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十字路口
手中的验孕棒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掌心。那两道红杠在咖啡馆昏黄的灯光下，刺目得让人眩晕。我不知在隔间里枯坐了多久，直到服务生礼貌地提醒打烊时间将至。
机械地将验孕棒塞进包的最深处，我站起身，双腿有些发麻。推开咖啡馆的门，晚风裹挟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霓虹闪烁，车流如织，这个世界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转，而我的世界，却在刚才那几分钟里，天翻地覆。
我没有回家。那个充斥着无声对抗和压抑关怀的地方，此刻让我感到窒息。我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大脑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清晰得可怕：我怀孕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孕育生命的喜悦，而是排山倒海的恐慌和茫然。它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将我逼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十字路口。
向右，是婆婆所期望的路径。生下孩子，满足她“含饴弄孙”的愿望，或许能换来家庭表面上的和平。但代价是什么？是我刚刚起步、充满前景的事业，是我苦苦捍卫的自主权，是我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价值认同。我将被钉在“母亲”和“儿媳”的身份上，那个在会议室里挥斥方遒的“薇薇安”将逐渐模糊、褪色。我能甘心吗？
向左，是另一个冰冷的选择。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让我打了个寒颤。它意味着更激烈的风暴，意味着可能需要面对周鹏的不解甚至怨恨，意味着婆婆可能永远不会原谅的决裂，也意味着我将永远背负一个沉重的心理枷锁。我足够冷酷和决绝吗？
我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看着红绿灯机械地交替，行人匆匆，奔向各自明确的方向。而我，该何去何从？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周鹏。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此刻看起来格外复杂。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老婆，还没下班吗？很晚了。”他的声音带着担忧，背景音里，隐约能听到电视的声音。
“嗯，项目有点棘手，还要一会儿。”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不耐烦，“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好吧，那你注意安全，早点回来。”他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多问。
挂断电话，内疚感像细密的针，扎在心上。我在对他撒谎，在我们关系最微妙的时候，隐瞒了一个足以改变一切的秘密。可我现在，真的没有勇气面对他。我无法预测他的反应，是惊喜？是压力？还是会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的母亲，以期结束这场家庭冷战？
哪一种可能，都让我感到恐惧。
我最终还是没有回去。我在公司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住下。躺在陌生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请了上午的假。我需要时间和空间，独自消化这个惊天动地的事实，更需要做一个决定。
我去了医院，挂了妇产科的号。我需要最权威的确认，也需要了解所有可能的选择和其后果。坐在候诊区，周围大多是成双成对、面带期待的准父母，他们的喜悦和期待，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的孤独和挣扎。
冰冷的超声探头在腹部移动，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
“宫内早孕，大概五周左右。”医生递给我几张报告单，“胚胎发育目前看是正常的。后续定期产检。”
那几张轻飘飘的纸，此刻重逾千斤。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打破。我捏着报告单，走出诊室，在医院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找了个角落坐下。
五周。推算时间，正好是那个侥幸的夜晚。命运，真是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我拿出手机，点开与周鹏的聊天界面。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我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告诉他？然后呢？迎接一场注定混乱的、夹杂着惊喜、压力、算计和不确定性的风暴？
我的手指移开，不由自主地点开了林总的对话框。“晨曦”项目群里的消息还在不断跳动，讨论着下一阶段的技术难点。那是我熟悉的、能够掌控的世界，是我付出了无数心血、即将看到成果的战场。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尖锐地响起：留下这个孩子，你很可能失去这一切。你的精力将被分割，你的晋升机会可能旁落，你刚刚建立的职业威信可能因为孕期和产假而动摇。你准备好放弃这一切了吗？
另一个声音微弱地反驳：可这是一条生命，是你和周鹏共同的血脉……
两种力量在我体内疯狂撕扯，几乎要将我撕裂。
我不知道在医院的角落里坐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我最终站起身，将那份孕检报告折好，塞进包里最隐秘的夹层，像藏起一个罪证。
我还没有准备好。我无法在此时此地，做出任何决定。
我走出医院，正午的阳光猛烈而直接，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感觉自己藏在一個深不見底的秘密里，前路迷茫，进退维谷。
这个孩子，像一颗突然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而我，正站在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