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唐到盛唐的百年余间,北方和西域边境多战事,唐朝军队与突厥、回纥、吐蕃军战,与大食(今阿拉伯)争夺西域诸国,烽烟升腾于草原、沙漠。诗人们纷纷出塞,边塞诗人异军突起,在文学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
赴西域的岑参成就突出。
岑参的诗现存四百多首,他以边塞诗著称,却不意味着他的其他诗篇写得一般。他和王维、孟浩然是同时代的人,青年和暮年都写了不少山水田园诗,可见当时风气。唐朝著名诗人,没有不写山水田园诗的,从初唐写到晚唐,饶有兴致地写了三百年。而从严格的意义上讲,边塞诗中也不乏山水诗的元素,只不过塞外山水连广漠,显得异样雄奇而苍茫罢了。
唐朝山水诗,边塞诗,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艺术张力区。
汉语诗人有山水情怀的积淀,面对着天苍苍野茫茫,挥动诗笔不难。
诗人出塞,通常还带着军人的意志和目光,于是,诗境再添新意象。汉代征战亦多,名将频出而好诗罕见,盖因个体强大的诗人甚少。汉赋这种形式,与个体情绪的流动几乎无关,它倒还堵塞个体情绪。魏晋个性伸张,各门类艺术携手壮大,唐人受其惠。即使没有唐朝以诗赋取士的制度,大诗人也会接二连三冒出来。文学艺术有它自身的规律。
塞外无田园。有辽阔草原上的悠扬牧歌,有大漠深处的神秘习俗,有令汉人惊奇不已的别样美感: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北风吹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
可惜古代汉人与少数民族的相遇,常常不是为了交流美感,而是交兵恶战。
士子奔边塞,既为国家,也为个人前途。
岑参不例外。他一生中两次出塞,先去安西(新疆库车),后往北庭(今属新疆吉木萨县),在西域共待了五年,足迹万里。他历尽艰辛,阅尽大漠风物,诗境因之而雄奇。
岑参为什么会出塞呢?
岑参有个特点:他既是他自己,又是显赫家族末端的一员。他身上拖着,或是潜伏着家族的荣耀与劫难:
曾祖父岑本文,于唐太宗时代做过宰相,死后“陪葬昭陵”,坟墓靠近皇陵,将岑氏家族的荣耀推到极致;
伯祖父岑长倩,高宗朝为宰相,后来,因皇嗣问题得罪了武则天,遭酷吏来俊臣缉拿,斩首于市,五个儿子皆被赐死,祖坟被挖掉;
过了若干年,岑参的堂伯父岑羲才华出众,升中书舍人、同中书门下三品,因耿直,得罪权倾朝野的武三思,官阶起伏不定。唐玄宗即位之初,他卷入政治斗争,协助太平公主谋废立,想要推翻新皇帝,事发,满门抄斩。
岑参的父亲岑植,卷入仓皇南逃的岑氏族人中。朝廷风波险恶,杀人如麻。那些看上去峨冠博带文质彬彬的官员,比黑齿族、文身族更可怕。
武则天称帝时,皇室李嗣宗亲也逃到民间,埋名改姓,心惊胆战度日。
岑参自叙说:“参,相门子。五岁读书,九岁属文,十五隐于嵩阳。”
嵩阳指河南嵩山之南。嵩山分太室、少室。嵩阳为太室。
岑参十五岁就以隐士自居,创历代少年隐士之最。这事颇蹊跷。自古以来隐士虽多,但还没有谁十五岁就做了隐士。岑参此言,透露了他少年时代的内心隐秘。童稚的时光没有多少天真烂漫,倒是伴随着阴森可怕之物。
“隐”字后面有血腥。
岑参小时候听父兄讲家族的悲惨故事,心中的恐怖与愤懑可想而知。岑氏家族,几十年间出了三个宰相,荣华富贵到顶,却又屡遭血光之灾,大批父辈和祖辈族人狂逃楚地,混迹于传说中的“南蛮”。
