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折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像一记耳光,扇在我脸上,火辣辣的。
“李卫国,你看看!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妻子的声音在发抖,不是气的,是疼的,心疼。
我低头,看着那本被翻开的存折,上面一笔笔红色的取款记录,像一道道伤口,刺得我眼睛发酸。不到一个礼拜,五万块,就这么没了。
我知道,这钱,是她一毛一毛攒下来的,是儿子将来娶媳妇的本钱,是我们老两口的命根子。
可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看着她通红的眼圈,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七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还在我脑子里晃悠。他们是我过命的兄弟,是我的老班长,是我在枪林弹雨里能把后背交给他们的人。
可如今,他们却成了我和妻子之间,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第1章 一通远方的电话
事情得从半个月前说起。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摆弄我那些木头疙瘩。退休后,我重拾了年轻时的手艺,做点木工活,打发时间,也赚点零花钱。阳光暖洋洋的,刨花卷着木头的清香,在空气里打着旋儿,我心里头,跟这天气一样,敞亮。
电话铃声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尖锐,急促,划破了院子里的宁静。
我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既熟悉又有些遥远的声音:“是……是卫国吗?”
我愣了一下,这口音,带着点西北的沙哑,像被风沙打磨过。
“我是,您是?”
“我,赵振海!你个兔崽子,连你老班长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老班长!”我激动得差点把电话给扔了,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好几度,“真的是你?!”
赵振海,我的老班长。当年在南疆的猫耳洞里,是他用身体给我挡住了飞溅的弹片,那道疤,至今还在他背上。我这条命,是他给的。
电话那头,老班长爽朗地笑了起来:“可不是我嘛!我跟几个老伙计,准备去南方转转,路过你们这儿,寻思着,怎么也得看看你这个当年的‘小木匠’啊!”
我的心“砰砰”地跳,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回到了那个热血沸腾的军营。
“来!必须来!来多少人?什么时候到?我好去接你们!”我一连串地问,生怕他们变了卦。
“七个,算上我,一共七个。都是咱们连的老人儿。后天下午的火车。”
挂了电话,我手还在抖,不是累的,是兴奋的。我冲进屋,对着正在择菜的妻子美玲喊:“美玲!老班长要来!还有六个老战友,后天到!”
美玲抬起头,手里的芹菜停在半空,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抹笑意:“是吗?那敢情好啊!你那些战友,念叨了多少年了,总算能见着了。”
她顿了顿,又问:“来七个?那家里可住不下,得去外面开个宾馆。”
“开什么宾馆!”我把胸脯拍得“嘭嘭”响,“都是自家兄弟,住外面像什么话!把小军的房间收拾出来,再把客厅的沙发收拾收拾,挤一挤就过去了。当兵的,什么苦没吃过,哪那么多讲究!”
美玲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继续择菜。我知道她,就是这个性子,刀子嘴豆腐心,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热乎。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家就像上了发条的闹钟,忙得团团转。
美玲把家里所有的被褥都抱出来,在院子里晒了一遍又一遍,阳光的味道,闻着就让人心里踏实。她把小军房间里的书本、杂物都仔细地打包收好,床单被罩换上崭新的,又把客厅的沙发擦了又擦,还特意去买了几个新枕头。
我呢,也没闲着。我跑到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排骨,最大个的活鱼,还有老班长最爱吃的猪头肉。又去烟酒店,咬了咬牙,搬了两箱“茅台”,两条“中华”。
美玲看到我搬回来的烟酒,眉头皱了一下:“卫国,用不着买这么好的吧?这得花多少钱?”
我摆摆手,一脸的不在乎:“钱算什么?跟当年的情义比,这些东西,不值一提!老班长他们大老远来一趟,咱不能让人家看扁了!”
