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藏地嘉绒 上》(3)
第三章《藏地嘉绒 上》(3)
第二节 “若木尼”节
1.雪线家园
地里的庄稼下完种后,恰好到了上山挖虫草的时节。
天刚亮,隆斯库和琼日寨子的二十来个药夫子(挖药人),已经集中到了隆斯库寨子甲业常古家,甲业常古检查和清理了一下他们所带的包裹,队伍就往后山出发了。
寨子很快就甩在了身后,往日总也无法摆脱的,像毒蛇的眼睛盯着他们不放,琼日官寨高耸的碉楼,终于被高大的松树和桦树林遮蔽。透过树隙的蓝天晴朗无云,太阳还没有照射到阴幽的山谷,早起的鸟儿扑打着翅膀,灵巧地穿梭翻飞在枝头间,当它们惊奇地发现这群赶路人时,马上用婉转的歌喉相互传达着这个难得的信息。夹杂着树木腐朽的香味,哗哗的水流声从不远处传来,空气清新而湿润。
甲业常古的女儿斯满香,在队伍中间兴奋得像枝头的小鸟,一会儿摸摸这棵树枝,一会儿嗅嗅那个叶片,一会儿学起了鸟儿的叫声,一会儿又自个儿哼起了山歌。不像这支整齐有序的行进队伍,她的位次也是不确定的,一忽儿冲在队伍的最前头,一忽儿又任意地穿梭往来在队伍的间隙里,有时候又远远地掉在了队伍的后面。整个队伍的队员们自顾自地走着,连她向来严厉的阿爸也不声张,只是她掉在队伍后面久了的时候,才回头望望。
走出寨子,远离了官寨高耸碉楼的视野,这伙人倒像得到了解脱,都变成了人样,一个个走得分外地畅快。
山路过林穿涧,宽阔之地可十余人并排而行,通畅无阻;狭窄路段则一人也得小心翼翼,仿山猴跳跃猱行,攀附树根岩角,一不小心就会坠落涧谷粉身碎骨。
斯满香是跟她阿爸和药夫子们第一次上山,从未经见如此险峻的山路,背负的包裹早由身材高大,长相英俊,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情投意合的多吉扎西抢去。无论多么危险的路段,跨不上去的地方拉她,狭窄湿滑的地方扶她,陡而长的路段就推她,绝壁悬空的地方就挡着她,多吉扎西用手、用肩、用身体,用多情的眼神鼓励,用滚烫的心呵护,用血肉躯体让她化险为夷。即使有了危险,受难的也是多吉扎西,但斯满香还是累得大汗淋漓,呼吸急促,花容失色,好似离了多吉扎西便寸步难行,完全没有了刚出发时那股奔放的劲头。
甲业常古头也不回,依然在前面探路前行,不快不慢地掌握着行路的节奏,偶尔回头检视一下他的队伍,叮嘱他们几句。他的步伐轻快矫健,满面绽放着难掩的笑容,就连额头的几道皱纹也改变了纠结的状态,上下舒展开来。队友们在他身后嘀咕,说他们的领头人是怎么了,真是难得一见地快活,他们也受到了感染,背上的包裹轻了,双脚更有劲了,都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从参天的森林,经低矮的灌木丛,到望不到头的草地,累了站着休息会儿,渴了喝口山泉水,饿了啃块豌豆馍馍,然后又继续前行。道路虽然没有了涧谷的艰险,但他们的腿脚已不大听使唤,每一步都要使出很大劲才能迈动。
远远地看见不远处有黑色的一块,甲业常古知道那不是帐篷就是牦牛,牧场不远了。看似不远,但翻过无数道山梁,那个黑点才清晰成了牛毛帐篷,且数量多起来,散布在一块平坦而又巨大的草地上,远处,一群群牦牛和马儿在悠闲地吃草,悠扬的牧歌从遥远的雪山脚下传来。
帐篷边被牛马践踏成了坑洼腥臭的泥地。一条黝黑如墨的藏獒,体形如牦牛犊大小,拖着拇指粗的铁链,发出闷雷般的吼声,风驰电掣般直向他们扑来。虽然固定铁链的木桩暂时将这只凶悍的藏獒拽了回去,但它仍一次次疯狂地向他们扑腾撕咬。
木桩岌岌可危,斯满香吓得捂着脸躲到多吉扎西身后。
甲业常古扯起嗓门用牧场话喊道:“向巴在家吗?我是隆斯库甲业常古。”
帐篷门掀开了,一个穿着整张牛皮袍,身材高大,盘着辫子,年龄跟甲业常古相当的人走了出来,他边向老熟人们打招呼,边控制住藏獒要他们进帐篷。帐篷正中是用三个石块撑起,里面翻滚着藏茶清香的大黑锅,紧靠后面是用石块砌成的一方平台,上面放着奶渣口袋,装酥油的小木箱,以及卓玛、盐巴等,最后方挂着一张佛像,两边是用蕨苔枝叶铺底,白天用来坐,晚上脱下身上的皮袍就可以睡觉的平台。就那么两眼,帐篷里便一览无余,但他们的双眼已被烟熏得眼泪直流,都降低了高度,一屁股盘腿坐在了蕨苔枝叶上。帐篷里一下子拥挤不堪,向巴和他的妻子都被逼到了帐篷中央,他俩先在每个人的茶碗里放了一坨酥油,然后用木勺添上糌粑,将糌粑压紧后,倒进了滚烫的清茶。
看着向巴如此款待他们,甲业常古非常歉疚:“我们药夫子们年年来打搅你们,给你们增添了许多的麻烦,同为甲尔布的娃子,你们卓巴(牧民)的日子比我们更难,天天在风雪里与牛马相依为命,繁育的牛犊是甲尔布的,打出的酥油是甲尔布的,你们自己喝奶茶、吃奶渣,舍不得吃一丁点酥油和糌粑,却要拿出来让我们吃。”向巴连忙摆着手说:“你可千万不要这样说,我们吃的豌豆、酸菜、藏茶不都是你们送来的吗?特别是藏茶,对我们牛场娃来说再珍贵不过了,这可是他们甲尔布和上层的人才享用的,你们好不容易走马帮用生命换回那么一点,也是全部给我们送来了,我们做这些也是应该的。特别是德嘎姆卡布绒阿哥,他每次走马帮,都要悄悄地给我们带回几条藏茶,我们住在高寒的地方,吃的是燥热的食物,藏茶既是最好的饮品,也是我们牧民最好的药物。”向巴充满感激地说。
斯满香是第一次吃上这么美味的食物,以前从未吃过酥油,从未吃过糌粑,今天它们全在自己手捧着的碗里,她已急不可待了。主人家没有给他们筷子或勺子,这可怎么吃呢?她偷偷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多吉扎西,他正喝着泡在酥油和糌粑面上,已吸收了酥油和糌粑芳香的清茶。就像他第一次紧紧拥抱着斯满香,融化在人间的大爱里,这个饱受苦难的孩子,又一次沉浸在了酥油和糌粑给他的爱里。
斯满香学着多吉扎西,喝完清茶,再舔完清茶泡湿的糌粑,等舔到干的地方,再倒再喝再舔,如此反复,最后把碗也舔得光亮如洗。肚子里满是糌粑、酥油和清茶的香味,她惊奇地发现她平生第一次打了饱嗝,饱嗝里满是糌粑和酥油的芳香,这是她长这么大吃得最好、最饱的一次。
