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4月的一天,北京城里乍暖还寒。清华园的灯仍亮到深夜,吴晗在堆满卡片的书桌前反复比对《明实录》。这已是他第三次动刀《朱元璋传》,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朱红圈点,见证学者与史料的缠斗,也预示着一次关键转向。两年前,毛主席一句“朱元璋是农民起义领袖,要肯定”的提醒,让吴晗意识到,单凭旧有视角无法完整呈现那位布衣皇帝。
时针拨回1943年,抗日硝烟未散。因家计拮据,身在西南联大的吴晗接下重庆出版社的约稿,仅用两个月便写成《由僧钵到皇权》。稿酬一万元大洋缓解了母亲与妹子的生活,却也埋下学术遗憾:资料残缺,倾向单一,更多是借古讽今。书中“恐怖政治”一章借朱元璋影射蒋介石,锋芒虽利,却缺了冷静的史学支撑。吴晗后来坦言,那是“情绪化写作”,一旦战事落幕,必须重来。
1948年秋,吴晗携《朱元璋传》初稿赴西柏坡参加新政协筹备。夜色深沉,毛主席翻完厚厚稿本,招呼他促膝长谈。毛主席指出彭莹玉“功成身退”说法欠妥,并提醒方法论偏差。“史家也需立场”,一句话让吴晗沉思良久。离别时,毛主席将手稿递回:“用力甚勤,但史观仍须锤炼。”这番话既肯定刻苦,也点明症结。
北平和平解放后,吴晗负责接管两校,公职繁杂,重写计划屡屡搁浅。仅有的空隙,他恶补马克思主义史学,梳理明初阶级关系,搜索淮西集团与江南士绅矛盾的新史料。1950年底,他在笔记本上记下四点修订方向:一,起义性质;二,君权与相权冲突;三,财赋体系重建;四,锦衣卫的双重作用——维稳与恐怖并存。可以看出,他试图从社会结构出发,而非简单道德批判。
1954年春,第三稿终于成型。吴晗印了百余份样本,分送叶圣陶、范文澜等人征求意见,其中一份专送中南海。几周后,毛主席批注返回:“朱元璋有功有过,杀戮并非全部,农政、水利皆不容忽视。可再细看。”吴晗读罢,心情复杂。多年积习的否定口吻,显然需让位于更为辩证的叙述。
此后一年,他在病榻与案牍间往返,增补数据,调整措辞。例如对蓝玉案,他在保留二万余人被祸事实的同时,加入淮西旧将与江南文臣利益碰撞的背景,说明屠戮虽暴烈,却并非毫无缘由。有人担心淡化批判,他:“史实本身最有说服力,而不是作家情绪。”这种坚持,是一名史家的底线。
1964年2月,身体每况愈下的吴晗展开第四次修订。此番修订重点不在增删,而在结构:先写农民军起事,再交代元末社会崩解,随后描绘朱元璋治国得与失,末尾再评其历史位置。顺序一变,阅读体验随之改变:读者先见时代困局,再看个人选择,对朱元璋的评判自然多了分思考。
4月,新稿打印完毕。吴晗让助手捧到中南海。毛主席翻看数日,只留下简短指示:“这回就好。出版吧。”据秘书回忆,当时毛主席还笑着补上一句:“不要把人写死了,功劳还是有的。”这一轻描淡写的嘱托,让多年伏案的吴晗释然。
1965年2月,三联书店正式推出新版《朱元璋传》。首印两万册,很快售罄。许多读者惊讶地发现,书里既有对锦衣卫血腥镇压的冷静记录,也有对屯田、交子制度调整的客观肯定。评论界认为,这种“拉直了脊梁骨”的写法,比简单的褒贬更具力量。
遗憾的是,历史并未给吴晗更多时间。随后的风雨众所周知,书籍一度停刊。但就史学角度而言,1954—1965的四次修订,留下了明代政治史研究的珍贵范本:立足阶级关系,综合制度变迁,审慎使用道德评断。这种方法论上的进步,正与当年毛主席的提醒暗合。
半个世纪后,人们翻看这部《朱元璋传》,依然能在字里行间看到作者与时代的对话:一边是对严谨考订的执着,一边是对复杂现实的警醒。吴晗未曾让朱元璋“洗白”,也未将其妖魔化;他做的是把明初舞台搭好,让读者自己去衡量血雨腥风与开疆拓土的分量。或许,这正是“要把朱元璋写好点”真正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