美玲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转身进了厨房,锅碗瓢盆的声音,比平时响亮了许多。
我没在意。那时候的我,满心满脑子都是即将重逢的喜悦,像是要赴一场青春的盛宴,哪里还顾得上柴米油盐的计较。
我甚至觉得,美玲的这点犹豫,是妇道人家的短见。她不懂,男人之间的情义,有时候,比天还大。
第2章 盛情与重负
火车站的出站口,人潮涌动。
我伸长了脖子,在人群里搜寻着。二十多年没见,岁月这把刻刀,不知道把他们雕琢成了什么模样。
终于,一个高大、黝黑的身影出现了。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像一头雄狮。
“老班长!”我眼眶一热,大步迎了上去。
赵振海也看到了我,他咧开嘴,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一个熊抱把我紧紧搂住:“卫国!你小子,还是那么精神!”
他身后,陆陆续续走出来六个汉子。有的胖了,有的秃了,有的脸上刻满了皱纹,但那眼神,那股子精气神,还和当年一模一样。
“大炮!”“猴子!”“张大夫!”……我挨个叫着他们的外号,挨个拥抱,手背拍在他们厚实的脊梁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我们这群加起来快四百岁的半大老头子,就在这人来人往的车站,又笑又跳,眼泪都下来了。
回到家,美玲已经准备好了一大桌子菜。
看到这阵仗,老班长他们都拘谨了起来,搓着手,不知道该往哪儿站。
“嫂子,辛苦你了!给你们添麻烦了!”老班长赵振海一脸歉意地说。
美玲笑着把他们往屋里让:“快进来,快进来,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卫国天天念叨你们,今天总算见着了。快坐,就跟到自己家一样。”
那天晚上,我们家的灯,一直亮到半夜。
酒杯碰撞的声音,划拳呐喊的声音,回忆往事时又哭又笑的声音,把不大的屋子撑得满满当当。
我把那两箱“茅台”都开了,大炮一看到酒,眼睛都亮了,直夸我“够意思”。他嗓门最大,酒量也最好,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脸喝得像猪肝一样。
“中华”烟,一包接一包地拆。屋子里烟雾缭绕,呛得美玲直咳嗽,她只好把窗户开得大大的,自己默默地躲到厨房里去洗碗。
我喝得有点多,脑子晕乎乎的,但心里是真痛快。
我跟他们讲我退休后的木工活,他们跟我讲他们退伍后的营生。老班长在老家开了个小卖部,大炮包了点工程,猴子在县城当保安……大家的日子,过得都不算富裕,但说起话来,一个个都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酒过三巡,话匣子彻底打开了。
大炮拍着桌子,红着眼睛说:“卫国,你不知道,当年听说你被调去后方做木工,我们多羡慕!可后来又听说你为了救一批木料,差点被山洪卷走,我们这心啊,揪得紧紧的!”
我摆摆手,舌头都大了:“过去的事,不提了,不提了……来,喝酒!”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从新兵连的糗事,聊到战场上的生死一瞬,再聊到各自的儿女。仿佛要把这二十多年的空白,都用酒精和话语填满。
美玲进进出出,给我们添茶倒水,换烟灰缸,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但我偶尔瞥见她转身的瞬间,那笑容里,似乎藏着一丝疲惫和勉强。
我当时没多想,只当她是累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彻底成了“全陪”。
我带着他们,把我们这个小城有名的地方都逛了个遍。白天游山玩水,晚上就找最大、最气派的饭店,点最贵的菜,喝最好的酒。
大炮是个爱面子的人,总是在饭桌上嚷嚷:“卫国,别给哥哥们省钱!咱们当兵的,出来一趟,就得吃好喝好!钱不够,哥哥们给你凑!”
我听了,心里热乎乎的,嘴上却说:“说那话就见外了!到了我这儿,还能让你们掏钱?我李卫国的脸往哪儿搁!”
