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灯光,是橘黄色的,暖得像一碗兑了水的假蜂蜜。
包厢里很吵,杯子碰杯子的声音,像一串串碎掉的玻璃珠子,在油腻的空气里滚来滚去。
我叫林建国,五十二岁,在公司干了八年,是个管仓库的。
说好听点是主管,其实就是个看大门的。
今天公司十周年庆,老板李伟豪气,包了酒店最大的厅,请全体员工吃饭。
我这种边缘人,也被叫来了。
我坐在最靠门的位置,那儿是冷气的死角,也是敬酒路线的终点。通常,领导们走到我们这桌,酒意就差不多了,热情也消耗光了,挥挥手就算礼数到了。
我喜欢这个位置。
像我这个人,就适合待在角落里,不碍眼,也不指望谁能看见。
桌上的菜转了一圈又一圈,大多没怎么动。
凉菜的冰化了,汪着一盘水。热菜的油凝了,结成一层白霜。
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吃上。
年轻的同事们,眼睛像探照灯,一束束地打在主桌的李伟身上。
李伟今天很高兴,红光满面。
他穿着定制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胳膊。
他说话声音洪亮,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仿佛他的声带都是用黄金做的。
有人说,李总几年前身体不好,差点没挺过来,后来做了个大手术,换了颗心脏,跟换了个人似的,精力比小伙子还旺盛。
大家把这当成一个传奇来讲。
一个关于“强者运强”的传奇。
我听着,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杯子里的酒,换成了白开水。
我的酒量不好,更重要的是,我不想醉。
人一醉,心里藏着的东西就容易跑出来。
我的心里,藏着一片海,不能让它淹了别人,也别淹了自己。
酒过三巡,气氛到了顶点。
副总们带头,一桌一桌地去给李伟敬酒。
说的话都差不多,无非是“感谢李总栽培”、“祝公司基业长青”之类的。
李伟来者不拒,杯杯见底,豪气干云。
轮到我们这桌的时候,桌上的小年轻们都有些激动,一个个站起来,双手举着杯,腰弯得像煮熟的虾米。
我本来没打算动。
我算什么呢?一个管仓库的糟老头子。
李伟可能连我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可坐在我旁边的张姐,一个管后勤的大姐,用胳膊肘轻轻碰了我一下。
“老林,去啊,好歹是个心意。”
我看着她,她眼里是一种老实人的本分和善良。
是啊,好歹是个心意。
我在公司干了八年,李伟给我发了八年工资,虽然不多,但让我能安安稳稳地活着。
从这个角度讲,我该谢谢他。
于是,我也跟着站了起来,端着那杯白开水。
大家排着队,挨个跟李伟说祝酒词。
李伟的脸已经喝得通红,但眼神依旧清明,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
他听着那些恭维,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像一个国王在检阅他的士兵。
终于轮到我了。
我比李伟矮了半个头,站在他面前,显得有些寒酸。
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那是几年前我儿子给我买的,他说这个颜色显年轻。
我张了张嘴,那些准备好的客套话,忽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
看着他健康的脸色,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隔着几步远,我仿佛都能听到那沉稳的,一下,又一下的搏动。
那声音,我太熟悉了。
我曾经无数次,把耳朵贴在另一个胸膛上,听着同样的声音,安然入睡。
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我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李总,我敬您一杯。”
我的声音不大,淹没在嘈杂的背景音里。
李伟大概是没听清,他把头凑过来一点,皱着眉,“嗯?你说什么?”
旁边的副总赶紧介绍:“李总,这是仓库的林师傅,老员工了。”
“哦,老林啊。”李伟拖长了调子,眼神在我身上溜了一圈,最后落在我手里的杯子上。
那是一个普通的玻璃杯,里面是透明的液体。
他忽然笑了,那笑里带着七分酒意和三分毫不掩饰的讥讽。
“怎么?老林,你这是拿白开水糊弄我?”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点。
我有些窘迫,解释道:“对不住李总,我……我不能喝酒。”
“不能喝?”李伟的音量陡然拔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像无数根针,扎在我身上。
他端着酒杯,在我面前晃了晃,里面的茅台像一汪金色的毒药。
“今天公司十周年,大家伙儿都高兴,你不能喝?我看你不是不能喝,是不想喝,是不给我李伟面子!”
