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品中国文人3》(9)
第四十五章《品中国文人3》(9)
岑参(中唐715—770)
岑参生活在盛唐诗人强大的氛围中。诗仙李白,诗佛王维,诗圣杜甫,构成夺目的“三角光区”。东晋还有个陶渊明,把田园诗推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极致。所有这些光波都弥漫于公元八世纪的中原。岑参写诗向何处落笔?他向自己内心的纵深落笔,向军旗猎猎的边塞大漠落笔。“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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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初唐到盛唐的百年余间,北方和西域边境多战事,唐朝军队与突厥、回纥、吐蕃军战,与大食(今阿拉伯)争夺西域诸国,烽烟升腾于草原、沙漠。诗人们纷纷出塞,边塞诗人异军突起,在文学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
赴西域的岑参成就突出。
岑参的诗现存四百多首,他以边塞诗著称,却不意味着他的其他诗篇写得一般。他和王维、孟浩然是同时代的人,青年和暮年都写了不少山水田园诗,可见当时风气。唐朝著名诗人,没有不写山水田园诗的,从初唐写到晚唐,饶有兴致地写了三百年。而从严格的意义上讲,边塞诗中不乏山水诗的元素,只不过塞外山水连广漠,显得异样雄奇而苍茫罢了。
唐朝山水诗,边塞诗,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艺术张力区。
汉语诗人有山水情怀的积淀,面对着天苍苍野茫茫,挥动诗笔不难。
诗人出塞,通常还带着军人的意志和目光,于是,诗境再添新意象。汉代征战亦多,名将频出而好诗罕见,盖因个体强大的诗人甚少。汉赋这种形式,与个体情绪的流动几乎无关。它倒是堵塞个体情绪。魏晋个性伸张,各门类艺术携手壮大,唐人受其惠。即使没有唐朝以诗赋取士的制度,大诗人也会接二连三冒出来。文学艺术有它自身的规律。
塞外无田园。有辽阔草原上的悠扬牧歌,有大漠深处的神秘习俗,有令汉人惊奇不已的别样美感:“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北风吹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可惜古代汉人与少数民族的相遇,常常不是为了交流美感,而是交兵恶战。
盛唐士人出塞多,一般为入幕、游边、使边(地方官吏向军队送去军需物资)。据研究岑参的权威学者陈铁民先生讲,当时的边帅有自择佐吏的特权,内地的士子,品秩低微的官员,乐意进入边帅幕府,以求功名。而唐玄宗拓边意志强,天宝年间重赏边功,《资治通鉴》说,边帅“功名著者往往入为宰相。”
士子奔边塞,既为国家,也为个人前途。
岑参不例外。他一生中两次出塞,先去安西(新疆库车),后往北庭(今属新疆吉木萨县),在西域共待了五年,足迹万里。他历尽艰辛,阅尽大漠风物,诗境因之而雄奇。
岑参为什么会出塞呢?
岑参有个特点:他既是他自己,又是显赫家族末端的一员。他身上拖着、或是潜伏着家族的荣耀与劫难:
曾祖父岑本文,于唐太宗时代做过宰相,死后“陪葬昭陵”,坟墓靠近皇陵,将岑氏家族的荣耀推到极致;
伯祖父岑长倩,高宗朝为宰相,后来因为皇嗣问题得罪了武则天,遭酷吏来俊臣辑拿,斩首于市,五个儿子皆被赐死,祖坟被挖掉;
过了若干年,岑参的堂伯父岑羲才华出众,升中书舍人、同中书门下三品,因耿直,得罪了权倾朝野的武三思,官阶起伏不定。唐玄宗即位之初,他卷入政治斗争,协助太平公主谋废立,想要推翻新皇帝,事发,满门抄斩。
初唐盛唐,朝廷血腥味儿很浓。唐太宗李世民也是靠玄武门之变登上皇位,杀死两个哥哥,逼父皇让位,开了宫廷血腥的头。这一点他可不及宋太祖赵匡胤,宋太祖汲取历史教训,立下家法不杀士大夫,乃是中国两千年封建史上的奇迹。北宋百余年,士大夫踊跃,正直的官员很多……
岑参《感旧赋》,描绘唐太宗时代的岑门荣耀:“朱门不改,画戟重新。暮出黄阁,朝趋紫宸……列亲戚以高会,沸歌钟于上春,无大无小,皆为缙绅。颙颙昂昂,踰数十人。”
颙颙:受人景仰貌。踰通逾。
然而族运陡降,血光盈门,伯祖父被斩首,伯父遭灭门,岑参沉痛落笔:“既破我室,又坏我门!上帝懵懵,莫知我冤……泣贾谊于长沙,痛屈平于沅湘……昔一何荣矣,今一何悴矣!”
岑羲被唐玄宗满门抄斩后,岑氏家族子弟遭放逐,向楚地四处逃窜:“云雨流离,江山放逐。愁见苍梧之云,泣尽湘潭之竹。或投于黑齿之野,或窜于文身之族。”
黑齿:传说中的南方种族名,其族人用漆把牙齿染黑,面目怪异。
岑参的父亲岑植,卷入仓皇南逃的岑氏族人中。朝廷风波险恶,杀人如麻。那些看上去博冠峨带文质彬彬的官员,比黑齿族、文身族更可怕。
武则天称帝时,皇室李嗣宗亲也逃到民间,埋名改姓,心惊胆战度日。
岑参自叙说:“参,相门子。五岁读书,九岁属文,十五隐于嵩阳。”
嵩阳指河南嵩山之南。嵩山分太室、少室。嵩阳为太室。
岑参十五岁就以隐士自居,创历代少年隐士之最。这事颇蹊跷。自古以来隐士虽多,但还没有谁十五岁就做了隐士。岑参此言,透露了他少年时代的内心隐秘。童稚的时光没有多少天真烂漫,倒是伴随着阴森可怕之物。
“隐”字后面有血腥。
岑参小时候听父兄讲家族的悲惨故事,心中的恐怖与愤懑可想而知。岑氏家族,几十年间出了三个宰相,荣华富贵到顶,却又屡遭血光之灾,大批父辈和祖辈族人狂逃楚地,混迹于传说中的“南蛮”。
长兄岑况,比岑参大了十多岁,他知道家族的很多事情,总是忍不住要讲给几个弟弟听。家中仿佛有若干冤魂飘荡于梁柱间。小孩儿听吓人的故事,本已受到剧烈的撞击,接下来,又会生发无穷的想象。岑参之所谓“隐”,与唐朝一般意义上的隐居有区别。需要追踪的是,为何岑参小小年纪就会有隐的念头?如果他早年全无此念,那么,他不会在平生唯一的追述身世的《感旧赋》中说:“十五隐于嵩阳”。
岑参五岁识字念书,九岁写文章,强化了感受力和思维能力,在感与知两个层面上向内、向外“双向拓展”,使家族的悲剧显现为悲剧。这是很要命的,这对塑造岑参特殊的“童心”也是至关重要的。少年隐士,其来有自。而研究岑参的学者似乎从未追寻过这一重要线索,这些既指向过去、又预设了岑参未来命运的蛛丝马迹。青年岑参的田园山水诗写得那么好,原因不在别处,正在于此。而他后来不辞艰辛远走西域,显然背负着不易察觉的家族意志。
令人惊讶的是,学者们对这些可作思索逗留的紧要处,往往一掠而过。
中国的古典文学研究,应当借鉴一些西学。
陈寅恪先生讲过:“学问之事,本无东西。”