她享受着从未有过的,肚子胀得难受,但心里却分外美满的感觉,她阿爸和向巴叔叔边舔卡底(如前所述的一种糌粑食用方式),边相互做着一年来寨子里和牧场上的“色木卓”,因为糌粑和酥油,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谈话间,倾盆大雨如利箭般从帐篷顶的窗口直射在火塘边的灶灰上,击打起一股股烟雾来,向巴急忙放下帐篷天窗的遮帘,屋里马上暗了下来。帐篷外,呼啸的风组织着雨水,一阵紧似一阵地扑向帐篷。
向巴蹒跚学步的孙儿赤着双脚,好奇地在客人面前趔趄耍玩,斯满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就像钉在了那双脚上,生怕什么硬物刺伤了那双稚嫩的脚,孩子每迈动一步,她的心就像被针刺了一下。
雨在下午停了,草地湿漉漉的,一团团白云悬挂在远处的山腰上。
斯满香和多吉扎西在草地上只走了一会儿,半截裤脚和草鞋就全湿了,偶尔一阵微风,全身便瑟缩发抖。牦牛和马匹在牧人的吆喝驱赶下,像一股股洪流,从不同的方向涌到帐篷这边来。牧人们敏捷地将一只只毛茸茸、憨态可掬的牛犊从母牦牛身边牵走,拴到另一边圈舍里,每个帐篷边都忙碌起来。
牧场的夜,伴着帐篷外牦牛的咻咻声,倏忽间就来了。药夫子们像往年一样,两三人一处地分散借住在了牧民家里,甲业常古和女儿就住在向巴家。
头枕大地,从帐篷的天窗仰望苍穹,蓝水晶的天幕上,密密匝匝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斯满香伸展开走了一天山路,脚底火辣辣发痛,伴着疼痛,脚掌心还有节奏地一下一下跳动的双脚。疲惫不堪的身子一下子舒展开来,只一会儿她便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只觉整个身心飞旋起来,融入到了星光闪闪的天宇中。
皮袍浓酽的酥油味差点让斯满香憋过气去,昨夜刚睡下时就领教了这个味道,她实在无法忍受,全部让阿爸盖了,可阿爸,她往边上看看,她阿爸早已不在身旁了。掀开皮袍,背部被蕨苔枝条勒得发疼,向巴的妻子在烧火做饭,小男孩用两只铜铃般的眼睛打量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就像昨夜满天闪闪的星斗。
这个季节牦牛的奶水多,卓巴们挤得多,余下一些留给牛犊吃。药夫子们帮着把牦牛赶出牛栏,牛群拥出牛栏,往草地深处漫去。
吃过早饭,牧民们开始从早上挤下的牛奶里提炼酥油,打奶桶的木杆上下不停地搅动着,药夫子们也往草山而去。走到草地边的斜坡上,他们一字排开,开始寻找起虫草来。
斯满香学着他们的样子,一会儿半蹲着身子,一会儿斜躺在草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仔细地在草丛中搜寻。陆陆续续地,一根根虫草便从草丛里挖出。斯满香还不知道虫草长什么样子呢,多吉扎西要她平伸手掌,将一根虫草放到她手心里。虫草刚接触到斯满香的手掌,她突然“阿妈妈”大叫一声,一下把虫草抛在地上,捂着脸躲到多吉扎西的背后。所有的药夫子,包括她阿爸都哈哈大笑起来。
斯满香分明感觉到虫草毛茸茸的触须还在她手掌蠕动,她一下子把双手从脸上拿下来,惊慌失措地两手掌相互拍打着,想把虫草抛掉,等她抬起手掌仔细看看虫草确实不在手上的时候,她才放心了。围拢到她身边的药夫子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斯满香一脸的无辜,虫草分明就是一条小指粗细的虫子嘛,她心有余悸地仔细端详着多吉扎西手掌里的那根虫草。
嫩黄的身体,灰黑的尾巴,头部有突出的嘴和鼓起的双眼,胸部至尾部分布着十余对针眼大小的足,背部是一道道跟足齐平的纹路。用手触摸它的胸部和腹部,完全是肉体鼓胀的感觉。
这不活脱脱就是一条虫吗?
多吉扎西说,虫草冬天是虫,钻到了地里,夏天变成了草,就长出了地面,是虫和草的结合物。它分布在藏区的高寒地区,只有在一定的高度才生长。因此,只有藏区独有。
不是吧?身体是虫,尾巴是草。斯满香百思不得其解,作为动物的虫怎能与作为植物的草结合为一体,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从农区到牧场,从河谷到草原,斯满香除了目睹了高度给大自然带来的神奇变化外,也感受到了她居住的家园,以前她所不知道的,如虫草般神奇的惊喜。她的眼界已不再局限于她家石砌的矮房,房前屋后那几块贫瘠的土地。她看到了参天的森林,森林里可爱的松鼠;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憨态可掬的牛犊;直插云天的雪峰,雪峰上盘旋鸣叫的雄鹰。她同时还感受到,与她相爱的人形影不离地在一起,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草地再往上,草和土都没有了,完全是碎石和山崖。一道铅灰色的山脊,刀劈斧削般与蓝天相接。山那边肯定还有更多未知的神奇,多吉扎西陪着斯满香,踏着一块块青石,顽强地走到了山脊的崖口。偾张的血管和滚烫的汗水,突遇寒流,他俩打了几个寒战,赶忙裹紧身上的衣服。劲风呼啸,使他俩无法站立,也无法听清对方的话语,他俩相互依偎着坐在一块巨石上。极目四望,摩肩接踵的全是一座座的群山,有几座山峰如鹤立鸡群,积着千年不化的皑皑白雪。面前,是呈放射状分布的一条条沟谷,一条条沟谷的阴面和阳面,一块块阴面和阳面的一片片草地上,坐落着一个个牧民的放牧点。
随着季节的更替,他们在每一条沟谷、每一块草地间,逐草而居、逐水而牧,当风雪从山顶一天天向下压迫时,他们才慢慢退居到沟谷的底部。
经幡在疾风中“啵啵”作响。雪山草原之上,蓝天白云之下,就这样与心爱的人在一起,斯满香感到无比的幸福,她看到群峰之中总有两座山峰日夜守护在一起,她想,她和多吉扎西死后也能化作两座山峰日夜守护,那该多好!