他的话,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
我这辈子,没跟人红过脸,也没被人这么当众羞辱过。
我只是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普通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说句软话,把这事揭过去。
“李总,您误会了,我……”
可他没给我机会。
他往前一步,几乎是贴着我的脸,酒气混着他身上昂贵的香水味,熏得我一阵恶心。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问:
“我问你,你一个管仓库的,一个月拿几个钱?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敬酒?”
“你算什么东西?”
“你算什么?”
那句话,像一把生锈的刀,捅进了我的心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整个包厢,鸦雀无声。
我能听到身边张姐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我能看到那些年轻同事脸上,幸灾乐祸和同情交织的复杂表情。
我能感觉到,我的尊严,正在被他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睛里,是那种属于胜利者的,绝对的傲慢和不屑。
他以为他赢了。
他以为他可以随意践踏任何人。
我的身体里,那片一直努力保持平静的海,终于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很多画面,在我眼前闪过。
医院惨白的墙壁。
医生疲惫而遗憾的脸。
我妻子哭到嘶哑的喉咙。
还有我儿子,陈阳,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安静得像一尊睡着的雕像。
他才十九岁。
他喜欢画画,他的画里,有蓝色的太阳和会飞的鱼。
他说,他以后要当一个伟大的画家。
一场车祸,把所有的色彩,都变成了黑白。
医生说,脑死亡,没希望了。
就在我和妻子准备放弃,准备拔掉那些维持着他最后生命迹象的管子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找到了我们。
他是器官捐献协调员。
他说,我儿子的心脏,很健康,很强壮,可以救活另一个人。
救活另一个人。
我妻子当场就崩溃了,她抓着我的胳膊,哭着说:“不行!那是我们的阳阳!他身上的一根头发都不能给别人!”
我抱着她,感觉自己的心,也碎成了一片一片。
可是,深夜里,我一个人坐在医院冰冷的走廊上,我想了很久。
我的阳阳,他那么善良。
他会把自己的零花钱给楼下的流浪猫买猫粮。
他会扶着腿脚不便的邻居奶奶上楼。
如果他知道,他的心脏,可以继续在这个世界上跳动,可以代替他,去看他没看过的风景,去感受他没感受过的阳光……他会同意的吧?
他一定会同意的。
那份捐献同意书,我签了整整一个小时。
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在我心上刻一刀。
我不知道我的决定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当我签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仿佛听到了我儿子的声音。
他说:“爸,谢谢你。”
后来,我听说,那颗心脏,移植给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一个企业家。
手术很成功。
我从没想过去打听那个人是谁。
对我来说,他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的阳...阳的心,还在跳。
这就够了。
为了逃离那个充满回忆的城市,我和妻子搬到了这里。
我找了这份仓库管理员的工作,一干就是八年。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直到两年前,公司组织体检,我无意中看到了李伟的体检报告。
上面,“心脏移植术后”那几个字,像烙铁一样,烫伤了我的眼睛。
我又去查了当年的新闻。
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原来,是他。
原来,是这个在我面前,不可一世,用金钱和权力衡量一切的男人。
原来,是他在用我儿子的心,活着。
那一刻,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
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真是一个荒诞的笑话。
我守着这个秘密,守了两年。
我看着他飞扬跋扈,看着他众星捧月,看着他享受着我儿子用生命换来的健康。
我什么也没说。
我告诉自己,这是阳阳的礼物,不是我的。我没有权利去打扰这份礼物的安宁。
可是今天,现在,他问我,我算什么。
我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膛。
那里,跳动着的,是我日思夜想的,我儿子的心啊。
我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杯子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嗒”。
在死寂的包厢里,这声音格外清晰。
我没有哭,也没有吼。
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口枯井。
我对他说:
“李总,十九年前,我儿子十九岁,他叫陈阳。”
我说得很慢,确保每一个人都能听清。
“他出车祸走了,临走前,他把心脏捐了。”
“医生说,他的心,能救一个很重要的人。”
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像一把锥子,死死地钉在李伟的脸上。
我看到他的瞳孔,在一瞬间,猛地收缩。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和医院的墙壁一样惨白。
他握着酒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包厢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可能还没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都感觉到,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我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有察ak的颤抖:
“我以前总在想,那个拿到我儿子心脏的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会不会像我儿子一样善良?他会不会,好好地,带着我儿子的心,活下去?”