举例来说,按中国传统文化自身的发展轨迹,不大可能创立通用于古今人类的潜意识学说、“现象学生存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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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参大约开元三年(715)生于江陵(湖北荆州市),兄弟五人,他排行老三。父亲岑植为仙州(河南叶县)刺史,几年后迁晋州(山西临汾市)刺史。
岑参六岁,已有从湖北到河南、再到山西的“阅历”,辗转几千里。父亲宦游,举家迁徙。在晋州安顿了四年,岑植患病去世。岑植是个清官,没留下多少遗产。母亲和兄长“鞠育”岑参,这情景令人联想嵇康、王羲之、王维的童年。
岑参的内心有纵深,这显而易见。家族骇人听闻的悲惨故事影响他,其深度和波及面,他本人,恐怕终身都难以测量。他三十五岁不远万里赴安西,走过了今之罗布泊,当有家族集体潜意识的强力助推:“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
事实上,岑参若是终日守笔砚,也“守”不出好文章。他不是为了体验诗意才去边塞。立功名,求富贵,奉王事,是他赴边的动机。生命冲动伴随着艺术冲动。二者同体而又相异。古代文豪都是沿着这个生存运动的轨迹,不避艰辛而诗意栖居。
生存有落差,伟大的艺术品在落差中缓缓生成。
唐朝被称为诗的国度,诗意涵盖了各门类艺术,正如海德格尔所言:“一切艺术,本质上都是诗。”
汉末皇权崩盘,魏晋生活多元,隋唐重归一统,但是,人已经起了变化。唐朝士子的精神轨迹更多地联接魏晋风度,诗人写好诗,通常与皇权相违背。这是堆砌词藻的汉赋作者们所不能想象的。汉代文人与唐代文人,不可同日而语。
岑参生活在盛唐诗人强大的氛围中。诗仙李白,诗佛王维,诗圣杜甫,构成夺目的“三角光区”。东晋还有个陶渊明,把田园诗推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极致。所有这些光波都弥漫于公元八世纪的中原。
岑参写诗向何处落笔?
他向自己内心的纵深落笔。
蒿阳也是县名,武则天定都洛阳,改为登封,相沿至今。岑参可能憎恨武则天,一生不提他居住了数年的登封二字。其性格可见一斑。爱与恨分明。
嵩山之于洛阳,颇似终南山之于长安。皇帝和达官显贵在蒿山中建离宫别墅,和尚道士盖庙宇宫观。士子以隐士的面目出现在大山里,则多为求取功名,“闻达于诸侯。”
王维、高适在山下住过,王昌龄到过中峰,李白后来寻访长生不老的女道士,以半百强劲之躯,登临少室三十六峰,而杜甫的家在嵩山北麓的巩县。岑参的年龄小李白、王维、高适十多岁,小杜甫三岁。他居于蒿阳的时光,应该熟悉王维等人的诗。开元年间,王维的名气比李白还大。
就人文地理而言,相距八百余里的长安与洛阳,近在咫尺。
盛唐山水诗盛,诗人们从不同的角度感受山水。青山处处宁静,官场时时喧嚣,二者形成持久的对立,化入士子们的内心节奏。信奉儒家思想的读书人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奔向仕途,或得意,或郁闷。大诗人多为后者。高适的官做得很大,“为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却已在他五十岁以后。
大诗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这些人个性强,心志高,不容易受环境的摆布。他们共同的特点是“碰撞”:与现实相碰,往往碰得头破血流,也碰得流光溢彩。而碰撞意味着:人与所遇的对象,双方都具有硬度。
赖有士人的不退缩,硬着头皮往前冲,百折不挠,方呈现人性的持续喷发。理解唐宋的山水诗、田园诗,这个思路是一把钥匙。这诗派起于伤心王子曹植,落魄贵族谢灵运、谢眺,光大于田园诗圣陶渊明。陶渊明确立了背向人事扭曲、深入丘山自然的审美符号。这符号照亮了一千六百多年。
大诗人之大,乃是生命强大的同义语。
趋向权力场又背向形形色色的权贵,诗人们的生存轨迹十分相似。
荣华富贵拽他趋奔,始于童年的个体修炼又叫他转向。不转不行,“违己交病”。转身还意味着:他有转身的空间,这空间乃是艺术与自然的双重领地,人在其中能弹跳,能喷发,即便是以宁静的方式来喷发。王维和白居易发现了“吏隐”,吏隐是背向权力场的变式。隐士们行走官场的身影向别处活跃着。
苏轼说:“我坐华堂上,不改麋鹿姿。”
大诗人在封建皇权之外长大。他们朝着自身也朝着广袤的民间,长成了雄视古今的庞然大物,修炼成千年不坏之躯。与他们的伟大创造相比,几个封建皇帝实在算不了什么。
中国传统精英文化的生成,大抵可作如是观。这生成,艰难而缓慢。能传千年的东西,此二者是前提。
与之相反的是:速成者速朽,或者说,速成的东西近乎本能地朝着速朽,只因这类“作品”的隐秘内核,乃是利润的一次性捞取。时下俗称捞一把,火一把。
幸好我们拥有几千年的精英文化,可以挤泡沫、镇恶搞、去邪说。
岑参十五岁居嵩阳,慢慢练就了一颗诗心。
《感旧赋》说:“无负廊之数亩,有嵩阳之一丘。”
岑家坐落地嵩山下的一片起伏的丘陵地带。祖上留下了几处别业,长安、洛阳都有。岑参“早岁孤贫”,当指他丧父以后。母亲拖着五个儿子要活下去。衣食简单,别业可能简陋。家里的气氛有抑郁,也有“穷欢乐”。穷人家的孩子本来就穷,其快乐也单纯。岑家人欢乐的时光,总有淡淡的忧郁相随。
岑参十岁丧父,孤贫的感觉是慢慢来的。从晋州到嵩阳,官宦人家的好光景转为布衣贫穷。岑参家境的落差,类似曹雪芹或鲁迅先生。
小孩儿对家庭变化,有着大人们不易察觉的敏感。
岑参的童年,背负着沉重的家族记忆,又遭遇父亲的亡故和随之而来的家道中落,他那抑郁的面孔不难想象。迁嵩阳后,他曾几次独自走入野地,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英俊少年入丘深,伊水旁伫立,回望那些拔地而起、高达五六百米的少室诸峰。少年良久沉默。春阳或秋阳照着,风吹着。茫茫野地恰似他的内心纵深……
情绪永远饱满。诗心纯正抽芽。
岑家的几个兄弟追逐嘻戏,漫山遍野奔跑,跃入伊水、狂水、颖水的清波绿浪。伊水之北有百十户人家的村落,叫做伊阳村,小兄弟们在大哥岑况的带领下进村找乐,惊奇许多当地人的习俗。兄弟们打猎钓鱼斗鸡,野火烧烤,海吃,牛饮,神吹;踏浪弄波扎猛子,夏日里玩了朝阳玩夕阳,夜观繁星大如斗。草丛中酣睡到旭日东升……
岑参玩起来很疯的,钓鱼是好手,伊阳村中老少皆知。后来写诗,老提他的鱼竿。河边钓鱼,沟里捉鱼,池中戏鱼……尽情玩耍之时,他才把家族沉重的记忆暂时抛开。
岑参胆子大,一个人朝大山深处跑,学山民“喊山”,跟着和尚念经,目睹王公大人的车驾,呆望那些穿绫罗绸缎、戴金钗玉饰的贵夫人娇小姐。他还在山洞旁碰到过真正的布衣隐士,隐士拒绝与他交谈,却爬到树上去唱歌,眺望着绿瓦红墙的王公别墅。
岑参想:隐士非得住进山洞、爬树唱歌吗?
