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大楼,阮昕教授挥手指向他在大堂支起的编木拱,谈起现代建筑如何精心设计,规划着光线、气候、声音,确保“虚空”“安全”抵达人心。
2025年6月23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和国际建筑师联盟(UIA)旗下的“凡尔赛宫大奖”(PRIX VERSAILLES)公布了2025年六幢“全球最美校园建筑”。阮昕及其团队设计的上海交大设计大楼是唯一上榜的亚洲校园建筑。
2018年,阮昕返归故土,任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首任院长。两年后,他在上海悉尼封控隔离的酒店房间,完稿了《春秋·院落——中国人的建筑、哲学和理想生活》(Confucius’ Courtyard: Architecture, Philosophy and the Good Life in China),从历代文人们的诗文、设计、创想入手,讲述院落的形制与义理,如何塑造中国人的生活,渗透中国文化的内涵,同时也结构着阮昕本人的“宿命”。就像这座被称作城市家屋的设计学院大楼,阮昕的著述既是藏、也是砥,既是涵泳、也是批评。
阮昕。摄影:Luisa Basso
1989年到1993年,还在东南大学建筑系读书的阮昕(其入学时叫南京工学院建筑系),先是跟随克莱伦斯·阿森(Clarence Aasen),后又独自探索南方少数民族的民居建筑。冷战后,新史学、后殖民主义、少数族裔研究、新文化史、底层研究等一系列更为人本的理论,跃居为思想与概念系统的主干,阮昕生在尚在草创阶段的中国建筑学界,凭借幸运与颖悟跻身其中。日后总结他才得知,从侗族的生活聚居(侗族人视聚居地为船,视鼓楼为桅杆和风帆),到李渔的精神聚居(芥子园),占据着他建筑研究中心的始终是人类的聚居/安居。
如今,阮昕经常思考与谈论李泽厚晚年念兹在兹的原典儒学,他将之具象化为王羲之的书法、孔丘的儒学,以及无名氏的诗歌,这几乎与他畅想未来建筑只留“简”与“俭”如出一辙。可以说,兼有上海人的新潮与昆明人的温和,阮昕越过了“内卷”的中国主题以及建制的思维结构,跃升到“中国的创造”的命题上,而这个命题烙印着深深的自我反思,以及对人文主义的、内向的、含混的“人”的追寻。
战后的中国,先后经历了三波特定主题与场景的建筑现代化,分属于政治、功能、形式的美学,但它们似乎都可以统一到一个概念中——标志性建筑。如今,关于建筑的公共讨论偶有发生,但关于建筑的美学并未真正地渗透到日常,正如阮昕所发现的,中老年人们并不在乎自己居住在并不人性的空间,甚至以之为舞台秀场直播间,但更年轻的群体正遭受着人与环境脱嵌的危害。
在诸多极点危机交汇的当下,阮昕的研究与实践,无疑会给予我们不少启示。
建筑的未来
建筑的未来是什么?
阮昕:建筑行业的本质,就是畅想未来。为什么这么说?建筑师做任何设计,都是在畅想在建筑师的人造世界,将来人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建筑师的设计实现后,才会成为过去。所以我们的职业本质就是畅想。
为什么要畅想?它可能关系到建筑的未来是什么。如果我乐观一点,有两个前提。第一个前提,假如未来像李泽厚在临终前畅想的那样,人类要有第二次文艺复兴,他希望是中国传统原典儒学的复兴。他说的不是一般的儒学,不是新加坡讲的带来商业成功的所谓儒学,而是原典儒学。第二个前提,AI没有把人性全部灭掉,AI能够为人所用,做它该做的事。
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大堂木结构框架仰视轴测图
二层回廊视角1
二层回廊视角2
满足这两个乐观的对未来的预判,建筑的未来应该是两个字:简和俭。中国人常说,大道至简。如果我们做到了这一步,我们建筑师的想象力和人性才能释放出来。现在我们太用劲了。你看(阮昕走出办公室指向设计大楼大堂),我要花多大的力气,让人走进大堂时能感受到一天之内时间的变化,太阳照进建筑后会像日晷一样呈现出时间的流动。我要花多大的力气来营造一种氛围,希望这种氛围能对你的知觉感官有所刺激;再指望运气好一点,如果足够好的话,你能上升到认知的程度,这时你会说这应该就是一个学术殿堂的得体。可见,建筑师很累… …
如果建筑的未来能做到简和俭,建造的手段做到简,它应该是最环保、最节能、最健康的,比如这个楼,只有盛夏的气候用点空调,大多数时候自然通风采光。艺术表达上做到俭,我唯一能想象的例子就是中国的书法,有了极为严酷的限制,艺术家的艺术表达才真正能够释放人情和价值,没有比这再高明的。如果做到这两个方面,建筑的未来就会有情(美感)有义(正义)。
现在的建筑是印欧文明的影响和产物,我们(建筑师)太用劲了。罗马皇帝哈德良(Hadrian)批准设计万神庙的时候,就开始用劲;哥特教堂多用劲,哥特教堂想做的这个事情,我们今天也想。中国人从来都不允许用莽劲,你发现没有,直到西方坚船利炮打进来后,《春秋·院落》那本书的内容就将要收尾了,中国人才开始用劲。
现在我们很累,人性和想象力得不到彻底的释放。古代叫decorum,现在叫风格,过去叫得体,现在叫礼貌,但礼貌很容易流于虚伪。我们现在做建筑,在做什么?花拳绣腿,比美的!中国书法不这么干,如果做不到那一步,建筑艺术的未来还没到。今天早上坐校车上,我还在想这个问题,我就按最理想的状况,最乐观的人类未来,其实中国人原来在较大程度上已经做到了,中国文化成熟得太早。
时下正是生成式AI大发展的阶段,扎哈·哈迪德建筑事务所等都深度地使用人工智能,辅助建筑的各流程。建筑与人工智能的融合的进展到了什么程度?
