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0张苇席盖不住腊月二十八的潘家峪,席子边缘滴下来的不是雪水,是血和油,雪一化,红得发黑,顺着山沟往还乡河里淌,河面漂着一层冻住的棉袄碎片。
那天早上,日军把全村人赶进潘家大院,先锁门,后架机枪,再浇煤油,火点着以后,机枪才开始扫,子弹穿过火墙带火,人没倒下就先着了,像一排排草把子。
三小时后,大院里能动的只剩火苗,日军踩着碳渣进去,用刺刀挑开黑团,确认没死透的,再补一刀,刺刀拔出来带出一股热气,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呲啦”一声响,像烙铁掉进水缸。
事后清点,1230条命,用了1700张苇席,席子不够,手脚露在外面,硬邦邦地翘着,像干树枝。
1700张苇席的数字不是随便报的,是活下来的人一张一张数的。
席子宽一米八,长两米,一张盖三个大人,或者五个小孩,小孩体积小,可以叠,但头必须露出来,方便认脸。
那天傍晚,邻村来帮忙收尸,先挑完整的,再拼碎块,拼不上的,算失踪。
最后还有17个人找不到,只能立空坟,坟里放一只碗,碗里写名字,碗口朝下,怕雪把字盖了。
日军为什么选腊月二十八?
因为那天是农历小年,家家蒸黏豆包,灶王爷刚贴上,人最全,也最容易聚。
日军提前三天派密探踩点,记下谁家烟囱冒气时间长,谁家院子里有石碾子,石碾子周围能站人,机枪好摆。
密探回据点画地图,用铅笔画圈,圈最大的就是潘家大院,院墙高,门口窄,一把锁就能关死。
火灭以后,日军在村口留下一张布告,白布黑字,写着“惩戒暴民”,落款是“佐佐木部队”。
布告贴在槐树上,槐树皮被撕掉一块,怕字看不清。
布告贴得高,得踮脚才够得着,雪一下,布告湿透了,字晕开,像泪痕。
潘家峪没死绝,跑出27个人,最年轻的12岁,叫潘贵清,后来活到96岁。
他跑出大门时,棉裤已经着火,他滚进雪窝,把火压灭,再爬进羊圈,羊圈里有只母羊刚下羔,羊羔还湿,他贴着羊羔,用羊血抹脸,装死。
日军搜圈,用刺刀捅羊,羊没叫,他也没出声,憋住一口气,等日军走了,他数羊,12只羊,捅死11只,剩下那只母羊舔他脸,把他舔醒了。
27个人里,有18个男人,9个女人,女人里有两个怀孕,一个七个月,一个五个月。
七个月的那个叫潘张氏,丈夫被烧死,她爬出火场时,肚子被刺刀划了一道,孩子没掉,自己用腰带扎住,爬了八里山沟,到亲戚家,孩子生在正月初三,取名“火生”。
火生后来当了兵,1949年进城,没再回来,只寄过一张照片,穿军装,戴大檐帽,照片背面写一行字:妈,我替咱村活了。
活下来的人没等政府救济,自己凑钱买枪,买了21条,子弹120发,成立“潘家峪复仇团”,团长是潘辅臣,原先是猎户,枪法准,能打飞跑着的兔子。
复仇团第一次出手是1942年7月,在迁西罗家峪伏击佐佐木,那天佐佐木带30个兵,押40辆粮车,复仇团21人,分三拨,一拨打头,一拨打尾,一拨专打佐佐木。
潘辅臣蹲山崖,等佐佐木下车撒尿,一枪打裤裆,子弹从下体进,后腰出,佐佐木没死,滚到沟里,被复仇团补了四刀,刀刀透背。
那天复仇团牺牲3人,换佐佐木一条命,外加28个日军,粮车全烧,烧得麦子噼啪响,像腊月二十八的火又点着了。
复仇团后来编入八路军十二团,番号“潘家峪连”,连旗是块红布,布上缝着1700块小布条,每条从苇席上撕下来,红得发黑。
旗子现在挂在潘家峪纪念馆,2023年公祭那天,旗子被拿出来,风一吹,布条飘起来,像人招手。
2022年考古队进大院,挖出17块铜牌,铜牌长5厘米,宽3厘米,上面用钉子刻名字,字歪歪扭扭,是村民自己刻的,怕烧完认不出。
铜牌埋在灰层下30厘米,混着骨头渣,考古队用筛子筛,筛了三天,找到17块,还有3块被烧化了,只剩边。
铜牌对应的人,有11个是小孩,最大的9岁,最小的3岁,3岁那块牌子上刻“小留”,留是乳名,没姓,家长没来得及刻全。
纪念馆用VR还原了腊月二十八,学生戴头盔,能闻到一股焦糊味,是机器喷的,像烧头发。2023年参观人数比疫情前多了三成,最多的是中学生,看完VR,出来要写一篇作文,作文题叫《如果我在潘家峪》。
有个学生写:我会把灶王爷撕下来,蘸水贴日军眼上,让他看不见路。
老师给这篇作文打了满分,贴在纪念馆出口,旁边放一盒铅笔,参观者可以拿走,笔杆上印着一句话:别忘。
日本“和平之船”连续18年来,每次带30人,跪在大院废墟,跪完种一棵树,树是樱花,活了13棵,死了5棵,活下来的树不高,枝子低,像鞠躬。2023年他们带来一个新成员,是个高二女生,叫佐佐木樱,她说是佐佐木二郎的曾孙女,她没带花,带了一包土,土是从佐佐木墓上挖的,她跪在灰坑边,把土倒进去,用中文说:还给你。
潘家峪现在还剩47户,第二代,最年轻的也六十出头,没人再种地,地租出去,收租金,够吃。
纪念馆招讲解员,优先潘家后人,工资一月2800元,12个人报名,最老的72岁,叫潘火生的弟弟,他讲解只讲一段:我哥没回来,我替他讲。
讲完指一指照片,照片里穿军装的年轻人笑,牙齿很白。
2023年公祭那天,雪大,像1941年那么大,1700张苇席的数目又被念了一遍,念到“1700”时,麦克风突然哑了,像被血糊住,台下安静,没人动,雪落在头上,不化。
腊月二十八又快到了,潘家峪纪念馆门口挂出新牌子:今年不收花,收苇席,一张也行,要新的,白的,能盖三个人。
收够1700张,就停。
现在才收不到400张,还差得远。
你手里有苇席吗?
没有,你会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