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徐丽娟在村口被撞身亡。起初,人们以为这只是一起意外。然而警方调查揭开真相:这是由她的儿子和两个无所事事、长期闲散的少年共同策划的骗保谋杀。家庭的松散、少年的失序以及城市化的变迁,最终汇成了这个残酷事件的结局。
记者|佟畅
编辑|王珊
谋杀台州市椒江区章安街道九子村位于章溪线公路旁,一条水泥主路与公路垂直,将村子分成南北两侧。路边的楼房是统一建设的三层小楼,外形整齐,看起来像一个个小别墅,已难与传统意义上的“农村”对应。只有沿着水泥路继续向西,经过桥和稻田,才能看到山脚下几处仍存的老房子。那里是九子村的老村址。2006年前后,一场台风后,村民陆续迁出,如今只剩几栋破旧的房屋。
九子村的边缘留着几栋老房子(佟畅 摄)王霞夫妻就租住在这里。他们是安徽人,做废品回收生意,屋前堆满大袋的废塑料、瓶子,蚊蝇纷飞。即使已经过去了两年,对于当时隔壁楼的一家住户,王霞依然印象深刻。对方是一家四口,外村过来的本地人。丈夫叫卢奇善,50岁左右,个子矮小、皮肤黝黑,额头上横着三道皱纹,看着很老实。妻子徐丽娟个子高些,人也更开朗,穿着鲜亮。
但夫妻二人的智力似乎都有些迟缓。两人有一个儿子,20岁出头,面相也很老实,时不时会带一个胖胖的朋友回来玩。与他们同住的,还有卢奇善的父亲。在外人看来,这一家人算是和睦,经常说说笑笑的。他们还在房前的空地上种了一些菜。但2023年9月30日晚上,一辆救护车的到来打破了九子村的平静。王霞闻声出去,得知是徐丽娟被车撞身亡。邻居们都觉得太意外:就在前段时间,徐丽娟刚出了车祸,一直拄着拐杖,走路都晃晃悠悠。村里小卖店的老板,还记得她拄着拐杖来买面包,说家里没饭吃,老板看她可怜,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若不是之后警察上门调查,王霞、其他邻居和卢奇善的姐姐卢芳音,都不会怀疑徐丽娟的死因,他们的感慨将永远停留在“一个可怜人就这么悄无声息没了”。
警察告诉卢芳音,是她的侄子、徐丽娟的儿子卢嘉诚伙同朋友杨佳豪、程子一起撞死了徐丽娟,行凶前,他们事先带着徐丽娟在约定的撞击位置等候。目的是伪造成意外事故骗取保险金。徐丽娟在村路左侧被撞身亡(佟畅 摄)最先发现蹊跷的是保险公司的保险员。浙江省台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书显示,9月30日晚上8点50左右,保险员来到事故现场,肇事司机杨佳豪说自己和朋友程子来接卢嘉诚和他母亲,没看到前方有人,等发现时错把油门当刹车,撞飞了在路左侧站着的徐丽娟。
保险员查看卢嘉诚手机中和杨佳豪的微信聊天记录,发现杨佳豪发了一句“聊天记录等一下删了”,但杨佳豪手机里没有这句话。他还注意到徐丽娟在 4 月出过一次车祸,公司理赔了四五十万元的事情。但卢嘉诚却在微信上跟人借钱,跟足浴店技师交往并给对方挂钟。保险员判断卢嘉诚日常开销比较大,可能有欠债。他觉得事故疑点较多,不排除故意制造事故骗保的可能。警方介入调查后,确定了这是起刑事案件。徐丽娟的儿子卢嘉诚和朋友杨佳豪都是主犯。