阮昕:从建筑行业来看,早期是计算机辅助画图CAD。原来设计师是一笔笔画的,我现在做设计,还是先手画,再转成电子化的图,在上面非常容易去反复修改。后来,设计师直接在电脑里画电子化的图。软件成熟后,直接在电脑里建一个电子化的三维模型。原来设计师画好了图后要建一个实体模型。严格说,这些过程还不算AI。
目前,AI进入建筑行业,还在初级阶段,因为AI主要做的还是学习和生成。举个例子,我们要在上海某小区设计一栋住宅楼,理论上讲,AI已经囊括了上海所有住宅的数据。然后,我们对它提要求,比如采光、通风指标,它就能在已有的知识库里学习,并生成一个方案。从指标上讲,AI生成的设计可能比你我做得更厉害,因为它学习量巨大。我这个外行人对AI有一个简单粗暴的理解:它就是高大上的统计学。当然,AI还有所谓的黑箱效应,怎么生成的你并不知道,存在很大偶然性。
AI确实能提高各种方面的效率,包括工作效率、空间效率、用地效率等。比如要设计一个网球馆,要设计一个小高层住宅,我们可以想象AI会做什么事情,它可以替代绝大多数设计师,让整体水准维持在平均以上。但现实还没到这一步。
建筑设计除了效率,还要提供比如家的意义。何以为家?宅可以靠AI来设计,因为它是预判和算计。但家要解决两个机器无法解决的问题:庇护,消除你的恐惧,给你带来安全感;希望,给你带来希望。这两者都不可度量,AI做的所有事情必须可度量,否则无法学习。所以说,中国文化达到的境界是人能够达到的境界,无形无味无色,AI不就懵了吗?AI是机器,它无情、无义、无美感,而人性恰恰在于有情、有义、有美感。
在乐观的愿景中,未来的建筑师应该和最优秀的艺术家、作家一样,专家的工作交给AI,自己释放人性和想象力。
如果折中论,人类的生存与AI的发展也许是并行不悖的,比如人类的专业系统并非完全的通用逻辑,它常常内置了很多决断、直觉、顿悟等等,至少,如陶哲轩在对话莱克斯·弗里德曼(Lex Fridman)的播客里谈到,人类的“失败”、“未竟”是独属于人类的。
达特茅斯会议的大约十年后,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Nicholas Negroponte)提出了交互式建筑(responsive architecture)、建筑机器(architecture machine)、软建筑(soft architectures)、智能环境(intelligent environments)等理念,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的构想在技术脉络上并非主流,但非常富有远见,其建树渗透至今。这是建筑首次成规模地与现在人们熟悉的人工智能对话。您怎么理解建筑和人工智能的亲缘关系?
阮昕:所谓智能建筑,比如温控、光控、声控:我觉得冷,它自动升温;光线太亮,窗帘自动拉下,或者给我调光;我现在心情不错,它给我配音乐。我们还可以继续畅想,建筑会伸缩:我觉得压抑,它就打开;我觉得空旷孤单,它又能收拢,给我温暖的感觉。这些听起来很美好,但我认为是彻底违背人性的。为什么?因为人的根本特质是动,mobility。刘易斯·芒福德,一位写城市和文化的著名历史学家说,这还得了,你要把人变成牡蛎了。智能建筑的误区是,要让人失去他的mobility,接下来失去想象力和人性。
再追溯得久远点:建筑存在的价值是什么?今天的建筑千变万化,每天都希望出一个新玩意儿,但你知道,建筑和伴手礼不同,它特别昂贵,想要改变它代价巨大,不仅是金钱代价,更是环境代价。所以,建筑存在的核心价值,是它的不变性;如果要变,就不是建筑。用欧洲的例子,欧洲的建筑为什么要做到永久性、纪念性、坚固,因为我们人的生命太短暂,转瞬即逝,建筑给我一种安抚,这种安抚是很不得了的。哈德良设计万神庙的时候,它提供一种安抚;欧洲人花五十年、一百五十年建哥特式教堂的时候,它有一种安抚:我走了,我的某一部分留了下来。如果我们今天把它忘掉的话,我们就是完全放弃支持人性的基石。
中国的情况不同。中国太高明了,中国人太早意识到这一切都太复杂、太虚无、太不可靠。我不需要建筑,我写一首诗,它比砖石流传得要久远。所以,建筑对中国人来说,它不一定是一个物的概念。我们现在欣赏欧洲的油画,觉得了不起;想象一下,真正理解中国书法艺术的人,看欧洲油画会不会觉得很可笑?想象一下,真正理解阿拉伯抽象艺术的人,看到文艺复兴的油画,会不会觉得是冒犯了上帝。
中国院落与院落中国
《春秋·院落——中国人的建筑、哲学和理想生活》(Confucius’Courtyard: Architecture, Philosophy and the Good Life in China)
《春秋·院落》在理论、叙述等不同方面都涉及了很多组织,它可能派生于您数十年的教育、田野、工程等的研习中。这样一个庞大的思想项目,它是怎么形成的?
