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过去十多年了,在北方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里。现在想起来,细节上可能会有些出入,人的记忆这东西,不太可靠。有时候我甚至会想,那个车棚到底存不存在?可能只是我当时压力太大,脑子不清醒。
但那种感觉,还贴在骨头上。
大三那年,我搬到了老校区。宿舍楼是几十年前的老砖楼,楼下有一片荒废的小树林,林子边上,杵着一个现在已经很少见的老式砖砌自行车棚。红砖墙,水泥瓦,没有门,黑洞洞的三个大拱门像是怪兽的嘴。
车棚早就没人用了,里面空空荡荡,积着厚厚的灰和枯叶。我们都把车停在宿舍楼下的新车棚里。那个老车棚,就成了一个被遗忘的背景板。
我第一次觉得它不对劲,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我刚下课,抄近路穿过那片小树林回宿舍。阳光很好,金色的光斑透过树叶洒下来,很安静。我走在小径上,前面有个女生,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手机。
小径的路是直的,笔直地从车棚前擦过去。按理说,她会沿着路一直走。
但她没有。在离车棚还有大概五六米远的地方,她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推了一下,脚步自然而然地往外侧拐了一个很小的弧度,绕开了车棚正前方那片空地,然后又自然而然地绕回来,回到原来的路线上。整个过程非常流畅,就像河水绕过一块看不见的礁石。如果不是我闲得无聊,眼睛盯着她没动,我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
我当时以为是路面不平,或者有什么水洼。可我走过去的时候,特意看了看,地面很平整,干燥的水泥地,什么都没有。
这事儿我没往心里去。
但接下来几天,我鬼使神差地开始留意那个车棚。我发现,不止是那个女生。所有人,每一个路过那里的人,无论是步行还是骑车,都会在靠近车棚的那个区域,不自觉地划出一个弧线。
一个完美的、看不见的、以车棚为中心的圆形力场。
没有人表现出任何异样。他们低头看手机,和同伴说笑,或者匆匆赶路。他们的动作如此自然,仿佛那条绕行的弧线才是真正的路,而我脑子里那条笔直的线才是错的。
我开始觉得有点冷。
我跟我当时的女朋友提过这件事。我们在宿舍楼下,我指着那个车棚,让她看。一个男生骑着自行车过来,车铃叮当作响,然后在那个“力场”边缘,车头不着痕迹地一偏,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绕了过去。
“看见没?”我有点激动。
她皱着眉,很困惑地看着我:“看见什么?他绕开那块烂地砖不是很正常吗?”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那里的水泥地确实有一两块碎裂的,但完全不影响通行。我争辩了几句,她觉得我莫名其妙,有点不耐烦地说我最近是不是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后来我们分手,跟这件事没有直接关系,但那种不被理解的孤独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开始着魔。我会在宿舍的窗户边,一看就是一下午。我计算过,那个无形的“圆形”半径大概有七米。所有进入这个范围的人,无一例外,都会被“弹开”。
我试过验证。我从体育室借了个篮球,趁着四下无人,用力朝着车棚滚过去。
篮球,是笔直滚过去的。它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径直滚进了车棚黑洞洞的门里,传来几声空洞的碰撞,然后没了声音。
物理定律在这里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人。
就好像,所有人的潜意识里,都有一个共识:不能靠近那里。但这个共识,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我越来越瘦,精神也越来越差。同学都以为我考研压力大。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所有的精力,都被那个沉默的砖房吸走了。
我找过看管宿舍楼的老大爷,他快退休了,总在传达室里听收音机。我买了包烟,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我假装不经意地问起那个老车棚。
老大爷眼神浑浊,看了我一眼,把烟掐了。他说,那个棚子,有些年头了。以前学校草创的时候就在。
“那棚子……是不是有点邪门?”我压低声音问。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慢慢地说:“小伙子,有些地方,你走你的阳"关"道,它过它的独木桥。别去数,数不对的。”
“数什么?”
他摇了摇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得更大了。京剧吊诡的唱腔咿咿呀呀地传出来,我感觉更冷了。
“数不对的”。这句话像一根刺,扎进了我心里。
终于,我决定要做个了断。在一个周末的深夜,所有人都睡了。我一个人,拿着手电筒,走向了那个车棚。
晚上的校园很静,只有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我站在那个无形的边界前,能感觉到一种阻力。不是物理上的,是心理上的。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让我赶快离开。我的腿像灌了铅。
这是一种原始的、无法解释的恐惧。就像动物能预感到地震一样。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像跳水一样,猛地向前跨了一步。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穿过了一层冰冷的水膜。周围的虫鸣和风声,一下子都消失了。不是变小了,是彻底的、纯粹的“无”。手电筒的光还在,但照在地上,感觉那光也是死的,没有温度。
我僵硬地,一步一步走向车棚的拱门。那七米的距离,我感觉走了一个世纪。
车棚里面,和我白天看到的没什么不同。空的,只有灰尘和一些烂木头。角落里甚至还能看到我滚进来的那个篮球。空气里有一股铁锈和陈腐尘土混合的味道。
什么都没有。没有鬼,没有别的,没有任何能解释这一切的东西。
我用手电扫过每一个角落,最后,我把光束向上,照向了屋顶。水泥瓦的缝隙里,有一些黑乎乎的东西。像是某种鸟类的巢,但又不太像,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
我当时没多想,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转过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车棚。
当我再次穿过那层“水膜”时,风声、虫鸣瞬间回到了我的耳朵里,那么真实,那么嘈杂,我几乎要哭出来。
我跑回宿舍,一头扎进被子里,一直抖到天亮。
第二天,我病了一场。之后,我再也没敢靠近那个车棚。我宁愿绕远路,从另一栋楼穿过去。
大四实习,我很快就搬出了学校。毕业后,我留在了那个城市,但再也没回过母校。
那件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我试着说服自己,那不过是某种集体无意识的心理暗示,或者干脆就是我的幻觉。
直到几年前,我带我儿子去一个新开的公园玩。公园里有一片很大的草坪,孩子们在上面跑来跑去。我儿子也笑着冲了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
在草坪中央的一小块地方,一个追着皮球的小女孩,在靠近那里时,非常自然地拐了一个弯。一个奔跑的少年,也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片区域。
他们的动作那么流畅,那么不假思索。
而我儿子,正笑着,笔直地向那片空白的区域跑过去。
我当时站在原地,嘴巴张开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看着那片空无一物的草地,感觉又回到了那个深夜,站在那个黑洞洞的车棚前。
我忘了自己最后有没有喊出来。我的记忆在这里是模糊的。
我只记得,从那天起,我开始在很多地方看到这种“空白”。地铁里一个永远没"人"坐的座位,超市货架前一个永远没"人"停留的角落,天桥上一个永远没"人"踩踏的方格。
它们就在那里。我们看不见,但我们的身体记得。
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了。
就像老大爷说的,数不对的。你一旦开始数了,就再也停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