他也住了一回离家不太远的山洞,后半夜才摸回家,面对大哥的斥责却“洋洋有得色”。洞中奇黑,隐隐约约闪烁着幽光,潮湿的地上、岩壁上有蛇蝎爬,可它们不敢靠近他……
岑参爬各种各样的树,犹如他钓各种各样的鱼。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果和怪鱼,充实着家里的零食与晚餐。
而书照读,字照写。他翻烂了好几本手抄诗集。家道中落书尚在。有志少年凿壁偷光。
人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在神灵、风俗、道德、学问以及个体趣味的交叉环绕中,生存虽然艰辛,种种快乐也会前来照面。千百年来,民间自发的各种乐趣总是好的!玩耍花样更不知几百种,日常活动半径大,生命活蹦乱跳,“跳出”丰富性,“越耍越能耍”,并且,尊重文化。
人,一旦活在了铺天盖地的人造物中间,丧失野趣,丧失自由的、自发的生存感受,不读书只看报,圈养式生存,浅表性生存,“被生存”,因贫乏焦躁而搞笑装怪,并以装怪起哄为常态,那么,个体生命活力喷射的前景会消失,贫乏焦躁之恶性循环不可免。
农耕文明至少延续了五千年,其强于工业文明之处,尚须掂量再掂量。单看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艺术家和普通人对天地万物的毕恭毕敬,古代人类远远胜于现代人类。
人类若狂妄,必定遭报复。
低碳生活方能持久。人也不能受资本和技术的掌控。单纯的物欲已经遮蔽太多,甚至包括这物欲本身。遮蔽旷日持久,包括玩耍在内的很多精神价值都失去参照了,总有许多人酷似流水线上的复制品。
单纯的物欲导致物欲本身的单调乏味。
而警钟尚未敲响。异化随处可见。“生存之逼仄”使生活的丰富性有变成天方夜谭的危险。
现象学创始人胡塞尔影响欧洲的“生活世界”智慧,乃是针对科技带给人类的单一生活模式。这种强大的智慧,一百年前就趋于成型了。而马克思对资本运行的透彻研究更早。
生活,生命,生存,在2010年代,需要重新追问。并且,要有紧迫感。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3
少年岑参在嵩阳写诗,题目先呈诗意,《自潘陵尖还少室居止,秋夕凭眺》:
草堂近少室,夜静闻风松。月出潘陵尖,照见十六峰。
九月山叶赤,溪云淡秋容。火点伊阳村,烟深嵩角钟。
尚子不可见,蒋生难再逢。胜惬只自知,佳趣为谁浓……
久与人疏散,转爱丘壑中。
尚子,蒋生,都是东汉有名的隐士。
久与人疏散,说的是什么意思呢?估计早年在晋州,由于父亲官居刺史,岑家颇热闹,朱漆大门前车马不稀。
岑参十几岁就隐于嵩阳,隐志渐渐明确。
李白快三十岁了才隐入终南山,岑参早他十几年。王维二十出头隐到山东境内的偏僻小州去,比岑参晚了六七年。
《春寻河阳闻处士别业》:“风暖日暾暾,黄鹂飞近村。花明潘子县,柳暗陶公门。药畹摇山影,鱼竿带水痕。南桥车马客,何事苦喧喧?”
青年岑参读陶渊明诗,会有许多感慨。
岑参远足到巩县去访一位李处士,写诗云:“桑叶隐村户,芦花映钓船。有时著书瑕,尽日窗中眠。”
民间的读书人称处士。
岑参游巩北另有佳句:“秋风万里动,日暮黄云高。”
岑参游缑山西峰,再得好诗:“结庐对中岳,青翠常在门。遂耽水木兴,尽作渔樵言……片雨下南涧,孤峰出东原……野霭晴拂枕,客帆遥入轩。尚平今何在,此意谁与论?伫立云去尽,苍苍月开园。”
古人点评:“静极。”
而我们分析苏轼、王维等人的诗画艺术时已经知道:静是动的静。
差不多同一时期,另一个以边塞诗著称的高适写《淇上别业》:
依依西山下,别业桑林边。庭鸭喜多雨,邻鸡知暮天。
野人种秋菜,古老开原田。且向世情远,吾今聊自然。
两个边塞大诗人的田园诗,心声多么相似。
一些名家选本忽视岑参的田园诗,是因为他们囿于某些观念,对诗人早年的内心纵深不能细察。
岑参名作《宿东溪怀王屋李隐者》:
山店不凿井,百家同一泉。晚来南村黑,雨气和人烟。
霜畦灶寒菜,沙雁噪河田。隐者不可见,天坛飞鸟边。
岑参约十八岁游王屋山,访李隐士不遇。可见岑参游王屋山不止一次。他是不用下地耕种的,并且到处游玩,叩访名士,其自言贫穷,看来只是相对而言。他的物质生活当比陶渊明强。兄弟五个,他排行居中,操心事少。大哥岑况很像一个大哥……
岑参下笔,一心追随着陶潜、王维。他留传下来的四百多首诗,写山水田园的比例最大,早年,中年,晚年,一直在写。
盛唐的诗人们,山水诗瘾大。这条越走越宽的语言艺术之路,主要由东晋诗人作了铺垫。盛唐士人复杂的生存结构,使山水田园的审美意味得以显现:士人们成群结队奔仕途,又纷纷回首向园田,有些人不得不终身回首,感慨到死。而以前的文学史不谈这个,还强调山水诗的成就不如边塞诗,颇为奇怪。
山水园田之朴拙,乃是人事曲折之倒影,二者共同构筑了盛唐诗歌最大的张力区。很有一些古典文学的教授们看不见这个张力区,其穿越生存的眼光,明显弱于他们做注释一类基础性工作的能力。
本文写岑参,不是简单地把他作为边塞诗人来写。
再看一首《南溪别业》:
结宇依青嶂,开轩对翠畴。树交花两色,溪合水重流。
竹径春来扫,兰樽夜不收。逍遥自得意,鼓腹醉中游。
南溪在少室山中。此诗在陈铁民先生《岑参集校注》中列为第二首,可能写得较早。诗人情态,真是优哉游哉。别业风景好,人还吃得饱。
然而陶渊明已经证明了:吃不饱也能写好诗。
衣食足然后知礼仪,这话不错。但要说吃好了就能写华章,显然论据不足,并且容易产生误导。盛唐与北宋,有文化修养的富人密如栉,可是谁比李白杜甫苏轼写得更好呢?杜甫穷了半辈子,然后郑重宣布:“诗穷而后工。”“文章憎命达。”我们诠释诗圣的著名断语,阐述精英艺术生成于艺术家的生存落差:命运的落差,心理的落差。