阮昕:我在国外多年,一直教一门课,世界住宅史。它实际上就是居住史,因为居住与住宅紧紧相扣。写居住,就是写文化,这是毫无疑问的。当时我有个宏大的计划,要写三千年左右的人类史:西方从希腊罗马写起;中国从孔夫子的年代写,到二十世纪中期。那本书到今天也没完成,只写了三分之一。2018年回到上海就彻底无指望了,更难有时间写书了。
当时,我边讲课边写那本书,全书八章,有一章是中国。中国很有意思,因为没有办法按欧洲编年史,中国就是Confucius' Courtyard(孔子的院落)一条线,一下篇幅就超过了一章的容量。新冠疫情期间我有段时间在悉尼和上海之间一年要跑两次,最极端的时候,在旅馆封闭了一个半月,我趁机把这一章扩展成了一本书。
写完后我意识到,这本书解决的是我自己的问题:借助中国的院落,来写中国士大夫的文化生活。Confucius' Courtyard是我的化用,中文没有一个特别吻合的词,可以理解为一个conceptual diagram,概念图示或者智性图景。开篇我提到,清代张惠言在想象春秋时期的官员住宅时,也画过一张图,最后我们都落到中庸上。
出版商加了副标题,Architecture, Philosophy and the Good Life in China,我是绝对不敢用这个题目,承受不了。他说不用这个题目,你的书卖不掉。但回过头看,刚才你问我到底什么是建筑?这本书应该是一个,我把它还原成Confucius' Courtyard。
院落,在一百年前变成了稀罕物,三十年前开始扩张的房地产模式更是恶化了这个局面,甚至于院落也消失了,因为可能今天的人们已经不了解、不熟悉院落。而这关乎院落这个您摘用或者化用的、有机的概念,如何在历史中保存它自身?以及人们对院落的想象与体认如何存在下去?
阮昕:这个问题当然是非常难的,接下来怎么走?段义孚先生临终前,我和他一起接受三联城市的采访,他提示了这个问题;《春秋·院落》出版时,他写了个慷慨的荐语,追问了接下来何去何从。
其实我在《春秋·院落》的最后一两章探讨过,没有明确答案。我是持乐观态度的。因为中国文化从本质上来说,成熟得太早,它强大到不需要依托某种具体的物理形态去支撑它的持续性。
西方文化非常难理解这一点。刚才我把你带出去,我说你看大楼大堂,你回想万神庙,回想印欧文明的脉络。我的猜测是,西方文化对世界的理解和自信发展到一定程度,就需要某种具形的办法来依托,比如建筑、器物。所以你比较容易能找到两条思想文化和建筑的平行线。罗马人横空出世,把人放在自己制造的世界中心,而希腊人则没有这需求,均反映在建筑上;到了十九世纪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所谓现代性登峰造极的时候,西方五百年布尔乔亚阶层的发展也达到了巅峰;文化变化了,它需要有这个人造的物理世界,如建筑来衬托它。
大而化之地讲,所谓西方的自我意识走过了这么一个历程,最后变成启蒙时代,今天我们奉为经典,认为我是独立的,我有说话的自由、有思考的自由的时候,我思故我在。而物理世界跟人的意识是平行的。十九世纪英国大宅的空间被严格分区,男人区、女人区、主人区、佣人区、孩子区,它的自我意识强到什么程度,复杂到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如果女佣走错路,在不该遇见主人的地方碰到了主人,她会丢掉工作。今天看有点可笑,但当时却和自我意识的发展完全吻合、平行。
在中国文化里,我们很早就不需要依托物理环境,这是今天特别难理解的地方。的确,院落消失了,因为物理环境不存在了。这就引出了更大的问题:院落会以什么形式继续存在?我很宿命,机缘巧合给我带来了做院子的机会。因原来大楼的格局,改造后的设计大楼既是春秋的院落,又是罗马的院落,罗马的院落是一个civic place(公民场所或者公共场所)。假如另外的建筑师设计,会是什么样子?没有院落,会是什么样子?或者以什么样的方式继续存在下去?这个问题就非常有意思。
特别是在AI的时代。如果AI按最乐观的方向发展,会不会把中国过早成熟的文化和自信所达到的高度释放出来?是不是有点抽象?我举音乐的例子,中国音乐没有发展出像欧洲音乐那样复杂的体系,特别是和声(harmony)。今天我们在这方面太厉害了,国外有个玩笑,大家担心未来没有人听古典音乐,外国人哈哈一笑说,有了中国人还怕什么?移民的小孩,不是学提琴就是学钢琴的,我们还是了不得的。
我不怎么懂音乐,但回到办公室就把音乐台打开,我需要给我造一个氛围。很多年前我参加一个建筑研讨会,有位建筑学家讲了一个故事,他的老师的音乐造诣特别高。有天他到老师家,大吃一惊,老师家没有很好的音响系统——那个时候好音乐的人都要自己组装一个hi-fi system(高保真音响系统),就一台吱吱的破留声机。老师也很少去听音乐会,偶尔放一张唱片,帮助他回忆一下记得的乐谱(notation)。
这是什么境界,中国人早就达到这个境界了,所以才有陶渊明的“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所以如果我们问:院落消失了,文化精神和理念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也许问题就问错了。真正要问的是,院落将以什么样的方式继续存活、发扬光大?