岑参五岁识字念书,九岁写文章,强化了感受力和思维能力,在感与知两个层面上向内、向外“双向拓展”,使家族悲剧显现为悲剧。这是很要命的,这对塑造岑参特殊的“童心”也是至关重要的。少年隐士,其来有自。而研究岑参的学者似乎从未追寻过这一重要线索,这些既指向过去、又预设了岑参未来命运的蛛丝马迹。青年岑参的田园山水诗写得那么好,原因不在别处,正在于此。而他后来不辞艰辛远走西域,显然背负着不易察觉的家族意志。
岑参大约开元三年(715年)生于江陵(湖北荆州市),兄弟五人,他排行老三。父亲岑植为仙州(河南叶县)刺史,几年后迁晋州(山西临汾市)刺史。
岑参六岁,已有从湖北到河南,再到山西的“阅历”,辗转几千里。父亲宦游,举家迁徙。在晋州安顿了四年,岑植患病去世。岑植是个清官,没留下多少遗产。母亲和兄长“鞠育”岑参,这情景令人联想嵇康、王羲之、王维的童年。
岑参的内心有纵深,这显而易见。家族骇人听闻的悲惨故事影响他,其深度和波及面,他本人,恐怕终生都难以测量。他三十五岁不远万里赴安西,走过了今之罗布泊,当有家族集体潜意识的强力助推:“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
事实上,岑参若是终日守笔砚,也“守”不出好文章。他不是为了体验诗意才去边塞的。立功名,求富贵,奉王事,是他赴边的动机。生命冲动伴随着艺术冲动。二者同体而又相异。古代文豪都是沿着这个生存运动的轨迹,不避艰辛而诗意栖居。
生存有落差,伟大的艺术品在落差中缓缓生成。
唐朝被称为诗的国度,诗意涵盖了各门类艺术,正如海德格尔所言:“一切艺术,本质上都是诗。”
汉末皇权崩盘,魏晋生活多元,隋唐重归一统。但是,人已经起了变化。唐朝士子的精神轨迹更多地联接魏晋凤度,诗人写好诗,通常与皇权相违背。这是堆砌词藻的汉赋作者们所不能想象的。汉代文人与唐代文人,不可同日而语。
岑参生活在盛唐诗人强大的氛围中。诗仙李白,诗佛王维,诗圣杜甫,构成夺目的“三角光区”。东晋还有个陶渊明,把田园诗推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极致。所有这些光波都弥漫于公元八世纪的中原。
岑参写诗向何处落笔?
他向自己内心的纵深落笔。
嵩阳也是县名,武则天定都洛阳,改为登封,相沿至今。岑参可能憎恨武则天,一生不提他居住了数年的登封二字。其性格可见一斑。爱与恨分明。
嵩山之于洛阳,很像终南山之于长安。皇帝和达官显贵在嵩山中建离宫别墅,和尚道士盖庙宇宫观。士子以隐士的面目出现在大山里,则多为求取功名,“闻达于诸侯”。
王维、高适在山下住过,王昌龄到过中峰,李白后来寻访长生不老的女道士,以半百强劲之躯,登临少室三十六峰,而杜甫的家在嵩山北麓的巩县。岑参的年龄小李白、王维、高适十多岁,小杜甫三岁。他居于嵩阳的时光,应该熟悉王维等人的诗。开元年间,王维的名气比李白还大。
就人文地理而言,相距八百余里的长安与洛阳,近在咫尺。
盛唐山水诗盛,诗人们从不同的角度感受山水。青山处处宁静,官场时时喧嚣,二者形成持久的对立,化入士子们的内心节奏。信奉儒家思想的读书人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奔向仕途,或得意,或郁闷。大诗人多为后者。高适的官做得很大,“为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却已在他五十岁以后。
