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周六,一个标准的、属于我这种中年男人的周六。
上午陪儿子豆豆去上补习班,我在外面车里刷了两个小时短视频。
中午回家,老婆小雅已经做好了饭,吃完饭她刷碗,我陪豆豆搭乐高。
下午三点,豆豆午睡,小雅也跟着眯一会儿,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
所谓自己的时间,就是溜达到阳台,点上一根烟,对着楼下那几棵半死不活的冬青发呆。
烟抽到一半,小雅在卧室喊:“陈阳,酱油没了,你去楼下超市买一瓶。”
这就是我的周六。
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旧机器,在固定的轨道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噪音,运转着。
我掐了烟,拿上手机和钥匙,趿拉着拖鞋就下了楼。
我们小区门口的超市,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永远板着一张脸,好像全世界都欠她钱。
我走进去,熟门熟路地往调味品区走。
就在我拿起一瓶海天金标生抽的时候,旁边传来一个有些迟疑的女声。
“陈阳?”
我转过头。
一个女人,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米色风衣,头发是那种很时髦的深棕色大卷,化着淡妆。
很陌生,又有点莫名的熟悉。
特别是那双眼睛,亮得有点过分,带着一丝探寻和不确定。
我脑子里的搜索引擎飞速运转,从小学一直检索到大学,然后卡住了。
她看我一脸茫然,噗嗤一声笑了。
“我,林薇。大学同学。”
林薇。
这两个字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玻璃弹珠,突然被谁一脚踢了出来,在我的脑海里叮叮当当地乱滚。
“哦!林薇!”我终于想起来了,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八度。
大学时候的林薇,短发,假小子,天天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在学校的摇滚社团里当贝斯手,天天嚷嚷着要“keep real”,要“死在巡演的路上”。
那时候,我是主唱兼吉他手。
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战友”。
“你……”我张了张嘴,想说“你怎么变化这么大”,又觉得不妥,硬生生憋了回去,最后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好久不见。”
“是啊,得有十多年了吧。”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在我那件起球的灰色卫衣和脚下的“特步”拖鞋上停留了一秒。
那一秒,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公开展示的、贴着“处理品”标签的假人模特。
我下意识地把手里的酱油往身后藏了藏。
“你住这附近?”她问。
“嗯,就楼上。”我指了指天花板。
“挺好,挺好。”她点着头,那种客气而疏离的“挺好”,让我感觉比直接说“你混得真差”还要难受。
“你呢?毕业后就没你消息了,手机号也换了。”我努力想找回一点对话的主动权。
“我啊,瞎折腾呗。”她笑笑,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前两年在这边开了个小咖啡馆,离这不远,有空过来坐坐,我请你。”
我接过来,名片是那种很厚实的艺术纸,上面只有简单的几个字:
林薇。
还有一个地址,一个电话。
没有头衔,没有公司。
“行,一定一定。”我嘴上应付着,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看了看我手里的酱油瓶子,说:“你先忙,我随便逛逛。”
然后她就推着一辆购物车,姿态优雅地走向了进口食品区,那背影,挺拔得像一棵白杨树。
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瓶冰凉的酱油和那张温热的名片,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回到家,小雅正靠在沙发上玩手机。
“买了这么久?”她头也没抬。
“嗯,遇到个老同学,聊了两句。”我把酱油递过去。
“哦。”她淡淡地应了一声,继续在屏幕上划来划去,不知道在抢什么优惠券。
我没再说话,默默地走回阳台,又点了一根烟。
风有点凉,吹得我一个哆嗦。
我摊开手心,看着那张名片。
林薇。
我突然想起大四散伙饭那天晚上,我们一群人喝得东倒西歪,在学校操场上唱歌。
林薇抱着一瓶啤酒,满脸通红地对我说:“陈阳,你可千万别去考什么公务员,进什么国企,那不是人待的地方,能把你的骨头渣子都磨没了。”
那时候我怎么的?
