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默,1993年,我28岁。
在那个年代,28岁,已经算是“老人”了。
我在红星机械厂的技术科,捧着一个所谓的铁饭碗。
其实就是个生了锈的破铁碗,磕一下都怕碎了。
厂长老丈人是市里某个部门退下来的,所以我这个女婿,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位置还算稳。
老婆林晓燕在供销社上班,我们有个三岁的儿子,叫闹闹。
日子就像那台老旧的机器,咯吱咯吱地响,不好听,但总归还在转。
那天下午,天气闷得像个蒸笼,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地叫,搅得人心烦意乱。
科长老李把我叫进了办公室。
他那张胖脸上的褶子,堆得像发酵过头的面团。
“小陈啊。”他叹了口气,把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我心里咯噔一下。
“厂里要减员增效,搞承包制,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这两个词,像两把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念叨了大半年了。
“名单下来了,有你。”
一瞬间,我感觉办公室里的空气都被抽干了。
知了的叫声,突然变得无比刺耳。
“为什么是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小陈,你别激动。”老李的眼神躲躲闪闪,“你的技术是不错,但……你这个脾气,你知道的。”
我的脾气?
我不就是上次跟新来的厂长在技术方案上顶了几句嘴吗?
那个香港来的“专家”,连最基本的车床原理都搞不清,满嘴都是什么“成本控制”“市场导向”,要把我们花了一年心血研究出来的技术方案,改成一个偷工减料的玩意儿。
我不服,我据理力争。
现在看来,这就是我的“罪状”。
“这不公平。”我攥紧了拳头。
“公平?”老李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怜悯,“陈默,你还在学校吗?这是工厂,是社会。你岳父也退了,没人给你撑腰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直直插进我的心脏。
我拿着那个薄薄的信封走出办公室,里面装着我可怜的几个月工资,还有一张冷冰冰的解聘通知。
走廊里,同事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更多的是一种“还好不是我”的庆幸。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回到家,林晓燕正在给闹闹喂饭。
“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她头也没抬。
我把信封拍在桌上。
那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屋里的空气凝固。
她抬起头,看到了我死灰一样的脸。
“怎么了?”
“我被开除了。”
林晓燕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比我还难看。
“为什么?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我顶撞了新厂长。”
“你疯了!”她尖叫起来,手里的勺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陈默,你是不是有病?你不知道家里什么情况吗?你不知道你岳父已经退了吗?”
又是这句话。
“是,我没本事,我没靠山,我活该被人踩在脚底下,行了吧!”我压抑了一下午的火,终于爆发了。
闹闹被我们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
屋子里,我的咆哮,她的哭喊,孩子的啼哭,乱成一锅粥。
那是我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那天晚上,我没吃饭。
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着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城市。
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我亮的。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时代抛弃的垃圾,无处安放。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游魂一样在街上晃荡。
我去了人才市场。
九十年代初的人才市场,人山人海,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渴望。
可我能干什么呢?
我在国营厂里待了快十年,会的那些技术,在那些新兴的私营企业看来,又笨又重,早过时了。
人家要的是会电脑的,会外语的,会“管理”的。
我填了几张简历,石沉大海。
回家,面对的是林晓燕越来越冷的脸,和越来越频繁的争吵。
“陈默,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家里的米都快没了!”
“你能不能别催了!我正在找!”
“找?找?你每天出去晃一圈就叫找?你看看隔壁老王,人家停薪留职去深圳了,听说一个月挣的钱比我们一年都多!”
“我是我,他是他!”
每一次争吵,都像在我的伤口上撒盐。
我知道她也是为这个家好,但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那点可怜的自尊上。
我开始怀疑人生。
我读了那么多书,学了那么多技术,到头来,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
我算个什么东西?
那天,我又一次面试失败。
那家公司的老板,一个比我还小几岁的年轻人,叼着烟,用眼角瞥了我一眼,轻飘飘地说:“陈师傅,你这套东西,我们用不上。现在都讲究效率,讲究成本。”
我走出那栋崭新的写字楼,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没有伞,也懒得躲。
雨水混着泪水,从我脸上流下来,咸的,苦的。
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完了。
我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浑身湿透,像一条丧家之犬。
走到一条老街的拐角,雨太大,我实在走不动了,就躲进了一家看起来很旧的茶馆。
茶馆里人不多,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茶叶和潮湿的味道。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茶。
茶水很涩,但我需要一点热度来暖暖我冰冷的心。
我看着窗外的雨幕,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隔了一层玻璃。
就在我发呆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我旁边响起。
“先生,介意我坐这里吗?”
