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姓氏的私史:从“我孙子”到山田家的门牌
日本姓氏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世纪左右的古代日本。那个时候,日本人的名字并不是固定的,而会随着年龄、职业和所属氏族等因素而改变。到了公元8世纪,日本开始引入中国的文化和政治制度,其中包括固定的姓氏制度。在这个时期,许多日本人开始选择固定的姓氏来代替他们的传统名字。
你要是第一次在门铃上看见“我孙子”,十有八九会愣一下:哪家孙子这么大胆把自己挂门口?可这姓,在日本已经活了一千多年,正经得很。故事里的人叫阿比子,东京下雨那晚,她站在区役所的灯下,犹豫着要不要结婚后改姓。
她的犹豫不全是爱情的问题,更多是门口那三个字。她爷爷在千叶郊外种地,家门的木牌子上“我孙子”三个篆体字,年年被风沙磨薄,但谁也舍不得换。小时候的阿比子总被同学拿来打趣——“你看,她自称孙子”——她心里有火,回家窝在被子里哭,第二天又会被奶奶拉着去祖屋后院,指着那口老井说:咱们家的井,跟姓一样,老得很。
奶奶会讲两个版本的来历故事,像讲神怪。一个版本里,古书里曾提过“阿比古”这个地名,念起来和“我孙子”差不多,后来写成了眼下这三个字,只是写法变了,声音没变。另一个版本就大胆些,说千年前有外来人从南方海上漂来,土语里叫他们像火神一样的名字,落在了千叶这片水边,留了人,留了名。有些话听起来像风从竹林穿过去——你不敢说真,倒也舍不得说假。
阿比子没法确定哪一个是“证据”,但每回在常磐线穿过那个写着“我孫子”的车站时,她总会下意识坐直。一个站名能留在地图上,其实跟一个人的名字留在户籍上,是一回事——看谁更耐。
回过头看,姓氏在日本,当然也不是一开始就人人有。阿比子的太外祖说过,自他爷爷那一辈,日子忽然按规矩来了:明治初年,官府要编户,要征兵要征税,大家都得有个“体面”的姓写进纸里。那会儿村里热闹得很,人人都打听哪个字“有出息”。有些人盯着“藤”,听说“藤”跟权门有缘,取了麻利——邻村的佐七当天把门牌换成了“佐藤”,再过两年,河对岸那家便成了“工藤”,三年后,远亲小伙挑了“伊藤”。有人笑说:“你看,藤蔓爬满了咱这条河。”
阿比子家的老祖却倔。他拿了旧箱底的一封泛黄信,把家里一直用的“我孙子”端端正正写给了官差。理由不复杂:这三个字跟着祖宗走了那么久,不该改。那会儿也有人犯迷糊,想攀上“上杉”“源”“平”这样响的姓,觉得风光,最后还是被乡里劝了——“姓太响,担不动”。人啊,名太大就像鞋太小,走不久。
话又说回来,并不是人人都想着“显贵”。江户以后的大半时间,普通人过日子,姓在口头上也不常挂——买米、修伞、交朋友,大家都是“阿源”“阿富”,到上了纸,才变回“田中”“山本”“林”。名字里常常有地理的影子,站在田当中就叫“田中”,住在山脚下就成了“山本”,门口有两棵树,说不定就“林”。你看,名字这事儿,半像地图,半像传家碗,实用又有感情。
阿比子去东京工作后,才知道某些姓在大城市里像空气一样多。公司晨会点名,佐藤、铃木、高桥、田中、渡边,五分钟念不完。她跟横山同事一起出差去东北,喝酒时横山笑说,老家山背那边,横山多得像蘑菇雨后长,等你喊“横山君”,能有仨人回头。再换个地方,东京有一阵儿“岛田”扎堆,不知是不是因为都市人向往一点“岛”的浪漫。
名字也不是总认真到发抖。阿比子的邻居里有个鬼头先生,人极好,养三只猫,偏偏姓氏是“鬼头”。他祖祖辈辈传的故事,说有武士在某次混战戴着鬼面冲阵,后来就把“鬼头”留下,不是要吓谁,倒像在纪念一种胆气。还有一个“蛭子”,读作“えびす”,人家祖父是医生,老一辈真用水蛭治过伤,医术救人,名字便不怪。隔壁的“味方”阿姨,听她讲,她爷爷当兵的队伍有个响亮的称呼,大家便沿用了“味方”这个字,讨个好彩头——做人的“自己人”,谁不喜欢呢。再远一点,九州有朋友姓“熊本”,听着像地名,他爹说老家那块儿真有“熊野”的传说。还有个在山谷里长大的同学姓“细谷”,一听就知道他家周围的风是什么味道。闲话一句,我还在乡下见过写“井鱼”的木牌子,不知是否认得这两个字的人已经搬空了,反正那口井还在,井檐绿着苔。
