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法术在道教的存在与发展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就道教的宗教修持和宗教活动来看,法术都是其核心内容之一。就道派的形成与传承而言,法术又是强有力的纽带。就社会对道教的需求而言,法术的施行,是基本的,大量的。因此,法术的繁多是道教的重要特征。
道教的渊源,非止一端。
古代的神仙家言,巫术,以及黄老的宇宙观都是其源头之一。
自近代章太炎谈到道教有似乎古之墨家,当代某些学者发挥其说,认为墨家也是其重要渊源。
总之大家认为道教的渊源是多元的。
在东汉的特定历史条件下,这些渊源综合在一起,才形成了道教。多元的渊源,在道教的形成中,地位并不一致。
其中诸如黄老思想,成为道教的旗帜,成为它的神学、哲学理论和社会思想的重要指南:神仙则是其信仰的基本对象。
当时人认为:“老子,道也。”老子是最高的神仙,又是大道化身。
以此为契机,早期道教完成了大道与神仙相统一的信仰架构。
而从巫术、方术中吸取来的各种法术,则成了道教宗教活动的主干,在道派形成中成为坚韧的纽带。
道教史上的丹鼎派,其活动内容中,变炼金石被视作众术之一,依现代的眼光看来,其中包含着某些原始化学的成分,与我们说的法术,尚有若干区别。
然而这决不是说,它们就与法术无关。
它们本来就是法术的一种,其中科学的颗粒是包含在法术之中的。
炼丹家也不排斥各种巫术、术数。即以他们极为推崇的西汉(其时道教教团尚未出现)淮南王刘安言,其《枕中鸿宝》《万毕术》多有巫术成分。
而东汉末的左慈诸人,更是传丹鼎之术与种种变化法术并重,其道风一直影响到晋的抱朴子葛洪。该派以冶炼金丹黄白术为主要活动,其思想和实践成为世界实验化学的先驱。他们从事着人工控制各类矿物、金属以及有机物物理化学变化的实验。
然而论其方法,强调法天象地,炉鼎尺寸象征五行阴阳及天象运行之数,都具有浓烈的继承自模拟巫术心态的气息。
他们长于炼“药”。药又成为法术的基本手段之一。《云笈七籤》卷四五引《秘要诀法》:“术之要者,惟符与炁、药。”药为术之要者,大致上代表了宋以前的道法面貌。
法术,是丹鼎修炼中夹杂的成分。至于丹鼎派期望的成果,是使自己变为长生不老的仙人。
而一旦成功,那便成了可以凌空飞行(所谓“上升”),隐显自如,自带行厨,便有了莫大的神通了。所以种种异法,仍然包含在丹鼎派的追求目标中,只是比较隐蔽罢了。
相对而言,法术在符箓派形成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就重要得多。
东汉末首先浮上社会表面且引起社会震撼的道派,正是符箓派。而符箓道派的特长,正是各类法术。
人们论东汉初期道派的形成,在经书上皆溯及《太平清领书》,即现存的《太平经》。此书的原型,为符书,称《太平经复文》。以后才演变成一百七十卷的庞大经书。
论其根本,乃在符这种法术手段。盖符在民间有巨大号召力,被认为有通神之能,用符书,正可显示其神书性质。一百七十卷的《太平经》中,谈及或用及法术的,也不在少数。比如它称“阳九百六”之灾,类于推步、谶言,存思通神,守一致神,都是法术的变种。所以时人评它“大要以五行为本,多巫觋杂语”。襄楷上书朝廷称其书有“兴国广嗣之术,”也是从其法术着眼。
以后张角的太平道、张陵的正一盟威道都曾受其影响,而法术的成分便从理论走向实践。
道教教团初震撼于社会的情况,《三国志注》《典略》曾作简括叙述:
典略曰:熹平中,妖贼大起,三辅有骆曜。光和中,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修。骆曜教民缅匿法,角为太平道,修为五斗米道。
太平道者,师持九节杖为符祝,教病人叩头思过,因以符水饮之,得病或日浅而愈者,则云此人信道,其或不愈,则为不信道。
修法略与角同,加施静室,使病者处其中思过。又使人为奸令祭酒,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使都习,号为好令。为鬼吏,主为病者请祷。请祷之法,书病人姓名,说服罪之意。作三通,其一上之天,著山上,其一埋之地,其一沉之水,谓之三官手书。使病者家出米五斗以为常,故号曰五斗米师。实无益于治病,但为淫妄,然小人昏愚,竟共事之。