我转过头。
一个女人。
大概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身得体的深蓝色连衣裙,短发,很精神。
她的长相并不算顶漂亮,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黑夜里的星星。
在这样昏暗的茶馆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
她在我对面坐下,也要了一壶茶。
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有雨声和茶馆里偶尔的咳嗽声。
我以为她只是个拼桌的陌生人。
过了很久,她忽然开口了。
“被开除了?”
我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她。
她是怎么知道的?我的脸上写着字吗?
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一笑:“你身上的那股味道,我闻过。”
“什么味道?”
“绝望的味道。”
我的心一颤。
这个词,精准地击中了我。
我自嘲地笑了笑:“是啊,一个没用的废物,可不就只剩下绝望了吗?”
“哦?”她挑了挑眉,“国营厂的技术员,能解决85式车床精度漂移问题的技术员,会是个废物?”
我彻底愣住了。
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85式车床精度漂移,那是我在厂里解决的一个大难题,还因此拿过一个市里的技术革新奖。
这是我的骄傲,也是我“脾气不好”的罪证之一,因为当时为了这个方案,我跟好几个固步自封的老工程师拍了桌子。
“你……你是谁?”我警惕地看着她。
“我叫苏晴。”她伸出手,“一个想找你合作的生意人。”
生意人?
我打量着她。
她的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很整齐。
她的穿着虽然简单,但料子很好,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涤纶。
“合作?”我更糊涂了,“我一个失业的穷光蛋,有什么值得你合作的?”
“我说了,你的技术。”苏晴的目光灼灼,“陈默,我知道你,我关注你很久了。”
“你调查我?”我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和被侵犯。
“可以这么说。”她毫不避讳,“我需要一个真正懂技术,而不是只会夸夸其谈的人。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提到了你。”
我沉默了。
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我并不是一文不值。
原来,我坚持的那些东西,还是有人看在眼里的。
“你想做什么生意?”我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待。
“电子游戏。”苏晴吐出四个字。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就是……小孩子玩的那种?”
在我印象里,电子游戏就是街机厅里那些吵吵闹闹的机器,或者是那种插在电视上玩的“红白机”。
“对,也不对。”苏晴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
那是一个灰色的塑料盒子,比红白机要大,上面写着我不认识的英文字母。
“这是世嘉的MD,16位游戏机。日本最新的产品。”苏晴说,“现在国内市场上的,大部分是任天堂的8位机,也就是你说的红白机,而且百分之九十是盗版和仿制品。”
我看着那个新奇的玩意儿,一头雾水。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会做这个。”
“我们是不需要做这个。”苏晴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但是,我们可以做它的心脏。”
“心脏?”
“芯片。”苏晴指了指那个游戏机,“以及,把游戏刻录进去的卡带。”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陈默,我要做的,是游戏汉化和组装。把日本的游戏,变成我们中国人看得懂、玩得上的游戏。我负责市场、渠道和资金,我需要你,负责技术。”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游戏汉化?组装卡带?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
那种感觉,就像一潭死水,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我……我没干过这个。”我有些底气不足。
“你没干过,但你能学。”苏晴的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能搞定85式车床的人,我相信这点东西难不倒你。我给你提供设备,提供资料,剩下的,靠你自己。”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给你开工资,一个月五百块。干好了,我们五五分成。”
五百块!
1993年的五百块!
我被开除前,在厂里累死累活,一个月加上所有补贴,才一百出头。
而五五分成……那更是一个我连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这听起来,像个骗局。
一个专门为我这种走投无路的倒霉蛋,量身定做的骗局。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盯着她的眼睛。
“你不需要相信我。”苏晴说得很平静,“你只需要问问你自己,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沉默了。
是啊,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是继续在人才市场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然后回家跟老婆吵架,最后耗尽所有的积蓄和尊严?
还是抓住眼前这个,可能是救命稻草,也可能是剧毒诱饵的机会?