恋恋不舍地最后回望身后的沟谷,他俩由来路返回。山腰上,一群雪白的岩羊,头顶弯月状的角,循着悬崖峭壁间一块块突出的岩石,泰然穿行而过。山脚下,同伴们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药夫子平时租种甲尔布的土地,到挖药季节上山挖药。他们都是甲尔布指定的全寨子最擅长挖药的人户,代代成为甲尔布的药夫子。按药材成熟的季节先后,他们挖了虫草,接着挖贝母,割五加皮,挖羌活、独活、大黄等,每一种药物除了上交规定的份额,余下的就可以卖给甲尔布,换回粮食、藏茶、盐巴等生活必需品。但无论他们如何努力,交了数量巨大的份额后,所剩就无几了,有些还欠账,年年还,年年还不清。就拿挖虫草来说,每户一季要上交一万根,挖虫草的最佳时间只有一个月左右,而最会挖的一天也只能挖三百根左右,勉强能把份额完成,所剩无几。何况,两千根虫草才能换一斗青稞,二百根虫草才能换一块藏茶,一百根虫草才能换一斤盐巴。
几天下来,斯满香发觉挖虫草看似是挖所有药材中最不费力的。像割五加皮,两只手掌全刺烂,背回家里一大捆,用水泡过褪下后,就只剩一把了;挖羌活、独活、大黄,拿着皮条,开山锄头,一天下来背负百余斤回家,回家后要整理成均匀的一捆捆,然后放在火炕上烘干。特别是大黄,一株就有簸箕大小,几株就上了百来斤,由于它呈块状,还要用斧头砍成片状,才好烘干。而挖虫草,只需要拿一把小锄头,几百根也没有一斤,回家后只需把泥土刷净晒干就成。
看似最不费力,但挖起来却最费力。五加皮、羌活、独活和大黄遍山都是,极易发现,不需要寻找。而虫草,它的尾巴露出地面只有一寸左右,又分布在比它还高的草丛里。更迷惑人眼的是,它尾巴的颜色随草的颜色和泥土的颜色变化。在草丛里,它的尾巴呈草丛的黄色;而在泥土里,它的尾巴也呈泥土的灰黑色,有了随颜色变化的尾巴,就极难找寻到它了。
傍晚,甲业常古父女和向巴一家刚坐下吃饭,帐篷外藏獒低沉的吼声,数量众多的猎狗的嘶叫声和制止猎狗的吆喝声混杂一起,整个牧场顿时喧闹起来,所有人都走出帐篷,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草地上站了四五个人,每人背负着长长的猎枪,手里牵着两只东嗅西扑,健壮利索的猎狗。他们里面穿着羊毛织成的毪衫,外面有的穿着牛毛织成的滚身子,有的穿着山雷皮缝制的皮褂子,裤脚处扎着齐到膝盖处的羊毛绑腿,头上盘着长长的辫子,看上去十分威武和精神。
特别显眼的是,有两个壮汉背负着两只脖颈处还渗着血水,如牛犊一般大小的獐子。
领头的正是打山子(猎人)甲尔足阿崩。
甲尔足阿崩高声对向巴和甲业常古说:“哎呀,我的两位哥哥啊,昨晚的卦象很吉祥,今天大清早我就邀约伙伴们上山了,我们的撵山狗在山里转了大半天,连兔子的尾巴都没找到。我还说一定是甲业常古阿哥上山的时候使了法,把山上的动物都隐藏了起来;我还说你挖你的药材,我打我的野物,什么时候得罪到了你呢?不承想,下午时分终于撵到了两只獐子,可是那么大的林子,这两只獐子不往左跑,不往右跑,也不往下跑,偏要向上跑。向上的路也很多啊,它不往左跑,不往右跑,偏偏就往这条沟跑上来了。我说今天真是奇怪了,结果是向巴大哥把它俩召唤上来了,害得我们从山沟底跑到了牧场上来,哎哟,今天可差点把我们几个累死了。”
甲尔足阿崩的一席话说得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哎呀,清早起来我们家火塘里的牛粪就噼啪响,我还对甲业常古阿哥说,今天定有贵人来,我们牧场上已经有好几年没来格萨尔仲肯(仲肯,说唱艺人)了,如果他们来了该多好。刚才我一听到‘鲁阿拉拉姆阿拉热,鲁塔拉拉姆塔拉热’的格萨尔仲,把我高兴得眼泪直流,可仔细往下听,唱词里说的是什么狗啊、獐子啊,连我和甲业常古阿哥也在唱词里。我长这么大,听了那么多的格萨尔仲,可从来没有听说有我和甲业常古阿哥的唱词,细细寻思不对啊,抬头往说唱人的脸上一看,哎哟,这哪是格萨尔仲肯啊,这不就是我们巴拉斯底最有名的打山子甲尔足阿崩吗?”
向巴的话刚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有的人笑得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站不起来。
说笑完,甲尔足阿崩和他的伙伴都被向巴请进了帐篷,药夫子和牧民们意犹未尽,都跟着进了帐篷,听他们说话。
大家没有料到的是,甲尔足阿崩执意要把他们打着的两只獐子在牧场上煮了,大家一起“打牙祭”。
大黑锅底火光熊熊,甲尔足阿崩的几个伙伴两下就把獐子皮剥了,把内脏取出,将四个腿和肋骨上的肉剁成了小块,把血水洗净后煮到锅里。一口锅装不下,附近的牧民又拿了三口锅。
四口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帐篷里,充溢着獐子肉特有的香味。大家的眼睛,都盯在锅里,盯在油汤里抖动的肉上。
附近的牧民抱来了柴火,拿来了盐巴。
这个时节的肉特别嫩,不到两个时辰,热腾腾,香气四溢的獐子肉就煮熟了。牧场上所有的人,牧民,药夫子,打山子的手里都拿了一大坨肉。
一块一块地撕下来,蘸少许盐巴,放进嘴里,嘴里便满是獐子的肉和獐子的油。
“甲业常古阿哥,今年的虫草生得怎样,能完成甲尔布的任务吗?”甲尔足阿崩边吃边关切地问。
“还算可以吧,今年我们的药荡子都生得很好,我们十来个人除几个人的任务没有完成外,大都凑上数了,现在还有几天时间,我们一起帮着应该都能完成。”
“我听说你今年把斯满香也带上山了,挖药弄草是最辛苦的事情,她一个姑娘家能吃得下这个苦吗?”甲尔足阿崩继续说。
“阿扣(叔叔),我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吃了你的獐子肉,明天我能挖到更多的虫草呢!”一个清脆顽皮的声音,从帐篷的角落里传来。
“哎,都是那个万恶的益西拉买,如果不是他的逼迫,甲业常古阿哥怎会把心爱的女儿带上山来受苦,他也是无奈啊!”向巴长长地叹了口气,痛心地说。
“不要说他了,说起他,我们的肉汤都没有了味道。每次打猎瞄准猎物脖子的时候,我都像是瞄准了益西拉买的脖子,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的猎枪杀了他,为全巴拉斯底的同胞报仇雪恨!”甲尔足阿崩咬牙切齿地说。
“他敢动我的斯满香,我就跟他拼命!”坐在斯满香身边的多吉扎西,紧紧握着斯满香的手激动地说。
斯满香听了大家的话,情不自禁地痛哭起来。如果没有家人的关爱,没有多吉扎西的守护,没有大家对她的关心,她可能早已落入益西拉买的魔掌。
她怕到官寨,害怕看到益西拉买的狗腿子,更害怕看到面目狰狞的益西拉买。她每次进官寨,益西拉买都像嗅到了她的气息,手里拿着一些香粉盒子和各式项链,两眼死死地盯着她不放,嘴里一边淌着涎水,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不堪入耳的话。如果不是多吉扎西在官寨里干活,每次进去都由他陪着,不知色胆包天的益西拉买会对她动什么手脚。
每次从官寨回来的晚上,斯满香都要做噩梦,都要从噩梦中惊醒。离开官寨,跟阿爸上山的这段时间,是她最开心、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
“甲尔足阿崩啊,我们吃了你们的獐子肉,回去后白利拉姆会像我们吃獐子肉一样,把你们煮来吃了。”向巴笑着对甲尔足阿崩说。
“我们才不怕她呢,她长的是人嘴巴,我们长的也是人嘴巴,为啥她可以吃,我们就不可以吃。大家取来吃,有什么不可以吃的,大不了把肚皮撑破了,大家说是不是?”
所有人都解恨似的笑了,又拿起肉块,像是在吃白利拉姆的肉,都攒足了劲撕咬起来。
“这段时间德嘎姆卡布绒大哥在官寨吗?他还好不?”向巴问道。
“听说播种完后,白利拉姆又派他驮运了大批上等的青稞和麦子,精选了一些琼日的银器、俄鲁的铜器和二坡的陶器,装了几十驮子,去孝敬克罗斯甲尔布去了。”甲尔足阿崩刚说完,向巴鼻孔里哼了一声说:“这个荡妇,她是坐在甲尔布位子上不想下来了,大少爷已成婚,她是害怕克罗斯甲尔布逼她把甲尔布位子让出来,所以才去讨好人家去了。”
他接着说:“真是苦了德嘎姆卡布绒大哥了,自他十余岁开始,就长期在外给绒布甲尔布卖命,如果没有他,巴拉斯底甲尔布、土舍和头人们吃的茶叶、盐巴从哪里来?他们身上的绸缎从哪里来?他们的夫人和小姐们的香料、脂粉又从哪里来?到了白利拉姆手里,他更没有一天的安息,这么多年,我们弟兄们难得坐在一起说说话。如果他今天与我们在一起,该有多好!”