我说:“放心,我宁愿去地铁口卖唱,也不当那种活死人。”
“活死人”。
我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看着它在空中慢慢散开,变成了虚无。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三十七岁,市档案局科员,每天的工作就是把一堆落了灰的文件从A柜子搬到B柜子,再从B柜子搬回A柜子。
工资不高不低,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有房有车,但房贷车贷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老婆孩子热炕头。
在外人看来,这叫“安稳”,叫“岁月静好”。
我自己也曾经这么麻痹自己。
可今天,被林薇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一看,我所有的伪装,瞬间就碎了。
我就是那个“活死人”。
一个给八零后丢人的,平庸、乏味、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活死人。
晚上,豆豆睡着后,小雅在卫生间卸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林薇。
不是现在的林薇,是大学时候那个抱着贝斯,甩着短发,在台上闪闪发光的林薇。
那时候,我们乐队叫“休克鱼”。
名字是我起的。
我说,鱼离开了水会休克,但休克不代表死亡,只要有一滴水,它就能活过来。我们就是那条在干涸的现实里,等待着一滴理想之水的鱼。
现在想来,矫情。
可那时候,我们是真信。
我们自己写歌,歌词里全是愤怒、迷茫和对未来的叫嚣。
我们在学校的草坪上,对着星星弹琴,一弹就是一整夜。
我记得有一次,演出结束,林薇的贝斯弦断了,划伤了手指,血直流。
她看都没看,直接把手指含在嘴里,然后对我说:“陈阳,咱们以后一定能去迷笛音乐节,一定能!”
她的眼睛里,有火。
那种火,我曾经也有。
我的火,是什么时候灭的?
是第一次考公务员失败,我爸拍着桌子骂我“不务正业”的时候?
是小雅怀孕,我看着B超单上那个小小的生命,第一次感到恐慌的时候?
还是拿到房产证,背上三十年贷款,感觉自己被彻底钉死在这座城市的时候?
我记不清了。
我只知道,那团火,一点一点,变成了灰。
最后,连一点余温都没剩下。
“想什么呢?烙饼啊?”小雅从卫生间出来,带着一身水汽。
“没什么。”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是不是工作上不顺心?”她在我身边躺下。
“没有,挺好的。”
“那就行。”
黑暗中,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
她很快就睡着了。
她总是这样,天大的事,睡一觉就过去了。
我羡慕她。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在沙滩上的鱼,拼命地张着嘴,却呼吸不到一丝空气。
第二天是周日。
我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
小雅和豆豆还在睡。
我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换了身衣服,鬼使神差地,把林薇那张名片揣进了兜里。
“我出去跑个步。”我对刚起床的小雅说。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都多少年没跑过步了。”小雅揉着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我没理她,直接出了门。
我没有去跑步。
我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找林薇的咖啡馆。
那条街我有点印象,是市里这几年新开发的“文艺街区”,租金贵得吓人。
我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找到了。
咖啡馆的名字很简单,就叫“薇”。
门口没有花里胡哨的招牌,只有一个小小的、黄铜做的字母“W”,挂在深灰色的墙上。
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我看到林薇正坐在吧台里,低着头,专注地冲着一杯手冲咖啡。
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和她,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的世界是灰色的,是A4纸和红色印泥组成的。
她的世界,是彩色的,是咖啡的香气和阳光的味道组成的。
我站在马路对面,像个偷窥者,看了足足有十分钟。
我不敢进去。
我怕我身上那股子“档案局味儿”,会玷污了那里的空气。
最后,我还是转身走了。
像个逃兵。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都处在一种极度焦躁的状态里。
上班的时候,看着那些积了灰的档案盒,我第一次产生了想把它们全都烧掉的冲动。
局长在会上讲着那些陈词滥调,我看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突然觉得无比恶心。
同事们在办公室里聊着股票、孩子、丈母娘,我一句话都插不进去,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下班回家,小雅照例问我:“今天怎么样?”