按此三派“妖贼”,是统治者对初期道派的仇视称呼。撇开其感情色彩不论,大抵可以肯定,三派的形成,法术都起过重大作用。
骆曜教民的缅匿法是什么,书有间,难以详考。依字面言,似指隐身、躲避灾患一类方术。缅,遥远貌;匿,隐藏。躲藏至远不可极,自然可以避灾。《神仙传·老子》:“老子数易名字,非但一聃而已。所以尔者,按《九宫》及《三五经》及《元辰经》云:人生各有厄会,到其时若易名字以随元气之变,则可以延年度厄,今世有道者,亦多如此。”依九宫诸经及元辰历推算人到某一年正逢厄会,易名则原人匿而不见,可躲过灾祸。骆曜的缅匿法或与此类方术有关。不管怎么说,骆曜号召信徒的主要是法术。
至于太平道,以符祝治病为收徒之法,五斗米道正名应为正一盟威道,略与太平道同,但有所改进,加上静室思过,鬼吏为病者请祷等,也是以法术为传教、立教的基本手段。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太平道、正一道都有严密组织。而其组织中有一项重要的文书,叫做符。
正一道又增箓,符箓合称,遂为该派重要传法凭证。
符,正是道术的基本手段。它源自巫术、方士,一以贯之,人于道术。符为什么会在其组织中起重要作用呢,这要从它的初义谈起。
按符的原义是兵符,授符意味着具备率领神兵的本事,也意味着其人在整个军政体制中的定位。甄鸾《笑道论·二十以酒脯事邪术道》:“又案三张之法,春秋二分祭社祠灶,冬夏两至同俗祠祀,兵符社契军将交兵,都无戒劝之文。”
僧人的攻击性的言论可置勿论,单说他指陈的事实大抵不差。“兵符社契军将交兵,”系指道门校录功过,迁赏责罚,合迁者晋升道箓。这样人间之符在军政体制中的权力凭证作用,成为一种隐喻。既能在道派组织中受兵符契信,那就意味着自己处于某军政体系之中,自己与教派之间的关系,既有信仰依赖的一面,又有介人和服从的一面。
早期道教中,太平道在符咒治病中发展的徒众,被置于相当于“方”的准宗教兼准军事的组织之中(方犹将军号);正一道被称之为五斗米道,初人道者为鬼卒,或曰鬼兵,都是将宗教组织与军事、政治组织相统一的表现。“符”的这种黏合作用,具有相当的重要性。
自正一盟威道开始,以授符箓为人道凭信及道阶升迁的标志。
如上所述,这是道派与军政体制一致的重要黏合剂。以后张鲁降曹操,政教合一的割据政权不再存在,但授符箓的方式却保留下来。
以后上清、灵宝、楼观诸道派相继采纳这一做法,形成不同法箓,符箓的授受对道教组织的健全和传承有不可替代的纽带作用,这是后话了。
道教从形成开始,其宗教活动便表现杂而多端的情形。而法术,是其宗教实践中的主于。它不仅在道教形成过程中起着关键作用,而且在将近二千年的传承发展中,法术一直在道教徒的宗教活动中占据重要地位。
同任何宗教一样,道教都以皈依某一位或某一群神灵为前提。元始天尊、太上老君、玉皇大帝等等,都是其中主要的神灵。
因此,道教的宗教活动,要体现对神灵的皈依,崇拜,向神明祈求佑护。
不过,道教的宗教追求,又在改变自己的形质和精神,以求合于大道,乃至白日飞升,至少也尸解成仙,这样,在修持的实践中,便不能不寻求各种变化自身的方术。
古代的帝王贵族,以及虔诚的好道之士,往往心向往之。同时,道教又素来有役使鬼神的观念,尊神是皈依、祈求的对象,而一般的神灵,又是役使的对象,可以派他们去完成各种常人无法完成的事,如召唤风雨之类。
而中国的民众,对神灵向来有着功利主义的态度,既有畏神祭神的一面,又有期望控制神明,使之为自己服务的一面。适应这种情形,道教为一般民众提供的宗教服务,往往以役使神灵禳灾祈福,解决生活中实际困难的法术为主。
这样,道教呈现于世的面貌,也以擅场法术为特征。
与上述情形相联系,道教的宗教仪式中,有两类内容,一类以祭祀神明为主,一类以役使神灵为主。
前者表示对神的皈依,后者突出对神的支配,便是法术。
