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建国,今年六十八。
退休前,在一家国营机床厂当了半辈子技术员,跟钢铁和机油打交道。
我这人,没什么大本事,但一辈子就信一个理:人得靠自己。
手里有活儿,心里不慌。
可这理儿,退休之后,好像越来越不管用了。
我老伴儿走了五年。
儿子林伟,出息,在市里最好的写字楼里当什么总监,忙得脚不沾地。
儿媳妇小娟,会计,也忙。
孙子乐乐,上初三,比他爹还忙。
我就一个人,守着这套八十年代的老房子。
房子和我一样,旧了,哪儿哪儿都透着一股子不灵便的劲儿。
就像今天早上。
我拧开煤气灶,摁下打火开关。
“咔哒,咔哒,咔哒……”
只有声音,没火苗。
我又试了几次,那蓝色的火苗,就是死活不肯冒头。
嘿,这老伙计,也想退休了?
我拍了拍灶台,没用。检查了煤气管,好好的。看了看电池盒,换了新电池。
还是没用。
没辙了。
我摸出我的老年机,翻出儿子的号码。
电话“嘟”了很久才接通。
“喂,爸。”林伟的声音混杂着键盘敲击的噼啪声,像隔着一条奔腾的河。
“小伟,我这儿……”
“爸,我这正开会呢,您长话短说。”
我心里那点想让他回来看看的念头,一下子就憋回去了。
“煤气灶坏了,打不着火。”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坏了?”他那边顿了一下,“那您先别弄了,危险。中午叫个外卖吃吧,我晚上回去看看。”
外卖。
又是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像一根针,不粗,但总能精准地扎到我心里最不舒服的那个地方。
“我不会。”我说。
“爸,我上次不是教过您吗?就在那个智能手机上,点几下就行。”他的语气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那个智能手机,是他去年过年硬塞给我的。
一个黑色的、滑溜溜的板砖,躺在抽屉里大半年了,屏幕上的出厂膜都还没撕。
我对着它,就像对着一个不讲道理的领导,浑身别扭。
“我学不会,太复杂了。”
“不复杂,爸,您就是不愿意学。您看人家张叔,都七十了,朋友圈玩得比我还溜。”
我沉默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林总,方案需要您确认一下。”
“行了爸,我先挂了,您自己琢磨一下,或者找邻居帮帮忙。晚上我一定回去。”
“嘟嘟嘟……”
电话断了。
我举着我的老年机,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站了很久。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琢磨。
邻居。
我这层楼,对门搬走好几年了,一直空着。楼上那家,年轻人,白天从来见不着人。楼下王阿姨,前年被女儿接到南方去了。
邻居?哪儿来的邻居?
我拉开抽屉,拿出那个黑色的“板砖”。
按了一下侧面的钮,屏幕亮了。
花花绿绿的图标,像一堆看不懂的外国符号,挤在一起,冲我挤眉弄眼。
我戴上老花镜,凑近了看。
外卖……哪个是外卖?
一个黄色的,上面画着个袋鼠?
一个蓝色的,写着“饿”?
我感觉我的血压有点往上走。
这叫什么事儿!
想当年在厂里,上千个零件的图纸,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现在,对着这巴掌大的玩意儿,我像个文盲。
肚子里传来“咕噜”一声。
饿了。
人是铁,饭是钢。总不能为这点事儿饿死。
我一咬牙,拿起那个滑溜溜的板砖,决定跟它死磕到底。
我先是试着点了那个黄色的袋鼠。
一个页面弹出来,上面是各种菜的图片,红的绿的,油光锃亮。
下面有行小字:“新人专享1元购”。
1元?骗子吧。
我心里嘀咕着,手指在屏幕上划拉。
太滑了。
一不小心,就划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一个穿着清凉的女主播正在屏幕里又唱又跳,声音开得巨大。
“哥哥们点点关注!小礼物走一走!”
我吓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手忙脚乱地摁了半天,才把那个要命的窗口关掉。
心怦怦直跳。
这玩意儿,比车间的冲压机还危险。
我喘了口气,换了个蓝色的“饿”字软件。
这个界面看起来稍微“正经”一点。
我学着刚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划动。
找到一家看起来顺眼的“家常菜馆”。
西红柿炒鸡蛋,18块。
青椒肉丝,22块。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在家里自己做,这两个菜成本超不过10块钱。
真黑。
但肚子又叫了。
算了,认栽。
我点了西红柿炒鸡蛋,又点了一份米饭。
屏幕下方跳出一个按钮:“去结算”。
我点了。
又一个新页面。
“请选择支付方式”。
下面是几个图标,一个“微”字,一个“支”字。
支付?怎么支付?