我总是:“就那样。”
然后就是沉默。
我和小雅之间,好像很久都没有“聊天”这种东西了。
我们说的,都叫“事项”。
“豆豆的保险该交了。”
“明天我妈生日,记得买个蛋糕。”
“物业费催了两次了。”
我们像两个合伙人,共同经营着一个叫“家庭”的公司,每天盘算的,都是收支和损益。
至于“爱”、“理想”、“激情”这些东西,早就被计入了“沉没成本”,不再提及。
周三晚上,我又失眠了。
我悄悄爬起来,走到书房,从最里面的柜子里,拖出了一个落满灰尘的箱子。
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把木吉他。
我的第一把吉他,用我攒了半年的生活费买的。
琴身上还贴着“休克鱼”的贴纸,已经卷了边。
我轻轻拨了一下琴弦。
“嘣”的一声,声音嘶哑、干涩,像一个老人的咳嗽。
我把它抱在怀里,手指生疏地在琴颈上移动。
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和弦,现在却怎么都按不准。
我的手指,常年累月地敲击键盘、翻阅文件,已经变得僵硬而迟钝。
我试着想唱一首我们以前写的歌。
“在钢铁的丛林里,我是一只迷路的鸟……”
我只唱了第一句,就唱不下去了。
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疼。
我抱着吉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个傻子一样,一坐就是一夜。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
刚到办公室,科长老王就把我叫了过去。
“小陈,市里要搞个‘最美档案人’的评选,局里推荐你,你准备一下材料。”老王拍着我的肩膀,一脸“我看好你”的表情。
“最美档案人?”我差点笑出声。
每天和一堆发霉的纸打交道,美在哪里?
美在灰尘的形状吗?还是美在手指上被纸张划出的细小伤口?
“王科,我……”我想拒绝。
“这是局领导对你的肯定,别不识抬举。”老王脸一沉,“就这么定了,下周一把材料交给我。”
说完,他背着手,迈着四方步走了。
我回到座位上,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关于申报‘最美档案人’的个人事迹材料”。
我盯着那个空白的文档,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我的事迹?
我的事迹就是把青春、热血、理想,全都打包放进了这些该死的档案盒里,然后贴上封条,存档,直到腐烂。
这他妈算什么狗屁事迹!
我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齐刷刷地看着我。
我环视了一圈,看着那些或惊讶、或麻木、或幸灾乐祸的脸。
我突然觉得,再待下去,我真的会疯。
我抓起外套,什么都没说,直接冲出了办公室。
我一路狂奔,跑出了档案局的大门,跑到了大街上。
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
然后,我做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决定。
我掏出手机,找到了林薇的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是林薇的声音,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沙哑。
“我,陈阳。”我的声音在抖。
“陈阳?”她那边顿了一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我想见你。”
“现在?”
“现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我刚起,在店里。你过来吧。”
我挂了电话,拦了一辆出租车。
“去梧桐路。”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兄弟,你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白?”
“没事,开车。”
到了咖啡馆,我推门进去。
店里没有客人。
林薇穿着一件宽松的毛衣,素着脸,正在擦拭吧台。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
“你这是……被人抢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皱巴巴的,头发乱糟糟的,脸色肯定难看得要死。
我苦笑了一下。
“差不多。”
她没再问,给我倒了杯热水。
“坐吧。”
我捧着那杯热水,手还在不停地抖。
“我从单位跑出来的。”我开口,声音嘶哑。
“嗯。”她点点头,继续擦着杯子,好像我说的只是一件“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小事。
“他们让我申报什么‘最美档案人’。”
“然后呢?”
“我觉得恶心。”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我活得像个骗子!我他妈一点都不‘美’!我丑!我猥琐!我每天都在撒谎!骗我老婆,骗我儿子,骗我自己!”