辍学少年杨佳豪与卢嘉诚老家的村子只相隔2公里,都在台州路桥区桐屿街道上。2008年杨佳豪所在的勤丰村因为汽车产业的建设就完成了拆迁。安置房小区叫“鹏盛嘉苑”。
村民告诉本刊,按照拆迁规定,一个人可以分60平米的房子,但这房子是要按优惠价购买,所以拆迁并没有让他们“暴富”,但确实有不少家庭分到两三套房子后,卖掉一套用来做生意或者开个小厂。鹏盛嘉苑小区(佟畅 摄)杨佳豪的同学、同住鹏盛嘉苑的郭梓新告诉本刊,拆迁前,当地很多家庭就跑义乌、东阳那边贩货,或是做建材、土方生意,也有人开酒店。
像是和他同龄的本地年轻人,基本上都是在衣食无忧的状态下长大。另一位同学薛泽昊听说,杨佳豪的父亲是收高利贷起家,后来做了包工头,家境不错,有宝马车。薛泽昊感觉杨佳豪的母亲对他很宠爱。卢嘉诚的姑姑卢芳音见过杨佳豪,他年纪与侄子卢嘉诚相仿,个子更高,身材发福,大家都叫他“小胖”。
在她的印象里,他眼睛不大、嘴厚,说话油滑,显得有些懒散;而卢嘉诚常常紧跟在他身后一起玩。卢芳音告诉本刊,卢嘉诚进入高中不久就辍学了,他说自己读不进去书,老师对他也凶。之后,他在亲戚开的超市打过工,也跟母亲一起去塑料厂里干过。
拆迁后的鹏盛嘉苑小区对面保留着了原先的农贸市场,每隔数日会有赶集(佟畅 摄)和略显邋遢的弟弟卢奇善不同,在单位上班的卢芳音看起来更年轻,穿着整洁的风衣与半裙,略微稀疏的头发扎着马尾。谈起徐丽娟一家,卢芳音不时语调拔高,表情常带着无奈。
她说弟弟卢奇善和徐丽娟都有些智力问题,遗传各自的家庭。卢奇善读了几年小学后辍学,年轻时跟着父亲拉货,后来在几个村子间拉黄包车。他一直话很少,只能做简单的交流。徐丽娟的母亲在小时候烧坏了脑子,智力迟缓。2001年左右,徐丽娟与卢奇善在家里人安排下结了婚。2002年,他们的儿子卢嘉诚出生。这对夫妻虽无明显异常,但对孩子照料有限。带孩子出去玩、给孩子买玩具这些事,卢奇善并不懂,家里多靠父亲卢祥先撑着——烧饭、接送孙子,样样都管。
卢芳音说,徐丽娟心智简单,买东西不会找钱,对婚姻和家庭的理解也很有限。出去打工时,有几次被年纪大的男人骗走同居,对方还顺手骗走她的钱。卢芳音说,卢嘉诚虽不算聪明,但小时候还算听话。她始终觉得,他是被杨佳豪“带坏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染上怨气。郭梓新今年25岁,比杨佳豪大两岁,两人从小住在一个小区。他告诉本刊,杨佳豪小时候常偷父母的钱,一次几百,被父亲打也不改。
郭梓新初中毕业就辍学了,但在他的印象里,杨佳豪退学更早,跟社会上的人混,经常待在酒吧。大概在2018年初,郭梓新在网吧遇到杨佳豪,他说自己和朋友在QQ群赌博,一晚上输的话一两千,赢能赢几千上万。那时杨佳豪才15岁。另一位初中同学薛泽昊也记得,2016年他们用早餐钱上网赌博,20元赢了2000元。他们并不觉得赌博陌生或危险,因为父辈们也常赌。
这些辍学后的少年聚集在一起,几乎所有的娱乐都伴随着与他们年龄和收入并不匹配的高额消费:去酒吧开卡座要七八百、在足浴店一次至少花两三百,打一次台球、开七分钟卡丁车就要二百元。薛泽昊说,自己后来逐渐养成一种“身上有钱的时候就买好的”的消费心理。杨佳豪也一样——对穿着不讲究,但吃喝一定要选贵的,手头宽裕时还能抽一百元一包的烟。杨佳豪还喜欢住酒店,一晚三四百;除了给自己花,他也喜欢请客。郭梓新觉得,这可能和杨佳豪小时候没什么朋友有关,用请客来“招人”。薛泽昊说,另一名从犯程子就是被杨佳豪的阔气吸引来的。