大诗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这些人个性强,心志高,不容易受环境的摆布。他们共同的特点是“碰撞”:与现实相碰,往往碰得头破血流,也碰得流光溢彩。而碰撞意味着:人与所遇的对象,双方都具有硬度。
赖有士人的不退缩,硬着头皮往前冲,百折不挠,方呈现人性的前所未有的喷发。理解唐宋的山水诗,田园诗,这个思路是一把钥匙。这诗派起于伤心王子曹植,落魄贵族谢灵运、谢眺,光大于田园诗圣陶渊明。陶渊明确立了背向人事扭曲、深入丘山自然的审美符号。这符号照亮了一千六百多年。
大诗人之大,乃是生命强大的同义语。
趋向权力场又背向形形色色的权贵,诗人们的生存轨迹十分相似。
荣华富贵拽他趋奔,始于童年的个体修炼又叫他转向。不转不行,“违己交病”。转身还意味着:他有转身的空间,这空间乃是艺术与自然的双重领地,人在其中能弹跳,能喷发,即便是以宁静的方式来喷发。王维和白居易发现了“吏隐”,吏隐是背向权力场的变式。隐士们行走官场的身影向别处活跃着。
大诗人在封建皇权之外长大。他们朝着自身也朝着广袤的民间,长成了雄视古今的庞然大物,修炼成千年不坏之躯。与他们的伟大创造相比,几个封建皇帝实在算不了什么。
中国传统精英文化的生成,大抵可作如是观。这生成,艰难而缓慢。能传千年的东西,此二者是前提。
与之相反的是:速成者速朽,或者说,速成的东西近乎本能地朝着速朽,只因这类“作品”的隐秘内核,乃是利润的一次性捞取。俗称捞一把,火一把。
幸好我们拥有几千年的精英文化,可以挤泡沫、镇恶搞、去邪说。
岑参十五岁,居嵩阳,慢慢练就了一颗诗心。
《感旧赋》说:“无负廊之数亩,有嵩阳之一丘。”
岑家坐落地嵩山下一片起伏的丘陵地带。祖上留下了几处别业,长安、洛阳都有。岑参“早岁孤贫”,当指他丧父以后。母亲拖着五个儿子要活下去。衣食简单,别业可能简陋。家里的气氛有抑郁,也有“穷欢乐”。穷人家的孩子本来就穷,其快乐也单纯。岑家人欢乐的时光,也总有淡淡的忧郁相随。
岑参十岁丧父,孤贫的感觉是慢慢来的。从晋州到嵩阳,官宦人家的好光景转为布衣贫穷。岑参家境的落差,类似曹雪芹或鲁迅先生。
小孩儿对家庭变化,有大人们不易察觉的敏感。
岑参童年,背负着沉重的家族记忆,又遭遇父亲的亡故和随之而来的家道中落,他那抑郁的面孔不难想象。迁嵩阳后,他曾几次独自走入野地,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英俊少年入丘深,伊水旁伫立,回望那些拔地而起、高达五六百米的少室诸峰。少年良久沉默。春阳或秋阳照着,风吹着。茫茫野地恰似他的内心纵探……
情绪永远饱满。诗心纯正抽芽。
岑家的几个兄弟也追逐嬉戏,漫山遍野奔跑,跃入伊水、狂水、颖水的清波绿浪。伊水之北有百十户人家的村落,叫做伊阳村,小兄弟们在大哥岑况的带领下进村找乐,惊奇于许多当地人的习俗。兄弟们打猎钓鱼斗鸡,野火烧烤,海吃,牛饮,神吹;踏浪弄渡扎猛子,夏日里玩了朝阳玩夕阳,夜观繁星大如斗。草丛中酣睡到旭日东升……
岑参玩起来很疯的,钓鱼是好手,伊阳村中老少皆知。后来写诗,老提他的鱼竿。河边钓鱼,沟里捉鱼,池中戏鱼……尽情玩耍之时,他才把家族沉重的记忆抛开。
他胆子也大,一个人朝大山深处跑,学山民“喊山”,跟和尚念经,目睹王公大人的车驾,呆望那些穿绫罗绸缎、戴金钗玉饰的贵夫人娇小姐。他还在山洞旁碰到过真正的布衣隐士,隐士拒绝交谈,却爬到树上去唱歌,眺望着绿瓦红墙的王公别墅。
他也住了一回离家不太远的山洞,后半夜才摸回家,面对大哥的斥责却“洋洋有得色”。洞中奇黑,隐隐约约闪烁着幽光,潮湿的地上、岩壁上有蛇蝎爬,可它们不敢靠近他……
