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店叫“一碗人间”。
俗气。
我知道。
但开在后巷里,来来往往的都是街坊,谁会计较这个。
再说,我卖的也就是一碗面,一碗饭,图个热乎,就是人间烟火。
店不大,六张桌子,后厨连着我的卧室,油烟味是我一年四季的香水。
我习惯了。
从我爸手里接过这家店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守着灶台,看着人来人往,把自己的青春熬成一锅浓汤。
直到他出现。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下午三点,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我正靠在椅子上,听着雨点砸在铁皮棚顶上,噼里啪啦,昏昏欲睡。
门上的风铃响了。
叮铃。
很清脆的一声,跟这沉闷的雨天格格不入。
我抬起头。
他站在门口,收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雨水顺着伞尖滴滴答答落在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穿一件浅灰色的风衣,里面是白衬衫,不像会走进我这种苍蝇馆子的人。
“老板,还有吃的吗?”他问。
声音很好听,像雨水洗过的青石板,干净,又有点凉。
我站起来,拍了拍围裙上的不存在的灰,“有。菜单在墙上,自己看。”
他笑了笑,把伞靠在门边,走进来。
店里光线很暗,我没开大灯,只亮着后厨那一盏。他走到离我最近的桌子坐下,抬头看墙上的菜单。
那菜单是我用毛笔写的,年头久了,纸都泛黄了。
“来一碗招牌牛肉面。”他说。
“辣的还是不辣的?”
“微辣。”
“二十八。”我言简意赅,转身进了后厨。
水是现成的,面是我自己每天早上和的,扔进滚水里,看着它一根根散开,翻腾。
我从窗口偷偷看他。
他没有玩手机。
这年头不玩手机的男人,跟恐龙差不多稀有。
他就那么安安静-坐着,看着窗外的雨,侧脸的轮廓很深邃。
我承认,我有点心动。
就那么一点点。
像干燥的柴火,被溅上了一粒火星。
面好了,我撒上葱花和香菜,淋上一勺我秘制的红油,香气“腾”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我把面端出去,放在他面前。
“慢用。”
他说了声“谢谢”,拿起筷子。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假装继续打盹,耳朵却竖得跟兔子似的。
我听见他吸溜面条的声音。
很轻,但很有力道。
然后是喝汤的声音。
过了大概十分钟,他说:“老板,结账。”
我睁开眼,他已经站起来了,碗里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完了。
这是对我一个厨子最高的赞美。
“微信还是支付宝?”
“现金可以吗?”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钱包。
我愣了一下,有多久没收过现金了?
“可以。”
他递给我一张五十的,我找了他二十二。他把钱塞回钱包,又看了我一眼。
“面很好吃。”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心里那点火星,又亮了一点。
“我叫陈嘉明。”他说。
我没说话。
一个开饭馆的,不需要跟客人交换名字。
他好像也不在意,笑了笑,拿起伞,“下次再来。”
风铃又响了一声。
他走了。
我看着门口地上的那滩水渍,有点出神。
陈嘉明。
我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挺好听的。
我以为他只是客气一下。
毕竟,我的店,跟我的人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没想到第二天,他又来了。
还是那个时间,下午三点。
天气晴了,阳光从门口斜斜地照进来,把空气里的尘埃都照得一清二楚。
“老板,今天吃什么?”他还是坐在老位子。
“菜单在墙上。”我还是那句老话。
“昨天吃了牛肉面,今天想换换。”他仰着头,像个认真做功课的学生,“这个……三鲜炒饭,怎么样?”
“还行。”
“那就这个。”
我进了后厨,油锅烧热,鸡蛋打散,米饭是中午剩的,粒粒分明,正好。
颠勺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像一束追光灯,打在我身上。
我有点不自在,手上的力道都大了几分。
饭炒好了,金黄喷香,虾仁是红的,青豆是绿的,好看。
我端出去。
“你的三鲜炒炒饭。”我故意把“炒”字说得很重。
他扑哧一声笑了。
“老板,你挺有意思的。”
我白了他一眼,没接话。
什么有意思,我只是觉得他有点烦人。
对,烦人。
他每天都来。
风雨无阻。
把我的菜单从头到尾吃了个遍。
有时候店里忙,他也不催,就安安静-坐着等。
等我忙完了,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
“老板,你这店开了多久了?”