《郑南郑北》剧照潘德权在台州路桥区做包工装修、倒卖房子的生意。
他觉得,现在年轻人的观念跟上一辈已经很不同,不愿意做苦力,他手下的工人都是中年人,有工人跟他抱怨自己的儿子觉得打工没用,索性在家“躺平”。薛泽昊也“躺平”过几年。辍学后他去模具厂做学徒,才做了三个月他就因为小事把师傅打了,这之后,他有五年都没有上班,常到台球厅、酒吧玩,欠了不少网贷。父母气得骂他,他离家出走,冬天睡在车里。他也曾再次尝试去厂里工作,但光是穿步骤繁琐的无尘服就让他受不了,“吃不了那个苦”。最近他在棋牌室上班,负责收银和送茶水,他更愿意靠晚上棋牌室歇业后和认识的人打麻将、打德州扑克赚钱。他欠了10万网袋,车本已经抵押了,他并不着急,觉得如果最后要把车子抵押出去,他就不打算还钱了,觉得代价无非是出行被限制高消费。薛泽昊是在2022年通过杨佳豪认识的卢嘉诚。
他回忆,几乎每次见面,卢嘉诚都紧跟在杨佳豪身后。卢嘉诚话不多,目光有点呆滞。做事也显得笨拙:台球打得不好,一起去开山地越野车时,他虽然看起来很开心,但技术不熟练,很快就掉了队。在这个小集体里,平时去哪里玩、做什么都是杨佳豪主导、付钱,杨佳豪也会指使卢嘉诚做事,卢嘉诚买东西买错了,杨佳豪就会说脏话骂他,卢嘉诚从不反抗,就面无表情地跟在一旁。
深渊从判决书上可以看到,关于徐丽娟的这起车祸谋杀开始得非常随意和迅速。这个想法发生在2023年徐丽娟因为意外出了车祸后。医院鉴定其肋骨九级伤残、腰椎或盆骨十级伤残。7月保险公司把事故保险赔偿款——将近32万元打到了徐丽娟的账户。
这之后,在杨佳豪的怂恿下,卢嘉诚拿走徐丽娟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几人多次取现。杨佳豪给自己和卢嘉诚买了手机。这个时候的杨佳豪已经有些缺钱。2022年开始,他以生意缺钱为借口频繁找朋友借钱。薛泽昊从银行贷款借给了他5万块钱。另一个初中同学告诉本刊,2022到2023年间杨佳豪经常请他吃饭、做足浴,后来说自己卖假烟赚了300万,但现在没有进货的本钱了,找他借了3万,也是银行贷款出来的。程子也向警方供述,他借给了杨佳豪13万元,杨佳豪还不上了。他的朋友听说杨佳豪父亲做生意亏了。
一位村民告诉本刊,最近几年,大家的生意都不算好。路桥区陆陆续续拆迁、建小区,对村民自己建小厂的消防等标准查得比以前严,很多做生意的都被限制。天眼查显示,杨佳豪的父亲在2017年注册过一家食品超市,2022年注销公司。同年,他以注册资本1000万元注册了一家建筑公司,杨佳豪在公司担任监事。但2022、2023年公司的参保人数都是0人。杨佳豪跟朋友说起过自己会往家里拿钱。
卢嘉诚的老家下庄卢村拆迁后,原址上建起高层安置小区,小部分村屋尚未拆除(佟畅 摄)但杨佳豪几人大手大脚的生活状态并没有因此改变。卢芳音提到,2019年卢嘉诚家里拆迁,获得了三套房,后来卖了300万左右。但钱也被卢嘉诚拿走了,说是给了杨佳豪。薛泽昊觉得杨佳豪过了今天不想明天,有些疯狂。“他一天就什么事都不干,开酒店吃槟榔,一天两三千块钱。” 杨佳豪还给薛泽昊看过他给一个女友的转账记录,最大的一笔有40万,加起来一共有七八十万。