我浑身上下,只有口袋里几张皱巴巴的现金。
它还能从我口袋里把钱掏走不成?
我盯着那个页面,陷入了沉思。
难道要我把钱塞进手机的充电口里?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觉得荒唐。
不行,还得问人。
问谁?
林伟是指望不上了。
我突然想到了孙子乐乐。
这小子,对这玩意儿门儿清。
我拿起老年机,给乐乐打了个电话。
“喂,爷爷。”乐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没睡醒。
“乐乐啊,没上学?”
“爷爷,今天周六。”
哦,对,周六。我这日子过糊涂了。
“那个……爷爷问你个事儿。你爸给我那个手机,怎么买东西付钱啊?”
“付钱?哦,用微信或者支付宝啊。”
“什么是微信支付宝?”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乐乐在那边翻白眼的样子。
“爷爷,这个……一两句说不清楚。您得先绑定银行卡。”
“绑定银行卡?那钱不就都让它知道了?不安全吧?”我警惕起来。
“哎呀,安全的,全中国十几亿人都在用呢……这样吧爷爷,我下午写完作业过去一趟,当面教您。”
“行,行,那你快点来啊,爷爷等你吃饭。”
挂了电话,我心里踏实了一半。
另一半,还是悬着。
一下午,就这么等着。
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
我翻箱倒柜,找出一包方便面。
幸好,还有个烧水的电水壶。
开水冲下去,一股熟悉的、廉价的香味弥漫开来。
我端着泡面,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
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
楼下,孩子们在嬉笑打闹,年轻的父母在后面追着喊。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
这城市的热闹,这时代的洪流,好像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被落下了。
彻彻底底地落下了。
下午四点,门铃响了。
是乐乐。
他背着个大书包,额头上还带着汗。
“爷爷,我来了。”
“快进来,快进来。”我赶紧把他迎进来。
乐乐一进门,就直奔主题。
他拿起那个“板砖”,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操作。
“爷爷,您看,这个是微信,绿色的。这个是支付宝,蓝色的。”
“我给您下载好了,您得先拿身份证和银行卡,做个实名认证。”
我把东西找出来,递给他。
他在手机上对着我的脸扫了一下,又对着身份证拍了照。
“好了,现在绑定银行卡。您把卡号输进去,然后银行会给您这个手机号发一个验证码。”
我戴着老花镜,哆哆嗦嗦地把那串数字一个一个摁进去。
“好了,爷爷,您自己设一个六位数的支付密码,一定要记住啊,以后花钱都得用这个。”
我设了我老伴儿的生日。
这个,忘不了。
“行了!”乐乐把手机递给我,“现在您可以买东西了。我们再试一次。”
他重新打开那个蓝色的“饿”字软件。
还是那家家常菜馆。
还是西红柿炒鸡蛋。
“去结算。”
“选择微信支付。”
屏幕跳转到一个输入密码的界面。
我小心翼翼地摁下那六个数字。
“支付成功。”
屏幕上跳出这四个字。
紧接着,我的老年机响了,是一条短信。
“【XX银行】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消费支出19.50元。”
钱……真的就这么花出去了。
没有找零,没有签字,甚至没有摸到钱。
感觉有点不真实。
“爷爷,您看,这不就成了吗?上面写着,商家已经接单,骑手正在路上,大概20分钟就到。”
乐乐一脸的“看吧,很简单”的表情。
我拿着手机,心里五味杂陈。
是,成了。
可我怎么觉得,我好像把自己的什么东西,交出去了呢?
大概二十五分钟后,门铃又响了。
我打开门,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小伙子,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
“您好,您的外卖。”
我接过来。
袋子还是温的。
这就是外卖。
这就是我儿子说的,点几下就行的生活。
“谢谢啊,小伙子。”
“不客气,麻烦给个五星好评啊大爷!”小伙子说完,一阵风似的跑了。
好评?什么好评?