“我需要钱,现在就要。”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家里的米缸,真的快见底了。
林晓燕已经好几天没给我好脸色了。
我需要钱,来堵住她的嘴,来维持我作为一个男人,最后的体面。
苏晴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比老李给我的那个,厚实得多。
她推到我面前。
“这里是一千块。五百是你的预支工资,另外五百,算我借给你的。等你赚了钱再还我。”
我看着那个信封,手在微微发抖。
我没有立刻去拿。
我抬起头,看着苏晴。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了。
几缕残阳穿过乌云,透过茶馆的玻璃窗,照在她脸上。
她的表情很平静,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力量。
“为什么是我?”我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不是质问,而是困惑。
苏晴沉默了一会儿,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因为,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
她没有再多说。
我也没有再多问。
我拿起那个信封,很沉。
“我干。”我说。
走出茶馆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空气清新得像洗过一样。
我捏着口袋里那个厚实的信封,走在回家的路上。
脚步,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但我知道,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活了。
回到家,林晓燕正坐在沙发上抹眼泪,旁边是她的母亲,我的岳母。
岳母一见我,脸就拉了下来。
“陈默,你还知道回来啊?晓燕跟我说了,你真是长本事了,工作都敢丢!”
“妈……”林晓燕拉了拉她的衣角。
“你别管!”岳母甩开她的手,指着我的鼻子,“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就把晓燕嫁给你这么个!工作说没就没,你让她们娘俩以后喝西北风去啊?”
我没有说话。
我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放在桌上。
然后,我把里面的一千块钱,一张一张地,整整齐齐地,铺在桌面上。
十张崭新的“大团结”。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安静了。
岳母的嘴巴张成了“O”型,指着我的那根手指,僵在半空中。
林晓燕也愣住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
“你……你哪来这么多钱?”她结结巴巴地问。
“我找到新工作了。”我平静地说,“一个月,五百。”
“五百?!”
这一次,是岳母和林晓燕的二重奏。
那晚,是我那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在家里挺直了腰杆。
晚饭桌上,岳母破天荒地给我夹了一筷子红烧肉。
“陈默啊,新工作是做什么的啊?累不累啊?”
“还行,跟技术有关。”我含糊地。
我不想,也不能告诉她们真相。
在她们看来,“电子游戏”就是不务正业,是小混混才干的事。
林晓燕没再追问,但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惊喜,有怀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如果我拿不出更多的钱,如果我的“新工作”出了什么岔子,今天这点微不足道的尊严,很快就会烟消云散。
第二天,我按照苏晴给的地址,找到了我们的“公司”。
那是在市郊一个废弃的仓库里。
仓库很大,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堆着一些破烂。
苏晴已经在等我了。
她穿着一身方便活动的工装裤,正在指挥几个工人搬运东西。
“来了?”她冲我点点头,额头上带着一层薄汗。
我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有点打鼓。
这……也太简陋了吧?
“这就是我们的战场。”苏晴看出了我的疑虑,拍了拍旁边一个落满灰尘的箱子,“设备都在路上了,今天就能到。这几天,我们得先把这里收拾出来。”
接下来的三天,我跟苏晴,还有那几个临时雇来的工人,一起打扫仓库,接电线,搭工作台。
我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多体力活。
一身的臭汗,两手的水泡。
但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反而有种久违的充实感。
苏晴也一样。
她一个女人,干起活来,比男人还利索。
搬东西,拉电线,什么都自己上手。
休息的时候,她会跟我聊一些关于游戏市场的事情。