于是,结账的时候,我总是抢着把单买了。看着账单上一长串的数字,心里不是不咯噔一下,但一看到老班جه们那满意的笑容,那点心疼,也就被所谓的“面子”和“情义”给压下去了。
他们说想唱唱歌,我立刻订了城里最好的KTV包厢,洋酒、果盘,摆了满满一桌。
他们说想打打牌,我找了个茶楼,开了个包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那几天,我仿佛又回到了部队,回到了那个集体里。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吹牛,形影不离。我沉浸在这种久违的兄弟情谊里,无法自拔。
而美玲,则成了我们这个“战斗集体”的后勤部长。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食材,给我们准备丰盛的早餐。我们出去玩,她就在家洗我们换下来的那一大堆脏衣服,打扫被我们弄得乌烟瘴气的屋子。晚上我们醉醺醺地回来,她还得给我们烧水泡脚,准备醒酒汤。
她的笑容越来越少,话也越来越少。
有时候我晚上回来,看到她一个人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默默地记着账,那瘦削的背影,看起来格外孤独。
我走过去,想跟她说几句话,她却总是摆摆手,说:“累了,你早点睡吧。”
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白天被战友们簇拥着,那种虚荣和满足感,很快就冲淡了这点不安。我对自己说,美玲就是累了,等他们走了,好好补偿她就是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一场风暴,正在悄无声息地酝酿。
第3章 账本上的裂痕
风暴是在第五天晚上爆发的。
那天晚上,我们又是在外面喝到半夜才回来。大炮喝得最多,走路都东倒西歪,嘴里还嚷嚷着明天要去洗个桑拿,好好放松一下。
我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屋。
客厅的灯亮着,美玲坐在沙发上,没睡。她的面前,摊着一本账本,还有一个银行的存折。
看到我们进来,她站了起来,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都回来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
老班长他们几个,酒立马醒了一半,一个个站在门口,不敢做声。
我心里“咯噔”一下,走过去,小声说:“怎么还没睡?”
美玲没有看我,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那本摊开的存折。然后,她拿起存折,像文章开头那样,狠狠地摔在了我面前的茶几上。
“啪!”
这一声,比任何吼叫都来得刺耳。
“李卫国,你看看!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她的声音终于不再平静,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夜里,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我低头,看向那本存折。
上面密密麻麻的取款记录,五千,八千,一万……每一笔,都像是在剜我的肉。我不用细算,也知道,这上面的数字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五万。
那是我和美玲攒了小半辈子的钱,是准备给儿子小军将来结婚买房的首付,是我们老两口养老的依靠。
我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美玲,你听我解释……”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解释?解释什么?”美玲的眼泪,终于决堤了,“解释你这几天是怎么当‘大爷’的吗?解释你是怎么拿我们的血汗钱去充面子的吗?李卫国,我嫁给你三十年,我什么时候让你在外面丢过脸?可你看看你做的这叫什么事!”
她指着门口站着的几个战友,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是,他们是你过命的兄弟!可我们这个家呢?我跟小军呢?我们就不是你的亲人了吗?这钱,是我跟你起早贪黑,你在外面做木工活,我在家里给人缝缝补补,一分一分攒下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
“你知不知道,小军看上了一套房子,首付还差几万块,我天天愁得睡不着觉!你倒好,手一挥,五万块就没了!没了!”
她说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然后蹲在地上,捂着脸,泣不成声。
那哭声,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门口的老班长他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尴尬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大炮那个平时最咋呼的人,此刻也低着头,脸上的醉意全无,只剩下无地自容的窘迫。
老班长赵振海走上前,声音沙哑地说:“嫂子,你别这样……这事,都怪我们。我们不知道……我们明天就走,这钱,我们一定想办法还上。”
美玲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班长,我不是冲你们。我就是……我就是心疼。我心疼卫国,他这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我也心疼这个家,眼看着就要散了……”
我心里又羞又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走过去,想扶起美玲,她却一把甩开了我的手。
“别碰我!”她站起身,擦了擦眼泪,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失望,“李卫国,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明天,让他们走。这个家,有他们,就没我!”