岑参爬各种各样的树,犹如他钓各种各样的鱼。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果和怪鱼,充实着家里的零食与晚餐。
而书照读,字照写。他翻烂了好几本手抄诗集。家道中落书尚在。有志少年凿壁偷光。
人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在神灵、风俗、道德、学问以及个体趣味的交叉环绕中,生存虽然艰辛,种种快乐也会前来照面。
千百年来,民间自发的各种乐趣总是好的!玩耍花样更不知几百种,日常活动半径大,生命活蹦乱跳,“跳出”丰富性,“越耍越能耍”,并且,尊重文化。
人,一旦活在了铺天盖地的人造物中间,丧失野趣,丧失自由的、自发的生存感受,不读书只看报,圈养式生存,浅表性生存,“被生存”,因贫乏焦躁而搞笑装怪,并以装怪起哄为常态,那么,个体生命活力喷射的前景会消失,贫乏焦躁之恶性循环不可免。
农耕文明至少延续了五千年,其强于工业文明之处,尚须掂量再掂量。单看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艺术家和普通人对天地万物的毕恭毕敬,古代人类远远胜于现代人类。
人类若狂妄,必定遭报复。
低碳生活方能持久。人也不能受资本和技术的掌控。单纯的物欲已经遮蔽太多,甚至包括这物欲本身。遮蔽旷日持久,包括玩耍在内的很多精神价值都失去参照了,总有许多人酷似流水线上的复制品。
单纯的物欲导致物欲本身的单调乏味。
而警钟尚未敲响。异化随处可见。“生存之逼仄”使生活的丰富性有变成天方夜谭的危险。
少年岑参在嵩阳写诗,题目先呈诗意,《自潘陵尖还少室居止,秋夕凭眺》:
草堂近少室,夜静闻风松。
月出潘陵尖,照见十六峰。
九月山叶赤,溪云淡秋容。
火点伊阳村,烟深嵩角钟。
尚子不可见,蒋生难再逢。
胜惬只自知,佳趣为谁浓……
久与人疏散,转爱丘壑中。
尚子,蒋生,都是东汉有名的隐士。
久与人疏散,说的是什么意思呢?估计在晋州,父亲官居刺史,岑家颇热闹,朱漆大门前车马不稀。
岑参十几岁就隐于嵩阳,隐志渐渐明确。
李白快三十岁了才隐入终南山,岑参早他十几年。王维二十出头隐到山东境内的偏僻小州去,也比岑参晚了六七年。
《春寻河阳闻处士别业》:“风暖日暾暾,黄鹂飞近村。花明潘子县,柳暗陶公门。药畹摇山影,鱼竿带水痕。南桥车马客,何事苦喧喧?”
青年岑参读陶渊明诗,会有许多感慨。
岑参远足到巩县去访一位李处士,写诗云:“桑叶隐村户,芦花映钓船。有时著书暇,尽日窗中眠。”
民间的读书人称处士。
岑参游巩北另有佳句:“秋风万里动,日暮黄云高。”
岑参游缑山西峰,又得好诗:“结庐对中岳,青翠常在门。遂耽水木兴,尽作渔樵言……片雨下南涧,孤峰出东原……野霭晴拂枕,客帆遥入轩。尚平今何在,此意谁与论?伫立云去尽,苍苍月开园。”
古人点评:“静极。”
而我们分析苏轼、王维等人的诗画艺术时已经知道:静是动的静。
差不多同一时期,另一个以边塞诗著称的高适写《淇上别业》:
依依西山下,别业桑林边。
庭鸭喜多雨,邻鸡知暮天。
野人种秋菜,古老开原田。
且向世情远,吾今聊自然。
两个边塞大诗人的田园诗,心声多么相似。
一些名家选本忽视岑参的田园诗,是因为他们囿干某些观念,对诗人早年的内心纵深不能细察。
岑参名作《宿东溪怀王屋李隐者》:
山店不凿井,百家同一泉。
晚来南村黑,雨气和人烟。
霜畦灶寒菜,沙雁噪河田。
隐者不可见,天坛飞鸟边。
岑参约十八岁游王屋山,访李隐士不遇。可见岑参游王屋山不止一次。他是不用下地耕种的,还到处游玩,叩访名士,其自言贫穷,看来只是相对而言。他的物质生活当比陶渊明强。兄弟五个,他排行居中,操心事少。大哥岑况很像—个大哥的样子……