她说,深圳那边,已经有很多人在做这个了,利润高得吓人。
她说,未来的世界,是电子的世界,谁抓住了这个机会,谁就能赢。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对未来的野心和渴望。
我听得半懂不懂,但我的心,却被她的话搅得火热。
第四天,设备到了。
几台电脑,几台示波器,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精密仪器。
看着这些崭新的设备,我的手心都在出汗。
这辈子,我都没摸过这么高级的东西。
“这些,以后都归你管了。”苏晴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我不会用电脑。”我有些窘迫。
在厂里,我们画图纸,还用的是鸭嘴笔和丁字尺。
“我给你请了老师。”苏晴指了指旁边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他叫小马,计算机系的高材生。以后他教你用电脑,你教他电路知识,你们两个,就是我的左膀右臂。”
小马冲我靦腆地笑了笑。
就这样,我的新生活,在一个充满灰尘和机器轰鸣的仓库里,正式开始了。
白天,我跟着小马学电脑。
从最基础的DOS命令,到C语言编程。
对我这个习惯了机械逻辑的人来说,电脑的世界,就像一门天外语言。
无数个夜晚,我对着满屏幕的代码,头疼欲裂。
有时候,一个简单的程序,我反复调试几十遍都通不过。
我甚至想过放弃。
每当这个时候,苏晴就会递给我一杯热茶。
她从不催促,也从不安慰。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看我操作,或者自己翻看那些从香港弄来的英文技术手册。
她的镇定,像一种无声的力量,让我焦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除了学电脑,我的主要工作,是研究那些游戏卡带的构造。
苏晴弄来了一大批日文原版卡带。
《魂斗罗》、《超级马里奥》、《街头霸王》……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那些卡带,就像在做一个精密的外科手术。
里面的电路板,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些密密麻麻的芯片,电阻,电容,构成了一个个神奇的迷宫。
我的任务,就是破解这个迷宫。
我要搞清楚,游戏的数据是如何存储在ROM芯片里的,程序是如何被CPU调用的。
我把自己关在仓库里,没日没夜地研究。
我用示波器追踪信号,用逻辑分析仪破解地址总线。
我把那些芯片的型号一个个抄下来,托人去查资料。
那段时间,我几乎跟外界断了联系。
一个月回家一两次,扔下钱就走。
林晓燕的抱怨,从一开始的激烈,变成了后来的麻木。
“你到底在外面搞什么名堂?整天不着家,人也瘦得脱了形。”
“你别管了,反正钱我给你了。”
我没有精力去解释。
我的整个世界,都已经变成了那些电路和代码。
终于,在一个深夜,当我成功地将一块ROM芯片里的数据,完整地读取到电脑上时,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我冲出工作室,看到苏晴还在办公室里看报表。
“成功了!我成功了!”我像个孩子一样大喊。
苏晴抬起头,看到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疯子一样的表情,她先是一愣,随即笑了。
她的笑容,在深夜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暖。
“我就知道,你行的。”
那一刻,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一步:汉化。
小马负责把游戏里的日文文本提取出来。
然后,苏晴找了几个日语系的学生,把它们翻译成中文。
而我的任务,是把翻译好的中文,重新写回到游戏程序里。
这比我想象的要困难得多。
中文是双字节字符,而日文是单字节。
一个中文字,要占两个英文字母的位置。
原来的程序空间,根本就不够用。
我必须想办法,在不破坏游戏原有逻辑的情况下,修改程序的底层代码,为中文字库腾出空间。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我把自己埋在成堆的汇编代码里,像一个在代码海洋里捞针的人。
那段时间,我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吃饭,就是泡面。
困了,就用凉水泼脸。
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有一次,我连续工作了三十多个小时,试图解决一个字库显示的BUG。
最后,我眼前一黑,直接晕倒在了工作台前。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仓库角落的一张行军床上。
身上盖着一件带着淡淡香味的外套。
是苏晴的。
她就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正在用小刀慢慢地削皮。
“醒了?”她头也没抬。
“我……我怎么了?”