说完,她转身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我,和七个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的老战友。
那天晚上,我们谁都没睡。
老班...他们七个人,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没有了前几天的欢声笑语,空气里,只剩下尴尬和沉重。
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了一晚上的烟。
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灭,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劝美玲:“再忍忍,他们明天就走了。当着他们的面,别这样,给我留点面子。”
美玲在卧室里,隔着门板,声音冷得像冰:“面子?你的面子值五万块吗?李卫国,你要的是面子,我要的是日子!”
我知道,这一次,我是真的伤了她的心。
情义和现实,像两块巨大的磨盘,把我夹在中间,碾得粉碎。
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第4章 沉默的战争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
我推开客厅的门,老班长他们七个人,已经穿戴整齐,行李都放在了脚边。
他们见我出来,都局促地站了起来。
老班长赵振海的眼圈是红的,显然一夜没睡。他走到我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塞到我手里。
“卫国,这里面是三千块钱,是我们几个凑的。不多,你先拿着。剩下的钱,你放心,我们回去砸锅卖铁,也一定给你还上。”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浓浓的愧疚。
我捏着那个信封,感觉像是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疼。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老班长,你这是干什么?打我的脸吗?兄弟之间,说这个就见外了!”
“卫国!”大炮也走了过来,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此刻眼眶也红了,“是我们不对,我们太不像话了。来你这一趟,把你家搅得天翻地覆。我们……我们对不起嫂子。”
说着,他朝着我卧室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其他人也跟着,齐刷刷地鞠了一躬。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默默地帮他们把行李搬到楼下,叫了辆车,送他们去火车站。
一路上,车里没人说话。那种沉默,比任何争吵都让人难受。
到了车站,我给他们买了最早一班离开的火车票。临上车前,老班长又拉住我,拍了拍我的肩膀,重重地说:“卫国,保重!等我们消息。”
我点了点头,喉咙哽得说不出话。
看着他们一个个消失在检票口,看着那趟绿皮火车缓缓驶离站台,我感觉心里一下子空了。
一场盼了二十多年的重逢,竟然以这样狼狈的方式收场。
回到家,屋子里空荡荡的,前几天的热闹仿佛是一场梦。空气里还残留着烟酒的味道,提醒着我,那一切都是真的。
美玲已经起床了,正在厨房里做早饭。
我走进去,想跟她说点什么。
“他们走了。”我说。
“嗯。”她应了一声,头也没回,继续切着案板上的葱花。刀刃和案板碰撞,发出“笃笃笃”的声响,清脆又冰冷。
“老班长他们……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
“嗯。”还是一个字。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无比陌生。我们做了三十年的夫妻,我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感觉和她隔得那么远。
那顿早饭,我们吃得悄无声息。
儿子小军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扒了两口饭,就借口上班,溜了。
饭后,我主动去洗碗,美玲也没拦着。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家陷入了一场“沉默的战争”。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她按时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把家里的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但就是不跟我说话。
我跟她说话,她要么不理,要么就用“嗯”、“哦”、“知道了”来打发我。
晚上,她抱了一床被子,睡到了小军的房间。
偌大的双人床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枕头上,还残留着她的味道,可那个人,却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我院子里的那些木工活,也彻底停了。
我没有心情,手里拿着刨子,脑子里却全是美玲那张失望的脸,和老班长他们离去时落寞的背影。
我试着去讨好她。
我买了她最爱吃的桂花糕,她看都没看一眼。
我把家里的大扫除全包了,累得腰酸背痛,她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放那儿吧”。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拳击手,一拳一拳地打在棉花上,无力又绝望。
儿子小军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传声筒。
“爸,我妈说,让你把阳台的花浇一下。”
“小军,你跟说,我晚上想吃她做的打卤面。”
小军夹在中间,一脸的为难。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了,把我拉到院子里。
“爸,你到底跟我妈怎么了?我妈这几天,天天晚上偷偷哭。”
我心里一揪,疼得厉害。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儿子。
小军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叹了口气:“爸,我知道,战友情对你很重要。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妈这些年,跟着你,也不容易。”
“咱们家,不富裕。那五万块钱,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她不是心疼钱,她是觉得,你不尊重她,不尊重她为这个家付出的心血。”
“你总说,男人之间的事情,女人不懂。可家,是你们两个人的。你不能总把她排除在外啊。”
儿子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总觉得美玲不懂我,可我,又何尝真正懂过她?