但在实际施行中,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对此我们在后面尚要具体讨论。这里只指出在道教中,在观念上行道和演法是一致的,各类科仪都包含着道法的内容。
民间出于功利目的,所求于道教的是“法”,而不管它是以皈依神灵还是役使神灵为前提。
在中国历史上,人们对道教的认识,往往抓住其经典、神仙和法术三个因素。
通常被视作正史的官方史书,对道教的介绍,往往如此。前面提到的《后汉书》《三国志》及注中,对道教史上的某些人物、道派的介绍,实以“术”为主。这表明了当时人们对道教的认识。
官方史书第一部为道教立的专传是《魏书·释老志》,以后《隋书·经籍志》虽非专为道教而立,但在介绍经书时,先扼要描述了道教的基本面貌。
唐以后的史书道教或立传,或不立传,但著名道士大都归人隐逸传、方伎传可见仍重视其道术,或将道术当成道士所操的主业。
《魏书》《隋书》所介绍的道教即所谓老氏之教,“术”的成分占其大半。《魏书·释老志》首段撮述道教的总体面貌云:
道家之原,出于老子。其自言也,先天地生,以资万类。上处玉京,为神王之宗;下在紫微,为飞仙之主。千变万化,有德不德,随感应物,厥迹无常。授轩辕于峨媚,教帝嚳于牧德,大禹闻长生之诀,尹喜受道德之旨。至于丹书紫字,升玄飞步之经;玉石金光,妙有灵洞之说,如此之文,不可胜记。其为教也,咸蠲去邪累,澡雪心神,积行树功,累德增善,乃至白日升天,长生世上。所以秦皇、汉武,甘心不息。灵帝置华盖于灌龙,设坛场而为礼。及张陵受道于鹄鸣,因传天官章本千有二百,弟子相授,其事大行。斋祠跪拜,各成法道。有三元九府、百二十官,一切诸神,咸所统摄。又称劫数,颇类佛经。其延康、龙汉赤明、开皇之属,皆其名也。及其劫终,称天地俱坏。其书多有禁秘,非其徒也,不得辄观。至于化金销玉,行符敕水,奇方妙术,万等千条,上云羽化飞天,次称消灾灭祸。故好异者往往而尊事之。
此段介绍不足四百字。首述“道家之原,出于老子”。然而老子为神王之宗,飞仙之主,灵变无常的大神,已是经过方术、法术重新铸造的形象。
次叙经典,丹书紫字,升玄飞步、玉石金光,都是法术的秘籍。
再次叙其教。教之终乃至白日升天,长生世上,所以人主甘心不息。
最后叙天师道所由起,溯至张陵受道,内容乃在“天官章本千有二百”,“一切诸神,咸所统摄”即召役鬼神之术。
至于劫数一说,自灵宝、上清诸派起便常采用,将称劫与道陵传道并列,是当时道教已普遍采取劫数之说的表现。
其“道”内容中更有万等千条的秘术。如此皆使“好异者往往而尊事之”,即因术而尊道教。这样一种对道教的介绍,凸现于最显明地位的,显然乃在法术。
《隋书·经籍志》的介绍,当然与《魏书》不尽相同,但在总体上仍然凸现其法术,则精神上无二致。
这两部“正史"的描述,是不是符合道教的实际呢?
在谈道教渊源时,与历史颇有差异,但是以之描述道教的基本面貌,我们认为基本上是符合的。
它们的记载,基本上表现了南北朝至于唐,人们对道教的共识。
释道安《二教论·释异道说》,引“世俗言”曰:“问敬寻道家,厥品有三:一者老子无为二者神仙饵服,三者符箓禁厌。
就其章式大有精粗,粗者厌人杀鬼,精者练尸延寿,更有青箓,受须金帛,王侯受之则延年益祚,庶人受之则轻健少疾,君何不论,惟贬鄙者?”
对道教一般的看法,有此三项,二三两项皆为道法的内容,而僧人道安乃痛加驳斥,反映了宗教立场不同,可置勿论。
要紧的是人们认识的道教,本皆如此。站在今天的立场,很难说魏晋南北朝人对道教的认识全部是历史的误会。恰如其分地说,古人心目中的道教大抵以法术见长,原是道教面貌的正确反映,至于对之信与不信,不仅今古异观,便是古人,信者疑者疑信参半者全盘否定者都各有其人,毋须细辨。
唐宋以降,道教的面貌自然也有演变,但道法的地位大抵不变。不仅素以召劾鬼神、呼风唤雨著称的符箓诸派以行法为其经常性活动,即使以清静修真为宗旨的全真道派,也不能与法术绝缘。
全真一系素被视为钟吕金丹北宗,对他们参与法术活动,很少注意。其实,谈全真而不论其法术科仪,是不全面的。
陈耀庭先生指出:“一般认为,金元间创立的全真道派重修持而不重科仪。王恽的《奉圣州永昌观碑》称全真派'渊静以明志,德修而道行’,'耕田凿井,自食其力,垂慈接吻,以期善俗,不知诞幻之说为何事,敦纯朴素,有古逸民之遗风焉’(《秋润集》)。