“德嘎姆卡布绒大哥长期在外奔忙,虽然他自己非常辛苦,但他一刻也没有忘记我们,总是时时地挂念着我们巴拉斯底所有百姓的困苦,尽其所能地帮助我们摆脱苦难,面对生活。”甲业常古说。
“是啊,在我们被白利拉姆和她哥哥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在我们被白利拉姆和她哥哥逼得几将窒息的时候,在我们绝望中真想离开世代生活的巴拉斯底的时候,都是德嘎姆卡布绒大哥,是他给我们指明了方向,给我们了帮助和勇气,给我们带来了生活的希望。听德嘎姆卡布绒大哥的话,跟德嘎姆卡布绒大哥走,绝对没有错,总有那么一天,他会带我们闯荡出一片新天地!”甲尔足阿崩动情地说。
说到德嘎姆卡布绒,众人都像有了主心骨,不再惧怕苦难的生活,不再惧怕白利拉姆和益西拉买了,气氛一下子从沉闷中快活起来。
“河西岸的草儿青又青,你的羊儿可想过河来?河东岸的草儿鲜又嫩,我的牛马可否过河去?清清的流水流不停啊,一块儿饮牲口可好吗?”多吉扎西刚唱完,斯满香接着唱道:
“河西岸的草儿青又青,羊群吃了就会肥又壮!河东岸的草儿鲜又嫩,牛马吃了定会强又壮!清清的河水流不断啊,牛羊喝了必定更兴旺!”
“两袋糌粑合着吃好吗?两锅茶水合着烧好吗?金镯银戒可以交换吗?腰带靴带可以交换吗?”
“一个人吃糌粑没味道,两个人一起吃甜又香;自个儿喝茶似清水,两个人共饮赛琼浆;金镯银戒可交换啊,腰带靴带可难掩藏!”
多吉扎西和斯满香唱起《茶和盐的故事》里大家耳熟能详的歌谣,把帐篷里欢乐的气氛一下子激荡起来。
“当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觉得坝子寨子是空的,当看到你苗条的身影时,才知道坝子寨子并不空,而是充满了幸福和欢笑。”向巴接着他俩唱起来。
“当我一个人赶路的时候,总觉得羊群走得慢吞吞,当我看到你魁梧的身躯时,才知道羊群走得并不慢,它们也着急于吃青草。”向巴的爱人也不示弱,把唱词接了下来。
听完对歌,众人都要甲尔足阿崩讲故事,甲尔足阿崩也不推辞,就讲起了藏王松赞干布派使臣噶尔·禄东赞到加劳唐甲尔布国都长安求婚的故事。
大臣噶尔·禄东赞到长安的时候,已有加革法王、格萨尔武王、大食富王和白达霍尔王的求婚使团也来求娶文成公主。各处婚使都要把文成公主迎回做自己国王的王妃,这使唐甲尔布非常为难。为了公平合理,唐甲尔布决定让婚使们比赛智慧,出题考查众婚使,谁答对了,并且答得最好,便可把公主迎回去。
甲尔足阿崩笑着说,其实我们的聪明才智不比那些婚使差,我们也来猜一猜,大家注意了,第一场比赛:唐甲尔布给使臣们一颗九曲翠玉,一根丝线,让他们把柔软的丝线穿过翠玉的九曲孔眼。大家说怎么穿?有的说用银丝穿,有的说用嘴吹。
其他使臣抢先接去,想尽千方百计,可是怎么也穿不过去。这时,禄东赞捉了一只蚂蚁,将丝线的一头系在蚂蚁腰上,放进一孔眼里,在另一孔眼边抹上蜂蜜,蚂蚁闻到蜂蜜的香味,便带着丝线,向着孔道曲曲弯弯向前爬去。
大家齐声说:“是啊,这是个好办法!”
爬了一阵蚂蚁忽然不动了。
大家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那只蚂蚁,弄出什么差错来。
原来蚂蚁太累了,在半道休息呢。
禄东赞一点也不着急,顺着孔眼往里慢慢吹气。这时,蚂蚁也歇过来了,便借助吹气的力量,带着丝线从孔眼中爬了出来。
由于拉着丝线爬弯弯曲曲的孔眼特别费劲,所以蚂蚁的腰部都给勒得细细的了。
不是吗?大家齐声说:“是啊!”禄东赞赢得了第一场比赛。
第二场比赛,唐甲尔布叫人牵了一百匹母马和一百匹马驹来,让婚使们分辨出哪匹马驹是哪匹母马所生。
这道题目肯定难不倒向巴阿哥和卓巴们。说是难不倒,结果他们把头都想大了,也没有弄出一个答案来,其他人更是无法。
各位婚使轮流辨认,有的按毛色分,有的照老幼配,有的以高矮比。但是,都弄错了。最后,轮到禄东赞了,他把母马和马驹分开关着,一天之中,只给马驹料吃,不给它们水喝。第二天,把马驹放到母马群中。马驹都急急忙忙地去找自己的妈妈吃奶了。于是,禄东赞又赢了第二场比赛。
第三场比赛是认鸡。有一百只母鸡和几百只小鸡,请婚使们指出哪些小鸡是哪只母鸡孵的。
这道题目又把其他婚使难住了,谁也指认不清。禄东赞把鸡群赶到场地上,撒了很多酒糟,母鸡一见吃食,就“咯咯”地呼唤小鸡来吃,这时大多数小鸡都跑到自己妈妈的颈下啄食去了。但是还有一些顽皮的小鸡,不听母鸡呼唤,各自东奔西跑地去抢食。于是禄东赞一边学着鹞鹰的叫声,一边挥舞两衣袖如展翅状,小鸡们以为鹞鹰来捉它们,都急忙钻到自己妈妈的翅膀下藏了起来。霎时,场地上一片寂静,只见老母鸡护卫着各自的小鸡,警戒地向四周巡视着,准备抵抗侵袭者,构成了一幅十分奇妙的景象。唐甲尔布和各地婚使见了,都很佩服禄东赞的智慧。
第四场比赛是分辨松树的根梢。一百根首尾粗细一致的松木又难住了其他婚使,禄东赞让人把松木抛入池水中,根部重立即下沉,末梢较轻,所以上浮,根梢又辨清了。
后来,又经过了宰羊鞣皮、饮酒百坛、赴宴回店等比试,也都被禄东赞以超人的智谋获得了胜利。最后,在汉族老大娘的帮助下,又从三百个穿着打扮一样的宫女中指认出了文成公主,终于完成了迎亲使命,成为了历史上藏汉联姻的佳话。
猜来猜去,大家连一道题目都没有猜出,当甲尔足阿崩道出每一题目的答案时,大家才恍然大悟,拍手叫绝,完全被禄东赞的机智多谋折服得五体投地。甲尔足阿崩打趣地说:“如果你们猜出了,那不是文成公主就嫁到我们巴拉斯底的牧场来了。”
大家听得还不过瘾,甲尔足阿崩又绘声绘色地讲起了《阿吾嘎拉》(嘉绒语,说谎的兔子)的故事。听完《甲尔布学狗叫》,大家拍手称快,好像那个学狗叫的甲尔布就是白利拉姆和益西拉买,觉得阿吾嘎拉为他们扬眉吐气了。
《牦公牛挤奶》的故事让向巴和卓巴们开了眼界,都说这个办法好啊,白利拉姆不是也让我们连牦公牛也要上缴牛奶税吗?下次她的狗腿子再来收牛奶税,我们就说如果她哥哥益西拉买生了孩子,我们才交牦公牛的牛奶税。说得大家前仰后合,哈哈大笑起来。
《帮助穷寡妇》的故事让大家明白了一个道理,穷苦百姓只有团结起来,才能集聚力量,才能让骑在他们头上的白利拉姆和她哥哥益西拉买有所顾虑,有所妥协,不然分散的个体只能任由他们宰割。
“我有美丽的家乡,可没有居住的权利;我有慈祥的父母,却没有奉养的权利;我有心爱的恋人,但没有结合的自由。”
“我们虽然很穷,但不愿露出悲苦的模样;背上压着沉重的负担,还是欢乐地歌唱。”帐篷里的人们还在唱着,说着,笑着。
满天的星斗不知何时隐去,天际露出一线微白。
2.欢乐“若木尼”
河谷的夏天来得早,隆斯库寨子郁郁葱葱,鸟语花香,地里的青稞和麦子已拔了数节,豌豆苗秆壮叶肥,长势喜人。
“布谷,布谷”。人们欣喜地相互转告着,是他们第一个听到了库底(布谷鸟)的鸣叫。百鸟之王,春天的使者,给巴拉斯底带来了藏地春的信息。