我说着说着,情绪就失控了,声音越来越大。
说到最后,我几乎是在咆哮。
林薇停下了手里的活,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你不是骗子,陈阳。”她缓缓开口,“你只是……累了。”
我愣住了。
“我刚毕业的时候,也去上过班。”她给自己也倒了杯水,在我对面坐下,“在一个设计公司,天天画那些甲方爸爸要的、狗屁不通的图。开会,加班,改稿,再开会,再加班,再改稿。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台作图机器,没有灵魂。”
“有一次,为了一个项目,我连着通了三个宵。交稿那天,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天桥上来来往往的人,突然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
“那天回家,我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我就辞职了。”
“我爸妈都快疯了,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就这么扔了。我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觉得我脑子进水了。”
“我没理他们。我拿着工作两年攒下的所有钱,还有跟朋友借的一点,开了第一家咖啡馆。就在一个很偏僻的巷子里,小得只有三张桌子。”
“第一年,差点就倒闭了。交完房租,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天天啃馒头。最惨的时候,连着一个星期,一个客人都没有。”
“那时候,我也怀疑过自己。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我是不是就该老老实实地回去当个画图狗?”
她看着我,笑了笑。
“但是,你知道吗?有一天晚上,店里快打烊了,外面下着大雨。一个姑娘推门进来,浑身都湿透了,哭得稀里哗啦的。她说她刚跟男朋友分手,无家可归。”
“我什么都没问,给她冲了杯热可可,又拿了条毛毯给她披上。她就在那张靠窗的桌子边,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她走的时候,对我说:‘谢谢你,你的咖啡馆,救了我一命。’”
林薇说到这里,眼圈有点红。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哪怕这个意义,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不是想跟你炫耀什么,陈阳。”她看着我,眼神无比真诚,“我只是想告诉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你的战场,可能在办公室的格子里;我的战场,可能在这小小的吧台里。我们都在打一场不为人知的仗。”
“你觉得你给八零后丢人了,是因为你用别人的标准,来衡量你自己的人生。”
“谁规定八零后就一定要创业成功,一定要年薪百万,一定要活成别人眼里的传奇?”
“我们这一代人,是夹缝里的一代。我们接受过理想主义的教育,却一头撞进了现实主义的社会。我们身上背着上一代的期望,又扛着下一代的未来。我们比谁都拧巴,比谁都矛盾。”
“安稳,没什么不好。真的。能在一个操蛋的世界里,给自己和家人撑起一片安稳的天空,这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英雄主义。”
“你觉得累,觉得虚伪,不是因为你选错了路。而是因为你走得太久,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
她的一番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呆呆地看着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一个三十七岁的男人,在另一个女同学面前,哭得像个。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林薇没有劝我,也没有递纸巾,就那么静静地坐着,陪着我。
等我哭够了,她才开口。
“想不想喝杯咖啡?我新到了一批豆子,耶加雪菲,日晒的。”
我点了点头。
她站起身,走到吧台后面,开始磨豆,烧水,冲泡。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咖啡的香气,很快就弥漫了整个屋子。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味道,有花香,有果香,还有一点点类似酒的发酵味。
她把一杯冲好的咖啡推到我面前。
“尝尝。”
我端起来,喝了一口。
酸、甜、苦,各种味道在我的舌尖上炸开。
很奇妙的感觉。
“怎么样?”她问。
“好喝。”我说的是实话。
“这杯咖啡,叫‘重生’。”她笑着说。
我看着杯子里那琥珀色的液体,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我在林薇的咖啡馆,待了一整个下午。
我们聊了很多,聊大学时候的乐队,聊那些现在看来傻得可爱的梦想,也聊这些年的生活。
我跟她说了我的工作,我的家庭,我的焦虑。
她也跟我说了她创业的艰辛,她和家人的抗争,她对未来的规划。
我们像是两个多年未见的老战友,在战壕里,交换着彼此的伤口和勋章。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接到了小雅的电话。
她的声音很急。
“陈阳,你跑哪去了?一天都联系不上你!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静音了,上面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小雅的。
“我……我在一个同学这儿。”
“男的女的?”她立刻警惕起来。
“女的,大学同学。”
电话那头沉默了。
“豆豆一直在找你。”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
我的心,猛地一揪。
“我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我对林薇说:“我得走了。”
“嗯。”她点点头,“以后别再玩失踪了,你老婆会担心的。”
“我知道。”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
“林薇。”
“嗯?”
