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年提干排长探家,带着配枪的我刚进屋,父亲严肃地说:下不为例
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巨蟒,在暮色四合的群山中穿行。
我叫陈硕,二十三岁,刚刚提了排长。
胸前的口袋里,揣着揉得起了毛边的任命文件,另一边,是组织上发的介绍信。
腰间,隔着一层洗得发白的军装,是我新配的五四式手枪。冰凉,坚硬,沉甸甸的,像我此刻被荣誉和一种近乎胆怯的激动填满的心。
这是我提干后的第一次探亲假。
我想象着妻子林蕙看到我时惊喜的眼神,想象着父亲捻着胡茬,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的嘴角。
火车到站时,天已经彻底黑了。细雨不知何时开始下的,淅淅沥沥,把站台上昏黄的灯光都打湿了。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今天到。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从车站到家,要走二十多分钟的土路。雨水把路面浸得泥泞,一脚深一脚浅。
我把武装带往上提了提,护住了腰间的手枪,也像是护住了我全部的荣耀和底气。
远远地,我看到了家门口那盏熟悉的灯。橘黄色的光,从木格窗里透出来,像一枚温暖的琥珀,镶嵌在深蓝色的夜幕里。
我的心跳得厉害。
推开那扇虚掩的、泛着潮湿木头气味的院门,我压低了脚步。
堂屋里亮着灯。
我能听到父亲压抑的咳嗽声,还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我深吸一口气,把军帽摘下来夹在腋下,挺直了胸膛,一步跨进了门槛。
“爸,我回来了。”
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紧。
父亲正坐在八仙桌旁,戴着老花镜,看一份《参考消息》。听到我的声音,他缓缓抬起头。
镜片后的目光,先是在我崭新的领章上停了一秒,然后,缓缓下移,落在我腰间那个硬邦邦的轮廓上。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摘下眼镜,慢慢地,仔细地,用一块布擦了擦。
然后,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我预想中的喜悦,只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严肃。
“回来了。”他开口,声音很沉。
“嗯。”我咧开嘴想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
他把报纸叠好,放在桌角,目光再次回到我的腰间。
“把枪,放到你房间去。”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砸在寂静的屋子里。
我愣住了。
“这是部队……”
“我知道。”他打断我,“家里不是部队。把它收起来。”
我感到一阵热气从脖颈升起。那是我全部的骄傲,是我作为一名军官的象征。
“还有,”父亲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以后回家,不许再带。下不为例。”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半截。
林蕙从里屋闻声出来,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一丝惊,一丝喜,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慌乱和躲闪。
“你……回来了。”她小声说,眼睛却不敢和我对视。
她瘦了,下巴尖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
我心里的那点因为父亲的话而升起的委屈和不解,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不安所取代。
这个家,不对劲。
两天前,我还在营房。
那天下午,通讯员送来一个从家里寄来的包裹。
是林蕙寄的。
打开来,里面是我爱吃的笋干和霉豆腐,用油纸细细地包着。
我笑着跟战友们炫耀,这是我爱人,手巧,心细。
战友们一片善意的哄笑。
包裹底下,还有一本书,是那本我跟她提过好几次,说我们部队图书室没有的《红与黑》。
我心里一暖。她总是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晚上熄灯后,我躺在床上,用手电筒照着看那本书。
翻到中间,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掉了出来。
不是林蕙的字迹。
那是一种很隽秀的、带着风骨的钢笔字。
我以为是她写给我的信,夹在了书里。
可打开来,信的抬头写着:
“蕙吾:”
我的呼吸停住了。
“见信如晤。你上次说,读《静静的顿河》时,总为葛利高里的悲剧感到窒息。我想,那或许并非完全是时代的悲剧,而更多是个人在激流中寻找精神泊位的失败。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若无处安放,便只能在动荡中被反复撕扯……”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蕙吾”,多么亲昵的称呼。
我继续往下看,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信里没有一句露骨的情话,却处处透着一种比情话更伤人的熟稔和默契。
他们谈论诗歌,谈论小说,谈论她“如窗前孤灯般”的守望,谈论他“在讲台上重复枯燥知识时内心的贫瘠”。
他称她为“荒原上唯一的知音”。
落款是“高远”。
我的手开始发抖。高远是谁?我完全没有印象。
信纸的最后,还有一行小字:“上次你托我找的普希金诗选,我找到了,下次给你带去。”