我的目光,扫过全场。
那些刚才还幸灾乐祸的脸,现在都僵住了。
那些刚才还充满同情的眼,现在都变成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最后,我的视线,重新回到了李伟身上。
他的嘴唇在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左胸。
那个动作,彻底击溃了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我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了下来。
我指着他捂着胸口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问我算什么?”
“我告诉你,我,是你胸膛里那颗心脏的,父亲。”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李伟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了一尊绝望的雕塑。
他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金色的茅台,混着玻璃碴子,溅湿了他昂贵的皮鞋。
可他毫无知觉。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那种极致的震惊、恐惧、荒谬和……愧疚,像一场风暴,在他脸上肆虐。
“不……不可能……”
他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像是被扼住了脖子的野兽。
“这不可能……”
他不停地摇头,身体晃了晃,要不是旁边的副总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他可能已经瘫倒在地。
我没有再看他。
我转过身,拨开呆若木鸡的人群,一步一步,向包厢门口走去。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
每走一步,都好像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动。
那场盛大的,充满了虚伪和奉承的宴会,被我,一个管仓库的老头子,用几句大白话,彻底终结了。
当我走到门口,手搭上冰冷的门把手时,身后传来一个嘶哑到变形的声音。
“林……师傅……”
是李伟。
我没有回头。
“请您……等一下……”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哀求。
那个刚才还高高在上,问我“算什么东西”的男人,现在,卑微得像一条狗。
我停住了脚步,但依旧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看到他那张脸,就会忍不住冲上去,撕碎他。
不是因为他羞辱我。
而是因为,我觉得他对不起我儿子的那颗心。
我儿子陈阳,他那么好,那么干净。
他的心,应该在一个善良、正直、懂得感恩的人胸膛里跳动。
而不该是这样一个,傲慢、刻薄、用金钱衡量一切的人。
“对不起……”
李伟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呜咽。
我能想象到他现在的样子。
一个身家亿万,叱咤风云的商界强人,此刻,当着他所有下属的面,痛哭流涕。
讽刺吗?
太讽刺了。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酒店走廊里的灯光,是白色的,冷得像冰。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仿佛刚从水里被捞出来。
我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流。
这不是悲伤的眼泪。
也不是委屈的眼泪。
这是一种……释放。
八年了。
这个秘密,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口,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今天,我终于把它搬开了。
我没有想过要报复李伟。
我甚至没有想过要让他知道。
如果不是他今天把我逼到了绝境,如果不是他用那种践踏蝼蚁的姿态羞辱我。
这个秘密,我会带进坟墓里。
可是,没有如果。
我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夜风吹在脸上,很凉。
吹干了我的眼泪。
我的脑子里,很乱,又很空。
我想起了我的妻子。
自从阳阳走后,她就变了。
她不再笑了,也不再说话。
我们俩,就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被一堵看不见的墙,隔开了。
那堵墙,叫悲伤。
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怨我。
怨我,亲手签了那份同意书,把我们唯一的儿子,“送”了出去。
我怎么跟她解释呢?
我告诉她,我只是想让儿子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她听不进去。
她只会觉得,我太残忍。
所以,我什么也不说。
我默默地承受着她的冷漠,她的怨恨。
因为我觉得,这是我应得的。
回到家,已经快半夜了。
客厅的灯亮着,妻子坐在沙发上,等我。
这很少见。
通常这个时候,她已经睡了。
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十九岁的陈阳,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笑得一脸灿烂,露出两颗小虎牙。
“回来了?”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嗯。”我换了鞋,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条银河。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她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今天,张姐给我打电话了。”她说。
我的心,咯噔一下。
张姐,就是那个坐在我旁边,劝我去敬酒的后勤大姐。
她肯定,把饭店里发生的事,都告诉我妻子了。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等待着审判。
“她说,你跟那个李总……吵起来了?”
“不算吵。”我小声说,“就是……说了几句话。”
“什么话?”她追问。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说?
我该怎么告诉她,那个我们只在财经新闻上见过的,高高在上的大老板,他的胸膛里,跳动着的,是我们儿子的心脏?