“谢谢你。”
她笑了,像大学时那样,露出两颗小虎牙。
“谢什么。下次来,记得付钱就行。”
回到家,一开门,豆豆就扑了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腿。
“爸爸,你去哪了?我好想你。”
我把他抱起来,亲了亲他的额头。
“爸爸错了,爸爸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小雅站在客厅,红着眼圈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抱着豆豆走到她面前。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
她的手,很凉。
那天晚上,等豆豆睡着后,我跟小雅进行了一次长谈。
我把我所有的困惑、焦虑、不满,全都告诉了她。
我告诉她,我觉得自己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我告诉她,我快被那份死气沉沉的工作逼疯了。
我甚至告诉了她,我遇到了林薇,以及林薇对我说过的话。
我说完之后,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不敢看小雅的眼睛。
我以为她会大发雷霆,会骂我不知足,会质问我和林薇的关系。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很轻。
“陈阳,我一直以为,你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我以为,你跟我一样,觉得平平淡淡才是真。”
“我不知道,你心里原来憋了这么多事。”
她顿了顿,吸了口气。
“那个‘最美档案人’,你要是不想申,就不申了。大不了跟领导吵一架,他还能把你开除了不成?”
“工作要是真干得不开心,咱们……咱们就换一个。虽然有房贷车贷,但也不是说离了这份工作就活不下去。我还有工资,咱们省着点花,总能过去的。”
“至于那个林薇……我承认,我有点嫉妒她。”
“我嫉妒她可以活得那么潇洒,那么自我。”
“但是,陈阳,我们有豆豆。我不能像她那样,什么都不管不顾。”
“我不知道你的那些理想、梦想是什么。但是,如果你觉得现在的生活让你窒息,那你就去改变它。”
“你想写歌,你就去写。”
“你想弹吉他,你就去弹。”
“我不会拦着你。只要你别再像今天这样,突然消失,让我和豆豆找不到你。”
她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伸出手,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对不起,小雅,真的对不起。”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迷路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没有辞职。
生活还要继续,房贷还要还,豆豆还要上学。
我不是那个可以“死在巡演路上”的少年了。
但是我拒绝了那个“最美档案人”的申报。
老王气得拍了桌子,说我“朽木不可雕也”。
局长找我谈话,旁敲侧击地问我是不是对组织有什么意见。
我只是说,我觉得自己还不够格。
他们看我态度坚决,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把那把旧吉他,从箱子里拿了出来,换了新的琴弦,每天晚上,等豆豆睡着了,我都会在书房里,轻轻地弹上一会儿。
一开始,手指还是会疼,按弦也还是会跑偏。
但慢慢地,我找回了一点感觉。
我还把我大学时候写的那些歌,从一个旧U盘里翻了出来。
现在再看那些歌词,觉得又中二又可笑。
但是我没有删掉它们。
我买了一个新的笔记本,开始重新写东西。
写的不是歌词,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关于我生活的片段和感悟。
我写超市里老板娘那张刻薄的脸。
我写档案局里灰尘的味道。
我写豆豆抱着我脖子时,身上那股好闻的奶香味。
我写小雅眼角新长出的细纹。
我写林薇咖啡馆里,那杯叫“重生”的咖啡。
我不知道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也许它们永远都不会变成铅字,永远都不会有人看到。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写的过程中,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我不再是那个麻木的、等待退休的科员陈阳。
我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还在笨拙地,试图与这个世界和解的,八零后。
我没有再去找过林薇。
只是偶尔,会在朋友圈里看到她的动态。
她去了很多地方,开了更多的分店,她的咖啡馆,成了这座城市的文艺地标。
她活成了我们当年最想成为的样子。
我一点都不嫉妒。
真的。
我只是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前几天,是“休克鱼”乐队成立十五周年的纪念日。
我写了一首新歌。
歌词很简单。
“嘿,老朋友,你还好吗?