美味故土尝,妙音异乡鸣。相传库底住在一个叫“牟”的地方,虽然日子过得很滋润,但每年仍要长途跋涉、忍饥受冻、不远万里前来藏地报春。因而,藏民都很感激它。嘉绒河谷地带的春天来得早,库底也较其他藏地最先到来,在巴拉斯底人民的心里,象征着万物竞发、生机勃勃的美好时光到来。
甲业常古和药夫子们在牧场一月有余,挖虫草的时间将过,这时候的虫草大都已经化苗,虫体只剩下一副皮囊,内物散失,没有了药用功效,失去了价值,挖出来也没人要了。
甲业常古带领药夫子们下山了。他们除了带回采挖的虫草外,每人带了些挖虫草时在牧场上采的,酿酒用的酒曲花、做豌豆汤或烧酸菜汤时用作调料的山葱花,卓巴们用大黄叶子给他们每人包了一大块,方形块状、颜色雪白的新鲜奶渣子。
这个时节,山林里的鲜菜特别丰富。路上,他们采了许多鲜嫩茂盛的十格菜和洛尔久,把粮食口袋都装满了。一行人背负口袋,口袋上还插了几根粗壮的大黄秆,个个满载而归。
只有斯满香没有下山,她说她不想看到官寨高耸的碉楼,不愿在自己的家里也担惊受怕地挨着每一个时辰,在牧场上和卓巴们,和牛儿马儿们,在洁白的雪山下,辽阔的草原上,她才没有恐惧,才能放松身心,才能像个人样地生活。
药夫子们回到家里,完成虫草采挖任务的好消息,新鲜可口的野菜,酸甜香浓的奶渣子,着实让家人们高兴万分。特别是小孩子们,除了有鲜香的野菜填饱肚子,还有神秘诱人的,带着雪山的清凉、牛奶芳香的奶渣子可食,酸酸的、满含着药味的大黄秆可啃,这时候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光,远远超出了过年或过节,或是地里的庄稼丰收的时节,给他们带来了精神和肚子双重的美好享受。
寨子里,每户人家的锅庄边都放着大黄叶托着的奶渣子,每个孩子的手上都拿着一截大黄秆,灰黑的屋子增添了明亮的颜色,飘荡着奇异的味道,孩子们有了奔跑和游戏的力量,人们与这个季节一样充实着。
药夫子们上缴了虫草任务,余下的统一换回了粮食和茶叶、盐巴。青稞太昂贵,吃不起,他们所余的虫草只能换到三斗左右,平分下来一家人只能吃十天。他们就换了三十斗豌豆,三条藏茶,三碗盐巴。
青稞和豌豆地,家人已经松过了,草也除了。这个时节,人们就把农活全交给了催促庄稼生长的鸟儿,它一天到晚任劳任怨地,“麦都达是达达”地叫着,让人听到既高兴又放心。
药夫子们紧要的还是上山挖贝母,他们把一部分粮食、茶叶和盐巴放在家里,其余的都背上山了。
只几天的光景,牧场上的草长了许多,赶早的花儿已迫不及待地,用娇美的身姿和丰富的色彩,点缀起草地来。
斯满香乌黑的发辫上从未缺少多吉扎西采摘的花朵,嗡嗡的蜜蜂总在她头顶转来绕去,为了能把挖贝母的技巧和速度提高起来,她也顾不得这些了,多吉扎西很是着急,生怕不懂事的蜜蜂们把斯满香当作鲜花给蜇了。
贝母遍药山都是,形状繁多,如一匹叶、树儿子、八卦锤、灯笼花等,不愁找寻。
难的是挖的技巧和速度。
斯满香看她阿爸一锄下去,一挑起来,像变戏法一样,雪白的一粒贝母就在锄尖上,而地上的痕迹只有两只锄头宽度,两手不沾一点泥土。这样反复下锄、挑起,一天能挖半斗左右。而她呢,一锄下去,挑起,不见贝母,再下锄,再挑起,还是没有。如此往复,最后挖了一个大坑,锄手并用,好不容易才刨出一粒来,一天下来只有一捧上下,两手沾满泥不说,手指都被泥巴和石块磨得鲜血淋漓。
但她不气馁,忍着十指的疼痛,照她阿爸所说,反复地试验植株的高低与下锄深浅的比例,她挖的贝母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
下山回来的药夫子们给斯满香带来了若木尼节(看花节)的信息,白利拉姆说了,今年是大少爷成婚的大喜之年,也是少夫人绰斯甲色姆第一次与巴拉斯底人民一起过若木尼节,要隆重喜庆地大操大办。她还说若木尼节是青年男女的节日,因此要大少爷一手操办,土舍、头人和各寨寨首,以及管家等都要全力协助。
大少爷非常高兴,满口应承了下来,并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更令人好奇和期待的是,大少爷说节目内容暂时保密,到节日那天才能知晓。
按惯例,若木尼节转山祈福是必不可少的。主要的庆典就是巴拉斯底的特色节目,跳嘉绒陆嘎尔、让拉句松(十三弓箭舞)和达尔嘎。
但人们都说,官寨里像平常一样,没有看到大少爷在组织排练。往年参加嘉绒陆嘎尔、让拉句松和达尔嘎的演员们,也和平常一样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
就连大少爷也像没事一样,一点看不到他忙碌的身影。
连绰斯甲色姆,好像都被蒙在鼓里。
在绰斯甲时,参加若木尼节是她最高兴的事情。神山下,百花锦簇的草地上,克罗斯甲尔布巨大华丽的虎皮帐篷,在星星点点的数百顶各式帐篷拱卫下,如众星捧月,雄踞其中。帐篷里,摆满了大块大块刚煮出锅的牛羊肉,刚炸出锅酥黄香脆的面果和卓玛,一樽樽香浓的美酒溢满了整个草原。克罗斯甲尔布和他的家人,全绰斯甲的土舍、头人和他们的家人,一边品尝着可口的食物,一边欣赏嘉绒陆嘎尔、格萨尔仲,尽情地欢度他们的节日。
人们在帐篷里很难看到绰斯甲色姆,她和几个侍女像蜜蜂一样萦绕在花丛中,穿行在被称为下人的百姓之中,沉醉在花的海洋里,以及人们对她如花的祝福里。
她看到远离帐篷的草地上,一对对满怀甜蜜的青年男女,或席地花丛窃窃私语,或手牵马儿相依慢行,或共骑扬鞭相拥疾驶。她默默地祝福着他们,也憧憬着她自己也是这片草原上幸福的人儿。
她不缺少慕名而来的,原绕丹甲尔布辖地守备、游击,革布什扎甲尔布,原赞拉甲尔布守备、千总等公子少爷的追求,但与她率真的性格不同的是,她在自己的感情上却十分地慎重,因为与巴拉斯底的世袭婚约,她的感情深处认同的是巴拉斯底甲尔布的少爷。虽然,那个少爷是高是矮,是英俊还是丑陋,是聪明还是呆傻,都不容她选择。但她认为,世间无完美的事情,她既然投身甲尔布世家,就要遵守甲尔布的规矩,做一个有利于百姓的人,做一些有利于百姓的事。
因此,直到她与巴拉斯底大少爷丹增汪青成婚,在绰斯甲广袤的草原上,没有一点关于她情感上的传闻,她成为绰斯甲青年男女的榜样,绰斯甲人民心目中忠贞不二的典范。
她早就听说绒麦章谷(下部农区群岩之首)所在的几个甲尔布地域,不但气候温和,环境优美,物产丰富,而且文化深厚,民俗迥异,各有特色。就拿男女青年表达情感来说,都借物托情,含蓄深沉,让人叹为观止,令她充满了无限的遐想。
可一手操办若木尼节的丹增汪青却行事诡秘,对她也是遮遮掩掩,只字不提,说是到时要给她一个惊喜。