“从我爷爷那辈就算的话,五十年了。”
“那你岂不是从小就在这长大的?”
“嗯。”
“没想过出去看看?”
我拿着抹布擦桌子的手顿了一下。
出去看看?
去哪?
我连这个区都很少出去。
我的世界,就这么大。从后厨到前堂,从菜市场到家。
“看什么?外面不也就那样。”我嘴硬。
他看着我,眼神很深。
“外面很大,跟这里不一样。”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疼。
但又有点痒。
他开始给我讲外面的世界。
他是个建筑设计师,满世界跑。
他讲他在巴黎喂鸽子,在东京看樱花,在冰岛追极光。
他讲得绘声绘色,我听得入了迷。
我好像跟着他的描述,也去那些地方走了一遍。
我的世界,好像被他撕开了一道口子,漏进了一些五光十色的光。
我开始期待下午三点的到来。
甚至会提前把他的座位擦得干干净净。
如果那天他穿的是白衬衫,我就会在心里偷偷高兴半天。
我爸留下的那本厚厚的菜谱,被我翻了出来。
上面有很多菜,因为工序复杂,我已经很久不做了。
我挑了一道“蟹粉狮子头”。
提前一天去市场买最新鲜的螃蟹,回来自己拆蟹粉。五花肉要手切,细切粗-,七分瘦三分肥。
从早上忙到下午,累得我腰都直不起来。
但他来的时候,我还是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
“今天不看菜单了,”我说,“我请你吃个新菜。”
他眼睛一亮。
“什么新菜?这么荣幸?”
我把那碗精心炖煮的狮子头端到他面前。
汤清澈见底,狮子头圆润饱满,上面点缀着金黄的蟹粉。
他拿起勺子,先喝了一口汤。
“鲜。”他闭上眼睛,很认真地品味。
然后他舀起一勺肉,放进嘴里。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睛里好像有星星。
那一刻,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把我的世界,浓缩在这一碗汤里,为你打开。
你感受到了吗?
那天之后,我们的关系,好像不一样了。
他不再叫我“老板”。
他叫我“林薇”。
我的名字。
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街坊邻里都叫我“小林”,或者“林家闺女”。
“林薇。”
他念我名字的时候,尾音会微微上扬,带着一点点缱绻的意味。
我的心就像被羽毛轻轻扫过。
他开始在打烊后等我。
我收拾完店里,他就靠在门口的路灯下抽烟。
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吧,送你回去。”他说。
我家就在店后面,走两步就到。
但他坚持要送。
那条短短的后巷,我们走了很久。
他会跟我讲他白天遇到的烦心事,哪个甲方又提了离谱的要求,哪个图纸又被打了回来。
我听不懂,但我会认真听。
偶尔点点头,说一句,“那确实挺烦的。”
他就会笑,说跟我说说话,好像就没那么烦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充电宝。
能给他补充能量。
我挺高兴的。
我带他去我常去的菜市场。
清晨五点,天还没亮,市场里已经人声鼎沸。
鱼贩的叫卖声,剁肉的“梆梆”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
空气里混杂着鱼腥味、泥土味和各种蔬菜的味道。
那是我最熟悉的世界。
他穿着干净的风衣,站在一片狼藉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你不习惯吧?”我有点不好意思。
“没有,”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一个大妈为了三毛钱跟菜贩子吵得面红耳赤,“我觉得……很有生命力。”
我笑了。
我教他怎么挑最新鲜的鱼,怎么看一块猪肉是上五花还是下五花。
他学得很认真。
回来的路上,他非要帮我提菜。
一个大男人,提着一捆芹菜和一个装着活鱼的塑料袋,走在我身边。
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
我们好像是过日子的小夫妻。
这个念头让我脸红心跳。
他开始渗透进我的生活。
店里换灯泡,他来。
下水道堵了,他来。
我爸留下的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坏了,他花了一个下午,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最后竟然修好了。
滋啦滋啦的电流声过后,传出一段咿咿呀呀的评弹。
是我爸生前最爱听的。
我看着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和他脸上得意的笑,眼眶有点热。