你的琴弦,是否已经生了锈?
嘿,老朋友,别来无恙啊。
你的理想,是否还揣在胸口?
我们都曾是,休克的鱼,
在干涸的岸上,渴望一场暴雨。
后来,雨来了,
你游向了大海,我守着一片水洼。
大海有大海的波澜壮阔,
水洼有水洼的春夏秋冬。
我们没有走散,
只是在各自的航道上,
遥遥相望,互道珍重。”
我用手机录了下来,没有发给任何人。
只是在那个深夜,一个人,反复地听。
听着听着,就笑了。
我好像,没有那么给八零后丢人了。
至少,我还在唱。
周六,又是一个周六。
上午,我依然陪豆豆去上补习班。
我没有坐在车里刷短视频,而是拿出了我的笔记本,在上面写写画画。
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暖洋洋的。
中午回家,小雅在厨房里忙活。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干嘛呀,一身汗。”她笑着躲。
“老婆,辛苦了。”
“肉麻。”她嘴上这么说,嘴角却翘了起来。
下午,豆豆睡了,小雅也去午睡。
我没有去阳台抽烟。
我走进书房,拿起了我的吉他。
我轻轻地弹着,唱着我写的那首新歌。
声音不大,刚好能让我自己听见。
弹着弹着,我感觉书房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我回头,看到小雅正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好像是心疼,又好像是欣慰。
我们对视着,都没有说话。
阳光从她身后的客厅里照进来,在空气中,画出了一道道金色的光束。
我突然觉得,我的这片小小的水洼,也挺好。
有光,有爱,有歌声。
这就够了。
一个多月后,我的生活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每天早上七点起床,送孩子,上班。
在档案局那栋沉闷的大楼里,处理着永远处理不完的文件。
老王看我的眼神,依然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同事们的话题,依然是股票、房价和孩子的成绩。
但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比如,我不再觉得那份工作是无法忍受的酷刑。
我把它当成一种……嗯,行为艺术。
我开始饶有兴致地观察那些来查档案的人。
有为了证明自己祖上是地主而来回折腾的老大爷,有为了单位分房而把三十年前的调令翻来覆去研究的阿姨,还有为了离婚官司而来查找对方婚前财产记录的、满脸戾气的年轻女人。
每个人,都是一个故事。
我把这些故事,都写进了我的笔记本里。
我的笔记本,已经快写满一半了。
和小雅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们之间的话,变多了。
不再仅仅是“事项”的通报。
我会跟她讲我今天在单位遇到的奇葩事。
她会跟我吐槽她公司里新来的、眼高手低的实习生。
我们会一起讨论豆豆看的动画片,哪一部更有想象力。
有一天晚上,她靠在床头看书,我坐在地毯上擦吉他。
她突然说:“陈阳,你最近好像……爱笑了。”
我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像是。
“有吗?”
“有。”她很肯定地说,“以前你总皱着眉头,像谁都欠你八百万似的。”
我笑了。
“现在不欠了,他们都还清了。”
她也笑了,把书放下,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
“你弹琴给我听吧。”
“我弹得不好。”
“没关系,我喜欢听。”
于是,我就弹起了那首我为“休克鱼”写的歌。
她靠在我的背上,轻轻地跟着哼唱。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又过了一段时间,局里组织了一次去邻市的“学习交流”。
说白了,就是公费旅游。
老王本来不想让我去,觉得我“思想有问题”。
但不知怎么的,最后名单上还是有了我的名字。
我们去参观了对方的“数字化档案中心”。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副局长,地中海发型,啤酒肚,说话官腔十足。
他唾沫横飞地讲了半天,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自由活动的时候,我一个人溜了出来。
我凭着记忆,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闲逛。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薇”。
是林薇的咖啡馆。
我记得她说过,她把分店开到了邻市。
没想到,就这么巧,被我撞见了。
我站在马路对面,犹豫了很久。
最终,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店里的风格和她第一家店一模一样,简约,安静。
一个年轻的店员接待了我。
“先生,喝点什么?”