原先我有一个问题,院落的形式是什么?《春秋·院落》最开始提示了这个问题。而借用您刚才表述,您认定院落是理念的具体化、概念的显化。院落的造就,并不同于西方的风格化或者形式化的背景与内质,而至少它并非或者不限于形式化,它不需要形式。我们推进一下,院落无形式的形式又是什么?沿着您的思路,我做一个猜测,西方在实物上求到了消失点,而中国是在理念上本有并继承了消失点,这个消失点可以概括为理想的人或者理想的人性,对于孔子而言就是上古尧舜禹。这当然意味着,我们可以建造但不依赖具体的体系,我们总要回到这个消失点,这个理想的人,甚至不是理念的人;具体到您的言论,就是您不拘泥于特定的观念、固有的概念、既成的框架,而诉求一种无仪之礼。
阮昕:你已经这个问题了。各种文化都在某种程度上达到这种境界和理解,这其实是一种理性思维。前段时间,有个期刊约我写文章,谈数学思维。我就去思考:数学思维和人文思维之间的关系,以及数学思维如何演化成后来所谓的理性思维、科学思维。
如果说,它是conceptual diagram的话,它是不需要具形的,对应数学里面的“pattern”,中文勉强翻译成“模式”,形体千变万化,但都属于同一个模式。我常举英国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埃德蒙·利奇(Edmund Leach)收藏蝴蝶的例子,蝴蝶形态再多,还是同一个类,同一个模式。从这个角度理解,院落也是一种模式。你在纽约画一个网格,网格中间盖一栋楼,这种模式,莱斯利·马丁(Leslie Martin)称作pavilion(单体楼或独立塔楼,出自《网格作为生成器》,载于《城市空间与结构》,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2)。
而院落则是另一种模式。中国的院落如其他文化的院落都遵循了同一个模式,但在不同地方存在微差,北京的四合院、皖南的徽派民居在尺度感上不一样,客家的土楼甚至可以建成圆的。这些微差,相较于中国院落与罗马院落的差别,特别有意思,它已经超出了单纯的概念研究,几乎接近文学和小说的领域了,建筑的模式一样,不同文化背景,细节有些许差异。比如曹雪芹《红楼梦》写父子关系,伊夫林·沃《故园风雨后》也写父子关系,这些微差都是人性的表现。
您在《春秋·院落》中揭示了,院落——作为组织空间、仪式空间等等——的创造,是中国人居、中国精神的一个标志性事件,由此而来的是,院落不仅延续了几千年,还受到了从皇帝到庶民的一直采用。那么,院落的创造的原点是什么?或者说,驱动院落的创造,并延续几千年,渗透各社会,塑造诸想象的动力是什么?
阮昕:拆解一下你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一个惊心动魄的问题,院落的产生。我做了个猜想,如果能引起大家来追溯所谓的原点和原型,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儿。第二个问题,不同的阶层、不同的人群的院落生活是什么状况。第一个问题是个哲学问题;第二个问题是文学艺术问题。
第二个问题有意思,但不难。小说家最厉害,如果你有小说家的想象力,对不同的阶层的互动有基本的了解,你就能把书写出来。老舍《四世同堂》里面好多个院子,里面的生活很不一样;《红楼梦》更加仰望星空,潇湘馆、怡红院,住的人不一样,对它产生的感悟也不一样。
第一个问题,我不知道需要做多少研究,才能够研究出来。我不是学者了,基本上是个行政人员,业余时间读书思考一下,做一些设计,肯定没有足够的研究来支撑这么一个判断。但我总得下个判断。
远古的棚屋有相当的共性,对于各文化是一样的。我很喜欢约瑟夫·里克沃特(Joseph Rykwert)的《亚当之家:建筑史中关于原始棚屋的思考》(On Adam's House in Paradise: The Idea of the Primitive Hut in Architectural),它描述的就是原始棚屋的原型含义。
中国从半坡到春秋,从棚屋到院落,春秋的院落相当成熟,和今天的院落几乎是完全一致了。我最后的结论是:院落是天地之屋,它演绎的是人类的转型。原始棚屋有火塘,烟一定要出去,屋顶上一定要有洞,这都是生存所需,但它没有窗户。钱钟书写门窗,简直妙极了,门是非有不可,窗则是奢侈品,它带来了象征的潜力。(“有了门,我们可以出去;有了窗,我们可以不必出去……”——钱钟书《窗》)于是乎,门是需求;而窗则是追求矣。
原始时期,人的生活太艰难,不可预测,人之间的争斗、自然灾害。偶然之间,你发现有个天眼,罗马人称之为Oculus,天眼看出的东西居然有规则,如段义孚先生描述的“regulation and cosmic beauty(规则与寰宇之美)”,太吸引人了。
西方人叫“Axis mundi”(世界或宇宙之轴),那么我认为,院落其实是天地之屋。今天的解释是,院落为了通风采光,为了微气候,为了节能,都没错,但你必须“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走向哪里?”不同的地方,希腊、中东、中国,居然给出的答案是一样的;南亚也一样,受别的文明影响,我以前经常去印度,看过一些院落,但没做研究。有意思的是,有些民族没有,比如中国南方少数民族、南太平洋民族;我猜想,他们没有孔子之道。在中国我不知道谁、在什么时候“发明”了院落,有哪位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能用考古的证据去证明它,我等待着大家拿出证据。而我呢,猜完以后自己觉得挺过瘾。
家的形变
大义/道义、得体(decorum)……这些古雅的、审美与伦理交织的概念,是您的理论的叙述与框架的核心,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否也暗含了您对自己,对人的某种要求?