“陈嘉明,”我轻声说,“谢谢你。”
“谢什么,”他用手背擦了擦汗,冲我一笑,“举手之劳。”
他不是举手之劳。
他是在修补我的世界。
那些因为日复一日的消磨而变得破旧、失色的地方,他都在用心地,一点一点,帮我修复,重新上色。
我开始依赖他。
遇到任何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今天哪个客人耍赖没给钱,我会发微信跟他抱怨。
明天想研发个新菜,我会问他喜不喜欢吃。
我的喜怒哀乐,都开始围着他转。
他成了我的太阳。
我跟街坊介绍他,“这是我朋友,陈嘉明。”
卖菜的王阿姨一脸“我懂”的表情,冲他挤眉弄眼,“小陈啊,我们家林薇人很好的,就是脾气有点倔,你多担待。”
他的脸有点红,没承认,也没否认。
只是笑了笑。
我心里甜得像灌了蜜。
我以为,我们是双向奔赴。
我为他打开我的世界,他也理所当然地,会为我打开他的。
我问他,“你住哪儿啊?”
“城西,一个公寓。”
“你平时都跟什么朋友玩啊?”
“就……一些同事,客户。”
“他们知道我吗?”
他沉默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说。”
我心里有点失落,但很快又安慰自己。
他工作那么忙,可能真的没时间。
没关系,我可以等。
我把我的一切都摊开在他面前。
我告诉他,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跟人跑了。
我告诉我,我爸是怎么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我拉扯大,最后累出了一身病。
我告诉他,我其实考上过大学,一所不好不坏的师范。但我爸那时候身体不行了,店里离不开人,我就没去。
这是我心里最大的遗憾。
也是我从不跟人提起的伤疤。
我说这些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抠着桌子上的裂缝。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怕看到同情,或者怜悯。
那会让我觉得难堪。
说完,我等了很久,他都没说话。
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
他正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心疼,有惊讶,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伸出手,轻轻地,覆在我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暖。
“林薇,”他说,“你辛苦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这么多年,所有人都说我能干,说我坚强,说我一个人撑起一家店了不起。
只有他,说我辛苦了。
那一晚,他没有走。
我们在一起了。
在那个充满了油烟味的,我的小小的卧室里。
我以为,这是我们故事的开始。
一个崭新的,美好的开始。
我错了。
那只是他路过时,顺便推开的一扇门。
他觉得门里的风景有点意思,就停下来看了看。
仅此而已。
在一起之后,他来得更频繁了。
但他不再是客人。
他会很自然地走进后厨,从后面抱住我。
“今天想吃什么?”我会笑着问他。
“想吃你。”他会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耍赖。
我会推开他,“别闹,一身油烟味。”
“我就喜欢这个味儿,”他说,“人间烟-味。”
我信了。
我真的信了。
我开始幻想我们的未来。
或许,我们可以把这家店重新装修一下。
或许,他可以不用那么辛苦,满世界跑。
或许,我们可以就在这个小巷子里,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我把这个想法跟他说的时候,他正在喝我给他煲的汤。
他动作停了一下。
“装修?挺好的啊。”他语气很轻松,“你想装成什么样?我可以帮你出设计图。”
他绝口不提后面的那些或许。
我有点失望,但还是打起精神。
“我想……装得亮堂一点,温馨一点。”
“行啊,你说了算。”
他三下五除二,就给我画了草图。
很漂亮。
是我想要的样子。
但那也只是一张图。
他很忙。
忙到没时间跟我一起去逛建材市场。
忙到我给他打电话,他总是匆匆说两句就挂掉。
“我在开会。”
“我在跟客户吃饭。”
“我在机场,要飞了。”
这些都成了他的口头禅。
我安慰自己,男人嘛,事业为重。
我应该理解他,支持他。
于是,我一个人跑遍了整个城市的建材市场。
对比价格,挑选材料。
我把墙刷成了暖黄色,换了新的桌椅,挂上了他喜欢的画。
小店焕然一新。
我拍了照片发给他。
“好看吗?”