这封信,显然不是第一封。
我把信纸翻来覆去地看,纸张的折痕很新,应该是刚写不久。林蕙把它夹在书里,或许是想时时翻阅,却在打包时不小心,连同书一起寄给了我。
这是一个多么讽刺的错误。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陈硕,全团最年轻的排长,训练标兵,嘉奖状贴了半面墙。我以为我拥有一个最稳固的后方,一个最贤惠的妻子。
可这封信,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我最柔软、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愤怒,羞辱,背叛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我几乎是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冲到连部,敲响了指导员的门。
我用最急切的理由——“家里有急事”,申请了探亲假。
指导员看我脸色铁青,眼珠里布满血丝,没多问就批了。
临走前,我去军械库领了枪。
军官探亲,按规定是可以携带配枪的,为了途中的安全。
但那一刻,我知道,我带上它,并不仅仅是为了安全。
我需要它。
我需要这个冰冷的、代表着纪律和力量的东西,来压制我内心那头快要失控的野兽。
我需要用它的分量提醒自己,我是一名军官,我必须用军人的方式,来处理这场“后院的战争”。
要冷静,要讲证据,要分清敌我,要一击制胜。
饭桌上的气氛,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冷。
父亲一言不发,只是慢条斯理地喝着他的苞谷酒。
林蕙给我盛了饭,夹了菜,全程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味同嚼蜡。
那封信,就像一块烙铁,揣在我的军装口袋里,灼烧着我的胸膛。
我几次想把它掏出来,摔在桌子上。
但我忍住了。
父亲在场。我不能,也不想,把我们之间最难堪的一面,暴露在长辈面前。
这是我的战争,我必须选择我的战场。
晚饭后,父亲照例去院子里抽他的旱烟。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林蕙。
她局促不安地收拾着碗筷,身体的线条绷得很紧。
“我……”她想说什么。
“去里屋说。”我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
她身子一抖,默默地端着碗筷进了厨房。我能听到水龙头哗哗的响声,还有碗碟偶尔碰撞的、惊心动魄的脆响。
我走进我们的房间。
这是我们结婚时布置的屋子。墙上贴着红双喜,已经微微褪色。桌上是我们的结婚照,照片里的我们,笑得那么灿烂。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我坐在床沿,从口袋里,慢慢地,掏出那封信。
把它展开,平铺在红色的被面上。
林蕙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想给我擦脸。
她看到了那封信。
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光了。
手里的搪瓷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溅得到处都是。
她没有去扶,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封信,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一刻,所有的侥幸都消失了。
她的反应,就是最确凿的证据。
我没有咆哮,没有质问。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像手术刀一样,一寸一寸地剖开她苍白的脸。
有时候,沉默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指责都更有力量。
它像一个真空的罩子,抽走了所有的空气,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压迫。
她终于撑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陈硕,我……”
“他是谁?”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是……是镇上中学的语文老师。”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高远。”我念出这个名字,感觉像在咀嚼玻璃渣。
“你们……多久了?”
“没有多久,”她急切地摇头,“我们……我们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真的!我们只是……只是写信,聊聊天。”
“聊天?”我冷笑一声,指着信纸上那句“荒原上唯一的知音”。
“这是聊天?”
“陈硕,你听我解释,”她往前走了两步,想抓住我的手,却被我躲开了。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那么无助。
“我在部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不在家。我给你写信,除了‘一切都好,勿念’,还会写什么?我给你寄津贴,除了钱,还给过你什么?”
我没有说话,我在等她的下文。
“你每次回来,待不了几天就走。我们说的话,除了家里的长短,队里的情况,还有什么?”
她哭着说:“我一个人守着这个家,白天跟黑夜一样长。我心里闷,我想找个人说说话,说一些……你不感兴趣,也听不懂的话。”
“所以你就找了他?”我的声音里带上了刀锋。
“我不是故意的,”她哽咽着,“有一次我回娘家,在镇上的书店碰到他。我们都想买那本《牛虻》,书店只有一本,我们就聊了......”