阮昕:得体,是我在建筑上的坚持,这和我在做人上的坚持是平行的。我设计的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大楼的核心概念就是得体,它作为学术殿堂的得体。如果建筑有幸对人产生作用的话,任何学子、老师、访客走到这个空间的时候,他首先感受到知觉上的震撼。如果有幸上升到认识层面的话,就会触及这个古老的概念,在欧洲叫decorum。
在古代,decorum是修辞和内容的得体。但是我有个猜想,decorum传到了边缘岛国英国以后,慢慢地风格化,在十七十八世纪变成了礼貌,表象和实质、形式和内涵可以脱离开。
说到人生的得体,写《春秋·院落》的一个初衷是,理解学习中国文化里的得体,就是中庸的概念(中庸的概念和得体非常相近)。西方文化往往会将其误认为妥协,而不是得体,特别有意思。所以,得体是一个掌握得很好的动态平衡。
在人生层面上,年纪慢慢大了,回观年轻时候说的话做的事,再看现在的世界,我似乎觉得中国大雅文化里边消失掉了这种elegance(优雅),甚至中国人自己也把这种得体给忘掉了。
在国内现在的文化叙事中,上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往往被断成两个全然不同的时段,文化热和文化研究现象、八五新潮和“全球化”等等。透过您的案例,我仿佛见证了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并存、发延,八十年代追随西方建筑师领受法国人类学/民族学、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九十年代则将其兑现或者实体化了。这是一个具体的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也是一个具体的中国和西方。其中一个具体的例子是,您在1989年到1993年期间的田野工作基础上撰写了《寓言建筑》(Allegorical Architecture)。在该书的前言部分,您将它的起源定在1980年代末跟随克莱伦斯·阿森(Clarence Aasen)进行的南方少数民族之旅。这是我查证的您对人类学尤其是法国人类学的倚重的开端,而毫无疑问,您在后续的著述中,又不止于人类学,可能更接近于某种创世说。为什么是人类学?
阮昕:起点是机缘巧合,但现在回头看,也有一定的背景,一步步走过来。当时的年代正是建筑界、文化界反思现代主义的年代,也就是所谓后现代的年代。总的来说,建筑界的反应比较肤浅,认为现代主义抹去了地方性、文化性,某种程度上也抹去了人性,希望在风格和形式上找回某种温情。有学者看到我的设计大楼时说,阮老师,你是不是那个年代出来的?他们感受到了温情。文化界的反应非常多元,比如强调多元文化、强调地方性。
当时,建筑界寻找灵感有两种方式,一是从正统历史中找各种风格化的符号,拿回来贴在现代建筑上,所谓的后现代风格;二是更直接地去原始社会、农业社会、未现代化的乡间,看老百姓的房子,所谓的民居、乡土建筑。贝尔纳德·鲁道夫斯基(Bernard Rudofsky)早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就收集了一些乡土建筑的照片,做了一个展览名为“Architecture Without Architects”(没有建筑师的建筑,Nov 11, 1964–Feb 7, 1965, MoMA),大家看到这些有机、地方、多元、人性的乡土建筑,在形式感上受到了巨大的视觉冲击。为了研究民居,建筑师必须学习文化知识,原来文化人类学家早在十九世纪就在研究原始社会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也产生了兴趣。当时我认识了克莱伦斯·阿森,他喜欢研究民居,我陪他去考察,也跟随他做了博士研究。后来我和约瑟夫·里克沃特长期交往后,发现了当时没意识到的另一个层面,就是人和人造环境之间的脱离,家和宅的脱离是一个例子。以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的家屋社会(sociétés à maison, house society)为例,设计大楼盖好后,我说这是家屋社会;我们现在还不够,城市环境太郊区化了,我说这是house urbanity(城市家屋)。
还有第三个层面,就是文化人类学研究的文学性。文学性的核心是用小说家、文学家的方式了解人、家庭、社会,以及支撑社会的环境。相反的是社会科学的方法,把研究物的科学方法用到人和社会上,把人和社会拆解成可度量的方面,比如用社会学的方法研究设计学院,有多少教授,多少副教授,发多少文章,拿多少基金,有多少学生,学生的满意度。这个方法行吗?肯定不行。因为你不知道,学生走进设计大楼时的心情怎么样,我隔壁的同事星期五会不会约我喝酒,他申请晋升的时候我投他票还是不投… …
勃洛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住在太平洋小岛(特罗布里恩群岛)上,把自己关在帐篷里,后来的女权主义者和现代主义者开他的玩笑,说他把自己放在一个避孕套里,在安全环境中观察原始社会。这个方法可靠不可靠,一定可靠。当然,取决于这个人的本事,如果他是一流的文化人类学家、一流的小说家,他就可靠;如果他很拙劣,他就不可靠!