他回了一个表情:。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一个人坐在焕然一新的店里,从天亮等到天黑。
那碗为他留的汤,热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凉了。
跟我的心一样。
他终于回来了。
一个星期后。
带着一身的疲惫,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我的香水味。
我没问。
我不敢问。
我怕一问,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变成泡沫。
他看到店里的变化,眼睛亮了一下。
“哇,可以啊林薇,行动力够强的。”
他四处看着,像一个视察工作的领导。
“不错,比我想象的还好。”
他只是说“不错”。
他没有看到我为了省钱自己刷墙,弄得满身都是油漆。
他没有看到我为了搬一张桌子,把腰给扭了。
他没有看到我一个人在深夜里,对着空荡荡的店,那种孤单和无助。
他只看到了结果。
他称赞结果,却对过程一无所知。
因为他从未参与。
那天晚上,他好像特别累。
我们甚至没怎么说话,他就睡着了。
我躺在他身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那股陌生的香水味,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开始变得疑神疑鬼。
我会翻他的手机。
我知道这样不好,很掉价。
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手机有密码。
我试了我的生日,不对。
我试了他的生日,也不对。
我鬼使神差地,输入了“000000”。
竟然解开了。
那一刻,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他的微信很干净。
没有什么暧昧的聊天记录。
都是工作。
我松了一口气。
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我正准备把手机放回去,一个置顶的聊天框跳了出来。
备注是:S。
头像是一个女孩的背影,在海边,穿着白裙子,长发飘飘。
很美。
我点开。
最新的消息是半小时前。
S:“到了吗?”
他:“刚到。她睡了。”
我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了。
她。
我是那个“她”。
我往下翻。
翻到了他们一周前的聊天记录。
他去出差的那个城市。
S:“我在这边的展,要不要来看?”
他:“当然。”
S:“那……顺便见个面?”
他:“好。”
后面是他们约饭,看展,一起喝酒的聊天。
其中有一张照片。
是那个女孩的自拍,背景是一家高级餐厅的包间。
她冲着镜头笑得很甜。
而照片的一角,露出了一只男人的手。
那只手上戴着一块表。
是我存了三个月的钱,给他买的生日礼物。
世界轰然倒塌。
我感觉自己像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原来,他说的开会,是去看她的展。
原来,他说的跟客户吃饭,是跟她约会。
原来,他身上的香水味,是她的。
我把我的世界,为你打开。
我把我所有的不堪、脆弱、梦想和爱,都捧到你面前。
你却只是,云淡风轻地看了一眼。
然后转身,走进了另一个人的世界。
而我,连知晓的资格都没有。
我只是一个“她”。
一个方便的,随时可以落脚的,提供热汤热饭的,免费的旅馆。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只是觉得冷。
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我把手机放回原处,躺下,闭上眼睛。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那么清晰。
也那么荒凉。
第二天早上,我照常起床。
和面,备菜,开店。
他醒来的时候,看到我在后厨忙碌的背影。
“早啊。”他走过来,想抱我。
我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锅里有粥。”我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
“怎么了?不开心?”
我没看他。
“没有。”
一整天,我都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客人来了,点单,做饭,上菜,收钱。
循环往复。
他坐在店里,玩着手机,偶尔抬头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下午三点,店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跟我们初见时一样。
真是讽刺。
“林薇,”他终于开口了,“我们谈谈。”
“谈什么?”我擦着桌子,头也不抬。
“你是不是看我手机了?”