岑参下笔,一心追随着陶潜、王维。他留传下来的四百多首诗,写山水田园的,所占比例最大,早年,中年,晚年,一直在写。
盛唐诗人,山水诗瘾大。这条越走越宽的语言艺术之路,主要由东晋诗人作了铺垫。盛唐士人复杂的生存结构,使山水田园的审美意味得以显现:士人们成群结队奔仕途,又纷纷回首向园田,有些人不得不终身回首,感慨到死。而以前的文学史不谈这个,还强调山水诗的成就不如边塞诗,颇为奇怪。
山水园田之纯朴,乃是人事曲折之倒影,二者共同构筑了盛唐诗歌最大的张力区。很有一些古典文学的教授们看不见这个张力区,其穿越生存的眼光,明显弱于他们做注释一类基础性工作的能力。
本文写岑参,不是简单地把他作为边塞诗人来写。
再看一首《南溪别业》:
结宇依青嶂,开轩对翠畴。
树交花两色,溪合水重流。
竹径春来扫,兰樽夜不收。
逍遥自得意,鼓腹醉中游。
南溪在少室山中。此诗在陈铁民先生《岑参集校注》中列为第二首,可能写得较早。诗人情态,真是优哉游哉。别业风景好,人还吃得饱。
然而陶渊明已经证明了:吃不饱也能写好诗。
衣食足然后知礼仪,这话不错。但要说吃好了就能写华章,显然论据不足,并且容易产生误导。盛唐与北宋,有文化修养的富人密如栉,可是谁比李白杜甫苏轼写得更好呢?杜甫穷了半辈子,然后郑重宣布:“诗穷而后工。”“文章憎命达。”我们诠释诗圣的著名断语,阐述精英艺术生成于艺术家的生存落差:命运的落差,心理的落差。
艺术家受刺激,反而催生佳作。从屈原到鲁迅,两千三百年间的许多文豪,都是可以佐证的。
再举古典文学研究的例子,前辈学者们吃得不够好,却是学养好,学风正,功底扎实,硕果累累,字里行间营养丰富……
岑参早期的山水诗可能写于开元末期,诗人的年龄在二十岁前后。有人把诗中单纯的欣悦同开元盛世挂匕钩,把嵩阳的岑参描绘成阳光少年。这人挂编了,偏离了岑参的生存特征。诗人的伯父羲被唐玄宗满门抄斩,剩下的族人狂逃“黑齿之野”,少年琴掺即使阳光,也是从家族巨大的阴影中挣扎着走出来的阳光。
事实上,阳光之能显现为阳光,乃是由于阴影之铺垫。
王维能以杰出的诗画笔描绘山水,和他少年进入王公豪门、后来近距离感受权贵面目紧密相关。岑参笔下的山水感染人,则得益于他那异乎寻常的内心纵深。
岑参“二十投书阙下”,开始了求功名的艰难历程。这是他的新课程,却是士子们一再重演的老戏。估计他在嵩山下写诗,融入盛唐山水诗的大合唱,已经有了—些小名声。他诗语清新,明白易懂,传播速度比较快。陶潜年轻时“投耒去学仕”,学了十三年,四次扔下农具,学得很憋屈,岑参“一从弃钓竿,十载干明王。”干指干谒,唐代的常用字。他二十岁成丁,不去服兵役,是受惠于刺史父亲留下的门荫。
做官好处多,这是不用说的。
岑参奔官场奔得辛苦,“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处处潜酸辛。”杜甫为自己画肖像,也勾画了学仕的士子们普遍的倒霉相。岑参的父亲又不是贪官,遗产有限,岑氏兄弟欲富贵,都得出去打拼。岑参不仅奔东都洛阳,还奔西京长安。唐玄宗带着他那庞大的“食粮集团”,常到洛阳,曾一住数年之久。皇帝与百官居东都,天下士子就奔洛阳。皇帝“回龙舆”返西京,士子们又掉转马头向长安。这幅求仕长卷中的人物密密麻麻,唐朝二百九十年,这支不断变换着面孔的队伍究竟有多大,无人能做统计。开元末,求仕长卷中的一个单骑挺进的有志青年便是岑参。
京洛八百里官道宽,有志青年打马扬鞭。
长安城里也有岑家的别业,岑参不须打旅馆。
献书,赶考,结交名流,乃是学仕求官的三部曲。