其实没有所谓建筑学,建筑学里有历史,有艺术,有科学,有材料,有技术。建筑学必须是人学,人类学就是人学,文学就是人学。中国文化成熟得太早,集大成者除了书法就是文学,书法和文学还不可分,文学最极致的表达就是人性。
我一直遗憾没有时间读更多的小说。我母亲喜欢读小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文化极端匮乏,收音机都是奢侈品,我们住在设计大院里,娱乐的方式很少,图书馆每星期有两个晚上开放,我去读小说,《万山红遍》《敌后武工队》,然后也听广播朗读的小说。
与您谈论的相关的,我有个粗浅的判断,您对于建筑的研究,可以具象为对家、居所、庇护的研究。但有趣的是,您公开发表的第一篇文章《街道与广场的意义》(《新建筑》1989年第三期),是聚焦于广场,聚焦于非地方(Non lieu),是家或者地方的负轴,当然这是您几乎唯一一次谈论非地方,虽则在现代中国的精神体系中,广场是带有很多地方成分的非地方。为什么是家、地方?为什么最早是“非家”、非地方?
阮昕:那篇是年轻娃娃的东西,you have outed the sins of my youth… …(笑)背景是,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中国正好要大建设,当时我崇洋,对欧洲城市有比较浪漫化的想象和描述,觉得中国城市怎么那么丑,欧洲城市怎么会有那样一种公共性、市民性,还有生活得到某种支撑和界定。
我最近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在国外教过一门课,叫世界住宅史,也就是居住史,教了十多年。国外学生们认为难,得高分不容易,那时还没有AI,论文还得老老实实自个写,但那门课在国外非常受欢迎,从来都是爆满。我在上海交大这几年教这门课,惨淡经营,同学们兴趣不大,当然课也难,要读那么多英文文献。
为什么这么多年我教建筑做建筑,特别关注住宅史,因为无论是哲学、学术层面,还有文学、艺术层面,家和宅可能是一个原型和起点。最近为《建筑学报》组一篇稿,我借这个机会追思了约瑟夫·里克沃特。他一年多前去世,去世前六个月我去伦敦看了他。他没有研究住宅史,但他写《亚当之家:建筑史中关于原始棚屋的思考》的用意就是回到原型。
家和宅,中国人非常容易理解,有宅不一定有家,而家则不一定需要宅。这一下子让我想到,段义孚先生在读博士时最后一次家的体验:他和哥哥爸爸妈妈一起旅行,住在一个小旅馆里,半夜肚子饿了,妈妈起来给他们烧了碗方便面。不久后母亲去世,那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家”的体验——没有宅。
家和宅什么时候区别开呢?首先发生在印欧文明,宅慢慢变成了可交换的物品,后来是房地产开发和投资品。在中国,家和宅的区分发生得比较晚。房地产概念是鸦片战争后在上海出现的。外国人盖一批石库门,让中国逃难乡绅和随从住,赚钱比卖鸦片更快。中国买办一看,说你办事太复杂,交给我,我保你二十年租金,我帮你修、帮你管,我多赚多少钱你别管。中国房地产由此开始。
早期家和宅的区分并不明显,若即若离。到我们这个时代,彻底分离。我最近写了几篇文章,认为分久必合。我想了很久,如果AI真能对人类作出巨大贡献,就是带来一个合的年代。AI为我们看待世界、生活、人性提供了一个非常有利的vehicle(媒介);说它是一个工具,好像太功利;说是方法、视角或手段,又显得局限。
浮生建筑
您成长于建筑景观有些单调的1960、1970年代的昆明。昆明的现代性区别于中国前卫文化,如林聆(张晓刚入行老师)、朱祖德等等,构成了某种谨慎但有力、内向但渗透、传统但饱满的现代图景,并在如毛旭辉、张晓刚的时刻完成。在您的心目中,昆明意味着什么?
阮昕:我现在还有云南口音。如果哪天午觉刚起来,你给我打电话的话,我的云南口音就出来了。但我不是云南人,我出生在云南,十七岁考上南京工学院建筑系(1988年更名为东南大学建筑系,2003年组建为东南大学建筑学院),也就是在昆明生活了十七年。
回忆我在昆明成长的阶段,有两个比较强烈的感受,一个是昆明人比较质朴实在,天高皇帝远。背景是上海人比较精致精明,我是半个上海人,我跟我外婆长大,我外婆和我母亲是上海人。“文化大革命”武斗的时候,我父母逃难,带我从绿皮火车窗子里爬进去,跑到了上海,然后在上海生活了一段时间,当时学了一口上海话。武斗平息后再回到昆明。
现在回忆昆明,感觉那时的昆明有一种古朴宜人的品质,英文说的charm,无论是街道上标准的银桦树、大观楼长联(孙髯翁1765年作)描述的滇池的想象,还是曾经作为一个文人知识精英荟萃的地方,黄金时期是西南联大。读书的时候坐三天三夜火车回昆明,闻到桉树的味道,红土地的气息,火车差不多就要抵达昆明了。
我现在离开的时间太久了,再去想昆明的时候,觉得那座城市曾有点高远的理想性,像奥斯卡·王尔德说的“躺在天沟里,仰望星空。”(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这种仰望星空的理想性似乎和这些艺术家的共性是连在一起的。现在我偶尔还会去一下,还有亲戚,我母亲也还安息长眠在昆明,这种charm(魅力)似乎在表象上渐渐地失去… …但它肯定不会消失的,到翠湖边老云大走一走,还能够感受到某种氛围。
您在不同场合频频引述路易斯·康(Louis Kahn)。