我只看到了我的情义,我的面子,却忽略了她的委屈,她的不安,和她对这个家深沉的爱。
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气,敲响了小军房间的门。
“美玲,我们谈谈吧。”
第5章 老班长的眼泪
门里,没有回应。
我以为她又不想理我,心里一阵失落,正准备转身离开。
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
美玲站在门后,没有看我,只是侧着身子,让我进去。
小军的房间不大,收拾得很整齐。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美玲就坐在床边,低着头,双手绞着衣角。
我搬了张凳子,在她对面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条银河。
沉默。
长久的沉默。
我搜肠刮肚,想找个话头,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她的沉默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美玲,对不起。”
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这三个字,我酝酿了很久,说出来,却感觉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
美玲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但她依旧没有抬头。
我继续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小军也跟我聊了。是我错了,错得离谱。”
“我……我总觉得,我是个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外面那些事,我一个人扛着就行了。我总觉得,我那些战友,是我过命的交情,我不能让他们受了委屈,不能丢了面子。”
“可我忘了,这个家,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为这个家付出的,比我多得多。那五万块钱,我知道,每一分,都浸着你的汗。我把它那么轻易地花掉了,就像是……就像是把你的心,也一起给花了。”
说到这里,我有些说不下去了。一个快六十岁的男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件很丢人的事。
我吸了吸鼻子,稳了稳情绪。
“我只想着我的情义,却忘了你的情义。你跟我过了三十年苦日子,没享过一天福。我……我对不起你。”
我说完,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得我胸口发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轻轻的抽泣声。
我抬起头,看到美玲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终于抬起了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李卫国,”她开口了,声音沙哑,“你知道吗?他们来的第一天,看到你那么高兴,我心里,其实也挺高兴的。”
“我知道,那些年,是你心里最光荣的日子。那些人,是你心里最重的人。”
“我累死累活地伺候他们,我没怨言。我觉得,这是我该做的。我是你的媳...,就该为你撑起这个家,让你在兄弟面前,有面子。”
“可是,后来,我发现不对劲了。”
“你们天天在外面大吃大喝,回来说的都是几百上千的消费。你从我这里拿钱,一次比一次多,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问你花了多少,你总说‘没多少’,‘你别管’。”
“那一刻,我才觉得,我像个外人。这个家,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乎那些柴米油盐,只有我一个人在为将来打算。”
“那天晚上,我不是故意要让你下不来台。是我看到存折上那个数字,我实在是……实在是撑不住了。我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哭,把这些天积压在心里的委屈,全都倒了出来。
我伸出手,想去握住她的手,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
她却主动抓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紧。
“卫国,我不是不让你交朋友,也不是心疼那点钱。我就是怕,怕你把情义当成了挥霍的借口,怕我们这个家,被你那些所谓的‘面子’给拖垮了。”
“钱没了,可以再挣。家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懂,美玲,我懂了。以后,家里的事,我们一起商量。钱,我们一起管。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担惊受怕了。”
我们俩,就在儿子的小房间里,把话说开了。
没有想象中的激烈争吵,只有眼泪和坦诚。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的那道墙,塌了。
正说着,我的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
“是……是卫国兄弟吗?我是你嫂子,你赵大哥的媳妇儿。”
我心里一惊:“嫂子?怎么了?老班长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嫂子泣不成声:“卫国啊,我对不起你,振海也对不起你啊!他……他回来之后,就把他给我看病的钱,还有跟亲戚借的钱,凑了三万,给你汇过去了。”
“他说,他在你那儿,丢了人,也丢了当兵的魂。他说,不能让战友的情义,被钱给玷污了。”
“今天早上,他去工地扛水泥,想多挣点钱,结果……结果从架子上摔下来了,腿……腿断了……”
“轰”的一声,我感觉我的脑子,像是被炸开了一样。
老班长……腿断了?