我怕她会崩溃。
我怕她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建国,”她忽然叫了我的名字。
我们结婚三十年,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郑重地叫过我的名字了。
“你看着我。”
我抬起头。
她的眼睛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和指责。
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沉的悲哀。
“那个李伟……”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就是那个人,对不对?”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她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
“我猜的。”她打断我,“八年前,你非要从老家搬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两年前,你死活要进这家公司,哪怕只是个管仓库的。我就觉得不对劲。”
“我查过,我偷偷查过。当年阳阳出事后,本市只有一台心脏移植手术,接受者,就是他,李伟。”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原来,这么多年,痛苦的,不止我一个。
我们俩,像两个傻子,守着同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互相折磨,互相疏远。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问,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怕你难过。”
“那你就不难过吗!”她终于爆发了,抓起桌上的相框,紧紧地抱在怀里,“林建国,你凭什么一个人扛着!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这么做,我就会好受吗?”
“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梦到阳阳回来找我!他问我,妈妈,我的心呢?我的心去哪儿了?”
“你让我怎么他!啊?你让我怎么!”
她哭得撕心裂肺,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走过去,从她身后,笨拙地抱住她。
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剧烈地颤抖。
“对不起……”我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泪水浸湿了她灰白的发根,“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
那一晚,我们俩,抱头痛哭。
把八年来,积压在心底的所有悲伤、委屈、怨恨,都哭了出去。
哭到最后,我们都累了。
妻子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但表情,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安详。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怀里抱着的,儿子的照片。
我忽然觉得,压在我们夫妻之间那堵冰冷的墙,好像,开始融化了。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班。
我给张姐打了个电话,说我身体不舒服,想请几天假。
张姐在电话那头,欲言又止。
“老林啊,你……没事吧?那个李总他……”
“我没事,张姐,谢谢你。”
挂了电话,我给妻子做了早饭。
一碗白粥,两个煎蛋。
很多年了,我们没有在一起好好吃过一顿早饭。
她吃得很慢,一口一口,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吃完饭,她说:“建国,我们去看看阳阳吧。”
我愣住了。
自从搬到这个城市,我们就很少回老家。
因为我们都害怕,去面对那座孤零零的,立在山坡上的坟。
那是在提醒我们,我们失去了什么。
“好。”我点了点头。
我们买了当天下午的火车票。
没有带什么行李,就好像,只是一次短暂的出门。
坐在晃晃悠悠的火车上,妻子一直靠着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风景。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不平静。
快到站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林建国,林师傅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女人的声音。
“我是李伟的妻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
“林师傅,您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她急忙解释道,“我只是……想跟您说声对不起。”
“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是您,我们……”
她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李伟他……他从昨天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谁也不见。”
“今天早上,我进去看他,他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他对不起您,更对不起……那个孩子。”
我沉默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林师傅,我们知道,用钱来弥补,是对您的侮辱。但是,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李伟说,他想见您一面,当面给您磕头赔罪。”
“他说,他这条命,是您儿子给的。以后,您就是他亲爸。他给您养老送终。”
我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荒唐。
亲爸?
养老送终?
他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李太太,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但是,请你转告李总,我不想见他。”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您说!只要我们能做到,什么都行!”她急切地说。
“请他,好好活着。”
我说。
“带着我儿子的心,好好地,善良地,活下去。”
“不要辜负了,我儿子用命换来的,这第二次生命。”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不想再跟他们有任何牵扯。
我不是圣人。
我做不到一笑泯恩仇。