但是,作为道教之一种宗派,全真教派一开始也有自己的仪式,并在教派发展过程中逐渐完备。”
陈先生说的仪式,主要指斋醮科仪。而科仪所要完成的内容,或曰其目的指向,多与消灾、祈样有关。
所以倘从形式与内容的统一着眼,全真科仪中包含着大量的法术。
全真道创教祖师王嚞便曾参与斋醮法事。他有《终南刘蒋姚二官设醮》七言藏头诗云:
□抵良辰集众仙,□将玉篆遂同编。
□丝不断依从古,□口相传各取阗。
□字金书谁敢悟,□田丹诀我惟先。
□然水木火金土,□一灵符便奏天。
此诗中谈到灵符奏天,为传统法术的基本手段。他称“□字金书谁敢悟,□田丹诀我惟先”实指篆符以内丹即内炁为本,也全接续宋以来的符寓精气的观念。
度亡、篆符以外,重阳子身上,也颇有些神通表现。
《全真教祖碑》说他“出神人梦,感化非一。”又说他咒井成甘,随风人海复还;掷伞于空,飞堕二百里外,云云。这些虽是后人追记,却大多有些影子,而出神人梦,尤非虚言。
至于重阳诸弟子,从事祈禳度亡一类法事更多。因为重阳子以后,全真教在社会上影响扩大,作为道门,传统的面向社会的宗教服务中,祈福灾、度亡斋醮是重头戏。
无论是宗教传播或是应朝廷、官府的礼聘,此类法术都不可或缺。
重阳弟子王玉阳泰和二年(公元1202年)在亳州太清宫主持醮事。
长生子刘处玄,“大定戊申,主醮于昌阳,彩云覆坛,白鹤舞庭。是岁也,秋旱如焚,复披祷雨之诚,既登厥坛,四望无云,曰来朝已午之交,当有甘如倾,言出有征,如影响之应形声。自后东州醮坛,独师主盟,必有祥风冷冷,卷楮币而上腾其感应也如神,迄今诸郡石刻犹存。”
丘处机住持长春宫时“主持醮坛,祈风祷雨,刻期不差,如影旧焉。”
元宪宗时,王志坦应诏对,云:“惟国朝自开创以来,干戈饥馑,刑罚或中或否,其横罹凶害,沉魂滞魄,困于幽狱,无由出离者,可胜计哉!愿皇帝圣慈,选有道之士,依黄箓玄科,普行济度,使幽魂苦爽,出离冥途,咸遂超升,此莫大之泽矣。”
于是由李真常主持普天黄箓大醮,登坛者达五千人之众。除朝廷下令外,也有达官贵人出资,他们主持斋醮仪式的。
如:“已末冬十月西凉府太子下宫八合,宿有素愿,修建无上黄箓醮事。即本府迎祥观,自春抵秋,茸营殿堂,封治坛堆,不远敦请栖云真人作大济度师,主张法席。越某日,召集羽流,布陈仪象,发文预告三界明真,上下神祇,斋戒精思,庇物藏事。望前三日,肇行典礼,恭祀列圣三百六十分位,意者荐济宗族,远亡近化,洎率土无主孤魂,兼有亲乏祀之家,投坛附荐,自此及彼,无戚无踔俱赖熏修,普祈超度。如是行道三日两夜,望后一日昧爽,散坛乃毕,尽诚竭力,亦仁孝之用心也。”
观金元全真教的有关道法,以雨旸祈祷和济度亡灵为主,间亦有驱蝗等法事。
马珏弟子于善庆,“丙申,燕境大旱而蝗,俯徇舆情,投符卢沟,乃雨,蝗不为灾。”
总而言之,早期全真道便参与各类道法的演示。所以全真兴宫观,亦必“像设有殿,禳桧有坛,讲授有堂,宾御有次”, 像设为奉神之所,讲堂为演经之席,宾御为接待之地而禳桧之坛为从事道法活动的专门场地,也表明此类活动为全真派常行。
全真派的法术活动当然不限于上述种种。
作为金丹炼养为主的道派,追求的目标,在于内丹有成、出神入化,其中“术”的成分不容忽视。
不过此类内丹秘术,大抵以潜心清修为主,不事张扬,所以社会上一般人以清静目之罢了。
明代,全真不显,清代,全真有一次复兴。
复兴后的全真,开坛授戒为传播方式,而其经常的宗教活动,除个人清修便是各类斋醮,尤其是度亡下功夫更多。
一般宫观,都常演《铁罐施食仪》。《红楼梦》第四回写秦可卿死,请九十九位全真道为打解冤洗业醮,大抵为清代实录。
青城山藏清代晚期编定的《广成仪制》更是全真仪范的集大成,收科仪近百种,其中度亡、送瘟、禳虫蚁、谢火、遗送白虎、禳关度煞等等,都是法术中的代表科仪。
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法术是道教宗教活动的主干它反映了道教的鲜明特点。
法术,是道教为民间提供宗教服务的重要的、经常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