阮昕:我读建筑的学校现在叫东南大学,1982年入学的时候叫南京工学院,它是中国最老的建筑学院。入学的时候,学院支柱杨廷宝先生还在世,1982年12月他仙逝。当时全国大学资源很匮乏,资料室也不是开架,但我们学院条件还算比较好,我看了一些资料,了解到杨先生留学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同班同学路易斯·康。我很好奇,同一师门两个学生,性格很不一样,做的建筑看似有天壤之别。
路易斯·康的建筑对我有一种吸引力,但我一直不理解,也不知道吸引力是从哪里来的,后来我一直琢磨。也是机缘巧合,多年后我有机会去宾夕法尼亚大学访问,进入路易斯·康档案馆查阅资料,实地走访了路易斯·康的一些建筑,还认识了他生前的同事包括档案馆管理人员,以及他的情人安妮·唐(Anne Tyng)——一个在中国江西庐山出生的建筑师。我采访过她,和她对话的整理未发表过。康的私人生活同样传奇,爱情故事堪比好莱坞电影。这个故事太长了,我们今天不讲。在这个过程中,我渐渐感受到,人物和事件都是掺合在一起的。
后来我有个机会写杨廷宝先生,他和路易斯·康都接受了美国传承的巴黎美院学院派建筑教育。我开始思考,他们真的有那么不一样吗?后来写了几篇文字,我逐渐意识到他们的共性。杨先生的建筑没人认为是现代建筑,但他的现代性和路易斯·康的现代性是有共性的。
我看了不少建筑学者、建筑历史学家、建筑师对路易斯·康的研究,最好的是哲学家阿瑟·丹托(Arthur C. Danto)的一篇文章,他写路易斯·康“philosophically ambitious”(在哲学上野心勃勃,出自《路易斯·康作为原初建筑师》,收录在《哲学化艺术:论文选集》,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9),但他并没有受学院派的哲学教化。我跟他的朋友们、同事们交流,不同的人都提到过一点,路易斯·康很喜欢收藏书,但他没时间没耐心读书;于是他周围聚集了一批特别好的读书人。
阿瑟·丹托写到路易斯·康在德州达拉斯设计的金贝尔美术馆(Kimbell Art Museum),我认为是二十世纪最杰出的建筑之一。金贝美术馆用混凝土塑的拱顶,日光引进来后,沉重的拱顶就消失了,像中国画和中国园林的留白,白墙前面种点竹子,立个假山石,空间好像无限延伸。他描述拱顶是罗马风,实际上不是,但他写“ceiling soars”(天棚翱翔,原文中两个词分布在不同语段,此处可理解为阮昕的凝练概括),基本上写到位了。一点都没错,路易斯·康确实是“philosophically ambitious”,他说过一句话,大意是:“Some people can understand the mystery of the universe from just knowing a single blade of grass.”(有些人仅通过了解一片草叶就能理解宇宙的奥秘。)实际上他是在说自己。
路易斯·康几次去罗马。年轻时看的都是花哨的东西,画的画也很花哨,他画得很好,杨廷宝先生比他画得更好,他们接受了严格的美术学院培训。五十岁后再去,画风全变。他站在古罗马浴场废墟中讲了一句话:“在一百四十英尺的空间下洗浴,比起在八英尺的空间下洗浴,造就了不同的人。”
您经常在书籍、展览等的命名上采用“·”/间隔号,比如“更新·共生”(第18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中国国家馆展览)、“浮生·建筑”等。“·”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现象,也是港台现象,当然也是阮昕的现象,它可以看作是最微观的愿景,包含了理与法、姿与情。您的叙述,在字词上节制,在情绪上收敛,在论断上直然,在态度上温润,其实都呼应了这个符号。这种文法样貌是很少见的,它最类似的倒不是您引以为佳偶的人文散文,而是由浪漫主义创造的断片(fragment),最小的文学综合体,或者文化综合体。
阮昕:你这么说,我很开心,但你肯定是过奖了。这是我一直很自卑的点,还有好多自卑的点。像我这代人,尤其是我自己,没受过很好的教育,讲得严苛一点,几乎没受过教育,再怎么学还是半瓶醋。我出生第二年就“文革”了。我们完全没受过国学的教育,和二十世纪初的大学者相比,我们是不识字的阶层。钱钟书先生说,你连字都不识做什么博士,所以他不带博士生,不要秘书。在接触到的学者中,我比较敬仰和尊重的有约瑟夫·里克沃特,他几乎通所有西方语言,唯一的短板是不懂中文。
在写作中,我有意识做到,要说明白话,要让我自己懂。在我们今天所处的环境,我们很容易说一些我们自己也不明白但似乎明白、别人也不明白但似乎明白的话,英文叫sound bits(语录)。比如我们看电视采访,不管是英文还是中文,我们一下子就走神了,某人说了很多,都变成了背景噪音。
我也尽可能用我能够理解、大家理解的概念,但不接受被极度污染的概念,比如space(空间)。空间是什么?追溯这个词的本义,很多用法都用错了。段义孚先生写《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Space and Place : The Perspective of Experience),空间与地方是两码事:你我坐在的这个房间,它有它的地方性、它的特殊性,它是地方,不是空间;空间是人类对广阔无边和游牧生活的向往,背景是居家的农耕生活。总之,我力求精练、精准,但我做的远远不够。