“你再这么拼命,就不是晕倒,是猝死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
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
“陈默,我知道你急,但身体是本钱。这事儿,急不来。”
我接过苹果,默默地啃着。
“我怕……我怕我不行。”我低声说。
这种恐惧,一直压在我心底。
我怕辜负了苏晴的信任,怕这五百块的工资和五五分成的承诺,最后变成一个笑话。
我怕自己,再一次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失败者。
苏晴看着我,忽然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以前,也在国营厂工作,是个纺织女工。”
我有些惊讶。
我一直以为,她这样的人,应该是出身不凡。
“后来,工厂效益不好,我也是第一批被‘优化’掉的。”她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我拿着几百块的遣散费,一个人去了深圳。”
“那时候的深圳,比这里乱多了。我没学历,没技术,只能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打工。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住在十几个人一间的宿舍里。”
“有一次,我发高烧,舍不得请假,怕被扣工资。最后也是晕倒在了车间里。”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被扔在了工厂门口。我的工作,被别人顶替了。”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着窗外。
“那天晚上,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身无分文,举目无亲。”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我在天桥底下,遇到了一个摆地摊卖电子表的老头。我帮他修好了几个坏掉的电子表,他分了我一半的利润。”
“从那天起,我就跟着他干。白天跑市场,晚上学技术。后来,我开始自己单干,从电子表,到收音机,再到后来的游戏机。”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陈默,我们这种人,就像野草。被踩死,被火烧,都无所谓。只要有一点雨水,一点阳光,就能重新长出来。”
“你不是不行,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那天晚上,苏晴跟我聊了很多。
我第一次知道,她也有过那么不堪的过去。
我看着她,这个外表看起来坚强干练的女人,内心深处,也藏着不为人知的伤疤。
我们,原来是同一种人。
从那天起,我的心态变了。
我不再那么急躁,不再把自己逼得那么紧。
我开始更科学地安排时间,工作,学习,休息。
我和小马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
终于,在耗时近三个月后,我们成功地汉化了第一款游戏——《三国志》。
当我在电脑屏幕上,看到曹操用标准的中文说出“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时,我和小马,还有那几个翻译,一起欢呼了起来。
苏晴站在我们身后,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接下来,就是生产。
我设计了电路板,联系了深圳的厂家进行生产。
然后,我们采购了大量的空白ROM芯片和卡带外壳。
那个废弃的仓库,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工厂。
我们买了烧录机,雇了十几个手脚麻利的女工。
我的工作,变成了生产线的总指挥。
我制定了严格的生产流程和质检标准。
每一盘卡带出厂前,都必须经过我的亲自测试。
我不能容忍任何一点瑕疵。
因为我知道,这些小小的卡带,承载着我们所有人的希望。
第一批一万盘汉化卡带生产出来后,苏晴开始施展她的魔法。
她利用以前在深圳积累的人脉,迅速铺开了销售渠道。
从我们这个省会城市,到下面的地级市,再到各个县城的电器商店,游戏机店。
几乎一夜之间,我们的“战神”牌汉化卡带,就出现在了所有能卖游戏卡的地方。
价格,只有日文原版卡带的三分之一。
市场,瞬间就被引爆了。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仓库里的电话,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我们不得不二十四小时三班倒地生产。
钱,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第一个月结算的时候,苏晴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扔给我。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万块钱。
“这是你这个月的分红。”苏晴说得云淡风轻。
我捏着那沓钱,手都在抖。
两万块!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拿着钱回到家。
当我把两万块钱,整整齐齐地铺在林晓燕面前时,她彻底傻了。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伸出手,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些钱。
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那天晚上,她抱着我,哭了很久。
她说:“陈默,对不起,以前是我不好。”
我拍着她的背,心里百感交集。
我知道,这两万块钱,不仅改变了我的生活,也修复了我和她之间,那道早已裂痕斑斑的屏障。
从那以后,我在家里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岳母再也不叫我“”了,改口叫“我们家陈默”。
林晓燕也辞掉了供销社的工作,专心在家带孩子,把我伺候得像个皇帝。
我搬了家,从那个破旧的家属楼,搬进了一个新开发的高档小区。
我买了车,一辆崭新的桑塔纳。
我成了亲戚朋友眼中的“能人”,成了街坊邻居口中的“陈老板”。
所有人都对我笑脸相迎,说着各种奉承的话。
我仿佛一下子,从人生的谷底,被抛上了云端。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切,来得有多么不真实。
我变得越来越忙。
我们的工厂,规模扩大了三倍。
工人,从十几个,增加到了一百多个。
我们汉化的游戏,也越来越多。
从《最终幻想》到《勇者斗恶龙》,几乎所有市面上的热门游戏,我们都推出了汉化版。
“战神”这个牌子,在全国的游戏圈子里,已经无人不知。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每天都有无数的人找我,想跟我们合作,想从我们这里拿货。
我开始频繁地出差,参加各种饭局。
在酒桌上,我和那些曾经我需要仰视的人,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我学会了说场面话,学会了看人下菜碟,学会了用钱来解决问题。
我变得越来越不像原来的自己。
我和苏晴,也从最初的合作伙伴,变成了真正的战友。
我们一起,面对了无数的困难。
有同行的恶意竞争,有工商税务的突然检查,甚至还有黑社会的上门勒索。
每一次,都是我们两个人,并肩扛过来的。
有一次,一个竞争对手,收买我们厂里的一个技术员,偷走了我们的核心技术资料。
那段时间,市面上出现了很多仿冒我们的产品,质量低劣,严重影响了我们“战神”的声誉。
公司的业绩,一落千丈。
所有人都人心惶惶。
连小马都跑来问我,我们是不是要完了。
那天晚上,我跟苏晴在办公室里,吵得不可开交。
我主张报警,用法律手段来解决。
苏晴却反对。
她说:“报警有什么用?这种商业侵权的案子,拖个一年半载都未必有结果。等结果出来,我们的市场早就被抢光了。”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冲她吼道。
“陈默,你冷静点!”苏晴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用脑子想想!我们的优势是什么?”