艺术家屡受刺激,反而催生佳作。从屈原到鲁迅,两千三百年间的许多文豪都是可以佐证的。
再举古典文学研究的例子,前辈学者们吃得不够好,却是学养好,学风正,功底扎实,硕果累累,字里行间营养丰富……
岑参早期的山水诗可能写于开元末期,诗人的年龄在二十岁前后。有人把诗中单纯的欣悦同开元盛世挂上钩,把嵩阳的岑参描绘成阳光少年。这人挂偏了,偏离了岑参的生存特征。诗人的伯父岑羲被唐玄宗满门抄斩,剩下的族人狂逃“黑齿之野”,少年岑参即使阳光,也是从家族巨大的阴影中挣扎着走出来的阳光。
事实上,阳光之能显现为阳光,乃是由于阴影之铺垫。
王维能以杰出的诗画笔描绘山水,和他少年进入王公豪门、后来近距离感受权贵的丑陋面目紧密相关。岑参笔下的山水感染人,则得益于他那异乎寻常的内心纵深。
4
岑参“二十投书阙下”,开始了追求功名的艰难历程。这是他的新课程,却是士子们一再重演的老戏。估计他在嵩山下写诗,融入盛唐山水诗的大合唱,已经有了一些小名声。他诗语清新,明白易懂,传播的速度比较快。
陶潜年轻时“投耒去学仕”,学了十三年,四次扔下农具,学得很憋屈;岑参“一从弃钓竿,十载干明王。”干指干谒,唐代的常用字。他二十岁成丁后不去服兵役,是受惠于做刺史的父亲遗留下的门荫。
做官好处多,这是不用说的。
岑参奔官场奔得辛苦,“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处处潜酸辛。”杜甫为自己画肖像,也勾画了学仕的士子们普遍的倒霉相。岑参的父亲又不是贪官,遗产有限,岑氏兄弟欲富贵,都得出去打拼。
岑参奔东都洛阳,奔西京长安。唐玄宗带着他那庞大的“食粮集团”常到洛阳,曾经一住数年之久。皇帝与百官居东都,天下士子就奔洛阳。皇帝“回龙舆”返回了西京,士子们又掉转马头向长安。这幅求仕长卷中的人物密密麻麻,唐朝二百九十年,这支不断变换着面孔的队伍究竟有多大,无人能做统计。
开元末,求仕长卷中的一个单骑挺进的有志青年便是岑参。
京洛八百里官道宽,有志青年打马扬鞕。
长安城里也有岑家的别业,岑参不须打旅馆。
献书,赶考,结交名流,乃是学仕求官的三部曲。
长安的冬季真冷啊,大雪大风,刮得树弯腰人欲倒,岑参在城里转悠,专走皇城附近的贵族高官居住区,百十次伸手,想敲开一扇朱门。开始手要抖的,伸出去好艰难。堂堂七尺男儿,偏要低三下四。写诗的好手变成了敲门手,只为那区区五斗米。他可是相门之子,曾祖父名叫岑文本,太宗朝立过功勋……岑参辗转于朱门,把祖上的荣耀挂在嘴边,然而高官低官、世交父执都给他冷脸瞧,扔给他几个硬硬的冷馒头。他心凉了。有一位尚书大人念在他父亲的情分上送他“绨袍”,他就感激不尽,写诗赞美仁慈的尚书。
盛唐的官员脸,不那么好看的。
唐朝立国百年,职业官僚有增无减。政客多起来,冷漠成常态。士子不碰钉子才怪。能拿热脸去贴官吏冷屁股的,多半收获较大。他们争先恐后当孙子,巴望着有朝一日把别的士子变成孙子,高视阔步于长安的大街上。
岑参和杜甫一样脸皮薄,手要抖,装不来孙子,有时候突然来了一股犟脾气,瞪眼粗嗓子,那模样倒像达官贵人的老子。
《感旧赋》云:“出入两郡,蹉跎十秋。”
开元二十五年(737),二十二岁的岑参在长安落第,灰溜溜打马回嵩阳,对三月里的明媚春色毫无感觉,向东走到潼关,在潼关的城门上留下了一首《戏题关门》:
来亦一布衣,去也一布衣。羞见关城吏,还从旧道归。
岑参脸皮子薄,这首小诗可作证。
相门子羞愧穿布衣。父亲岑植当年是做过两州刺史的……岑参的心理落差尽现于小诗中。他吟诗挥毫,对熟悉他的关城吏启齿笑笑。这首诗在城门上保留了若干年,成千上万的落第士子背下了。他们典型的情状是:来去皆布衣,相见瓜兮兮。
瓜兮兮是蜀中土语,犹言木愣愣、傻乎乎。
李白形容他在湖北安陆的时光说:“酒隐安陆,蹉跎十载。”
酒隐、吏隐、市隐、山隐……隐士们的名堂多。学者作家针对这个专题做研究,能写厚书的。
岑参像李白一样否定自己的十年,诗性却如李白疯涨。岑参十年间走了很多地方,似乎总是在路上,背着行囊在风中,夏阳照耀或秋雨扑打,锤炼着他的一颗坚硬诗心。郁闷,沮丧,痛苦,都是不可或缺的养料。志向越大,痛苦愈甚。
而中国的语言艺术,向来盛开着意外之花。
李白居安陆,好诗如潮。岑参这十年,艺术成就大。
岑参二十三岁成家,新娘子多半是个小家碧玉。岑参能娶亲,表明他尚有家底。远游,成家,所费银子不少。岑家这十几年虽然走了下坡路,那架子却还在,岑氏兄弟能读书。岑参在兄弟们当中才气最旺,也许家里的钱更多地花在他的身上。
婚后半年岑参又上路了,打马去长安。长安有房子住,但他没有携妻同往。妻子要留在家里伺候她婆婆。
京洛道上有个小城叫盘豆,位于黄河南岸,与北岸的永乐城相对。岑参夜过黄河,写诗想念新婚不久的妻子:
盈盈一水隔,寂寂二更初。波上思罗袜,鱼边忆素书。
月如眉已画,云似鬓新梳。春物解人意,桃花笑索居。
素书,指写在绢帛上的书信,因绢长一尺,又称尺素书。
二更之夜月照黄河。旅舍中的岑参想妻子睡不着。时在三月,桃花开得正艳。这大好春光,小俩口偏要分离,丈夫归期难数。岑参写索居,反衬新婚的许多欢娱。句子含蓄,所谓点到为止。
唐诗描绘男欢女爱是有缺陷的,著名诗人们,无论他的老婆或侍妾多漂亮多贤惠,一般不会形诸笔端,给人的感觉是把她给藏起来了,留个姓氏,甚至连姓氏也无。新婚的热情,两情的欣悦,离别后思念的缠绵、疼痛,总是深入不下去。李白写杨玉环格外投入,却对自己经历过的几个女人讳莫如深。
礼教遮蔽人性,爱情的长期缺失或隐匿,对人性壮大颇不利。宋词好一点,但浪漫笔触多涉官妓营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针对古代爱情的令人惊讶的普遍缺失,也可写专著研究。应当追问:两千年的封建史,为何爱情长不大?