最着急的是管家拉斯白崩金,他整天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一样,在宏大的官寨四处转悠。眼看若木尼节就要到了,大少爷却一点行动也没有,他给巴拉斯底甲尔布办过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事务,没有一次是这样云里雾里,没有抓拿的。阿伊拉姆要他全力协助大少爷办好若木尼节,可至今大少爷没有吩咐他办一件事情,他也没有看到大少爷准备节日的迹象,官寨一如平常。
这使他非常纳闷,百思不得其解。
最让他一筹莫展的是,拉斯白崩金本想借协助大少爷,也是他的女婿筹备若木尼节,尽最大的努力,表示他对大少爷,特别是少夫人绰斯甲色姆的感激之情。但情形如此,他是有力也使不出。
当初阿伊拉姆和他不顾巴拉斯底上层人士的极力反对,不顾大少爷丹增汪青的感受,本想着把巴拉斯底甲尔布的权力掌控在自己人的手里,违反了与甲尔布联姻只能是同一阶层的甲尔布或甲尔布波尔吉,违反了与克罗斯甲尔布世代联姻的盟约,私下把他自己的女儿拉斯白当姆婚配给了大少爷。本想着一切顺利,女儿幸福,没想到大少爷对拉斯白当姆没有感觉,加上克罗斯甲尔布知晓后极力反对,不久就把绰斯甲色姆嫁了过来。巴拉斯底上下也根本不承认拉斯白当姆的地位,她在大少爷的心目中也形如一个侍女,他们俩人的私欲和掌控权力的欲望,却毁了他女儿的幸福,让他一直对女儿怀着深深的歉疚。
本以为绰斯甲色姆来后,他女儿的处境会更加艰难,但让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是,绰斯甲色姆不但不计较他女儿与大少爷的关系,而且主动与拉斯白当姆来往谈心,谦恭礼让,形如姐妹。更让人想不通的是,绰斯甲色姆不知用什么办法改变了大少爷的思想,大少爷也要隔三岔五地到拉斯白当姆那里走走,有时还要在她那里过夜。
这使拉斯白崩金万分地高兴和感激。
这使白利拉姆,巴拉斯底的四个土舍、十二个大头人、十三个小头人,全巴拉斯底的百姓对绰斯甲色姆刮目相看。
都说她不但聪慧美丽,而且识大体顾大局,确实如绰斯甲百姓所说,有大慈大悲的金热斯菩萨心肠,全巴拉斯底的上层和百姓都对她敬重有加。
拉斯白崩金本想借此表达对他们的感激,没曾想到如今连一分气力也没有使上,这让他非常地难过。
只有德嘎姆卡布绒一天也没有闲着。他按大少爷吩咐,先后到了革布什扎甲尔布,交拉甲尔布所属的卓笼,原赞拉甲尔布所属的宅龙,原交拉甲尔布所属的章谷等地。走遍了包括巴拉斯底甲尔布的夏宫琼日官寨、冬宫不拉古官寨在内的十六个寨子,还到了巴拉斯底甲尔布的牧场上。
若木尼节前两天,巴拉斯底官寨迎来了四拨客人,每拨客人二十人左右,他们的共同特点都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女,分别由革布什扎甲尔布二少爷、卓笼甲本大少爷、宅龙守备二少爷和章谷东本大少爷领队。丹增汪青携同绰斯甲色姆,对他们进行了隆重接待。大少爷说他们是受他,来参加若木尼节的嘉宾。同时,与四拨客人一同到来的还有沈洛土舍青谷·灯增的大少爷,他也带来了二十人左右的青年男女。
若木尼节前一天,太阳刚照射到琼日官寨十三层碉楼的顶部,自婚庆后一直紧闭的官寨正门开启,打前开道的是一面金丝银线绘就,神秘庄严的嘉绒先祖夏琼的旗帜。其后是三十人左右,队列齐整,骑马昂首,全副武装的官寨护卫队,他们肩头斜挎的两叉藏枪格外耀眼醒目。紧接其后,两个下人举着一幢黄顶大伞的坐骑横空而出,其后是八名下人抬着的金黄耀眼,近一丈长、张着约铜锅大小巨口的四支蟒筒,约四十位头顶鸡冠黄帽,身着绛黄佛服,齐露着壮硕右手的喇嘛,吹奏着洪亮的蟒筒和萨拉子而来。
骑坐在黄伞下,头戴黄顶金边法帽,手执黄色玛瑙佛珠,眯缝着双眼的喇嘛,大家一看便知就是巴拉斯底的朗松,白利拉姆的哥哥益西拉买。
喇嘛队伍的后面,又是由下人们牵着的数十骑高头大马,打前的是白利拉姆,其后分别是大少爷丹增汪青和其妻绰斯甲色姆,三拨大少爷的嘉宾,沈洛土舍青谷·灯增大少爷的队伍,管家拉斯白崩金,以及各土舍、头人,及他们的家人。
再后面,是德嘎姆卡布绒和数十名下人吆喝着的数十匹驮牛,每匹驮牛都背负着捆扎齐整的物件。
一路上都是人,都是背负着背篓,穿着干净衣服的男女,都低着头,弯腰屈膝在路的下方,待官寨里出来的庞大队伍走过,才跟在后面行来。
因为一年一度的若木尼节,因为巴拉斯底上至甲尔布,下至全部落土舍、头人,以及琼日、隆斯库寨子的所有百姓都要参加的缘故,去巴玛克神山的路,修整得像大金川河谷通往琼日官寨的官道一样,完全没有上牧场的路艰险,加之马匹都由下人们牵着,穿密林、上陡坡、过河滩都无惊无险。
天气晴朗,远处高耸的巴玛克神山,以它凛然不可冒犯的高度和威严,迎接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到来。
走了大半天,歇了三四回,才走出丛林,来到神山下一块平坦如席的草地上,看到一座座如团团白云似的帐篷,高头大马上的显贵们,都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一口气来,觉得又有了借以依托的地方,踩在牵马人的背上下来,被下人们簇拥着,进入到了早已装饰如家的帐篷休息。他们难得在马上这样折腾大半日,都感觉疲惫不堪,吃过晚饭,都在家人的伺候下,早早躺倒在了卡垫和锦被之间。
只有后面背负背篓的众百姓,放下背篓稍事休息,三三两两地取出随身背负的牛毛帐篷,搭在白色帐篷群的后面,然后架起三块石头,放上铜锅,捡了柴火,开始熬茶做饭。
牧场离巴玛克神山不远,若木尼节搭建帐篷的地方还要比牧场低一些。向巴和数十个牧民赶着六十头牦牛和二十只绵羊,上午便到了。他们按照德嘎姆卡布绒上牧场来的吩咐,宰了十头牦牛、二十只羊,下午就在专门的帐篷里把牛羊肉煮了,准备甲尔布、土舍和头人们节日上的肉食。
神山下的太阳出来得特别早,当人们睁开眼来时,太阳光已经照射得帐篷里红彤彤的,他们都以为昨天太累,准是睡过头了,想必若木尼节早已开场,慌忙穿衣洗漱走出帐篷外。帐篷外是金黄的阳光,湿漉漉无边的草地,披着晶莹剔透露珠的花朵,还有令人神清气爽的草原上的空气。
蟒筒和唢呐响起,队伍按出官寨的顺序,离开帐篷,往山腰处经幡满布的一座白塔行进。
白塔前,有一块中圆颈细,状如咂酒坛子的煨桑台。浓密清香的柏枝烟如柱腾空,与蟒筒、唢呐声、抑扬顿挫的诵经声一起直往巴玛克神山飘去。
人群把敬献山神的酥油、糌粑和小麦、燕麦、豌豆等五谷粮食倒在煨桑台的柏枝里,一边高呼“拉嘉洛(意为神获得胜利)”,一边抛撒隆达(风马,印制经文、神像的纸片),念诵着八字真言,顺着右手的方向,围着白塔转动。
绰斯甲色姆边走边问身边的丹增汪青:“我们嘉绒地区普遍信奉神山,除了整个藏区都名望极高的嘉绒墨尔多神山外,每个甲尔布的地方,甚至每一个甲尔布的寨子都有他们信奉的神山,每到若木尼节都要先朝山,祭祀山神,然后才开始若木尼节的活动,这是因为什么呢?”