判决书中提到,徐丽的保险赔偿金一个月左右就被卢嘉诚、杨佳豪和程子挥霍了。杨佳豪在供述中提到,徐丽娟获得赔付后,他就在网上搜索相关内容,发现如果撞伤眼睛可以评 7级或8级伤残,能赔五六十万元。其觉得这是个赚钱的好办法。三人很快瞄准了卢嘉诚一家。卢芳音觉得这是精心考量过的。2019年拆迁后,村里的交往没有以前那么多。中年人都早出晚归在外打工,很少交流。卢奇善一家跟亲戚本就很少打交道,他的叔叔跟他们住一个小区,几乎没去过他们家。夫妻两人跟人沟通也不顺畅,只有近亲知道,他们卖掉拆迁房后在广东住了一个多月,之后在台州几个不同的镇上租房,直到落脚在距离老家20公里的九子村。
事发前,卢嘉诚一家在九子村租住的房屋(佟畅 摄)判决书显示,三人确定了分工和事后分钱的比例,程子拿5-10万,剩下的杨佳豪拿6成,卢嘉诚拿4成。
杨佳豪供述称,他们一开始考虑撞卢嘉诚的爷爷,是卢嘉诚提议撞他母亲,说自己与母亲关系不好。9月17日晚上,卢嘉诚骗徐丽娟要骑电动车带她去外婆家。这之后,程子和杨佳豪去撞电动车,卢嘉诚趁机用钉子戳徐丽娟眼睛,不过没成功。据卢杨二人供述,第二天他们计划对卢奇善下手,还要求他配合,跟卢奇善说家里欠了钱,车祸后获得保险就可以还钱,卢奇善犹豫一天后同意了。当天晚上,杨佳豪和卢嘉诚先用树枝戳卢奇善的眼睛,卢奇善喊疼,两人就停手了。最后还是卢嘉诚骑电动车带着卢奇善,程子开车把他们撞倒,获得了保险赔偿1318.5元。
发现这样无法获得大额保险金,他们最终下了狠心。卢嘉诚供述称,杨佳豪在网上查过,老人闯红灯被撞,肇事者不用坐牢。但卢嘉诚不想对爷爷下手,最后三人决定撞死徐丽娟。现在被询问起这件事,卢奇善垂着头,支吾着很难说出完整的句子。
卢芳音说,事发后卢奇善被警察和律师问起时曾说,当时在房间里,杨佳豪和卢嘉诚吵着说要撞死徐丽娟,卢奇善制止过,还说自己可以去讨饭挣钱,但两人很执拗。9月30日晚上7点半左右,卢嘉诚骗徐丽娟说要带她去买衣服,背着她下楼,扶她到田边垃圾站附近,他自己假装路上转悠,慢慢走到路的另一侧。五六分钟后,杨佳豪开车撞了过去。
卢奇善被安置在厂房宿舍中居住(佟畅 摄)
妻子去世、儿子被捕后,卢奇善的父亲在事发一个月后吃不下饭、也去世了。村里给独身一人的卢奇善安排了住宿、介绍了一份在附近中学做清洁工的活。 今年中秋节,在狱中的卢嘉诚给父亲写了信,叫他吃好喝好、保重身体,自己在里面挺好的。他也曾在信中问父亲为什么不给自己写信。卢芳音说,卢奇善不会写字,也表达不出来要写什么。她自己也没给侄子写信。“写什么呀?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当初叫你又不听,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应受访者要求,本文中人物除卢嘉诚、杨佳豪、程子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