桃花三月盘豆小城,岑参深夜独卧孤舟,不能拥娇妻,只能抱被而眠。“波上思罗袜”:躺在船舱里的小床上想了又想。
没办法。奔仕途的青年都这样。
不言而喻的是,岑参后来多年飘泊,想妻子想过无数次,却只写了一首诗。激情憋向了奇山异水……
这一年,二十四岁的岑参在长安东奔西忙,仍然功名无望。
次年他游河朔(河北),于冀中平原盘桓了数月,复游大梁(开封),一路写诗。也许他豁出去了,暂且不问前程。
他写诗告诉异乡人:“吾庐终南下,堪与王孙游。何当肯相寻?泮上一孤舟。”
终南山别业像他手中的一张名片,犹如嵩山别业是他的另一张名片。“与王孙游”则有些夸张。唐人的自我夸耀乃是干谒的必备功课。当然,前提是要有真才实学。官员懂诗文,蒙是蒙不过去的。民间还有许多处士、高士。庶民百姓也向学知诗。
“客舍梨花繁,深花隐鸣鸠。南邻新酒熟,有女弹箜篌。醉后或狂欢,酒醒满离忧。主人不相识,此地难淹留……”
岑参亦狂放。诗中提到的醉后狂欢,具体内容是什么,他没写。只身在外的唐朝男人,萍水相逢烟花女,欢娱后天各一方。这类情绪,中唐杜牧有出色的表达。
河北定州有岑参的一个叔父,开封城里却举目无亲。开封离嵩阳不算遥远,游尽盘缠他就回家。
《登古邺城》:“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两三家。庭树不知何处去,春来还发旧时花。”
邺城是曹魏故都,又曾是汉代梁王刘武的封地,昔日金碧辉煌,眼下暮鸦乱飞。怀古之幽情,历来纠缠着诗人。中原大地,处处古迹。
诗人过邯郸,诗中再次出现了女孩儿的身影:
客舍门临漳水边,垂扬下系钓鱼船。
邯郸女儿夜沽酒,对客挑灯夸数钱。
酩酊醉时月正午,一曲狂歌垆上眠。
岑参酒量大,狂性不小。邯郸女儿陪他喝,还挑灯数钱。诗,酒,色,共属一体,乃是古代诗人的常态。
怀古尚未休,别意又饱满。诗人被无穷诗意拨得团团转。远游真好。求仕不过是远游的初衷。游着游着,人变了,生存之种种意绪填满了男儿躯,激发潜在的能量,拢集着不可名状之物。新鲜,新奇,于是发为新声。
春去春又来,诗人在车上,马上,船上。
妙不可言的是走在路上,爬在山上,漂流于河上……行走的速度与感受的细腻度、开阔度正相吻合。奇妙之物接踵而来,但艺术家决不会寻求单纯的感官刺激。这个分寸感严格标示出艺术与伪艺术的分水岭。奇妙之物的照面方式与意志无关。如果有关,意志去染指感受的原初性,奇妙者将收缩,甚或自动隐匿。
岑参回家了。
一别两年多,夫妻重聚。桃花不复笑索居,妻子她就像新娘子,陌生而又熟悉地朝他微笑着,白天殷勤伺候,夜里讲好多好多事情,他听得似懂非懂。
嵩山下狂水旁,年轻的夫妻终于影成双。
家里是个港湾。
岑参二十七岁再一次踏上了京洛官道,这次他带了妻子,也许还有孩子。他母亲的情况不得而知。
唐诗宋词对母爱的表达也有限。而我们知道,大文人早年丧父者多,他们的内心倒是多有母性的仁慈。
总之,古代精英文化对人性的表达是不够充分的。这种表达不充分的负面效应倒是发挥得很充分,留下历史的诸多遗憾。
岑参在长安认识了王昌龄,二人年纪悬殊而气味相投。王昌龄才名高,仕途不畅,先贬岭南,回京没过多久,复谪江宁丞。朝政为李林甫所把持,这个超级政治打手仿佛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攻太子李亨,毁进言之路,黜饱学之士。李林甫没文化,谁有文化他就打击谁,他手下的酷吏如温吉、李希奭,杀人只嫌刀慢,办案跑死良驹。开元末天宝初,酷吏追杀李邕,杖杀李适之,逼走名相张九龄。杜甫千辛万苦考进士,也是栽在李林甫的手上……
眼下的王昌龄四十多岁了,进长安城,有时住岑参的家,谈起当年走边塞,壮烈犹激烈。长安士大夫,谁不知道他的七绝《出塞》呢?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征战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岑参受王昌龄边塞诗的震动很大。
他大声朗诵王昌龄的另一首名篇《从军行》: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然而大丈夫的慷慨激昂,眼下已大半化为遭贬谪的沮丧。岑参年轻,吟诵昌龄诗而向往着茫茫大漠,军旗号角,一副热血青年的模样。昌龄默然。
王昌龄动身赴贬所,岑参写诗安慰他,《送王大昌龄赴江宁》:
对酒寂不语,怅然悲送君。明时未得用,白首徒攻文。
泽国从一官,沧流几千里…君行到京口,正是桃花时。
舟中饶孤兴,湖上多新诗。潜虬且深蟠,黄鹊举未晚。
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
开元二十八九年,岑参留在长安继续“干谒”,偶尔骑马走洛阳碰碰运气。献书,敲门,献出去的文赋泥牛入海,敲开的朱门复又关上。世风已变,饱读诗书的士子几乎成了丧家犬。士大夫主政的辉煌已是昔日美谈。李林甫及其党羽最讨厌读书人了,读圣贤书有啥用呢?倒不如研究厚黑学、权谋术,钻营拍马,结党营私,纵容打手。打击朝野一大片,只需维护老皇帝唐玄宗的尊严,还有那位千娇百媚的杨贵妃。有一年李林甫将全国的考生黜落,宣称“野无遗贤”。皇帝很高兴,认为人才都进了朝廷。杜甫就是被黜落的考生之一。
浪荡赌徒杨钊正在窜上高位,后来变成了权相杨国忠。内宫则有大太监高力士,与宰相争权。
李林甫、杨国忠二位著名奸相,以某些“实际”干才赢得唐玄宗的信任。玄宗晚年也不是昏了头,他不昏头他就不是皇帝。皇权的惯性思维、运行模式掌控了他。他把自己置于权力金字塔的顶端,这“顶端”却反制他,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灭掉他。这叫“反噬自身”。