我愣住了。
“是技术!”她说,“我们的优势,是我们的汉化质量,是我们的技术更新速度!他们能模仿我们的现在,但他们模仿不了我们的未来!”
她看着我,眼睛里重新燃起了那种熟悉的火焰。
“从明天开始,我们推出一个全新的系列,‘战神典藏版’。用最好的芯片,做最好的汉化,加入游戏攻略,甚至,我们可以尝试做一些简单的修改,增加一些隐藏元素。”
“价格,比原来还高。我们要做,就做最高端的市场。”
“同时,我们原来的普通版,降价!用价格战,彻底拖垮那些仿冒者!”
我被她的计划,震惊了。
这简直是一场豪赌。
赢了,我们将一骑绝尘。
输了,我们将万劫不复。
“你疯了?”我问。
“我是疯了。”苏晴笑了,“但是,陈默,你敢不敢陪我一起疯?”
我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写满了疲惫,却依然闪烁着疯狂光芒的脸。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下雨的午后,在那个破旧的茶馆里,她对我说的话。
“我们这种人,就像野草。”
是啊,我们这种从泥潭里爬出来的人,除了疯一把,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呢?
“干!”我说。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我创业以来,最疯狂的一个月。
我带着小马和技术团队,没日没夜地泡在实验室里。
我们优化了字库算法,让中文字体看起来更美观。
我们研究游戏攻略,把它们做成开机提示,植入到游戏里。
我们甚至尝试修改游戏数据,做出了“无限生命”、“无限金钱”的特别版本。
而苏晴,则在外面,打一场更加惨烈的战争。
她一方面,大张旗鼓地宣传我们的“典藏版”,营造出一种高端、稀缺的氛围。
另一方面,她用雷霆手段,对普通版进行降价倾销。
那段时间,整个游戏卡带市场,一片血雨腥风。
很多小的作坊,直接被我们的价格战打垮,关门倒闭。
那个偷我们技术的竞争对手,也被我们拖得苦不堪言。
他们的仿冒品,刚刚上市,我们就降价。
他们跟着降,我们就再降。
最后,我们甚至以低于成本价的价格,来清理他们的库存。
一个月后,当我们全新的“战神典藏版”正式上市时,市场反应,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料。
玩家们对于这种高质量、带攻略、甚至有“秘籍”的汉化卡带,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
第一批五万盘“典藏版”,三天之内,就被抢购一空。
而那个竞争对手,则因为资金链断裂,彻底倒下了。
我们,赢了。
赢得酣畅淋漓。
那天晚上,公司庆功。
所有人都喝得东倒西歪。
我跟苏晴,两个人,坐在办公室的窗边,看着楼下城市的夜景。
“我们成功了。”我说。
“是啊,成功了。”苏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我们沉默了很久。
“陈默,”她忽然开口,“你想过以后吗?”
“以后?”
“是啊,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做这个。盗版,终究是盗版。国家对知识产权的保护,会越来越严格。这条路,走不远的。”
我心里一惊。
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
我一直沉浸在赚钱的快感里,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那……我们该怎么办?”
“做自己的游戏。”苏晴看着远方,一字一句地说,“做真正属于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原创的游戏。”
原创游戏。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的灵魂。
是啊,我们破解了那么多别人的游戏,汉化了那么多别人的故事。
为什么,我们不能创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呢?