丹增汪青想了一下,说:“这个问题我也是一知半解,不妨让巴拉斯底博学多才的,我的老师德嘎姆卡布绒给你解说。”说完,他吩咐下人要德嘎姆卡布绒到他这里来。
德嘎姆卡布绒对绰斯甲色姆说:“苯教把宇宙分为赞、年、鲁三界,天上是赞神的居所,中界是年神的居所,而下界是鲁神的居所。其中,年神是一种无所不在的精灵和鬼怪,种类很多,主要有黑、白两类。居住于天空中的称为白年,如日年、月年、星年、曜年、云年、虹年、风年等;黑年主要居于地上,如地年、雪年、山年、海年、崖年、木年、水年、石年等。我们苯布信奉万物有灵,年神的根基虽然在空中,但高山峡谷,崇山峻岭都是它的附着之处。因此,苯教认为高大雄伟的山峰是年神青睐的地方,由此出现了山神崇拜。雪山之首、古象雄疆域中心的冈仁波且是苯教世间的最大年神,我们嘉绒境内最大的年神是嘉绒墨尔多神山,除此之外所有的神山,包括我们巴拉斯底的巴玛克神山,都是年神。”
“我们农区供养年神除焚烧柏枝、酥油、糌粑和五谷粮食外,还要抛撒隆达,因为年神经常游荡在高山峡谷之中,所以他们最喜欢人们献马供养,据称风就是年神的马,所以有‘隆达(风马)’之称。牧场上除了焚烧柏枝、酥油、糌粑和五谷粮食,抛撒隆达外,还要放生。今年因为您和少爷完婚,甲尔布夫人特别高兴,准备了五十头牦牛,一会儿喇嘛念了经就要放生在神山上。我们嘉绒藏区过若木尼节,也源于我们苯布教的山神崇拜,为了感谢各地山神对当地人们的护佑,寨子里的人们都要相约到神山顶的玛尼堆前,进行煨桑祈愿活动,后来若木尼节逐渐演变成为甲尔布们到野外集会,享受大自然景色的活动。”
绰斯甲色姆第一次见识了这个百姓出身,以博学和勇敢闻名嘉绒地区的德嘎姆卡布绒,对他很是佩服。
转完塔子,人们开始返回帐篷。向巴和牧民把五十头牦牛赶到白塔边,喇嘛们念了放生经,他们将红色的羊毛线系在穿了孔的牛耳上,就地放生了。
放生的牦牛获得了动物的最高殊荣,从此摆脱了被驭使和宰杀的命运,成为了自由的生灵,可以与人类共同生活,也可以回归自然界,直到生命的终结。
回帐篷的路上,绰斯甲色姆采了一大捧花儿,她实在抱不住了,就让跟在她身后的侍女朗色拿着。
随着季节的迁移和山的高低变换,这时的草地变成了花的海洋,汇聚了世间所有的色彩,赤橙黄绿青蓝紫,以及由七色搭配出来的无以计数的颜色。它们一朵朵或小或大,或高或低,或分散,或簇拥;或纯粹的火红、深紫、雪白、金黄,或浅红、淡紫、灰白、嫩黄;或中心粉红边缘灰白,或淡紫为首灰黑为底,或雪白为心粉红为瓣;或如盘状,或若球形,或仿管体,或似针细;或含苞,或怒放,或半苞半放,或花凋籽余;或黄红紫绿各种花儿草儿相互掺杂,或粉黄、淡紫、雪白、火红的一类花儿成片独放。其间,还有如麦穗的杂草,火红的蕨株,伞形的蘑菇。
如若不是巴拉斯底的少夫人身份,绰斯甲色姆可能早已躺倒草地上,如花般舒展开来。
还是地里的庄稼刚冒出土来的时候,她已领略了草原上所没有的,生长在灌木林里,琼日官寨后面的山坡上,遍山怒放的刀玛麦朵(杜鹃花),那时的官寨内外也成了刀玛麦朵的海洋,到处都是她和侍女插在瓶里的花朵。
草原上统称为格桑麦朵(幸运花)和邦锦麦朵(装饰草地的花)没有盛开之前,最先开放的是草原之上,乱石流沙之下成片成片的丝日(油炸子)盛开的花。它的花呈淡紫色,很小,如满天的星星眨着迷人的眼睛。丝日是牧民最喜爱的植物,它的枝叶晒干后是最好的引火用物,一点就燃,在风雪中为牧民们带来了极大的便利,给牧民们带来了严寒中的温暖。
格桑麦朵和邦锦麦朵凋谢后,在陡峭的岩峰之下,乱石流沙之中,藏民族最高贵的花朵,刚拉麦朵(雪莲花)盛开了。刚拉麦朵意为雪神之花,是雪的精灵,在它之上,宇宙间再无花朵开放,再无植物生存。它生长在雪山之巅,与风雪和沙石为伴,却一点也不孱弱,宽大的叶片如碧玉,植株上密被着白色的长茸毛,一团团如拳头大小,雪白无瑕的花朵迎风傲雪绽放。
加劳(汉地)牡丹富贵花,刚金(雪域)刚拉吉祥花;一在富庶滋润地,一在雪山乱石间;富贵花儿伦布(官人)喜,吉祥花儿吾布(穷人)爱。刚拉麦朵是藏民族的精神支柱,纵是风雪交加,冰霜摧残,一样生机勃勃,芳香四溢。刚拉麦朵表达了藏民族洁白的爱,坚韧、纯洁和希望,自古被青年男女视作爱情的象征。
绰斯甲色姆虽为甲尔布女儿,却对刚拉麦朵情有独钟,她曾偷偷连滚带爬地上到悬崖峭壁间,目睹了刚拉麦朵绽放的姿态。为此还跌伤了手肘,留下了永远的疤痕,但她却以此为骄傲。
看到耀人眼目的花海,绰斯甲色姆总会想起雪山上的刚拉麦朵,和她采刚拉麦朵时的惊险。
“白山南,赤山北。其间有花人不识,绿茎碧叶好颜色。叶六瓣,花九房。夜掩朝开多异香,何不生彼中国兮生西方。移根在庭,媚我公堂。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吾窃悲阳关道路长,曾不得献于君王。”每看到刚拉麦朵,绰斯甲色姆都会念诵起这首诗。
这是绰斯甲色姆翻看加劳古诗词,偶然看到唐朝边塞诗人岑参作的《优钵罗花歌》。诗中的优钵罗花正是刚拉麦朵,绰斯甲色姆自此对《优钵罗花歌》爱不释手,时常诵读,以至后来烂熟于心,遇感脱口即出。
绰斯甲色姆还知道,刚拉麦朵除了是奇珍异花,还是珍稀名贵的藏药。
当日下午,白利拉姆在其帐篷内设宴,与丹增汪青的三地嘉宾,巴拉斯底土舍、头人、管家和他们的家人,煮了坨坨肉,烤了全羊,在杯盏交错中共进晚餐。
白色帐篷外的黑色帐篷里,琼日官寨和隆斯库寨子的百姓们,或亲戚,或邻居,或朋友,相互聚集在一起,品尝着这家的腊肉炒豌豆,那家的青稞卓玛粥。大人们坐在上首,摆谈着家常,说些笑话。衣着整洁,精神焕发的青年男女们围坐下首,相互交流着哪个和哪个好了,哪个喜欢哪个了。胆大的青年迫不及待地试探起心仪的姑娘,众伙伴一起哄,姑娘羞红了脸庞,赶忙低头不语。
夜浓了,篝火还旺,青年男女们的情感,像青稞卓玛粥,越熬越黏稠。
第二日,帐篷中心的空地上,人们期待已久,大少爷丹增汪青的节目开始上演。
首先上场表演的是革布什扎甲尔布二少爷索南仁青和他的同伴们。