此间的唐玄宗认为天下富足,国库里的银子更是花不完,“人才库”人满为患。凡是好听的话他都听得进去,顺耳,舒服,一如杨妃吹来的香喷喷的枕头风。于是,宫里宫外的好听话层出不穷,以循序渐进的方式垄断了他的耳朵,重塑了他的听觉。听忠言逆耳,他就打磕睡。
御史台的谏官已被李林甫清理干净,那些嘴硬的,想以太宗朝的名相魏征为榜样的,李林甫就让他们永远闭嘴。
开元末期,天宝初期,朝廷酷吏弄死了很多人。温吉的恶名,一如汉武帝时代的头号酷吏张汤。
而像苏东坡这种老是严厉批评皇帝的人,如果在这年月做官,不知死了多少回。
5
天宝元年(742)的一天下午,岑参徘徊宫墙外,看见一个面容清瘦的冠带男人出宫门,走上御街,目光沉静。岑参听人讲,此人就是诗画乐三绝的王维。宫中正排练《霓裳羽衣曲》,王维受命参与谱曲,指挥排练,画佳人群舞、独舞的舞美图,几乎每日和国色天香的杨贵妃在一起。然而王维出宫毫无矜色,英俊的面孔浮着一层淡淡的沉思与忧郁。
岑参近距离感受传说中的诗佛风采,迷登登跟随百余步,那王摩诘自去,对身后的“粉丝”后生浑无知觉。
王维在终南山也有别业,岑参的别业离他不远,十几里路,走过去也就半个时辰。岑参犹豫了几次未能去拜访。名满天下的王维“隐于朝”是众所周知的,他和李白、杜甫、贺知章、高适等名噪一时、久居长安的才俊均无交往。
岑参是个好奇的人,壮怀的人,却也知谨慎。这谨慎源于他的家族记忆和几年来求仕到处碰壁。
他在终南山写诗,暗里追随王维的风格。去王维别业附近转转,爬到高处,盘腿坐在草地上,俯看王维凭窗作画……
张旭的草书受公孙大娘舞剑的启发。岑参写诗,向王维看齐。
他访友不遇,题诗于友人家的墙壁上:
谷口来相访,空斋不见君。涧花燃暮雨,潭树暖春云。
门径稀人迹,檐峰下鹿群。衣裳与枕席,山霭碧氛氲。
访友不遇而为诗,唐人多佳作。
岑参《草堂村寻罗生不遇》:数株溪柳欲依依,深巷斜阳暮鸟飞。门前雪满无人迹,应是先生未归时。
从岑诗看,他的交游比王维多。王维向空门,对当时的名流兴趣不大。岑诗中的“无人迹,未归时”,也有“空”的意味。
《山房春事》:“风恬日暖荡春光,戏蝶游蜂乱入房。数行门柳低衣桁,一片山花落笔床。”
衣桁:衣架。
终南山中写的诗一派闲适。快满三十岁的男人,成家而未能立业,似乎并不着急。衣食尚能维持。岑家的祖产,如分布于嵩阳、洛阳、长安的五六处别业,卖掉一处,或可支撑数年。但岑参集中未见卖房产的记载。
岑参往返于长安城与终南山之间。这条近百里的官道,蜿蜒起伏,宛如士子们曲折的命运。
处士安贫贱,举目玩青山。
同时埋头苦读,争取一朝上榜。
天宝三年,三十岁的岑参高中进士,考了第二名。不久,授官右内率府兵曹参军,从八品下,掌管太子宫中的武官簿书。月俸一千六,禄米六十二石,另有职份田二百五十亩。官虽小,却比一般庶民强多了,养活包括几个兄弟在内的全家人不成问题。年初,岑参写《感旧赋》,沉痛落笔,为自己的坎坷命运愤愤不平。四月,当他得知授官后,心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作《初授官题高冠草堂》:
三十始一命,宦情都欲阑。自怜无旧业,不敢耻微官。
涧水吞樵路,山花醉药栏。只缘五斗米,孤负一渔竿。
孤负通辜负。五斗米和渔竿之间,有着唐朝诗画艺术的强对流张力区。王维说:“偶寄一微官”,意思与岑参相近。而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当时士人皆知。事实上,士子纷纷向权贵折腰,反复受“折困”,才显现了不折腰的难能可贵。李白呐喊着,发出了有骨气的士子们的共同心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王维不呐喊,视朝堂如山林。
岑参授官的这一年,李白被唐玄宗逐出了翰林院。三年供俸翰林,李白的传世之作只有三首清平调,却都是描绘一代佳丽杨玉环的。歌颂皇帝无好诗。
李白与朝廷王公大臣的应酬之作均不传。王维、杜甫等人的酬唱诗,佳作也少。
唐人的应酬、酬唱诗,大抵在那个艺术张力区之外。
岑参为一个上了年纪的落第士子写诗:“献赋头欲白,还家心已穿。羞过灞陵树,归种汶阳田。”
他交了几个小官朋友,喝酒,写诗,闲逛。
李林甫气焰嚣张,杨国忠恶欲膨胀。岑参对他们不置一辞。王维也如此。两个大诗人影子似的行走朝堂,转向丘山人才兴奋。诗花开向烂漫山花……
毕竟唐代诗人已不似汉代的司马扬班者流,搜索枯肠歌颂帝王。
诗人体格健壮。皇权奈何不得。
岑参近五年的小京官生涯,养家或有余,功业谈不上。这使他郁闷。官小禄薄,不能荫及兄弟、儿子。岑门的光大还指望他。几代相传的“世业”呼唤他。
岑参和颜真卿交上了朋友,互相欣赏艺术才华。
颜真卿是临沂人,书圣王羲之的同乡,一条典型的山东血性汉子。他的书法盛唐称第一,其铮铮铁骨也罕见。后数年,安禄山二十万叛军反于范阳,横扫河北二十四郡。叛军攻破洛阳后,杀了拒降的文官卢奕,传卢奕首级于河北道诸郡,以示威慑。传至平原郡,身为刺史的颜真卿先杀叛军使者。接卢奕首级时,“面上血真卿不敢衣拭,以舌舔之。”
如此壮举,有唐一人焉。
颜真卿厚葬卢奕,发兵讨贼,“首唱大义”,河北各郡才开始抵抗叛军。不料过了若干年,卢奕的儿子卢杞,竟为自己的仕途前程,千方百计害死颜真卿。
其时官场生态,早已恶草丛生。
李林甫杨国忠,相继权倾朝野二十几年,占去开元天宝一半还多。唐玄宗长期纵容恶棍,表明他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约天宝七年,岑参作《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
君不闻胡笳声正悲,紫髯绿眼胡人吹。
吹之一曲犹未了,愁杀楼兰征戍儿。
凉秋八月秋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
昆仑山南月正斜,胡人向月吹胡笳。
胡笳怨兮将送君,泰山遥望陇山云。
边城夜夜多愁梦,向月胡笳谁喜闻?