长安的冬季真冷啊,大雪大风,刮得树弯腰人欲倒,岑参在城里转悠,专走皇城附近的贵族高官居住区,百十次伸手,想敲开一扇朱门。开始手要抖的,伸出去好艰难。堂堂七尺男儿,偏要低三下四。写诗的好手变成敲门手,只为那区区五斗米。他是相门之子,曾祖父名叫岑文本,太宗朝建立功勋……岑参辗转朱门,把祖上的荣耀挂在嘴边,然而高官低官、世交父执都给他冷脸,或是扔给他几个硬硬的冷馒头。他心凉了。有一位尚书大人念在他父亲的情分上送他“绨袍”,他就感激不尽,写诗赞美仁慈的尚书。
盛唐的官员脸,不那么好看的。
唐朝立国百年,职业官僚有增无减。政客多起来,冷漠成常态。士子不碰钉子才怪。能拿热脸去贴官吏冷屁股的,多半收获较大,而心理障碍较小。他们争先恐后当孙子,巴望着有朝一日把别的士子变成孙子,高视阔步于长安的街上。
岑参和杜甫一样脸皮薄,手抖,装不来孙子,有时候突然来了一股犟脾气,瞪眼粗嗓子,那模样倒像达官贵人的老子。
《感旧赋》云:“出入两郡,蹉跎十秋。”
开元二十五年(737年),二十二岁的岑参在长安落第,灰溜溜打马回嵩阳,对三月里的明媚春色毫无感觉,向东走到潼关,在潼关城门上留下一首《戏题关门》:
来亦一布衣,去也一布衣。
羞见关城吏,还从旧道归。
岑参脸皮子薄,这首小诗可作证。
相门子羞愧哩。父亲岑植当年是做过两州刺史的……岑参的心理落差,尽现于小诗中。他吟诗挥毫,对熟悉他的关城吏启齿笑笑。这首诗在城门上保留了若干年,成千上万的落第士子背下了。他们典型的情状是:来去皆布衣,相见瓜兮兮。
瓜兮兮是蜀中土语,犹言木愣愣、傻乎乎。
李白形容他在湖北安陆的时光说:“酒隐安陆,蹉跎十载。”
酒隐、吏隐、市隐、山隐……隐士名堂多。学者作家针对这个专题做研究,能写厚书的。
岑参像李白一样否定自己的十年,诗性却如李白疯涨。岑参十年间走了很多地方,似乎总是在路上,背着行囊在风中,夏阳照耀或秋雨扑打,锤炼着他的一颗诗心。郁闷,沮丧,痛苦,都是不可或缺的养料。志向越大,痛苦愈甚。而中国的语言艺术,向来盛开着意外之花。
李白居安陆,好诗如潮。岑参这十年,艺术成就大。
岑参二十三岁成家,新娘子很漂亮,多半是个小家碧玉。岑参能娶亲,表明尚有家底。远游,成家,所费银子不少。岑家这十几年虽然走了下坡路,那架子却还在,岑氏兄弟能读书。岑参在兄弟们当中才气最旺,也许家里的钱更多地花在他身上。
婚后半年多,岑参又上路了,去长安。长安有房子住,但他没有携妻同往。妻子要留在家里伺候她婆婆。
京洛道上有个小城叫盘豆,位于黄河南岸,与北岸的永乐城相对。岑参夜过黄河,写诗想念新婚不久的妻子:
盈盈一水隔,寂寂二更初。
波上思罗袜。鱼边忆素书。
月如眉已画,云似鬓新梳。
春物解人意,桃花笑索居。
素书,指写在绢帛上的书信,因绢长一尺,又称尺素书。
二更之夜,月照黄河。旅舍中的岑参想妻子,睡不着。时在三月,桃花开得正艳。这大好春光,小两口偏要分离,丈夫归期难数。岑参写索居,反衬新婚的许多欢娱。句子含蓄,所谓点到为止。
唐诗描绘男欢女爱是有缺陷的,著名诗人们,无论他老婆或侍妾多漂亮多贤惠,一般不会形诸笔端,给人的感觉是把她给藏起来了,留个姓氏,甚至连姓氏也无。新婚的热情,两情的欣悦,离别后思念的缠绵、疼痛,总是深入不下去。李白写杨玉环很投入,却对自己经历过的几个女人讳莫如深。
礼教遮蔽人性,爱情的长期缺失或隐匿,对人性壮大颇不利。宋词好一点,但浪漫笔触多涉官妓营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针对古代爱情的令人惊讶的普遍缺失,也可写专著研究。应当追问:两千年的封建史,为何爱情长不大?
