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黏土雕塑，潮湿的石头墓穴，来自海洋的黑暗原神，先人的遗产，神秘的咒语，扭动的触手，巨大的蹲伏身躯……从TRPG游戏、到中文世界皇皇数万字的网络文学《诡秘之主》为代表的克苏鲁原创文学、再到同人文等再创作文学中广受欢迎的克苏鲁世界观（甚至包括更加小众且边缘化的“触手系”衍生），“克系恐怖”自成一脉，克苏鲁元素缘何对一百多年后的人们具有持久的吸引力，甚至在作者逝世、生前影响力有限的发展历史之上，在科技和文化形式举头并进的今天，蔚然形成一种趣味小众却规模庞大的类型文学创作土壤？
洛夫克拉夫特描绘克苏鲁的手绘草稿
要探明这一系列的疑问，势必要回归克苏鲁神话的源头。作家出版社新书《克苏鲁神话Ⅰ~Ⅲ》是被称为“克苏鲁之父”的洛夫克拉夫特的精编文集（后续还有单独装的卷Ⅳ），收录其最具代表性的怪奇小说，阅读过程犹如在克苏鲁神话根系感受这一奇幻而古老的原神故事的发育脉搏，粗粝却鲜活，质朴而奇异，古典而超现实。编辑在编排、收录和内容分布上充分考虑读者的需求，编入了Setarium所写的《H. P．洛夫克拉夫特生平》作者小传、1928年发表于《诡丽幻谭》的各篇简介、作者本人的创作心得回顾《怪奇小说创作摘要》、作者1934年给F．李·鲍德温(F. Lee Baldwin)的信中对生平的自述等等，让原典的阅读体验的层次进一步丰富，获得文化历史的认识维度。
作家出版社《克苏鲁神话》
洛夫克拉夫特在克苏鲁文学奠基名篇、Ⅰ卷首篇《克苏鲁的呼唤》中这样描述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原神形象，这也是具有代表性的克苏鲁描述：
它似乎是某种怪物，或者象征着某个怪物，而且只有病态的想象才能构思出这样的一个形象。要我说的话，用有些夸张的想象力将它看作一只章鱼、一条龙与一个歪曲夸张了的人同时杂糅在一起产生的形象或许能较为忠实地反映它的神髓。它有着一个长着触须的黏软头部，下面连接着一个披盖着鳞片的怪异身体，并且身体上还生长着发育不全的翅膀；但它最让人惊骇恐惧的地方还是它整体的轮廓。
这样的描述掺杂了主观感受和片段式、割裂的客观描写，能够看到其中爱伦坡式恐怖中的理智细节、阴暗刻画风格的影子，又与斯蒂芬金的恐怖系列一脉相承，却又比之二者，呈现出总体趋同的模式化倾向。事实上，在三本体量的文集中，作品集中呈现出以下几种特点：
1. 具有辨识度而易于深入人心的形象和模式化的描写，使得克苏鲁世界观增强辨识度，易于模仿和借用，为类型文创作提供了便利的条件。这样的例子除上文所引的部分，在全书中也比比皆是。
2. 大多以第一视角带入第三方陈述，尤其注重剧情中档案和史料的摹写，利用人们对某些固定文体的习惯性思维增强故事的沉浸感和真实感。例如卷Ⅰ《潜伏的恐惧》一文中，“我”作为奇异事件的调查员介入到案件中，并以欲扬先抑的记述方式逐步讲恐怖的主题烘托出来。
3. 在对原有恐怖文学意象的定向移用的基础上，增加了精神分析、人类学等其他学科方面的铺垫，对许多工程学、科学的典故或知识信手拈来，从而让古老的意象超脱时代的局限，达到古老与未来交织的“去时代”神秘化效果。例如卷Ⅱ《疯狂山脉》一文，背景为南极科学考察探险队的科学家们的一次勘察，作者的生物学、地质学功底厚积薄发地显露出来：
同时我们还发现一段奇怪的条纹状三角形痕迹。痕迹最宽的地方约一英尺。原来的痕迹已在一次深层爆破中碎成了三块板岩，不过莱克又将它们重新拼了起来。这三块碎片是在西面，靠近亚历山德拉王后岭附近的地方被发现的；作为一名生物学家，莱克似乎发现这段痕迹有着某些不同寻常且令人迷惑的地方，但是以我地质学家的眼光看来，那不过是沉积岩中合理而又常见的连锁效应而已。
这样的描述，让恐怖题材与科幻题材两类文学相互交融阐发，呈现出奇幻而迷人的效果。
Andrée Wallin 的克苏鲁插画作品
以上的总结，同样在洛夫克拉夫特本人的创作观中得到印证，他将怪奇小说分为四个种类“一、表现某种情绪或氛围的；二、表现某种视觉上的概念的；三、表现整体状况、状态、传说、智力上的概念的；四、表现明确的情景、特定的戏剧性状况或高潮的”，并将怪奇小说特别是恐怖小说的具体元素总结为五类：“一、最基本的，会引发恐怖或反常的状态或实体；二、恐怖通常会产生的效果或影响；三、恐怖显现的模式——恐怖本身或被观察到的现象是怎样表现出来的；四、对恐怖做出何种反应；五、恐怖在给定状况下产生的特殊效果”。这样的总结，抑或是形式，尽管未必能够概括全貌，甚至作品呈现的效果也是存疑的，却的确对克苏鲁类型文的发展和创作有着不可忽略的标杆作用。
尽管在今天看来，克苏鲁文学已经不可辩驳地属于“业余文学”和“通俗文学”，但我们仍然可以窥见克苏鲁生长的基础，它脱胎于大量神话传说的原生想象和文学童话如《格林童话》、《一千零一夜》等；人类学、风俗学如W．斯科特·艾略特《亚特兰蒂斯与失落的利莫里亚》、弗雷泽《金枝》、默里《西欧女巫教团》等；小说家的叙事部分借鉴爱伦·坡、邓萨尼、梅琴、布莱克伍德、蒙塔古·詹姆斯、沃尔特·德·拉·梅尔等，此外文风上也深受巴尔扎克、福楼拜、莫泊桑、左拉、普鲁斯特等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
PC游戏《克苏鲁的呼唤》截图
也许正因为有这样深厚的根基和神秘的吸引力，克苏鲁才在“诞生”百年后仍有鲜活的创作活力和生命力，在众多类型作品题材中仍一枝独秀，吸引着大批创作者和受众，向这个来自海洋的、年轻而古老原神发起召唤。
2022.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