泰山指终南山。
王昌龄和颜真卿慷慨赴边,对岑参的志向产生了影响。再者,他呆在长安也没意思。权相权臣不可一世,互相倾轧,血腥斗争。
次年,岑参从戎,入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幕府,远走塞外。如果不是为了求取功名,他会像王维一样吏隐,终南山别业优游卒岁。官俸钱米加上二百五十亩职田,亦官亦地主,足矣。
天宝八年(749)春,岑参由右内率府兵曹参军转右威卫录事参军,官阶上调,动身前往安西。天宝年间更重边功,官员出塞,俸禄看涨。当时高仙芝与频繁袭扰边境的吐蕃人战,大胜。朝廷和长安市井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岑参受爱国情操的感染,精神抖擞纵马向西。出长安西北门,过渭河,过咸阳,过马嵬坡,登上黄土高原,举目莽莽苍苍,那漫山遍野的山花也开得神气十足。
再过歧山,过凤翔,过陇州再西行,山是越走越高了,大队人马蜿蜒而上,旌旗插上了陇山顶。
“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平明发咸阳,暮到陇山头。”
五百里路,多崎岖山道,朝发而夕至。可见岑参英姿勃勃的身影。他也学着马背上弯弓射雕,舞枪弄棍。
《秦州记》云:“登陇东望秦川,可五百里。”
秦人以强悍著称,登这陇山顶,回望五百里秦川,亦不免悲思如潮,卢照邻写的《陇头水》广为流传:
“陇坂高无极,征人一望乡。关河别去水,沙塞断归肠。马系千年树,旌悬九月霜。从来共呜咽,皆是为勤王。”
而岑参发出了别样的声音:
“万里勤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
妻子,包括妻与子。
行进异常艰难:“十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
越过了黄土高原之邱岭,抵渭洲(甘肃陇西县),宿金城(兰州),岑参写诗形容:“山根盘驿道,河水浸城墙。”
踏上了河西走廊,阅武威,向酒泉,马蹄声脆过敦煌,西出阳关道。
中原人过敦煌以西的大沙漠,如同朝着地狱进行。法显和尚《佛国记》说:“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遥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帜耳。”
岑参西行之初的慷慨激昂,受到了大沙漠的严峻考验: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
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无人烟。
他想家了。
《度碛》云:“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垂。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
高仙芝与大食(阿拉伯)战,争夺西域诸国。战争旷日持久,有胜有败。高仙芝本人于大唐有功,却又残暴而贪婪,把打胜仗得来的大量财宝归为己有,“皆入其家。”他又“伪与石国和,引兵袭之,虏其王及部众以归,悉杀其老弱。”
天宝九年(750)高仙芝得胜回长安,邀功请赏。次年复回安西,再与大食战,却一败涂地。他诱骗石国,杀其老弱,导至恶果。“石国王子逃诣诸胡,具告仙芝欺诱贪暴之状。诸胡皆怒,潜引大食欲共攻四镇。”
本来唐朝与西域诸国交好,而高仙芝打仗为邀功,不择手段,把朋友变成了敌人,坏了边塞大局。唐军败给大食,数万大军“死亡略尽。”
上述几段引文,均见于司马光的《资治通鉴》。
岑参是高仙芝幕府中的官员,两年来耳闻目睹,情绪渐渐由激昂转为颓唐。长安的那些高官面目可憎腐败丛生。岂料岑参万里赴安西,近距离感受到的著名边帅高仙芝,与当初留下的印象大相径庭。
他写诗,基本上不提高仙芝。也不谴责其贪暴恶行。岑参情绪低落,护边安国的志向却未曾消解。他人微言轻,只能委身于繁琐的公务。
“终日见征战,连年闻鼓鼙。”
战争给人相当复杂的感觉。单纯的爱国情怀让高仙芝给打了折扣。边帅如此贪暴,他的部下的所作所为不难想见。
这些日子,岑参倍思乡:
一身从远使,万里向安西。汉月垂乡泪,胡沙费马蹄。
寻河愁地尽,过碛觉天低。送子军中饮,家书醉里题。
七言绝句《逢入京使》,传为名篇: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这些诗在军中流传会影响士气。但没人责怪他。他表达的情绪具有普遍性。能邀功请赏、能发战争财的人毕竟是极少数。
岑参饮酒后,在大沙漠中狂走。
“终日风与雪,连天沙复山。”
“弥年但走马,终日随飘蓬。寂寞不得意,辛勤方在公。”
岑参见识过了令人一再惊奇的西域风物。从摄取诗意的角度看,这两年收获不小。
沙上见日出,沙上见日没。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
由于高仙芝的惨败,作为幕府小官的岑参也无所谓功名。而弥年走马,饱一顿饿一顿,风吹日晒,体质也下降了。“双双愁泪沾马毛,飒飒胡沙迸人面。”
风卷黄沙,沙欺人面。
边帅幕府中的大人物倒是过得舒服:痛饮美酒,大吃肥牛,入夜营妓伺候,“娇歌艳新妆”……下级军官和普通幕僚,闻闻酒肉香、脂粉香而已。
这样的时刻,岑参独自往大漠深处走去,越远越好。
他坐到沙丘上看圆圆的大月亮。
浩瀚的夜空,无边的沙漠……
诗人独坐。
他想念千里外的老婆儿子,却不提笔写诗。
6
三十七岁的岑参回长安,仍为小官。
朝廷乌烟瘴气。没文化的李林甫死了,这恶棍做宰相长达十九年,而此前的宰相平均在位仅三年。杨国忠登相位,更是大权独揽。
唐玄宗把朝政交给赌徒,把兵权付与盗马贼安禄山。
天宝年间的安禄山升为三镇节度使,势力范围扩至今之河北、山东、山西,兵权财权人事权一手抓。安禄山早年在范阳偷马,差点被杀掉。他从军与契丹人战,骁勇有功,节节爬高。他偷东西的欲望正在膨胀为抢天下的野心。不过他善于伪装,玩唐玄宗如玩三岁小孩儿。而唐玄宗正在玩杨玉环……
时隔一千多年,我们对唐玄宗搞一点“生存论阐释”:
老皇帝为所欲为。他酷爱宫廷乐舞,看重梨园优伶,自己也善于吹笛弄箫。杨妃舞长袖,他横笛伴奏。此人是个情绪大于思索能力的庸常之辈,又自以为权谋术天下第一。
皇权使人愚蠢,玄宗是个典型。
玄宗晚年最大的兴奋点是长生不老,迷神仙,与秦皇汉武遥相呼应。李白也迷神仙,却纯属个人嗜好,并不祸及他人。李白笔下的青山倒是尽显神奇,造福于百代华夏子孙。顶端弄权者与旷代弄墨者,高下判焉。
唐玄宗对文化精英不感兴趣,驱赶精英成瘾,比如贬谪名相张九龄毫不手软。他泡骊山的华清池,拥绝代佳人,日上三竿不起床,废早朝创记录。活得肉身化,活成白痴般的老糊涂。此人欲盛,恰似那个“宁可三日无肉、不可一日无妇女”的汉武帝。
皇权掌控皇帝的身体,这身体又掌控皇帝的大脑,唐玄宗不活向白痴也艰难。除此之外,活路何在?他和杨贵妃互相激活肉体,十余年肉肉的,美美的,香香的,黏黏的。哦,还有那些仙境才有的音乐舞蹈……玄宗对杨玉环可能有爱情。而皇帝和他的女人一旦双双沉迷,他离死期就不远了。
杨妃单纯,爱情是她的本分、她的全世界。天下不会毁在她的玉指间,而天下乱起来,所有的脏水都泼向她,红颜祸水四个字,几千年广流传,居然成了“认识定势”。皇权覆盖之下,思想生长艰难。这也包括玄宗本人。文化全盛的时代,这个龙椅上的男人倒成了“化外之人”,想要“化”他的精英人士都被他撵走或杀掉。龙座前的泼皮赌徒偷马贼,一个个欢天喜地赢得了病毒释放的空间。说唐玄宗老白痴,算是便宜他。此人中青年的文化根底也成问题,需要加以重新审视。
北宋的第四个皇帝、也是立国百年期的宋仁宗,在位四十二年,身边的贤臣可圈可点。这些贤臣大都是文化精英。酷吏长不大,太监身影小,皇后不吹枕头风,太后不干预朝政,除非她听政。仁宗本人也受到一些制约。然而到了第八个天子宋徽宗,“皇帝嘻皮士”的老戏又重演……