“后来,他又帮我找到了几本书。我们……我们就开始通信。”
“他知道你结婚了吗?”
她点了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知道。”
“知道你男人是解放军吗?”
她又点了点头。
我的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
一个人民教师,去和一个军人的妻子,谈论什么“精神泊位”?
这是挖墙脚挖到革命队伍里来了!
“陈硕,我们真的没什么。我只是……太孤单了。”她终于说出了这句。
孤单。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承认,我给她的陪伴太少。
但孤单,就可以成为背叛的理由吗?
军属,这个身份本身,不就意味着奉献和牺牲吗?全中国的军属,难道都像她这样,用寻找“知音”的方式来排遣孤单?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军人的纪律和男人的自尊在激烈地交战。
“把你们的信,都拿出来。”我命令道。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床头柜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从一堆旧衣服底下,拿出一个小木盒子。
打开来,里面是十几封信。
都是那个叫高远的男人写的。
我一封一封地看。
越看,心越冷。
这些信,就像一部精神出轨的编年史。
从最初的试探,到后来的熟稔,再到现在的依赖。
他们分享读后感,争论某个角色的命运,他甚至会抄一些朦朦胧胧的诗给她。
“你像山谷里的百合,独自芬芳。”
“我的世界是一片黑白,直到你的文字,为它涂上了色彩。”
我感到一阵恶心。
这不是简单的“聊聊天”,这是一个男人,在用他最擅长的方式,攻城略地,侵占我妻子的心。
而我的妻子,她没有拒绝。
她享受着这种被人欣赏、被人懂得的感觉。
她珍藏着这些信,就像珍藏着少女的秘密。
“你给他回的信呢?”我问。
“寄出去了……没留底稿。”
“写了什么?”
“就……就写了一些我自己的想法,一些……生活里的事。”
“有没有写到我?”
她沉默了。
这个沉默,比任何都更伤人。
在她的精神世界里,我,她的丈夫,竟然是缺席的。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里的冷雨夹着风灌进来,吹在我发烫的脸上。
我需要冷静。
我不能在这里发火,不能动手。我是个军人,我有纪律。
“陈硕,你打我吧,你骂我吧。”她哭着说,“你别不说话,我害怕。”
我转过身,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
那张我曾经觉得无比亲切、无比美丽的脸,此刻却让我感到陌生。
“这件事,打算怎么了结?”我问。
我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她愣住了,不明白我的意思。
“离婚?”她试探着问,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离婚。
这个词像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胸口。
我从没想过。
在我的世界里,结婚,就是一辈子的事。是组织上的批准,是向毛主席像的宣誓。
离婚,是对组织的背叛,是对誓言的亵渎。
传出去,我陈硕,一个刚提干的排长,后院起火,老婆跟人跑了。
我还有什么脸面在部队待下去?
我的前途,我的荣誉,都会蒙上巨大的污点。
我不能离婚。
至少现在不能。
“我不会跟你离婚。”我说。
她松了一口气,但我的下一句话,又让她坠入冰窟。
“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拿起桌上的信,走到她面前。
“明天,你跟我一起,去找这个高远。”
她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不……不要……”她惊恐地抓住我的胳膊,“陈硕,求求你,不要去!这事跟他没关系,是我的错!”
“没关系?”我甩开她的手,“一个男人,明知道你是有夫之妇,是军属,还给你写这种信,这叫没关系?”
“这是破坏军婚!你知道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破坏军婚。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她头顶炸响。
她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
在那个年代,这顶帽子太重了,足以压垮任何人。
“求求你,陈硕……”她抱着我的腿,泣不成声,“会毁了他的……他是个好人……”
“好人?”我气笑了,“好人会做这种事?”