桃花三月盘豆小城,岑参深夜独卧,不能拥娇妻,只能抱被而眠。船过黄河他已“思罗袜”,躺在床上更是想了又想。
没办法。奔仕途的青年都这样。
不言而喻的是,岑参后来多年漂泊,想老婆想过无数次,却只写了一首诗。激情憋向了奇山异水……
这一年,二十四岁的岑参在长安东奔西忙,仍然功名无望。
次年他游河朔(河北),于冀中平原盘桓数月,复游大梁(开封),一路写诗。也许豁出去了,暂且不问前程。
他写诗告诉异乡人:“吾庐终南下,堪与王孙游。何当肯相寻?泮上—孤舟。”
终南山别业,像他手中的一张名片,犹如嵩山别业是他的另一张名片。“与王孙游”则有些夸张。唐人的自我夸耀乃是干谒的必备功课。当然,前提是要有真才实学。官员懂诗文,蒙是蒙不过去的。民间还有许多处士,高士。百姓也向学知诗。
“客舍梨花繁,深花隐鸣鸠。南邻新酒熟,有女弹箜篌。醉后或狂欢,酒醒满离忧。主人不相识,此地难淹留……”
岑参亦狂放。诗中提到的醉后狂欢,具体内容是什么,他没写。只身在外的唐朝男人,萍水相逢烟花女,欢娱后天各一方。这类情绪,中唐杜牧有出色的表达。
河北定州有岑参的—个叔父,开封城里却举目无亲。开封离嵩阳不算遥远,游尽盘缠他就回家。
《登古邺城》:“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两三家。庭树不知何处去,春来还发旧时花。”
邺城是曹魏故都,又曾是汉代梁王刘武的封地,昔日金碧辉煌,眼下暮鸦乱飞。怀古之幽情,历来纠缠诗人。中原大地,处处古迹。
诗人过邯郸,又出现了女孩儿的身影:
客舍门临漳水边,垂杨下系钓鱼船。
邯郸女儿夜沽酒,对客挑灯夸数钱。
酩酊醉时月正午,一曲狂歌垆上眠。
岑参酒量大,狂性不小。邯郸女儿陪他喝,还挑灯数钱。诗,酒,色,共属一体,乃是古代诗人的常态。
怀古尚未休,别意又饱满。诗人被无穷诗意拨得团团转。远游真好。求仕不过是远游的初衷。游着游着,人变了,生存之种种意绪填满了男儿躯,激发潜在能量,拢集着不可名状之物。新鲜,新奇,于是发为新声。
春去春又来,诗人在车上,马上,船上。
妙不可言的是走在路上,爬在山上,漂流于河上……行走的速度与感受的细腻度、开阔度正相吻合。奇妙之物接踵而来,但艺术家决不寻求刺激。这个分寸感严格标示出艺术与伪艺术的分水岭。奇妙之物的照面方式与意志无关。如果有关,意志去染指感受的原初性,奇妙者将收缩,甚或自动隐匿。
岑参回家了。
一别两年多,夫妻重聚。桃花不复笑索居,老婆她就像新娘子,陌生而又熟悉地朝他微笑着,白天殷勤伺候,夜里讲好多好多事情,他听得似懂非懂。
嵩山下狂水旁,年轻的夫妻,终于影成双。
家里是个港湾。
岑参二十七岁再一次踏上了京洛官道,这次带了妻子,也许还有孩子。他母亲的情况不得而知。
唐诗宋词对母爱的表达也有限。而我们知道,大文人早年丧父者多,他们的内心倒是多有母性的仁慈。
总之,古代精英文化对人性的表达是不够充分的。这种表达不充分的负面效应倒是发挥得很充分,留下历史的诸多遗憾。
岑参在长安认识了王昌龄,二人年纪悬殊而气味相投。王昌龄才名高,仕途不畅,先贬岭南,回京没过多久,复谪江宁丞。朝政为李林甫所把持,这个超级政治打手仿佛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攻太子李亨,毁进言之路,黜饱学之士。李林甫没文化,谁有文化他就打击谁,他手下的酷吏如温吉,李希奭,杀人只嫌刀慢,办案跑死良驹。开元末天宝初,酷吏追杀李岜,杖杀李适之,逼走名相张九龄。杜甫千辛万苦考进士,也是栽在李林甫的手上……