天宝十一年,小京官岑参再次陷入了郁闷。有文化有抱负,于是他超级郁闷。朝廷发生的破事儿脏事儿一桩又一桩,他是小民也罢了,偏偏他做着京官,他了解内情。满腹诗书发力难,有烂成一肚子牢骚的危险。
远走边塞六百天,归来长安抱愁眠。
打马向终南,抱朴归园田。
归心似箭。
青山万年朴拙,官场分秒纠缠。
诗佛王维,这几年也常居终南山别业,岑参步行去看他,远远的朝那青砖墙望几眼,希望听听诗佛的禅诵和吟诵。
伫立夏风秋风,有时立尽斜阳。
崇拜者是这么崇拜的,是生命向生命的致敬。
岑参居长安杜陵,和住在少陵的杜甫交上了朋友。两地相隔十八里,往来方便。杜甫《九日寄岑参》:
出门复入门,两脚但依旧。所向泥活活,思君令人瘦。
沈吟坐西轩,饮食错昏昼。寸步曲江头,难为一相就。
吁嗟呼苍生,稼穑不可救。安得诛云师,畴能补天漏……
岑参多新诗,性亦嗜醇酎。采采黄金花,何由满衣袖。
这一年长安秋雨,下了六十天。杜甫卧病百日,差点丢了性命。城里到处是积水。粮食欠收,食品短缺,物价暴涨。富人们早已去了洛阳,长安的穷人苦不堪言。杜甫可能于病中写下这首诗,但不提自己生病。
高适也在长安,年近半百的小官,每日借酒浇愁。杜甫、岑参、高适等五人同登慈恩寺塔,各赋五言诗述怀,后世传为美谈。四十出头的杜甫仍是布衣,自称“少陵野老”,卖草药度日,三年后才得一管理军械仓储的从八品官,大雪天到奉先探望家人,小儿子却刚刚饿死。杜甫写下悲壮名篇《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其时,安史之乱已经暴发,印证了杜甫诗中预言式的书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天宝十二年,岑参在京时,诗人们时有聚会,谈论朝政得失。杜甫对朝廷多年来频繁用兵是持批评态度的,名篇《兵车行》有强烈的反战情绪,指责唐军开边死人无数:“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武皇指唐玄宗。杜甫向来忠君,却对疯狂的皇帝毫不留情。
杜甫《前出塞》又说:“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彊。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
唐军攻伐南诏(云南北部)的战役,由于杨国忠插手,数万唐军有去无回。高适《李云南征南蛮诗序》,不无肉麻地赞美杨国忠。“恶相”李林甫横行时,“庸相”李希烈执政日,高适也向他们献过诗。高适与杜甫,在一些原则问题上是有大分歧的。不过二人交情不错,争论激烈而聚饮如常。
唐人有这气度。
岑参谨慎,言语委婉。他的心是偏向杜甫的。十年做小官,他未曾写过吹捧李、杨二奸相的诗。
岑参求功名,不以丢掉个性为代价。就骨头的硬度、民间精神的强度而言他不如杜甫,就山水田园的向往而言他不如王维。艺术才华逊此二人。写边塞诗,他与高适齐名,但人品过之。高适雄壮,五十岁以后任谏议大夫,也能“负气敢言”。其干谒生涯中卑微的插曲,并不影响他那豪迈的边塞诗篇。
岑参“十年干明王”,未曾露媚相。
岑参是一个正直的、单纯的、有内心纵深和远大抱负的人。
天宝十三年(754),岑参再赴西域,前往北庭府(今新疆吉木萨县北之北庭乡)。这次是在唐朝另一个名将封常清的幕下,官阶再次上调,为安西节度判官。封常清兼着安西、北庭的两个节度使。几年前高仙芝败给大食,丢掉石国,封常清率领唐军又夺了回来,并且“云卷万里”,把大食兵赶出了西域。
岑参在北庭待了三年。
他追随封常清颇愉快,对这位李广式的战功显赫而又清廉自律的将军抱着敬意。岑参四十岁了,终于碰上他希望碰上的上司。
封常清兼具文才,行军打仗不弃书卷。他把岑参纳于麾下,纵谈文武,饮酒赋诗,登高述怀。边塞多杀气,大漠总荒凉,缺的就是弥漫在长江、黄河流域的文墨气。两种相异之气会激荡出全新的东西。一般边将或赴边士子也会有诸多感慨,却不能把他们的感慨带向出色的语言艺术。
西域征战千百年,汉代的“沙场诗意”亦显现于唐人笔下。
岑参一支笔,几乎占去了西域诗意一半。
《赴北庭度陇思家》:
“西向轮台万里余,也知乡信日应疏。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家人数寄书。”
岑参思家的句子,表达西行将士及幕府同僚共同的心声。
岑参是暮春时节从长安出发的,经咸阳,过渭水,再次登上陇山顶,回望五百里秦川。离家是越来越远了。
度陇而西,又见茫茫大漠。
行至武威郡,作《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
一座凉州城,竟有十万人家。
岑参一行人跟随封常清过河西走廊,走瓜州晋昌郡出玉门关,西北行越过天山,仲夏抵北庭府。马队走了两个月。
《登北庭北楼呈幕中诸公》:
尝读西域传,汉家得轮台。古塞千年空,阴山独崔嵬。
二庭近西海,六月秋风来。日暮上北楼,杀气凝不开。
大荒无鸟飞,但见白龙堆。旧国渺天末,归心日优哉。
上将新破胡,西郊绝尘埃。边城寂无事,抚剑空徘徊……
诗语雄奇,挟大漠特有的气势逼人心魄。杜甫说:“岑氏兄弟皆好奇。”唐朝大诗人中,数岑参足迹最远,待边塞时间最长。好奇才有诗心。好奇深广,诗心恒定。
杰出的七言歌行《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君不见走马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满地石乱走,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乱石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寒,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天宝十三年九月,封常清平定播仙部族之乱,大军过走马川,旌旗乱舞,碎石奔走。
天山以北的沙漠,有个纵横千里的砾石地带,石头浑圆,大者如斗。冬季刮大风,飞狂沙,走巨石。而将军的豪气应和着自然界的种种凶悍。岑参的奇思奇情加入进去,三者汇成交响,卓然而为边塞诗之绝唱。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封常清将军了,岑参此作却要永载教科书。
《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
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轮台古塞,是封常清大军驻地。封常清几次西征,都打得比较顺利,没有遇到大规模强有力的抵抗,往往大军一到,敌军纷纷投降。唐军首先需要战胜的,倒是恶劣的自然环境。
名篇《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衣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
渤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旌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写得真漂亮。飞雪如梨花千万树,被一夜春风卷来,奇丽更兼奇寒:“纷纷暮雪下旌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毛泽东词《卜算子·咏梅》,其中有:“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