“林薇……林老板在吗?”我问。
“哦,我们老板今天不在店里,她去外地看场地了。”
“这样啊……”我有点失望。
“您找她有事吗?可以留个言。”
“不用了。”我笑了笑,“给我来一杯‘重生’吧。”
店员愣了一下,“先生,我们菜单上没有这款……”
“有的。”我指了指吧台后面的一块小黑板,上面用漂亮的粉笔字写着“今日隐藏菜单:重生”。
店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刚来不久。”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咖啡端上来的时候,我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那杯琥珀色的咖啡,映着窗外的街景,有一种不真实的、朦胧的美。
我把照片发了个朋友圈,没有配任何文字。
不到一分钟,林薇就点了赞。
然后,她发来一条微信。
“哟,跑到我的地盘上来了?”
“路过。”我回道。
“咖啡怎么样?新来的小姑娘,手艺还不太稳。”
“很好喝。和你的味道不一样,但同样好喝。”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陈阳,你最近……好像不太一样了。”
“是吗?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感觉……轻松了。”
我看着窗外,笑了。
“可能吧。鱼在水洼里,待久了,也挺自在的。”
“水洼挺好。至少,不会被淹死。”她回了一个笑脸的表情。
“对了,”她又发来一条,“我下个月结婚,在海边办个小仪式,只请几个朋友。你……和小雅,一起来吧。”
我看着那条信息,愣了很久。
“恭喜。”我回道,“一定到。”
放下手机,我喝了一口咖啡。
那股熟悉的、复杂的味道,在我的口腔里蔓延开来。
酸,甜,苦。
人生,大概也就是这个味道吧。
从邻市回来后,我把林薇要结婚的消息告诉了小雅。
她听完,表情有点复杂。
“她要结婚了啊……”
“嗯。”
“挺好的。”她顿了顿,“那我们……去吗?”
“去吧。”我说,“人家都了。”
“可是,我穿什么去啊?海边婚礼,总不能穿得太随便吧?”她开始焦虑起来。
“而且,豆豆怎么办?总不能带他去吧?”
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很好笑。
“老婆,你紧张什么?”
“我……我怕给你丢人。”她小声说。
我走过去,把她揽进怀里。
“你是我老婆,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谁也比不上。”
她的脸,红了。
林薇的婚礼,在一个很美的海岛上举行。
我们提前一天飞了过去。
林薇的未婚夫,是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男人,是个建筑设计师。
林薇说,他们是在一次旅行中认识的。
婚礼很简单,也很温馨。
没有繁琐的仪式,没有喧闹的宾客。
只有二十几个最亲近的朋友。
林薇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纱裙,没有化妆,笑得像个孩子。
他们在海风和落日中,交换了戒指。
我看着他们,心里很感动。
晚宴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起,唱歌,喝酒,聊天。
林薇的丈夫,拿出了一把吉他。
“我听薇薇说,你以前是个很厉害的吉他手。”他对我说,“来一首?”
我有点不好意思。
“好多年不弹了,都生疏了。”
“没关系,玩玩嘛。”
在大家的起哄下,我接过了吉他。
我试了试音,然后,弹起了那首我们大学时写的,最得意的一首歌。
那首歌叫《不朽的夏天》。
“阳光灼烧着柏油路面,
空气里有无尽的蝉鸣。
我们喝着廉价的啤酒,
谈论着诗和遥远的远行……”
我一开口,林薇就愣住了。
然后,她也跟着唱了起来。
她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么尖锐、充满力量,多了一丝温柔和沉静。
但那份熟悉的默契,还在。
我们唱着,笑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天。
一曲唱罢,所有人都鼓起了掌。
林薇的丈夫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唱得真好。”他说,“薇薇常常提起你们的乐队,她说,那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我笑了笑,没说话。
那天晚上,我和小雅手牵着手,在沙滩上散步。
海浪一阵阵地拍打着岸边。
“你刚才唱歌的样子,真帅。”小雅突然说。
“是吗?”