从那一天起,我们的公司,成立了一个新的部门——“原创游戏研发部”。
我亲自担任这个部门的主管。
我们招募了更多的程序员,美术,甚至还有专门写剧本的文学系毕业生。
我们开始,走上了一条更加艰难,也更加光荣的道路。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就到了1997年。
香港回归,举国欢庆。
我们的公司,也已经从一个仓库里的小作坊,变成了一个拥有几百名员工,在业内赫赫有名的大企业。
我们的原创游戏项目,也已经初具雏形。
那是一款以中国古代神话为背景的角色扮演游戏。
我们给它取名叫《山海经》。
然而,就在我们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一场风暴,正在悄然降临。
国家开始严厉打击盗版电子出版物。
我们赖以生存的汉化卡带业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很多以前的渠道商,都不敢再卖我们的货了。
公司的收入,锐减了百分之七十。
更糟糕的是,我们的原创游戏研发,投入巨大,却迟迟看不到回报。
公司内部,开始出现了很多反对的声音。
很多元老,都觉得苏晴和我,是在拿着公司的钱,玩一场不切实际的梦想。
他们主张,放弃原创,收缩业务,甚至把公司卖掉,大家分钱走人。
那段时间,苏晴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每一次开会,都是一场战争。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和越来越深的黑眼圈,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知道,为了这个原创的梦想,她顶住了多少压力,牺牲了多少利益。
终于,在一次董事会上,矛盾彻底爆发了。
一个当年跟着我们一起打江山的副总,拍着桌子,指着苏晴的鼻子。
“苏总!我最后问你一次!《山海经》这个项目,你到底还做不做了?你再这么一意孤行,公司就要被你拖垮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晴身上。
我攥紧了拳头,准备站起来支持她。
然而,苏晴却异常的平静。
她站起来,环视了一圈会议室里的所有人。
然后,她淡淡地说:“公司,是大家的。既然大家觉得,我的决策有问题,那么,我退出。”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
“我把我名下的股份,按照公司现在的净资产,折价转让给各位。”苏-晴继续说,“只有一个条件。”
“《山海经》这个项目,以及它的研发团队,必须完整地剥离出来,归我个人所有。”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苏晴,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但我知道,她的心,在滴血。
这个公司,是她一手创立的,是她的心血,是她的全部。
现在,她为了保住那个虚无缥缈的“梦想”,竟然要亲手放弃它。
最终,董事会通过了她的提议。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笔交易,太划算了。
他们用一堆“不良资产”,换回了公司的绝对控制权。
散会后,我追上苏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冲她喊道。
“陈默,”她转过身,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你以后怎么办?你一个人,带着一个只花钱不赚钱的团队,你怎么活?”
“船到桥头自然直。”她说。
“我跟你一起干!”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苏晴愣住了。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陈默,你不用这样。”她说,“你有家庭,有孩子。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没必要为了我,赌上你的全部。”
“这不是为了你。”我说,“这是为了我自己。苏晴,是你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的。也是你,让我知道,人活着,除了赚钱,还可以有点别的东西。”
“如果连这点东西都守不住,那我跟以前那个行尸走肉的陈默,又有什么区别?”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山海经》,是我们的孩子。我不能看着它,就这么死了。”
苏晴的眼圈,红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泪。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冲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离开公司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我同样转让了我的股份,拿到了一笔巨款。
林晓燕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这些年,她已经被钱惯坏了。
在她看来,只要有钱,我做什么都无所谓。
我和苏晴,带着小马和几十个核心的技术人员,在一个更偏僻的工业区,租了一个新的办公室。
我们成立了一个新的公司,名字很简单,就叫“山海”。
那段日子,很苦。
没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我们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
以前那些对我们前呼后拥的供应商,合作方,一个个都对我们避而远之。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算是彻底看透了。
但我们的团队,却空前的团结。
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
我们要向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证明,他们错了。
我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山海经》的研发中。
我负责程序和技术攻关。
苏晴,则负责所有其他的一切。
她既是总经理,又是行政,又是财务,甚至还兼职做起了保洁。
我常常在深夜,看到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默默地算账,或者对着电脑,研究国外的游戏行业报告。
她的背影,看起来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坚韧。
我知道,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来赌这个未来。
终于,在1999年的冬天,我们的《山海经》,完成了。
当最终版的DEMO,在电脑上流畅地运行时,整个办公室,都沸腾了。
我们看着屏幕上,那个穿着古代铠甲的英雄,在瑰丽的山川河流间驰骋,与传说中的异兽搏斗。
我们所有人的眼眶,都湿润了。
这是我们的心血,是我们的梦想,是我们向这个世界,发出的第一声呐喊。
然而,喜悦是短暂的。
我们很快就面临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怎么把它卖出去?
