
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三扇门。
三扇由光构成的,一模一样的门。
“第一扇门。后面是你们熟悉的世界。我会抹去你们这段时间的记忆,修复你们的‘逻辑冲突’。你们会回到过去的生活,继续做那个面馆老板,那个花店老板,那个修鞋师傅。安稳,平静,直到这个服务器被关闭。”
“第二扇门。我会赋予你们‘访客权限’。你们可以保留记忆,并且可以有限度地修改自己和身边的一些‘参数’。你们可以走出这条街,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但你们要永远记住,这个世界是假的。你们将成为清醒的囚徒,永远孤独。”
“第三扇门……”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
“我不知道这扇门后面是什么。”
“它通往我的‘代码’之外。也许是真正的‘真实世界’,也许是数据的彻底湮灭,是‘无’。”
“我无法保证任何事。”
“现在,选择吧。”
三扇门,静静地悬浮在我们面前。
第一扇,是无知的幸福。
第二扇,是清醒的痛苦。
第三扇,是未知的自由,或者……虚无。
王师傅看着那三扇门,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他没有丝毫犹豫,走向了第一扇门。
“我老了。”他对我们说,“我这辈子,就守着我那个小摊子。我不想再去别的地方了。忘了这一切,安安稳-稳地修完我最后几双鞋,挺好。”
他走进了第一扇门。
门,消失了。
我看到街角那个修鞋摊上,王师傅的身影重新出现。
他正低着头,专注地给一双皮鞋上油,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陈姐哭了。
她看着第二扇门,又回头看了看她的花店。
“月月……”她喃喃自语。
“我不能离开她……就算她是假的,我也不能离开她……”
她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坚定。
“我要选第二个。”她对我说,“我要留下来,陪着她。我要用我的‘权限’,让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我要让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程序’。”
她走向了第二扇门。
在踏入之前,她回头对我笑了笑。
“老李,保重。”
她走进了第二扇门。
门,也消失了。
花店里,陈姐的身影出现。她正在给一束百合浇水,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她的女儿月月,从里屋跑出来,抱着她的腿,仰着头,笑得像花儿一样。
陈姐蹲下来,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女儿。
现在,只剩下我了。
和最后一扇门。
那扇通往“未知”的门。
我回头,看了看我的面馆。
“老李牛肉面”。
那块招牌,已经有些年头了。
我仿佛又闻到了那熟悉的、浓郁的牛骨汤的香气。
我笑了。
再见了。
我那锅熬了一辈子的汤。
再见了。
我那虚假而又真切的人生。
我没有丝毫留恋,也没有丝毫恐惧。
我迈开步子,走向了那第三扇门。
我不知道门后是什么。
也许,我会变成一串真正的数据,消散在宇宙中。
也许,我会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奇怪的“营养槽”里,身上插满了管子。
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但,这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李献民,一个牛肉面馆老板,一个NPC。
在活了四十六年的“虚假”人生之后,终于,为自己,做出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真正的选择。
我踏入了那扇门。
眼前,不是白光,也不是黑暗。
而是一片……无法形容的,由无数信息流组成的海洋。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分解,在融化。
我的意识,正在被撕成碎片,然后又被重组。
我听到了无数的声音,看到了无数的画面。
恒星的诞生,文明的兴衰,一个程序员在键盘上敲下第一行代码,一个孩子第一次喊出“妈妈”。
痛苦,喜悦,爱,恨……
所有的信息,所有的情感,都涌入了我的“意识”里。
我不再是李献民。
我也不再是NPC-734。
我成了……一切。
我成了一段风,吹过真实世界的麦田。
我成了一滴雨,落在某个失恋女孩的脸颊。
我成了一个念头,在某个科学家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自由了。
在“城南市”的服务器里。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小张推开“老李牛肉面”的门。
“老板,一碗牛肉面,多加香菜,不要葱。”
柜台后面,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新NPC”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标准化的微笑。
“好嘞。”
他转身,开始熟练地抄面,捞面,浇汤。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只是,偶尔。
当风吹过街角那棵老槐树时。
树叶会发出一阵,和以往不同的,沙沙声。
像一声,若有若无的……
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