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清脆的“咔哒”,老式信箱的盖子弹了回来。我颤巍巍地伸出手,从里面摸出一个小小的、用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块。没有寄件人,地址是我家的老地址,邮戳模糊,只看得出是从遥远的内蒙古寄来的。我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拆开层层包裹,里面是一个简陋的木盒,盒盖一掀开,一股混合着青草和岁月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一朵干枯的、却依然保持着绽放姿态的雪莲花,静静地躺在红色的绒布上。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攥着那朵干枯的雪莲花,手抖得像筛糠。老伴从厨房出来,看我这样,吓了一跳:“老陈,你这是怎么了?”我赶紧抹了把脸,摇摇头,声音嘶哑地说:“没事,院里风大,迷了眼。”可她不知道,这场风沙,在我心里刮了整整四十年。而这一切,都要从1976年那个萧瑟的秋天,我踏上那片苍茫的草原说起。
那年我刚满20岁,叫陈宇,一个戴着深度近视镜的上海知青。在一片“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声中,我被一纸调令,分配到了内蒙古锡林郭勒盟的边疆牧场。绿皮火车晃了三天三夜,下来换乘解放牌大卡车,在望不到头的土路上颠簸了两天,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当我揣着介绍信,孤零零地站在牧场场部门口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这辈子要撂在这儿了。
“我叫萨仁高娃,场长让你先住我家,我男人巴图出去放牧了,得过阵子才回来。你叫我萨嫂就行。”她说着,不由分说地从我手里夺过那个沉重的帆布包,轻松地甩到肩上,另一只手拉起我的胳膊就走。“走,小陈,嫂子给你做奶茶喝!看你这脸白的,跟我们这儿的绵羊似的,不禁风!”
她的手温暖而有力,掌心带着一丝粗糙的质感,那股热量顺着我的胳膊,一直传到我冰凉的心底。那一瞬间,我对这片陌生土地所有的恐惧和不安,仿佛都被她那热情似火的笑容和不容置疑的善意给融化了。
萨嫂的家是一个传统的蒙古包,不大,但收拾得异常干净。地中间的炉火烧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奶香和淡淡的牛粪燃烧的味道。她手脚麻利地给我倒了一大碗滚烫的咸奶茶,又从一个木柜里拿出风干的牛肉干和奶豆腐,一股脑地堆在我面前。“吃,多吃点!路上累坏了吧?你们城里人,就是吃得太精细,不顶饿!”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炉火旁边的羊毛毡上,盖着厚厚的羊皮被子。屋外是呼啸的北风,声音跟狼嚎一样,可在蒙古包里,我却睡得异常踏实。半夜里,我迷迷糊糊地醒来,看到萨嫂正坐在炉火边,借着微弱的火光,仔仔细细地缝补我那件在路上刮破了的的确良衬衫。她的侧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安静的阴影。我的心,莫名地一软。
第二天,萨嫂就带着我熟悉牧场。她教我怎么分辨方向,怎么骑马,怎么用套马杆。我一个文弱书生,刚骑上马背就摔了个四脚朝天,惹得她又是一阵大笑。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一边帮我拍打身上的土,一边说:“小陈啊,在草原上,摔跤不丢人,摔倒了爬不起来才丢人!”
她没有嘲笑我的笨拙,反而手把手地教我,扶着我的腰,告诉我怎么用腿夹紧马腹,怎么随着马的节奏起伏。她的身体靠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好闻的、混合着阳光和青草的味道,我的脸瞬间烫得厉害,心跳得像擂鼓。
我渐渐依赖上了这份温暖。在这片孤寂的、除了牛羊和草场什么都没有的边疆,萨嫂成了我唯一的色彩和慰藉。我开始留意她的一切。我发现,在她那看似永远灿烂的笑容背后,总藏着一闪而过的落寞。尤其是在黄昏,当牧人们赶着牛羊归来,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站在蒙古包前,望着远方,眼神悠远而空洞。
我知道,她在等她的男人,巴图。从牧场老人的口中,我拼凑出了巴图的形象。他是一个英雄般的套马手,是牧场摔跤比赛的常胜冠军,勇敢、强壮、义薄云天。他常年带着牧群去最远的草场,一走就是几个月,只为了给牧场、给家里多挣几个工分。
“巴图是个好男人,”一次,萨嫂一边给我缝着手套,一边轻声说,“就是……太爱这片草原了,比爱家还爱。”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我无法读懂的复杂情绪。我看着她低垂的眼帘,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刺痛。我突然明白了,她那如火的热情之下,是一颗多么孤单的心。
“别慌,小陈!跟我走!”萨嫂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一处背风的土坡下。她用自己宽大的袍子把我裹住,大声喊:“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不然会被冻死的!”她的手冰凉,可我却觉得有一股暖流传遍全身。在风雪的怒吼中,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萨嫂发现了一个被废弃的地窨子,那是牧人临时歇脚的地方。
地窨子里黑漆漆的,但总算挡住了风雪。我们俩蜷缩在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萨嫂解下自己的羊皮坎肩,硬是披在了我的身上。“你身子弱,别冻坏了。”我推辞,她却按住我,不容分说。黑暗中,我们靠得很近,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嫂子,你不冷吗?”我颤抖着问。
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如此深切的脆弱。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只能默默地把坎肩往她那边挪了挪。
“小陈,”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会不会觉得嫂子是个不正经的女人?”