那时候,国内的单机游戏市场,已经被盗版冲垮了。
没有玩家,愿意花几十上百块,去买一个正版游戏。
我们联系了很多发行商,他们一听说我们要做正版,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们。
“陈总,苏总,不是我打击你们。这年头,做正版,死路一条。”
一次次的碰壁,让团队的士气,跌落到了冰点。
我们账上的钱,也快要烧光了。
如果再找不到出路,我们只能宣布解散。
那天晚上,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我和苏晴,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相对无言。
绝望的气氛,在空气中蔓延。
“也许……我们真的错了。”我颓然地靠在椅子上。
“不。”苏晴忽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着一种决绝的光,“我们没错。错的是这个时代。”
她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既然他们不相信我们,那我们就自己证明给他们看!”
“怎么证明?”
“互联网。”苏晴吐出三个字,“陈默,你忘了我们是怎么起家的吗?我们是做技术的!既然传统的发行渠道走不通,那我们就自己创造一个新的渠道!”
“我要做的,是一个线上游戏平台。玩家可以在我们的网站上,直接下载游戏,在线支付。”
“我们甚至可以,把《山海经》做成一个网络游戏!让所有的玩家,都在同一个世界里冒险!”
网络游戏!
这个词,在1999年,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还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
但我,却瞬间明白了苏晴的意思。
我的血液,再一次,沸腾了起来。
这,是一个比汉化卡带,比单机游戏,更加宏大,也更加疯狂的构想。
这,是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建造一座全新的城市。
“好!”我站了起来,看着苏晴,“我们,就再疯一次!”
后来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了。
我们抵押了房子,车子,借遍了所有能借的钱。
我们用最后的资金,搭建了服务器,开发了线上支付系统,把《山海经》,从一个单机游戏,改造成了中国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图形网络游戏。
2000年,千禧年的钟声敲响之际,我们的《山海经Online》,正式公测。
没有发布会,没有广告。
我们只是在当时国内几个最大的游戏论坛上,发了几个帖子。
公测第一天,只有几百个玩家,抱着好奇的心态,进入了我们的游戏。
但是,第二天,这个数字,变成了一千。
第三天,五千。
一个星期后,我们的服务器,第一次,因为在线人数过多,而宣告崩溃。
《山海经》火了。
它以一种我们从未预料到的方式,通过玩家们的口碑,在互联网上,病毒式地传播开来。
无数的玩家,被那个充满东方神韵的奇幻世界所吸引。
他们在这个世界里,结交朋友,组建帮派,攻城略地。
他们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恩怨情仇,谱写了属于自己的英雄史诗。
钱,再一次,像潮水一样,向我们涌来。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更加汹涌,也更加理直气壮。
我们成功了。
我们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我们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
一个属于中国网络游戏的时代。
……
如今,又是很多年过去了。
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愤世嫉俗的毛头小子。
“山海”公司,也已经成为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但我常常,还是会想起1993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被大雨淋得像落水狗一样,躲在破旧茶馆里,以为自己人生已经完蛋了的下午。
如果那天,没有遇到苏晴。
如果那天,我没有选择抓住她递给我的那根稻草。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会在一次次的面试失败后,彻底沉沦。
也许,我会在无休止的家庭争吵中,耗尽所有的锐气。
也许,我会变成一个油腻的中年人,每天为了几毛钱的菜价,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是苏晴,那个在绝望中给了我希望的女人,彻底改变了我一生的轨迹。
她像一道光,照亮了我最黑暗的岁月。
她也像一把锤子,敲碎了我身上所有的怯懦和迷茫。
她让我明白,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拥有什么,而在于他敢于去创造什么。
前几天,我们公司的新游戏发布会。
我作为公司的创始人,上台讲了几句话。
在聚光灯下,我看到了台下第一排的苏晴。
她也老了,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
但她的那双眼睛,还和当年一样,明亮,坚定,充满了力量。
我们相视一笑。
所有的过往,所有的艰辛,所有的荣耀,都融化在了那个笑容里。
我知道,我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只要我们还在,山海,就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