“他……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话,他也很苦闷……”
“够了!”我不想再听任何辩解。
“明天一早,你带我去找他。这是命令。”
我用上了在部队里最习惯的口吻。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的。
我睡在堂屋的躺椅上,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腰间的枪硌得我生疼,但我没有解下来。
它在提醒我,我是谁,我该做什么。
另一边,父亲的房间里,也亮了一夜的灯。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
林蕙的眼睛肿得像核桃,一夜没睡。
她默默地做好了早饭,一锅稀饭,几个窝头。
我们三个人,沉默地吃着。
父亲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林蕙,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吃完饭,我站起身。
“走吧。”
林蕙的身体僵住了。
父亲开口了。
“陈硕,你过来。”
他把我叫到院子里。
清晨的空气很冷,带着雨后的湿气。
“你要去找那个老师?”父亲问。
“是。”
“你想怎么做?”
“我要让他知道,军人的妻子,不是谁都能碰的。”我的声音里透着狠劲。
“然后呢?打他一顿?还是把他送到单位,送到派出所?”
我沉默了。
我确实想过,要狠狠地教训他一顿。用一个男人的方式。
“你腰里的家伙,是准备用在他身上吗?”父亲的目光,像锥子一样。
我心里一惊。
“爸,我……”
“陈硕,”父亲的声音变得异常严厉,“你穿着这身军装,你代表的就不是你自己,是部队,是国家。你腰里的枪,是党和人民给你的,是对着敌人的,不是对着人民内部矛盾的!”
“你把它带进家门,我已经说了你。如果你敢用它去解决你的家务事,你就不配穿这身衣服!”
父亲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
我瞬间清醒了。
是啊,我怎么了?
我被愤怒冲昏了头,竟然想用最粗暴、最错误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毁掉的不仅是那个高远,还有我自己。
“爸,我错了。”我低下头。
“家里的事,要在家里解决。”父亲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你和林蕙是夫妻,夫妻之间有了裂痕,不想着怎么缝补,却想着把外人扯进来,闹得满城风雨,最后丢的是谁的脸?”
“是你陈家的脸,是你自己的脸。”
“那个老师,有错。但根子,在你们自己身上。”
父亲转身,从墙角拿起一把锄头。
“今天,哪儿也别去。把院子里的这块地,给我翻了。”
我愣住了。
“爸……”
“翻地。”父亲不容置疑地说,“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停。”
说完,他自己扛着锄头,出了院门,下地去了。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把扔在我脚边的锄头,又看了看紧闭的房门。
林蕙在屋里,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
我脱下军装外套,小心地叠好,把武装带和手枪解下来,放回房间。
然后,我拿起锄头,走到院子角落那片荒了半年的菜地前。
泥土因为下雨,变得格外沉重。
我一锄头下去,翻开的泥块粘在锄刃上,要费很大的劲才能甩掉。
我开始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挖,抬,翻,甩。
汗水很快浸湿了我的衬衣。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想着父亲的话。
“根子,在你们自己身上。”
是吗?
我开始反思。
我和林蕙,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我们是自由恋爱。那时我在县里当兵,她是县纺织厂的女工,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喜欢她的温柔,她喜欢我的英气。
我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结婚后,我调到了野战部队,离家远了,回家的次数也少了。
我的世界,变成了训练场,演习,拉练。
她的世界,是家,是工厂,是照顾我年迈的父亲。
我们的共同语言,在慢慢减少。
我的信,总是报喜不报忧。训练多苦,任务多险,我从不跟她说。我怕她担心。
我以为,这就是一个男人对家庭的责任。
我把她当成我稳固的后方,却忘了,后方也需要经营,需要情感的浇灌。
我只给了她军属的荣誉,却没有给她一个妻子应得的陪伴和理解。
那个叫高远的男人,他恰好填补了这个空白。
他给了她我没能给的——精神上的共鸣。
我错了吗?
我没错。我为国戍边,保家卫国,这是我的职责。
她错了吗?