我心里一惊,赶紧说:“怎么会!嫂子你对我那么好,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人!”
她没有再往下说,但我在黑暗中已经能想象到她眼中的泪光。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我想抱住她,想告诉她,我不怕,我可以陪着她。但我不敢,我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掐进了肉里。我知道,我不能。她是巴图的妻子,是那个英雄的女人。
风雪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雪停了。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地窨子时,萨嫂的脸上又挂上了那熟悉的、灿烂的笑容,仿佛昨晚那个脆弱的女人只是我的一个幻觉。我们回到蒙古包,牧场的人正组织人手准备去找我们,看到我们平安归来,都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过后,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我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那个雪夜,但彼此的眼神里,都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更加拼命地干活,想用繁重的体力劳动来压制内心的杂念。我帮她挑水、劈柴、打理羊圈,几乎包揽了所有的重活。我告诉自己,这是报答,是对她救命之恩的报答。
转眼到了春天,草绿了,羊肥了,巴图也回来了。他是个像山一样的男人,古铜色的皮肤,肩膀宽阔,眼神像鹰一样锐利。他看到我,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好小子,把我家的活儿都干了,让我回来都没事做了!”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力量。
巴图在家的时候,萨嫂脸上的笑容变得无比真实和幸福。她像一只快乐的百灵鸟,围着巴图打转,给他端茶,给他拿换洗的衣服,眼神里全是崇拜和爱意。看到这一幕,我心里那点不该有的念头,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羞愧感淹没了。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走了本不属于我的温暖,还妄图觊觎更多。
巴图对我很好,他把我当成亲弟弟。他教我摔跤,说要让我变得跟他一样强壮;他带着我去打猎,把最好的猎物分给我。他对我的信任和豪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萨嫂的眼圈红了,她嗔怪地瞪了巴图一眼,然后,她端起酒碗,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小陈,我们夫妻俩,敬你一碗。谢谢你。”
我慌忙站起来,手足无措。看着他们俩,一个英雄,一个美人,天造地设的一对。而我,只是一个闯入他们世界的过客。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辛辣的马奶酒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那一刻,我做出了决定。
几天后,我向场部递交了申请,请求调到最偏远的一个牧业点。所有人都很惊讶,只有萨嫂沉默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在临走的前一晚,默默地帮我收拾行李。她给我准备了厚实的皮袄、牛肉干、奶豆腐,还有一大包的草药,说是在外面受了风寒可以煮水喝。
后来的几年,我辗转了几个地方,最后考上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我离开了草原,回到了上海,结婚生子,成了一个普通的工程师。我再也没有回过那片草原,也再也没有见过萨仁高娃和巴图。那段岁月,连同那个热情似火的女人,被我深埋在心底,成了一个不能触碰的秘密。
如今,四十年过去了。我从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里的这朵雪莲花,依旧带着草原的气息。是她寄来的吗?巴图呢?他们还好吗?无数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盘旋。
我把雪莲花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然后拨通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电话号码,那是我当年一个牧场同伴的。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对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陈宇?哎呀,我的天!你小子还活着啊!”
我们寒暄了许久,我终于小心翼翼地问起了萨嫂和巴图。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老周才叹着气说:“巴图……十年前冬天为了救被暴风雪围困的羊群,人没回来……萨仁嫂子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一直没再嫁人。她前些年打听你的地址,说是你当年走得急,欠你一声真正的谢谢……”
挂了电话,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
我走到窗边,看着远方的天空,仿佛又看到了那片广阔的草原,看到了那个穿着红袍、笑容灿烂的女人。萨嫂,谢谢你。谢谢你当年没有推开我,也谢谢你当年……推开了我。你是我贫瘠青春里最绚烂的色彩,是引导我走出迷茫和懦弱的灯塔。草绿了,羊肥了,我……也许,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