眼下的王昌龄四十多岁了,进长安城,有时住岑参的家,谈起当年走边塞,壮烈犹激烈。长安士大夫,谁不知遭他的七绝《出塞》呢?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征战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岑参受王昌龄边塞诗的震动很大。
他大声朗诵王昌龄的另一首名篇《从军行》: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然而大丈夫的慷慨激昂,眼下已大半化为遭贬谪的沮丧。岑参年轻,吟诵昌龄诗而向往着茫茫大漠,军旗号角,一副热血青年的模样。昌龄默然。
王昌龄动身赴贬所,岑参写诗安慰他,《送王大昌龄赴江宁》;
对酒寂不语,怅然悲送君。
明时未得用,白首徒攻文。
泽国从一官,沧流几千里。
君行到京口,正是桃花时。
舟中饶孤兴,湖上多新诗。
潜虬且深蟠,黄鹊举未晚。
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
开元二十八九年,岑参留在长安继续“干谒”,偶尔骑马走洛阳碰碰运气。献书,敲门,献出去的文赋泥牛入海,敲开的朱门复又关上。世风已变,饱读诗书的士子几乎成了丧家犬。士大夫主政的辉煌已是昔日美谈。李林甫及其党羽最讨厌读书人了,读圣贤书有啥用呢?倒不如研究厚黑学、权谋术,钻营拍马,结党营私,纵容打手。打击朝野一大片,只需维护老皇帝唐玄宗的尊严,还有那位千娇百媚的杨贵妃。有一年李林甫将全国的考生黜落,宣称“野无遗贤”。皇帝很高兴,认为人才都进了朝廷。杜甫就是被黜落的考生之一。
浪荡赌徒杨钊正蹿上高位,后来变成权相杨国忠。内宫则有大太监高力士,与宰相争权。
李林甫、杨国忠二位著名奸相,以某些“实际”干才赢得唐玄宗的信任。玄宗晚年也不是昏了头,他不昏头他就不是皇帝。皇权的惯性思维、运行模式掌控他。他把自己置于权力金字塔的顶端,这“顶端”却反制他,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灭掉他。这叫“反噬自身”。
此间的唐玄宗认为天下富足,国库里的银子更是花不完,“人才库”已经人满为患。凡是好听的话他都听得进去,顺耳,舒服,一如杨妃吹来的枕头风。于是,宫里宫外好听话层出不穷,无奇不有,以循序渐进的方式垄断了他的耳朵,重塑了他的听觉。听忠言逆耳了,他就打瞌睡。
御史台的谏官已被李林甫清理干净,那些嘴硬的,想以太宗朝的名相魏徵为榜样的,李林甫就让他们永远闭嘴。
开元末期,天宝初期,朝廷酷吏弄死了很多人。温吉的恶名一如汉武帝朝的张汤。
而像苏东坡这种老是严厉批评皇帝的人,如果在这年月做官,不知死了多少回。
天宝元年的一天下午,岑参徘徊宫墙外,看见一个面容清瘦的冠带男人出富门,走上御街,目光沉静。岑参听人讲,此人就是诗画乐三绝的王维。宫中正排练《霓裳羽衣曲》,壬维受命参与谱曲,指挥排练,画佳人群舞、独舞的舞美图,几乎每日和国色天香的杨贵妃在一起。然而王维出宫毫无矜色,英俊的面孔浮着一层淡淡的沉思与忧郁。
(后文见下条)
摘自刘小川《品中国文人》
编辑、发布:代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