她错了。无论有什么理由,精神出轨都是对婚姻的背叛。
我们都错了。
锄头一下一下地砸进地里,像是在敲打我的心。
汗水和泥水混在一起,流进我的眼睛,又涩又痛。
我不知道翻了多久,直到我的双臂酸痛得抬不起来。
林蕙站在廊下,端着一碗水,默默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还是红的,但已经没有了昨晚的惊恐,多了一丝愧疚和心疼。
我停下来,接过她手里的碗,一口气喝干。
水是温的,加了点糖。
“歇会儿吧。”她说。
我没说话,把碗还给她,继续翻地。
我需要用这种最原始的体力消耗,来清空我脑子里的愤怒和杂念。
我必须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
中午,父亲回来了。
他看了一眼我翻出来的半片地,又看了看我满身的泥水。
“吃饭吧。”他说。
饭桌上,依旧沉默。
但气氛,已经不像昨天那么剑拔弩张。
吃完饭,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房间。
他盘腿坐在炕上,装了一锅旱烟,点上,吧嗒吧嗒地抽着。
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想明白了?”他问。
“想明白了一些。”我说。
“说说看。”
“爸,你说得对。根子在我自己身上。我……我对不起林蕙。”
说出这句话,我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承认自己的错误,比指责别人,更需要勇气。
父亲点了点头,吐出一口浓烟。
“男人,不能只把力气使在外面。家,才是你的根。根不稳,树再高,也得倒。”
“林蕙是个好姑娘。她为你,受了不少苦。”
“我知道。”
“她错在,心里有了苦,没跟你说,却跟外人说了。这是她的不对。”
“但你呢?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不跟你说?”
我沉默了。
“因为你把家当成了你的兵。你每次回来,都是命令,都是安排,你什么时候,坐下来,好好听她说过话?”
父亲的话,句句戳在我的心窝子上。
“你提了干,是好事。但官越大,离家越远,离人心,也就越远。你要是学不会怎么当一个好丈夫,你这个排长,也当不好。”
“一个连自己的家都管不好的人,怎么带好一个排的兵?”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爸,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父亲掐灭了烟锅,看着我。
“怎么做?”
“我要跟林蕙,好好谈谈。”我说,“不是审问,不是谈判,就是谈谈心。”
“还有那个老师,”我顿了顿,“我不去找他了。这是我和林蕙之间的事,我会处理好。”
父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这还像我陈家的儿子。”
他从炕上的一个旧木箱里,拿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打开来,是一只成色很好的玉坠。
“这是你妈留下的。本来,等你和林蕙有了孩子,再给她。”
“现在,你拿去,亲手给她戴上。”
“告诉她,陈家的媳妇,不是那么好当的,但我们陈家,也绝不会亏待她。”
我接过那只温润的玉坠,感觉沉甸甸的。
那不仅是玉的分量,更是一份传承,一份责任。
我拿着玉坠,回到了我们的房间。
林蕙正坐在床边,叠着我换下来的、满是泥污的衣服。
我走到她身后,她感觉到了,身体一僵。
我没有说话,只是从后面,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肩膀。
她的身体在发抖。
我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
“对不起。”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说这三个字。
她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她转过身,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些天,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孤独和害怕,都哭出来。
我抱着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是我不好,”我说,“我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是我不好。”
“我以为我拼命在外面挣前途,就是对你好。我忘了问你,你想要的是什么。”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不要什么前途,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好好的,能多跟我说说话……”
“我知道了。”我吻了吻她的额头,“以后,我改。”
等她哭声渐歇,我拉着她坐下,摊开手心,露出那枚玉坠。
“这是妈留下的。”
她看着玉坠,愣住了。
“爸让我给你的。”
我拿起玉坠,亲手给她戴在脖子上。
冰凉的玉,贴着她温热的皮肤。
“林蕙,”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以前,是我错了。我向你保证,从今天起,我会学着做一个好丈夫。”
“我会每周给你写一封长信,告诉你我在部队里所有好玩的事,不开心的事。”
“我每次回来,都会给你带礼物,哪怕只是一朵野花。”
“我会听你说话,听你讲你读的书,你心里的想法,哪怕我听不懂,我也会认真听。”
我像是在宣誓,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也对你有要求。”
她紧张地看着我。
“第一,那些信,必须处理掉。我不希望我们家里,还留着别的男人的东西。”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已经准备烧了。”