我拎着饭,关上门。
乐乐已经瘫在沙发上玩游戏了。
“乐乐,吃饭了。”
“爷爷您吃吧,我妈让我回家吃。”
“这……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啊。”
“您吃不完就放冰箱,明天热热再吃呗。”
他挥挥手,眼睛没离开屏幕。
我把饭菜倒在盘子里。
西红柿炒鸡蛋,油汪汪的,番茄酱放多了,有点腻。
米饭,有点硬。
我一个人坐在饭桌前,慢慢地嚼着。
味道,比不上我老伴儿做的。
甚至比不上我自己炒的。
但,这是我凭自己“本事”,吃上的第一顿饭。
虽然这“本事”,是孙子教的。
吃完饭,乐乐要走了。
我送他到门口。
“乐乐,今天谢谢你了。”
“嗨,小事一桩。”他摆摆手,“爷爷,您以后有事没事多捣鼓捣鼓那手机,功能多着呢。我同学的爷爷,天天在网上斗地主,还看直播呢。”
“行,我知道了。”
送走乐乐,我回到客厅。
林伟还没回来。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
我拿起那个智能手机。
屏幕上,还停留在支付成功的页面。
我忽然觉得,这玩意儿,好像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它像一扇门。
一扇我之前一直紧闭着,甚至不屑于去推开的门。
门外,是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我,一个六十八岁的老头,现在要试着,把这扇门推开一条缝。
从那天起,我开始逼自己。
逼自己用那个“板砖”。
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不是去公园遛弯,而是坐在沙发上,研究它。
我把林伟给我办的手机卡套餐,从最低档换成了流量最多的那种。
营业厅的小姑娘还纳闷,说:“大爷,您这岁数,用得了这么多流量吗?”
我挺了挺胸膛:“用得了。”
我给自己定了几个小目标。
第一个,学会网上买菜。
小区门口的菜市场,走路要十五分钟。以前不觉得远,现在,走一个来回,腿就发酸。
我打开那个叫“多多买菜”还是“美团优选”的软件。
上面的菜,便宜得不可思议。
三块钱一斤的西红柿,它卖九毛九。
我抱着怀疑的态度,下了一单。
第二天,手机收到一条信息,让我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取货。
我去了。
报上手机尾号,老板娘从一堆花花绿绿的袋子里,翻出我的那份。
菜很新鲜。
我拎着菜回家,感觉自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这不仅是省了几块钱的事。
这是我不用再提着沉甸甸的菜篮子,气喘吁吁地爬三楼了。
这是自由。
第二个目标,学会用微信。
乐乐帮我注册了账号,头像是我家窗台上那盆长得最好的君子兰。
他把我拉进了一个叫“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
里面只有三个人:我,林伟,小娟。
群里很安静,上一次的聊天记录,还是三个月前,林伟发的“父亲节快乐”。
我学着乐乐教我的,打字。
用那个“手写输入法”。
我的手指又粗又笨,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手机还老识别错。
我想打“今天天气不错”。
写出来,变成了“今天天气不借”。
我对着那几个字,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急出一头汗。
最后,我放弃了。
我找到了那个话筒的标志。
按住,说话。
“小伟啊,我今天,学会网上买菜了。那个菜,还挺新鲜的。”
我的声音,就这么发出去了。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林伟回复了。
也是一条语音。
“爸,那挺好啊,以后就不用您自己去菜市场了,省得累。想吃什么就买。”
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欣慰。
那天晚上,我又对着手机,发了好几条语音。
我说我中午吃了什么。
我说楼下的桂花开了,真香。
我说我想乐乐了。
林伟和小娟,偶尔会回一两句。
“好的爸。”
“知道了。”
“乐乐作业多,周末让他去看您。”
虽然简单,但这个群,好像因为我的声音,有了一点生气。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等着电话响起的孤岛了。
第三个目标,也是最难的一个目标:搞定那个坏掉的煤气灶。
林伟那天晚上回来了。
他检查了一下,说:“爸,这灶头老化了,修不了,得换个新的。”
“行,那你帮我买一个吧。”我说。
“我这阵子忙,没时间去家电城。要不,我还是在网上给您订一个?”
又是网上。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自己来。”
林伟愣住了,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您自己来?您会吗?”
“我学。”
我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林伟盯着我看了半天,最后笑了。
“行,我爸就是牛。那您试试,有什么不懂的再问我。”
他把一个叫“京东”的软件给我调出来。
“爸,买大家电,上这个,靠谱。自营的,第二天就到,还管安装。”
送走林伟,我开始了我的“攻坚战”。
在京东上搜索“燃气灶”。
哗啦啦,出来几百个。
方的,圆的,一个头的,两个头的。
什么“一级能效”,“钢化玻璃面板”,“熄火保护”。
看得我眼花缭乱。
我拿出当技术员时的劲头。
我不光看图片,我还点进去看“商品详情”。
看尺寸,看参数,看用户评价。
“火力很猛,爆炒给力!”——这个好。
“安装师傅很专业,态度好。”——这个也好。
“用了两个月就坏了,垃圾!”——这个不行,pass。
我整整花了两天时间,对比了十几个品牌,几十个型号,看了一百多条评价。
最后,锁定了一款。
价格一千二百块。
不便宜。
但评价好,功能也符合我的要求。
我颤抖着手指,点了“立即购买”。
然后,输入那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密码。
“下单成功,预计明天送达。”
那一刻,我的心跳得比第一次在车间独立操作车床时还快。
这可是一千二百块钱。
就这么点几下,没了。
万一送来的东西是坏的怎么办?