我非常羡慕文笔好的大学者,比如约瑟夫·里克沃特、段义孚先生、钱钟书先生,尤其是约瑟夫·里克沃特,我称他的文字有一种elegant economy(经用的优雅)。那么,我写的时候还可以追求一下,但说话还不容易做到。我不知道AI会不会给未来的人带来机会,AI解决很大一部分语言能力的记忆力的问题,人专注于做关于认知、想象、创造的事情。悲观的愿景是, 万一有这种文字品位需求人消失了,AI的内卷就只能造就正确而无意味的语法语句了。
浮生(Floating Life),这个词是您的著作与理念中的核心之一。
阮昕:浮生,没有具体的定义。在我的职业生涯早期,我很快就对玩概念——现在就更次,几乎是造口号了——这件事情厌倦了。那个年代,是学术界,特别是建筑界玩概念的年代,尤其是一些印度裔学者的咬文嚼字,简直是一道风景。所谓的欧陆哲学像现象学、结构主义、解构主义,被大家像超市里的花哨商品,拿过来点缀到自己的学科。对于概念,我会把它拉回到朴素的层面:我们不说做空间,而是做房间,如我在坐的这个具体房间。对于体系,我一直说,建筑类型说,不是种类,而是指一种数字意义上的“模式(pattern)”。
《浮生·建筑》
一说浮生,我们就想到《浮生六记》,我年轻时读,很着迷,因为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后来钱钟书先生说的一句话敲了我一下,“《浮生六记》——一部我不很喜欢的书”。为什么他不很喜欢呢?后来我写了三篇住宅历史的文章,我猜,《浮生六记》写的是居家生活,而浮生是仰望星空,让想象力去驰骋,相当于农耕人对游牧生活的向往。回看历史,建筑的本质是保守的艺术,因为有建筑使人安家,但有了建筑是不是也刺激了人的想象力,是不是引发了人的想象空间?
未竟的公共
社会主义时期,建筑只配置于少数知识分子,以及建筑师与技术官僚;改革后,建筑及其诸多细部开始从房地产、城镇化、明星建筑师等层次延展,形成了一些建筑的公共话语;近些年,一些社交媒体平台的博主(更多是模仿欧美自媒体,而非自主研创)自发汇编了比如“超高层住宅”“住宅肖像”“如果普利兹克奖建筑在中国”等话题。您怎么看待中国公众/中国人对于建筑的看法、讨论?在大众的建筑和学术的建筑之间,如何创造“通识”的建筑?
阮昕:普通人理解建筑,和这些了不得的建筑大师是一样的,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如今绝大多数情况下,建筑是被当作一个标语牌,或者广告牌在做。我们现在常说的标志性建筑,每个城市都要有,既能带来文旅效益,也能让老百姓产生一种骄傲感和幸福感。只要一提中国经济,一提中国改革开放,一定会提到浦东三件套(上海环球金融中心、上海金茂大厦、上海中心大厦,也被形象化为开瓶器、注射器、打蛋器),它们的象征意义不需要多解释。
二十世纪资本主义的极致象征就是曼哈顿的天际线。曼哈顿是在网格中间盖塔楼,这从土地经济学角度来说,并不是最有效的利用方式。莱斯利·马丁当年做过土地利用的研究,如果在网格边缘建院子,8层楼就能达到38层塔楼的容积率。为什么资本主义中心不用最高效的方式建楼?因为高层建筑的象征性,就像人们戴金表、开豪车,是为了身份象征,不是为了走时最准、速度最快、质量最好。
但是,老百姓和现在的城市和建筑,是非常脱离的。为什么?在前现代社会,修一栋房子、造一个村子、建一个城,住的人、设计建造的人并没有分开,是掺合在一起的,至少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红楼梦》造大观园,贾政是参与策划的。中国人建房子很简单,都按一个模式建;然后,贾政带着宝玉和清客们去题词赋诗,赋予它文化含义。
今天,我们完全脱离了。我们的城市是由政府、工程师和土地经济学来决定的。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修这条路,不知道为什么要铺这条管网,更不知道为什么路和管网规定了社区的尺度。最后,你去买的房子只是商品房,它和你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
不同文化的人对这种脱离的反应有些不一样。大而化之地讲,西方文化需要一个契合的物质环境来支撑,这种脱离的影响巨大。如在美国,那些没有人性的公共空间、城市中心、公租房被抛弃,有钱人都搬到郊区,像底特律的城市中心就曾经是穷人和犯罪分子聚集的危险地带。法国建筑师勒·柯布西耶经典之作,马赛公寓看上去很理想,有空中街道、运动场、健身房、托儿所,劳工阶层住进去后却痛恨它,觉得没有人性,后来被遗弃。现在“士绅化”之后,情况大变。有位很赶时髦的建筑评论家查尔斯·詹克斯(Charles Jencks)在《后现代建筑的语言》(The Language of Post-Modern Architecture)里说,“现代建筑于1972年7月15日下午3点32分(或大约如此)在密苏里州圣路易斯死亡”。
中国城市,在物理环境上和西方差不多,特别是近40年来建造的城市。但是,中国的老百姓在上海延安高架桥下,照样跳广场舞、下象棋,没有出现外国那种不相配的现象。外国人也吃惊,中国人住在这么不人性的空间,为什么完全不在乎?这个问题值得指出,值得研究。
澎湃新闻特约记者 燕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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