为了还我那笔钱?
我握着电话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美玲也听到了,她一把抢过电话,对着那边喊:“嫂子,你别急!大哥在哪家医院?我们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我和美玲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里,都是震惊和焦急。
我这才知道,老班长的小卖部,去年就因为不景气关门了。他爱人常年有病,药费开销很大。他这次出来,一是散心,二也是想看看南方有没有什么打工的机会。
而大炮,他的工程,去年就赔了,欠了一屁股债。
猴子当保安,一个月也就两千多块钱。
他们每一个人,都活得那么不容易。
可在我面前,他们却装得那么风光,那么豪爽。
我想到老班长离开时,塞给我那个装着三千块钱的信封,想到他那句“砸锅卖铁也给你还上”,想到大炮他们深深鞠下的那一躬……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
我这个混蛋!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我以为我给了他们面子,实际上,我却用我的虚荣,狠狠地羞辱了他们,把他们逼上了绝路。
那不是战友情,那是我的罪过!
第6章 一张迟到的汇款单
我和美玲,连夜买了去西北的火车票。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响了一天一夜,我的心,也跟着这节奏,颠簸了一天一夜。
美玲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带的干粮和水递给我,时不时帮我把搭在身上的衣服拉好。我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
我们终于在第二天下午,赶到了老班长所在的县医院。
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我们找到病房,推开门,看到老班长躺在病床上,一条腿打着厚厚的石膏,高高地吊着。
他的脸,比上次见的时候,黑了,也瘦了,嘴唇干裂,眼窝深陷。看到我们,他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浓浓的羞愧所取代。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卫国……弟妹……你们怎么来了?”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按住他:“老班长,你别动!好好躺着!”
美玲把带来的水果篮放在床头,眼圈红了:“班长,你这是何苦呢?”
老班长的媳妇,一个朴实而憔悴的农村妇女,站在一旁,不停地抹着眼泪。
“都怪我,都怪我没拦住他……”
老班长叹了口气,把头扭向一边,不看我们。
“卫国,我对不住你。我这个当班长的,没带好头,在你家胡吃海喝,给你添了那么大的麻烦。我……我没脸见你。”
我握住他那只布满老茧、像树皮一样粗糙的手,声音哽咽:“老班长,你快别这么说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是我死要面子,是我虚荣,是我没把你们当真正的兄弟!要是真当你们是兄弟,我就该请你们在家里吃一顿我亲手做的饭,而不是去那些华而不实的大饭店!”
“是我,把咱们当兵的淳朴情义,给搞变了味。是我,对不起你们!”
我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美玲也走上前,拉着嫂子的手,说:“嫂子,你别担心。班长的医药费,我们来想办法。我们是一家人,不能说两家话。”
那天,我们在医院陪了老班长很久。
我从嫂子口中,才拼凑出他们这些年真实的生活。
他们过得,比我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可就是这样一群生活在底层,为生计奔波的汉子,在离开我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凑钱,还我那笔被我挥霍掉的“招待费”。
大炮把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彩礼钱拿了出来,猴子把他攒了好几年的积蓄都掏空了,还有其他人,有的去跟亲戚借,有的去申请了小额贷款……
他们凑了三万块钱,第一时间给我汇了过来。
那张汇款单,在我从家里出发前,就已经寄到了。美玲打开信封的时候,手都在抖。
信里,是老班长歪歪扭扭的字迹:
“卫国兄弟,钱先给你汇过去三万,剩下的,我们一定尽快想办法。这次来,是我们几个老家伙不懂事,给弟妹添了天大的麻烦。我们心里,万分愧疚。你放心,我们当兵的,一口唾沫一个钉,欠你的,一定会还。只是,别因为这事,伤了咱们兄弟的情分,也别让弟妹跟你生气了。家和,万事兴。”
短短几行字,我却看得泪流满面。
在医院的病房里,我把这张汇款单,和另外两万块钱现金,一起塞到了嫂子的手里。
“嫂子,这五万块钱,你必须收下!三万,是老班长他们汇给我的,我一分没动。另外两万,是我和美玲的一点心意,给班长补补身体。”
嫂子拼命推辞:“不行不行,这怎么能行!我们不能再要你们的钱了!”