万一安装师傅是骗子怎么办?
我一晚上都没睡好。
第二天上午,电话响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您好,是林建国先生吗?您的燃气灶到了,我现在在您小区门口,给您送上来。”
我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真的来了。
我开了门,两个穿着蓝色工服的小伙子,抬着一个大箱子。
“大爷,放哪儿?”
“就这儿,厨房。”
他们把旧的灶台拆下来,又把新的装上去。
接管子,测漏气,打火。
“噌”的一声。
一朵漂亮的、蓝色的火苗,欢快地跳跃起来。
“好了大爷,您试试。”
我走过去,拧了拧开关。
火苗随着我的动作,变大,变小。
稳稳的。
“没问题了。您在这儿签个字。”
安装师傅递过来一个手持的机器。
我在上面用手指签下我的名字。
又是这种感觉。
不真实,但又实实在在。
送走师傅,我一个人站在新灶台前,看了很久。
锃亮的钢化玻璃面板,倒映出我花白的头发,和我脸上藏不住的笑意。
我拿出手机,对着那朵蓝色的火苗,拍了一张照片。
手有点抖,拍虚了。
但我还是把它发到了“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里。
然后,我用手写输入,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新灶,我自己买的,装好了。”
这次,林伟几乎是秒回。
不是语音,是一行字。
“爸,您太厉害了!”
后面,还跟了一个大拇指的表情。
我看着那个大拇指,眼睛有点发酸。
从搞定外卖,到自己换掉煤气灶,我花了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我好像把这辈子没动过的脑筋都动了。
我发现,那个黑色的“板砖”,其实是个工具箱。
里面什么都有。
我学会了用地图软件。
输入我想去的公园,它能告诉我坐几路公交车,在哪一站下,连公交车还有几分钟到站都一清二楚。
我再也不用站在公交站牌下,眯着眼睛找那密密麻麻的站名了。
我学会了用一个叫“抖音”的东西。
不是看那些扭来扭去的小姑娘。
我关注了一个叫“退休工程师”的博主,他教人怎么修理家里的小电器。
我还关注了一个美食博主,他教的菜,比饭店的还好吃。
我甚至学会了在微信里跟人吵架。
我们楼有一个业主群。
有一天,群里有人发了一个链接,标题是《紧急通知!吃这种蔬菜会致癌,赶快告诉家人!》。
我点进去一看,胡说八道。
我当年在厂里,也接触过化工知识。
我忍不住在群里回复:“这是谣言,没有科学依据。”
发这条消息的,是住五楼的一个阿姨。
她立刻回复我:“你怎么知道是谣言?人家专家都说了!你这老头,懂什么!”
我火气也上来了。
我用语音一条一条地反驳她。
从蔬菜的成分,讲到癌症的诱因,再讲到科学实验的对照组原则。
我把当年跟车间主任争论技术问题的那股劲儿全拿出来了。
整个群都安静了。
最后,那个阿姨没声了。
过了会儿,群主(就是那个帮我取过菜的便利店老板娘)出来打圆场。
“林大爷真是博学啊!大家以后要注意甄别信息,不要轻信谣言。”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赢了一场大战役。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被谣言欺骗、转发养生链接的糊涂老头了。
我能分辨,我能思考,我甚至能战斗。
我的生活,因为这个小小的手机,变得丰富起来。
我不再每天盼着儿子打电话回来。
因为我知道他忙。
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做。
我要研究今天中午吃什么新菜式。
我要在网上给我窗台上的君子兰买点新花肥。
我还要跟业主群里的老伙计们,为了“豆腐脑到底是吃甜的还是吃咸的”大战三百回合。
我甚至开始在网上看起了小说。
那些年轻人的故事,爱恨情仇,虽然我不太懂,但看着也挺有意思。
有时候,林伟会打电话回来。
“爸,最近怎么样啊?”