“第二,以后,不许再和那个人有任何来往。同学也好,朋友也好,普通人也好,都不行。”
“我答应你。”她说。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握住她的手,“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开心的,不开心的,委屈的,害怕的,你都必须第一个告诉我。”
“我是你的丈夫,是你的天。天塌下来,有我给你顶着。你不可以,再去找别人。”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这一次,是感动的泪。
她用力地点头。
“陈硕,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把她揽进怀里。
“那件事,就让它过去吧。”我说,“从今天起,我们重新开始。”
窗外,雨停了。
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进屋子,在我们脚下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
下午,林蕙当着我的面,把那个小木盒子里的信,全都投进了灶膛里。
蓝色的火苗舔舐着信纸,那些隽秀的字迹,那些暧昧的诗句,都化作了黑色的灰烬。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的最后一根刺,也被拔掉了。
晚上,我主动提出,和林蕙一起做饭。
我笨手笨脚地择菜,她在旁边切肉。
厨房里,弥漫着久违的、温馨的烟火气。
父亲坐在院子里,听着我们俩在厨房里偶尔的斗嘴和笑声,吧嗒吧"
"嗒地抽着烟,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晚饭,我们吃的是饺子。
猪肉白菜馅的,是林蕙知道我最爱吃的。
我一连吃了三大碗。
父亲破天荒地,给我倒了一杯酒。
“陈硕,”他举起杯,“家和,万事兴。”
“嗯。”我重重地点头,和他碰了一下杯。
那晚,我回到了我们的房间。
躺在熟悉的床上,闻着枕边人熟悉的味道,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黑暗中,林蕙把头靠在我的胸口。
“陈硕,你这次回来,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小声说。
“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她说,“就感觉……你离我近了。”
我笑了,把她搂得更紧。
“以前,我把时间当硬币,投进去,是为了换军功章。”
“以后,我把时间当硬免,投进去,是为了换我们俩能更近一点。”
她没听懂我这个蹩脚的比喻,但在我怀里,笑得很甜。
探亲假很快就要结束了。
走的前一天,林蕙给我收拾行李。
她把我的军装熨得笔挺,把我要带的干粮一样一样包好。
我看到她把那枚玉坠用一根红绳仔细地系好,贴身戴着。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等我,下次回来,给你带城里百货大楼的雪花膏。”
“我不要,”她转过身,帮我理了理衣领,“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我点了点头。
父亲把我送到村口。
“爸,我走了。家里,就拜托你了。”
“放心去吧。”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我记住了。”我郑重地说,“家不是法庭,是港湾。”
父亲笑了。
我背上行囊,大步向前走去。
走了很远,我回头,看到父亲和林蕙,还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像两尊雕像。
我用力地挥了挥手。
回到部队,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林蕙写信。
一封长达五页的信。
我告诉她,我回部队的路很顺利,战友们都羡慕我胖了一圈。
我告诉她,我们排新来了两个兵,一个像猴子一样机灵,一个像牛一样憨厚。
我告诉她,营区后面的山坡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等我下次回去,一定采一把最好看的给她。
信的最后,我写道:
“蕙吾:见信如晤。勿念,盼回信。”
我学着那个男人的口吻,但我知道,我的“蕙吾”,和他的“蕙吾”,是不一样的。
我的,是承诺,是责任,是丈夫对妻子唯一的、不容分享的爱。
几天后,我收到了林蕙的回信。
信里,她没有再谈什么书,什么诗。
她告诉我,家里的菜地,她种上了我爱吃的辣椒和黄瓜。
她告诉我,父亲的咳嗽好多了,最近迷上了听收音机里的评书。
她告诉我,她给我做了一双新布鞋,下次寄给我。
信纸的最后,是一行娟秀的小字:
“盼君归。”
我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像灌满了蜜。
我们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甚至比以前更好。
我开始理解,婚姻就像营房里的那盏灯泡,它亮着的时候,你觉得理所当然,只有当它忽明忽暗,甚至快要熄灭时,你才会意识到它的重要,才会想办法去修理它,而不是直接把它扔掉。
我和林蕙的“灯泡”,经过这次修理,似乎比以前更亮了。
我严格遵守着我的承诺,每周一封长信,雷打不动。
林蕙的回信也很准时。
我们聊家常,聊部队,聊未来的打算。
我说,等我再立个功,争取调到离家近的武装部去,那样,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她说,好,我等你。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一个月后,我休假回家,准备参加一个重要的军事演习。
出发的前一晚,父亲又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间。
他看起来,比上次我回来时,更苍老了一些。
“要走了?”