我停下动作,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是。”
我不想撒谎。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种疲惫又无奈的表情。
“林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句话,我听过无数遍。
在电视剧里,在小说里。
所有出轨的男人,都会说这句话。
“那是哪样?”我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她叫苏晴,是我大学同学,也是……我前女友。”
前女友。
哈。
“我们分了很多年了,只是朋友。”
“朋友?”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朋友会让你用她的生日做手机密码吗?”
我没试过她的生日,我诈他的。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赌对了。
也输得一败涂地。
“朋友会让你在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还跟她彻夜聊天,汇报行踪吗?”
“朋友会让你戴着我送你的表,去跟她约会吗?”
我一声比一声高,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我把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都吼了出来。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只是反复说,“我们真的没什么。”
“没什么?”我指着他的胸口,“陈嘉明,你敢说你对她没感觉吗?你敢说你跟我在一起,不是因为我这里方便,我这个人听话,我能给你做饭,能给你一个落脚的地方吗?”
“你把我当什么了?备胎?还是……一个让你在都市的浮华里感到疲惫时,可以随时回来歇歇脚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农家乐?”
农家乐。
我说出这个词的时候,自己都笑了。
多贴切啊。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愧疚,只有一种被戳穿的恼怒。
“林薇,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想我?我承认,我跟苏晴是没断干净,我还喜欢她,但我也喜欢你,这不矛盾。”
不矛盾?
我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喜欢我什么?”我逼问他,“喜欢我身上的油烟味?喜欢我这双手上的老茧?还是喜欢我没读过大学,没见过世面,好骗?”
“你别这么说自己!”他皱起眉头。
“我怎么说自己,关你什么事?”我冷笑,“陈嘉明,你走吧。”
“林薇……”
“我让你走!”我抄起桌上的一个空碗,狠狠地砸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
碗碎了。
像我的心。
他被我的样子吓到了。
愣了几秒钟,他站起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你冷静一下,我过两天再来找你。”
他拿起他的风衣,走了出去。
风铃叮铃作响。
跟我们初见时一样。
也跟我们永别时一样。
他再也没来。
我把店关了三天。
三天里,我没吃没喝,就躺在床上。
我反复回想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他第一次吃我做的面时,满足的表情。
他帮我修好收音机时,得意的笑。
他在后巷的路灯下,等我下班的背影。
他抱着我,说喜欢我身上“人间烟火气”时的温柔。
那些画面,一帧一帧,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放映。
曾经有多甜,现在就有多疼。
我终于明白,他不是我的太阳。
他只是一颗流星,偶然划过我的夜空。
绚烂,短暂,且不属于我。
我打开了他的世界吗?
没有。
我只是在他世界的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
我看到的,都是他想让我看到的。
那些光鲜亮丽的,浮于表面的东西。
而他,却长驱直入,踏遍了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他看到了我的贫瘠,我的荒芜,我的挣扎,和我小心翼翼开出的,唯一一朵花。
然后,他把那朵花,随手摘下,别在他的衣襟上。
等他走远了,觉得不好看了,就随手扔掉了。
我就是那朵花。
第四天,我起床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像个女鬼。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
失败了。
我走进店里。
一片狼藉。
碎掉的碗还躺在地上。
暖黄色的墙壁,崭新的桌椅,他喜欢的画。
所有的一切,都在嘲笑我的愚蠢。
我拿起扫帚,把那些碎片,一点一点,扫进垃圾桶。
也把那段可笑的感情,一起扫了出去。
我把那副画摘下来,扔了。
把桌椅重新摆放回原来的位置。
我不需要温馨。
我只需要一个吃饭的地方。
我重新开张了。
街坊邻里看到我,都小心翼翼的。
“小林啊,没事吧?”王阿姨问。
“没事。”我笑笑。
“那个小陈呢?怎么好久没见他了?”