“嗯。”她点点头,“像个……会发光的人。”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
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小雅。”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她没有说话,只是踮起脚,轻轻地吻了我。
那个吻,带着海风的咸味,和月光的温柔。
婚礼结束后,我们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留了下来。
我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在一个音乐平台上,上传我写的歌。
没有用真名,就叫“休克鱼”。
一开始,没什么人听。
后来,慢慢地,有了一些粉丝。
他们会在我的歌下面留言。
有人说:“听你的歌,想起了我的大学时代。”
有人说:“大叔,你的声音好有故事感。”
还有人说:“谢谢你的歌,在我最难熬的时候,给了我一点力量。”
我看着那些留言,心里暖暖的。
我没有想过要靠这个出名,或者赚钱。
我只是觉得,我的声音,能被一些陌生人听到,能给他们带去一丝慰藉,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义。
就像林薇说的,我们都在打一场不为人知的仗。
而音乐,就是我的武器。
小雅成了我最忠实的听众。
我写的每一首歌,第一个听的人,总是她。
她会给我提各种各样的意见。
“这句歌词,是不是有点太丧了?”
“这个和弦,换成大七和弦,会不会更好听?”
我发现,她其实,什么都懂。
只是以前,我从来没有给过她机会,让她走进我的世界。
去年年底,我把我写的那些关于生活片段的文字,整理了一下,投给了一家杂志社。
我没抱任何希望,纯粹是想给自己的这段“重生”岁月,做一个小结。
没想到,两个月后,我接到了编辑的电话。
他说,他们很喜欢我的文字,真实,细腻,有烟火气。
他们决定,给我开一个专栏。
我拿着电话,半天没说出话来。
挂了电话,我冲进卧室,把小雅从床上抱了起来,转了好几个圈。
“我……我要成作家了!”
“什么呀?”她被我转得晕头转向。
“我的稿子,被录用了!他们要给我开专栏!”
她愣了好几秒,然后,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真的?”
“真的!”
她抱着我,又哭又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行的!”
我的专栏,名字叫《水洼里的人生》。
第一篇文章,我写的就是和林薇重逢的那个下午。
我写了那家超市,那瓶酱油,和那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像白杨树一样的女人。
我写了我的羞愧,我的不甘,和那场压抑了很久的痛哭。
文章发表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很多人在下面留言,说在我的故事里,看到了他们自己的影子。
有一个读者说:“我就是你笔下的那个陈阳,每天在格子间里耗尽生命。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林薇也看到了那篇文章。
她给我发了条微信,只有一个表情。
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给她回了一个笑脸。
我们什么都没说,但我们都懂。
昨天,又是周六。
上午,我陪豆豆去上补习班。
我坐在外面的咖啡馆里,写我的新专栏稿。
阳光很好,咖啡很香。
中午回家,小雅在做饭,豆豆在客厅里画画。
我走过去,看他画了什么。
他画了一片大海,和一片小水洼。
海里,有一条大鱼,在乘风破浪。
水洼里,有一条小鱼,在安静地吐着泡泡。
一条彩虹,连接着大海和水洼。
“爸爸,你看,”豆豆指着画,对我说,“它们是好朋友。”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了。
“是啊,它们是好朋友。”
我抬起头,看到小雅正站在厨房门口,微笑着看着我们。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也洒在我的心上。
温暖,而明亮。
我突然觉得,我不是给八零后丢人了。
我只是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另一种活法。
不一定波澜壮阔,但足够真实,足够温情。
这就够了。
真的,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