有个传闻是“麻生”跟洋话沾亲,阿比子的爷爷听过后哈哈笑,说我们村的麻生,是麻草长得太旺的意思,别往外头想那么远。名字这种事,落到每家口里,就有每家的解释。众说纷纭,其实也是一种好看。
讲到这里,不免要说一句“藤”字。明治那阵子,不少人借“藤”起名,不完全是迷信,也是追赶时势——权在谁手里,门牌上的字就会往哪边长。如今走到街上,“伊藤”“加藤”“后藤”,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像藤蔓绕在篱笆上,枝枝叶叶,一年一度。
阿比子的工作在广告公司,经常要跑客户。有次在关西,她在电梯里同时遇见了中野、亀田、狩谷三位担当。中野朝她点头,笑说自己名字排行前五十,放到家乡就是一条街的牌子都能念到。亀田讲他们祖宅被稻田包围,乌龟爬行过的田埂是小孩的乐园,名字不是怪,是有泥土味的。狩谷则说他外公就是猎人,山谷里鹿叫声夜里像风,名字里不自觉就有山影。你看,同样是两个字或三个字,背后都连着一段季节。
说到“渡边”,更是一层又一层的意思。它本就像一个方向词:渡到水的那边,在水边。古时候军队要集合,往往就用地名标记,久而久之便留成姓。后来迁徙的人走到哪儿,水边不止一处,“渡边”也就处处可见。阿比子大学时在京都实习,认识个渡边前辈,温和得很。他笑说,渡边这姓,像一座没建成的桥,每个人都能在上头走一段。
不过,名字的选择并不永远自由。日本讲家——无论叫“家姓”也好,“门第”也罢,长久以来,家是第一位的。明治之后,户口本的线条硬了,姓氏从“家”的招牌变成每个个体的标识。政府当年一纸令下,人人都有了写在档案里的名字,也让社会流动有了可能:你可以离开村子进城,你的姓跟着你,不再绑在祖屋的房梁上。到今天,法律依然规定夫妻须用同一个姓,理论上可以选夫或妻的姓,可现实生活里,九成五的妻子还是改随丈夫——单位的邮箱、银行的卡、名片上的印刷,全都要换过一轮。阿比子也是,她跟丈夫在登记处签字那晚,抬头看着湿漉漉的灯牌,心里打了个结。最后她做了一个折中的决定:户籍上改随夫,工作里继续用“我孙子”的通称。她说,名片上的三个字,是自己这几年熬夜、赶稿、被客户训、又把自己捡回来的证据。
她父亲对此反应复杂。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他从小被叮咛要“接着姓”,这不是压力,是习惯。可女儿说要把“我孙子”挂在名片上,他又有点得意,像看见祖屋那口井重新装了辘轳。他说:“随谁都行,名字总归要有人叫,叫多了才算活着。”
我们常说,姓氏像一棵树,根扎在看不见的地方。阿比子的好友小李来自福建,家里有祖祠,上百年的家谱厚得像面龟饼。他们聊起姓这个事,小李说,在他那儿,姓是血脉,是责任;阿比子说,在她这里,姓更像行为,是日常。两个人没争论,给对方夹了菜就过去了。两边的故事互相照了一下,灯亮得更稳。
再回到那块门牌上。你说,“佐藤”“铃木”“高桥”“田中”“渡边”,这些名字多得像东京的雨,人人都能被淋到。也有极少见的,比如“我孙子”,门牌拿去刻字,店家还会多看两眼。稀有不代表高贵,普通也并不无聊。一个姓里装着地理、职业、愿望、误传、玩笑,还有祖辈小心翼翼的虚荣心。它跟着人一路走,经过明治的铁轨、昭和的煤烟、平成的高楼、令和的朋友圈,走到我们面前。
写到这里,把视线再放远一点——名字并不替你做选择,它只是默默跟你走。阿比子后来有了女儿,取名那天,老屋里炖着味噌汤,外头下着小雨。她摸着孩子的额头,想的是:等她长大,要不要把“我孙子”交给她,还是让她自己选?姓氏到底是祖先留在我们背上的一只手,还是我们给明天攥着的一个方向?这问题不必急着答,等她会在自己的门铃上挂名字的时候,也许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