“挺好。刚在网上买了个拖把,电动的,省力。”
“爸,周末我带乐乐回去看您。”
“别,乐乐要补课。你们忙你们的,我这儿好着呢。”
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儿子的那种如释重负。
我知道,他不是不爱我。
他只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
而我,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终于学会了,不去做压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种感觉,比什么都好。
它叫“尊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对手机的掌控,越来越熟练。
交水电煤气费,网上挂号,甚至用一个叫“剪映”的软件,把我拍的君子兰的照片,配上音乐,做成了一个小视频。
虽然做得歪歪扭扭,但我自己看着,美滋滋的。
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不是那种苟延残喘的活着。
是真正地,跟这个时代,发生着联系。
直到那天晚上。
那是一个夏天的深夜,窗外狂风大作,雷声滚滚。
我被一阵惊雷吵醒。
屋里一片漆黑。
停电了。
我摸索着想去开灯,忘了电已经停了。
就在我准备躺下继续睡的时候,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绞拧般的疼痛。
一瞬间,我呼吸不过来了。
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浸湿了我的睡衣。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是心梗。
这个词,我从各种健康讲座里听过无数次。
我知道,时间就是生命。
我挣扎着爬起来,想去够床头的座机。
可那玩意儿,停电之后,就是个摆设。
我的手,开始发麻。
视线也变得模糊。
我摸到了我的老年机。
不行,按键太小,我已经看不清了。
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我这就要死了吗?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老房子里?
等到明天,不,可能后天,林伟发现不对劲,找人撬开门的时候,我都已经……
不!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了那个冰冷的、滑溜溜的“板砖”。
我的智能手机!
我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它。
凭着这几个月的肌肉记忆,我摸索着,按亮了屏幕。
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我找到了拨号键,想给林伟打电话。
手指却不听使唤,怎么也按不对号码。
胸口的疼痛越来越剧烈。
我感觉自己快要失去意识了。
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业主群!
我用发抖的手,点开了微信。
找到了那个闪烁着几百条未读信息的业主群。
我点开了那个话筒标志。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了出去。
“12号楼……301……我……我不行了……救命……”
声音,沙哑,微弱。
发出去之后,手机从我手里滑落。
我的世界,陷入了黑暗。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又好像只是一瞬间。
我被一阵剧烈的摇晃和呼喊声惊醒。
“大爷!大爷!醒醒!”
我勉强睁开眼睛。
模模糊糊中,我看到几张焦急的脸。
有便利店的老板娘。
有住我对门的那个,我一直以为不认识的年轻人。
还有几个,我只在群里见过头像的邻居。
他们围着我。
那个年轻人,正拿着我的手机,对着电话那头大喊:“对!12号楼301!病人意识不清,疑似心梗!请尽快!”
是120。
很快,我听到了由远及近的救护车的声音。
我被抬上了担架。
经过客厅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智能手机,屏幕还亮着,就掉在沙发边上。
在业主群的聊天界面里,我那条微弱的求救语音下面,是十几条紧随其后的回复。
“301的林大爷?怎么了?”
“我住11号楼,离得近,我马上过去看看!”——这是那个年轻人。
“我已经打了120!也打了110!”——这是老板娘。
“大家别慌,谁家有速效救心丸?”
“林大爷,您撑住啊!”
……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我不是一座孤岛。
我从来都不是。
我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
林伟和小娟,几乎天天都来。
林伟坐在我床边,给我削苹果,手艺还是那么笨。
他眼睛红红的,跟我说:“爸,对不起。那天晚上,我手机静音了。”
我摇摇头。
“不怪你。”
我看着他,这个已经人到中年的儿子,两鬓也开始有了白发。
“小伟,你爸我,这次是自己救了自己。”
林伟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您救了您自己。”
出院那天,是乐乐来接我的。
他帮我收拾东西,看到了床头柜上我的那个智能手机。
“爷爷,您现在可是我们小区的名人了。”
“什么名人?”
“‘教科书式自救’啊!我们业主群里都传遍了。那个便利店的张阿姨,现在天天在群里跟小区里的爷爷奶奶们说,要向您学习,学用智能手机。”
我笑了。
回到家。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安定的味道。
阳光正好,洒在窗台的君子兰上,叶片绿得发亮。
我的新灶台,一尘不染。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又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拿起手机,熟练地打开了微信。
在“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里,发了一段语音。
“我回来了,都挺好,勿念。”
然后,我点开业主群。
里面,大家正在讨论晚上的广场舞。
我笑了笑,退出来。
点开了一个文档软件。
我想,我应该把我这些经历,写下来。
写给那些和我一样,曾经被时代甩在身后,感到孤独和无助的老伙计们。
我戴上老花镜,用手写输入,一笔一划地,敲下了第一行字。
标题是:
“如果你是75岁以下的老人,又能自理,建议逼自己学会这些生活技能。”
第一条,就是学会用智能手机。
不是为了追赶潮流,不是为了变成年轻人。
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能给自己,找到一条活路。
是为了,能有尊严地,过好自己的晚年。
是为了告诉这个飞速旋转的世界:
嘿,我还没下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