“嗯,明天一早的火车。”
“这次去,任务重吗?”
“重。一次大规模的跨区演习。”我没有隐瞒。
父亲沉默了很久,只是抽着他的旱烟。
屋子里,烟雾弥漫。
“陈硕,”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我的心,咯噔一下。
“关于……林蕙的。”
我的神经瞬间绷紧了。
“她……又怎么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父亲摇了摇头,“她是个好孩子,这些日子,把家里照顾得井井有条,对我也孝顺。”
“那是什么事?”
父亲看着我,眼神复杂。
“那个高老师……你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知道,也不关心。
“他父亲,是五七年被打下来的右派,前几年才从农场放回来,身子骨都垮了。”
“他们一家,在镇上,一直抬不起头。”
我愣住了。
“林蕙……她不是糊涂。”父亲叹了口气,“她是在帮他们。”
“帮他们?”
“高家断了粮,她把我们家的口粮,偷偷送过去。高远的妹妹没钱上学,她把自己的零花钱,都给了人家。”
“她和高远通信,一开始,确实是因为书。但后来……更多的是同情。”
“林蕙的爸爸,你还记得吗?”父亲问。
我当然记得。我的岳父,也是因为一些历史问题,郁郁而终。
我的脑子,像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
我明白了。
林蕙在高远一家身上,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
她的那种亲近,那种所谓的“精神共鸣”,与其说是男女之情,不如说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
她不是在寻找情人,她是在……救赎。
救赎那个和她父亲一样命运的人,也像是在救赎她自己心里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女孩。
“爸,这些事,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怎么告诉你?”父亲反问,“告诉你,她在一个敏感的时期,去接济一个‘有问题’的家庭?你是个军人,你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她怕影响你。”
“所以,她把所有的事,都自己扛了下来。包括你的误会,你的愤怒。”
我呆住了。
我以为,我已经看清了事情的全貌。
我以为,我用我的宽容和“规则”,修复了我们的婚姻。
可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在那些我看不到的水面下,是我的妻子,用她单薄的肩膀,扛起的、我从未想象过的重担和风险。
她宁愿被我误会为不忠,也不愿因为她的“善心”,给我带来一丝一毫的政治风险。
这是怎样的一种爱?
又是怎样的一种……残忍?
我冲出父亲的房间,跑到院子里。
夜很深,很凉。
我看着我们房间那扇透出温暖灯光的窗户,泪水,第一次为了这个女人,夺眶而出。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我这个愚蠢的丈夫。
我用我的纪律和原则,去审判她。
我用我的所谓“规则”,去“改造”她。
我甚至还为自己的“大度”而沾沾自喜。
可我从来,都不知道她的苦。
我敲了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林蕙的声音。
“我。”
门开了,她看到满脸是泪的我,吓了一跳。
“陈硕,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进去,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
“对不起……”我哽咽着说,“林蕙,对不起……”
这一次的“对不起”,比上一次,重了千斤,万斤。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到了我的脆弱和痛苦。
她没有问,只是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我上次安慰她那样。
“没事了,”她柔声说,“没事了,有我呢。”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父亲说的话。
家,不是法庭。
家,是那个你可以在里面,卸下所有盔甲,暴露所有软肋,却依然会被温柔以待的地方。
第二天,我登上了去演习场的火车。
我的行囊里,没有了沉甸甸的手枪。
却多了一份更沉重,也更温暖的牵挂。
我知道,我的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但这一次,我知道我的身后,站着一个怎样的爱人。
我也知道,我该成为一个怎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她。
火车开动时,我收到了一封加急电报,是部队发来的。
电报的内容很简单,是关于这次演习的最新部署调整。
但在电报的末尾,通讯员用铅笔加了一行小字。
“陈排长,您爱人林蕙同志,前几日向组织递交了一份入党申请书,介绍人是镇中学的高远老师。特此告知。”
我的手,猛地攥紧了那份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