美玲按住她的手,语气坚定地说:“嫂子,你就收下吧。这钱,不是给你们的,是给我们自己买个心安。不然,我们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
在我们的坚持下,嫂子最终流着泪,收下了钱。
我们在县城待了三天。
美玲每天都去菜市场买来乌鸡、排骨,在旅馆的小厨房里,煲好汤,送到医院给老班长。她陪着嫂子说话,开解她,两个女人,因为各自的男人,反而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
我呢,就守在病床前,陪老班长聊天。
我们聊过去,聊现在,聊未来。
这一次,没有了酒精的麻痹,没有了虚荣的伪装,我们聊得,比在家里的那几天,要坦诚得多,也深刻得多。
临走的前一天,大炮、猴子他们几个,也都从各自的地方,赶到了医院。
看到我,他们都低下了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我走过去,挨个给了他们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都过去了。”我说,“以后,谁也别提钱的事。咱们的情义,要是能用钱来衡量,那也就不是咱们当兵的了。”
他们几个大男人,都红了眼圈。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那点因为钱而产生的隔阂,彻底烟消云散了。
我们又成了,当年那个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过命的兄弟。
第7章 木头里的情义
从西北回来,生活好像又恢复了平静,但有些东西,却在悄然改变。
我和美玲之间,话多了,也交心了。
每天晚饭后,我们不再是一个看电视,一个玩手机,而是会一起去楼下散散步。我们会聊儿子的工作,聊邻居家的闲事,聊菜市场的菜价。
那些最琐碎的日常,却成了我们之间最温暖的纽带。
家里的账本,美玲没有再藏着掖着,而是大大方方地放在了客厅的桌上。每一笔开销,她都会记下来,有时候还会拿给我看,跟我商量着,下个月哪些地方可以省一点。
我这才知道,她为了这个家,算计得有多精细。
我院子里的木工活,也重新开工了。
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单纯地为了打发时间,或是赚点零花钱。我心里,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我找出了一批最好的木料,那是我珍藏了多年的金丝楠木。
我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一整天一整天的不出来。
刨子、凿子、刻刀……那些冰冷的工具,在我手里,仿佛有了生命。
美玲有时候会端着一杯茶,悄悄地走进来,站在我身后,看我满头大汗地跟那些木头较劲。她不说话,只是把茶杯轻轻地放在我手边,然后又悄悄地离开。
我知道,她懂我。
半个月后,我的作品完成了。
那是八个木雕小人,每一个,都只有巴掌大小,但面目、神态,都栩栩如生。
一个,是我自己,穿着军装,手里拿着一把木工刨。
另外七个,是老班长他们。
老班长赵振海,背微微有点驼,眼神却依旧坚毅,像一头老狮子。
大炮,挺着个啤酒肚,咧着嘴,笑得豪爽。
猴子,精瘦,眼神里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
我把他们每一个人的特点,都刻画得入木三分。我甚至按照记忆,在老班长的那个木雕小人的背上,刻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我给这组木雕,取名叫《老兵》。
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用红布包好,装进一个盒子里,寄去了西北。
随信,我只写了一句话:
“兄弟们,见字如面。等老班长腿好了,都来家,我亲自下厨,咱们喝家里自己酿的米酒。”
寄出快递的那天,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几天后,我接到了老班长的电话。
电话那头,他哭了。
一个在战场上流血都不流泪的硬汉,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卫国,收到了。我们几个……都看到了。你小子……你小子把我们的魂,都刻进去了。”
他说,大炮他们几个,围着那几个木雕小人,看了一下午,摸了又摸,谁也舍不得拿走。最后,他们决定,把这组木雕,送到我们当年的老部队,放在荣誉室里。
“让那些新兵蛋子们看看,什么叫战友情!”老班长在电话里,豪气干云地说。
挂了电话,我看着院子里剩下的一堆边角料,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美玲从屋里走出来,递给我一块毛巾,让我擦擦汗。