革布什扎甲尔布二少爷身着豹皮袍衣,头戴金毡帽,脚穿牛皮底、红皮帮,脚拇指上翘,毡筒长到膝头,饰以吉祥图案的皮夯。他手握两尺来长,斜插腰际,镶满珍珠宝石的藏刀,颔首向白利拉姆等行礼,并说了些革布什扎甲尔布与巴拉斯底甲尔布之间的深厚渊源,来到巴拉斯底受到的隆重礼遇。他说巴拉斯底和巴旺甲尔布本为一家,而革布什扎甲尔布与巴旺甲尔布之间有世婚之约。因此,革布什扎与巴拉斯底之间的关系,也形如巴拉斯底与巴旺之间的关系,实为一家。
革布什扎甲尔布二少爷的开场白说完,他们便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围坐到一起。
漂亮小伙打扮在脚上,美丽姑娘打扮在头上。说话间,姑娘们艳丽多姿的巴惹(头帕)格外引青年小伙们注目。高贵的青绒布料,中间和四角用灵巧的双手、五彩的丝线,精心绣制出形态各异、五彩斑斓的花朵,四条边上也绣制着彩色花边。巴惹折叠成长方形状,用一根或两根,末端接有蓝、青或红色丝线的乌黑发辫经后颈束在头顶。头顶的发辫上还穿套着各式金银镂刻着的各种花纹,镶嵌有珊瑚、珍珠或象牙,价值昂贵的饰物。格外惹眼的是她们的巴惹前两角,下垂两耳际的彩线须束,伴随婀娜的身姿灵动招展,使她们更加妩媚动人。
场中,一青年小伙走到一位姑娘身后,乘她不备,用手轻轻地往上一撩,抢走了她的巴惹,并迅速穿出人群,逃走了。被抢了巴惹的姑娘满面羞涩,也不追赶,将乌黑粗壮的头发盘好,坐在原地默不作声。
这位姑娘的巴惹刚被抢走,另外一位姑娘的巴惹也被抢了。所不同的是,第二位被抢了巴惹的姑娘紧追青年小伙不舍,在他刚要钻出人群时被她拽住了衣袖,伸手想夺回巴惹,但青年小伙用手高举着巴惹,她几次都没有拿到。姑娘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恼怒,但也没有丝毫妥协的样子,温言对青年小伙说着什么,最后小伙无奈,满怀歉意地把巴惹还给了她。
他俩刚回到伙伴中坐下,站在人群中看热闹的一位姑娘,走到先前被抢了巴惹的姑娘身后,对她说着什么,并用手指着人群外探着头,挥着头帕,刚才抢了巴惹逃出人群的小伙子。这时姑娘会意,站起身拉起她身边的两位姑娘,一起向人群外的青年小伙走去,人群发出一片欢呼,给姑娘们让出一条道来,目送着她们和青年小伙往帐篷外走去。
坐在看台上的绰斯甲色姆似懂非懂,她不知道第一位姑娘被抢了巴惹不但不追回,后来还跟青年小伙走了;而第二位姑娘却立时就讨回了巴惹,不知是怎么回事。
看到绰斯甲色姆不解的样子,丹增汪青对她说:“刚才表演的是革布什扎甲尔布、巴旺甲尔布和交拉甲尔布牦牛地区,青年男女交流情感时的‘抢巴惹’习俗。青年男女们平时劳作,相距甚远,难得相遇,交流情感的机会很少,每当甲尔布举办庆典、法会,或寨子上有婚嫁喜事,青年小伙见到自己所喜欢的姑娘,便轻轻地将其头上的帕子抢去,佯装逃走。如果姑娘对青年小伙无意,便紧追不舍,找出各种借口讨回头帕,并请对方谅解,青年小伙则把头帕奉还给姑娘,并且表示歉意。如果姑娘默不作声,满面羞涩,不追赶讨回,就意味着姑娘对青年小伙的示爱并不反感。在这种情况下,青年小伙会以还回头帕为借口,把姑娘引到僻静处表达爱慕之情。有的姑娘也会以讨回头帕为由主动去约青年小伙。姑娘的初次赴约,往往要请几位伙伴相陪。”
卓笼甲本大少爷的开场白跟革布什扎甲尔布二少爷的差不多,只是多说了一些卓笼千年来曾经辉煌的历史。
与“抢巴惹”不同的是,他们分成两拨坐在草地上。青年小伙们头顶一件件手工羊毛编织,白如雪、黑如墨或灰如绒的宽大毪衫,身体完全遮盖在毪衫下,有的打着口哨,有的学着鸟叫,挑逗起姑娘们来。
姑娘们围聚在离青年小伙们较远的地方,她们面前摆放着咂酒和各种面果,品尝着食物,说着笑话,对青年小伙们的挑逗不予理会。
“你在江水彼岸,我在江水此方,如若真心相爱,河上可架桥梁。”青年小伙们见姑娘们不理会,就动情地唱起情歌来。
“小得夹脚的靴子,即便缎制也不穿,心里不爱的男子,哪怕王子也不攀。”几首情歌唱下来,姑娘们好似被打动了,也回唱起来。
青年小伙们唱道:“情人你要什么,请你告知于我,即使天上星辰,我搭天梯摘取。”“倘若骏马脱缰,犹可用绳套住,如果情人变心,辔头亦难约束。”姑娘们回唱。
随着歌唱的投入,青年小伙们顶着毪衫渐渐靠近了姑娘们围坐的地方,姑娘们也不避让,还将她们面前的食物推到小伙们面前。
“在那聚众场所,恳请莫露声色,假如钟情于我,请你传递秋波。”“我和心中恋人,幽会山下树林,除非空中雀鸟,没人晓知秘密。”唱着唱着,他们好似从歌声里听出了对方的心声。
“垂杨恋小鸟,小鸟恋垂杨,彼此心相恋,哪怕鹞鹰伤。”“马铃叮当响,绕我屋前后,未敢请进来,恐获爸妈咎。”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由男女双方对唱,变成了一男一女互诉衷肠。他们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由男女各为其阵变成了两两相对。
“我的心上人儿,犹如神香柏枝,焚之香气袭人,看之容颜俊秀。”“不看山头高耸,只要山势宽广,不求阿哥英武,只求心地善良。”又过了一会儿,与青年小伙对坐的姑娘不见了,草地上十余个毪衫如一座座帐篷,像家一样地温馨和甜蜜。
绰斯甲色姆被姑娘和青年小伙们的情歌深深打动,听了丹增汪青介绍,她知道了这是交拉甲尔布所属的卓笼、梭布等二十四个寨子的青年男女相爱时的“顶毪衫”习俗。
在有姑娘聚会的地方,如本寨或邻寨庙会、念经、下种、收割,或哪户人家结婚时,晚上一般都会有许多姑娘聚集在那里。每当青年男子要向姑娘表达爱慕之情时,青年小伙们便头顶一件毪衫,来到姑娘们聚集的那户人家楼下。如果与姑娘事先有约的,楼上的姑娘会为小伙子把门打开,让他进去。如果没有约好的,青年小伙们就必须自己想办法打开主人的门,然后蹲在锅庄外,变着嗓音向屋内的姑娘唱情歌,或用吹口哨、学鸟叫等方式挑逗楼上的姑娘。如果情歌打动了姑娘,他们将被进入锅庄内,与姑娘相对而坐。如果青年小伙们有不雅的歌词,或出格的动作惹恼了姑娘们,她们将用水缸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