“分了。”
我说得云淡风轻。
王阿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分了也好,那种城里人,跟我们不是一路的。”
是啊。
不是一路人。
我怎么现在才明白。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
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去菜市场。
开店,关店。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好像什么都没变。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不再期待下午三点了。
我不再听那台修好的收音机了。
我把我爸那本旧菜谱,收回了箱底。
蟹粉狮子头,我再也没做过。
我的世界,那道被撕开的口子,被我用一块粗糙的木板,钉死了。
风吹不进,光也透不进。
这样,就不会再受伤了。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
客人来了,我只说“吃什么”。
客人走了,我只说“慢走”。
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店里的生意,竟然好了起来。
很多人慕名而来,说我这里有“深夜食堂”的感觉。
说我是一个有故事的女老板。
我听了,只想笑。
我有什么故事?
不过是一个被甩了的可怜虫罢了。
半年后的一天。
又是下午三点,又是下雨天。
风铃响了。
我头也没抬。
“吃什么?”
没有。
我皱着眉抬起头。
是他。
陈嘉明。
他瘦了,也憔悴了。
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站在门口,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他开口,声音沙哑,“我能……要一碗牛肉面吗?”
我看着他,心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二十八一碗,先付钱。”
他愣住了。
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他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微信可以吗?”
“可以。”
我把收款码推到他面前。
“滴”的一声。
微信到账,二十八元。
我转身,进了后厨。
煮面,捞面,放牛肉,撒葱花,淋红油。
动作一气呵成。
跟两年前,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把面端给他。
“慢用。”
我回到我的座位,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我能感觉到,他在看我。
但我没理他。
过了很久,他吃完了。
碗里剩了很多。
“林薇。”他叫我。
我没抬头。
“面……没有以前好吃了。”
我翻了一页书。
“是吗?”我淡淡地说,“可能是你口味变了,也可能是我手艺退步了。”
“不是,”他急切地说,“是我……”
“是什么不重要,”我打断他,“吃完了就请回吧,我要准备晚上的生意了。”
他坐在那里,没动。
“我跟她,分了。”他说。
“哦。”
“她要出国了,我们本来……说好一起的,但最后还是……不行。”
“所以呢?”我终于抬起头,看着他,“所以你又想起来,我这个‘农家乐’了?”
他脸色一白。
“不是的,林薇,我回来找你,是因为我发现……我还是喜欢你。”
喜欢我。
他说喜欢我。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陈嘉明,你知道你这种行为叫什么吗?”
“叫‘吃回头草’。”
“不,叫‘犯贱’。”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当初是怎么走的,你忘了吗?”
“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破店里,去追逐你的爱情,你忘了吗?”
“你把我为你打开的世界,踩得稀巴烂,你忘了吗?”
他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我告诉你,陈嘉明,”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这里,不是垃圾回收站。”
“你被别人扔掉了,就想回到我这里来?凭什么?”
“就凭你一句轻飘飘的‘喜欢’?”
“你的喜欢,值几个钱?”
我指着门口。
“滚。”
这是我第二次,让他滚。
第一次,是愤怒和绝望。
这一次,是平静和决绝。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他站起来,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风铃又响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
我没有一丝快感。
也没有一丝留恋。
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把他的碗收回来,倒掉。
然后,我走进后厨,从箱底,翻出了我爸那本旧菜谱。
我给自己,做了一碗蟹粉狮子头。
汤很鲜,肉很嫩。
我一个人,安安-地,吃完了。
真好吃。
我突然明白。
我的世界,从来不需要别人来打开。
它一直都在那里。
有我熟悉的味道,有我喜欢的生活,有我自己的节奏。
他来过,很好。
他走了,也没什么。
他只是一个路人。
路过了我的世界,看了一场不属于他的风景。
而我,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主人。
从始至终,都是。
第二天,我把店名改了。
不叫“一碗人间”了。
我用红色的油漆,在门口的招牌上,写了两个大字。
“林薇”。
这就是我的店。
这就是我的世界。
欢迎光临。
但,谢绝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