她看着我,笑了笑,说:“以后家里来客,账,我俩一起算。人情,也我俩一起还。”
我接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和木屑,用力地点了点头。
阳光透过院子里的葡萄架,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忽然觉得,生活,其实就像我手里的这块木头。有疙瘩,有裂痕,甚至会有虫蛀的地方。
但只要你用心去打磨,用情去雕琢,最终,它总会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那些疙瘩和裂痕,非但不会让它变得丑陋,反而会成为它独一无二的纹理,记录着岁月,也见证着情义。
第8章 生活,继续
日子,就像院子门口那条小河,不急不缓地,向前流淌。
老班长的腿,在几个月后,康复了。虽然走路还有点跛,但他说,比以前更能感觉到土地的踏实了。
大炮的工程,也渐渐有了起色。他听了我的劝,不再好高骛远,踏踏实实地从一些小活干起,虽然挣得不多,但总算把欠的债,一点点还上了。
我们建了一个微信群,名字就叫“老兵之家”。
群里不怎么聊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聊得最多的,是今天谁家的菜便宜了,谁家的孙子会叫爷爷了,谁的血压又高了……
偶尔,我们也会在群里,发几张当年的老照片。看着照片里那些年轻得不像话的脸,大家都会沉默很久,然后不约而同地发出一串省略号。
我们都明白,那些回不去的青春,和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情义,都在这无言的符号里了。
那五万块钱的事,谁也没有再提。
它就像一块石头,曾经在我们平静的生活里,激起了巨大的浪花,但最终,还是沉入了水底,成了我们共同的一个秘密,一个教训。
我和美玲的感情,比以前更好了。
我们开始学着,去倾听对方的心事,去理解对方的不易。
我知道了,她每天晚上睡前,都要按摩很久的腰,那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
她也知道了,我每次看到有关军旅的电视,都会偷偷掉眼le,那是对逝去青春的怀念。
我们不再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而是一个真正的整体。
小军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
首付的钱,还差一点。我把我做木工活攒下的私房钱,全都拿了出来。美玲看到那张卡,愣了半天,然后拍了我一下,嗔怪道:“你个老东西,还藏着小金库呢!”
我嘿嘿地笑。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它会给你一巴掌,让你痛得龇牙咧嘴,但只要你扛过去了,它又会悄悄地,给你塞一颗糖。
那组《老兵》木雕,最终还是没有送到部队的荣誉室。
老班长他们商量了半天,觉得那是属于我们八个人的东西,应该由我们自己保管。
他们用抽签的方式,决定了木雕的归属。
第一个抽到的是猴子。他把木雕带回家,用一个玻璃罩子,郑重地罩了起来,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他说,每年来我们这儿聚会一次,谁家聚会,木雕就传到谁家,一年一轮,像个流动的哨位。
我听了,笑着说好。
这样,真好。
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地的刨花,会想起那七个老兄弟,想起那荒唐又深刻的一周。
我在想,情义和金钱,到底哪个更重?
或许,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
对于当年的我来说,情义是天,钱财如粪土。
对于当时的美玲来说,生活是地,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
我们都没错,只是站的角度不同。
生活这本大书,总是要经历一些刻骨铭心的事情,才能让我们真正读懂它的厚重。
如今,我明白了。
真正的面子,不是一掷千金的豪爽,而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温暖。
真正的兄弟,不是酒桌上的觥筹交错,而是在你落魄时,依然愿意拉你一把的那双手,和在你迷茫时,能跟你说句心里话的那颗心。
至于那五万块钱,它买来了一个天大的教训,也买回了我们对生活的敬畏,对家人的珍视,和对情义更深刻的理解。
这笔账,到底该怎么算,才算得清呢?
或许,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杆不一样的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