我只是觉得,再纠缠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只会让所有人都更痛苦。
放过他,也算是,放过我自己。
下了火车,我们打车去了墓地。
山路很崎岖。
八年没回来,这里变得更荒凉了。
阳阳的墓,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
墓碑前,长满了杂草。
我和妻子,蹲下身,一根一根地,把草拔掉。
就像当年,我们给他整理他那乱糟糟的房间一样。
我们没有哭。
只是默默地,做着手里的事。
把墓碑擦得干干净净,把周围的落叶扫开。
妻子从包里,拿出一个苹果,红彤彤的,放在墓碑前。
“阳阳,妈妈来看你了。”
“你爸,也来了。”
“我们……都挺好的。你别担心。”
她絮絮叨叨地,跟墓碑说着话。
说家里的猫又胖了,说楼下的邻居搬走了,说她最近学会了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就红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让他安静会儿吧。”
我们在墓前,坐了很久。
从下午,一直坐到黄昏。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建国,”妻子忽然开口,“你说,我们做错了吗?”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没有。”我摇了摇头,“我们没有错。”
“阳阳他,一定也希望我们这么做。”
“他用自己的心,救了一个人。他是个英雄。”
妻子靠在我的肩膀上,点了点头。
“是啊,我们的阳阳,是个英雄。”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黑了。
我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虫鸣和我们的脚步声。
“建过,”妻子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我,“我们……回家吧。”
“我们不是正在回家吗?”我不解地问。
“不,”她摇了摇头,“我是说,回我们自己的家。”
“回到我们以前住的那个地方去。”
我愣住了。
“这里,才是我们的根。”她说,“我们逃了八年,也该回来了。”
“阳阳一个人在这里,他会孤单的。”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
我看到,那双死寂了八年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我点了点头,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回家。”
从老家回来后,我立刻就去公司办了离职。
人事部的经理,看到我,一脸的尴尬和不知所措。
他大概是听说了那天晚宴上的事。
他什么也没问,以最快的速度,给我办好了所有手续。
走的时候,他塞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
“林师傅,这是李总的一点心意,您务必收下。”
我推了回去。
“告诉李总,他的心意我领了。钱,我不要。”
“我这辈子,不缺钱,也不图钱。”
“我只希望,他能记住我跟他说过的话。”
我离开了那栋我工作了八年的办公楼,没有一丝留恋。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鸟,获得了新生。
我们很快就卖掉了在这座城市的房子,收拾好行李,回到了我们阔别了八年的家。
房子因为很久没人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我和妻子,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把它打扫干净。
当我们把阳阳的画,重新挂回墙上时,我感觉,这个家,才算真正地,活了过来。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八年前。
平静,而安宁。
只是,我们都老了。
头发白了,背也驼了。
但我们的心,却好像,比以前,靠得更近了。
我们会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
我们会一起在厨房里做饭,我切菜,她掌勺,偶尔也会把盐当成糖放错。
我们会一起在晚饭后散步,手牵着手,走过我们年轻时走过的每一条街道。
我们很少再提起阳阳。
但我们都知道,他从未离开。
他就活在我们身边,活在我们的心里。
有时候,妻子会看着墙上阳阳的画,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知道,她在想他。
我不会去打扰她。
我会悄悄地,给她披上一件衣服,然后坐在她身边,陪着她。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侍弄我那些花草,邮递员送来一个包裹。
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一个陌生的地址。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崭新的画具。
顶级的颜料,各种型号的画笔,还有一沓厚厚的,上好的画纸。
包裹里,还有一张卡片。
卡片上,只有一行字,字迹很潦草,像是用尽了力气才写成的。
“用他的眼睛,看遍这世界的美好。”
没有落款。
但我知道,是谁寄来的。
我拿着那套画具,走回屋里,递给正在发呆的妻子。
“老婆子,”我说,“你看,这是阳阳送给你的礼物。”
妻子愣愣地看着那套画具,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抚摸着那些画笔,就像在抚摸自己孩子的脸。
“他是不是……怪我,这么多年,都没再画画了?”她哽咽着说。
妻子年轻时,也曾梦想当一个画家。
后来有了阳阳,她就放下了画笔,一心一意地相夫教子。
阳阳的绘画天赋,就是遗传自她。
阳阳走后,她更是再也没碰过那些东西。
“他不是怪你。”我摇了摇头,“他是心疼你。”
“他想让你,把他没画完的画,继续画下去。”
“他想让你,替他,去看看这个世界。”
那天下午,妻子时隔多年,重新拿起了画笔。
她没有画什么复杂的风景,也没有画什么深刻的人物。
她只是画了一个苹果。
就是她放在阳阳墓前的那个,红彤彤的,很普通的苹果。
她画得很认真,很专注。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侧脸上,给她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那个穿着白裙子,在画室里,一脸倔强地跟我说“我将来一定要当个大画家”的女孩。
我知道,我的妻子,回来了。
那个被悲伤冰封了八年的灵魂,终于,破冰而出了。
从那以后,画画成了妻子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她每天都画。
画清晨的露珠,画黄昏的晚霞,画邻居家那只懒洋洋的猫,画菜市场里鲜活的鱼。
她的画,没有什么技巧,也没有什么章法。
但每一幅,都充满了生命力。
那种,劫后余生的,对生命最质朴的热爱。
她把画好的画,都挂在家里。
没过多久,我们家那面原本空白的墙,就变成了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一个,由爱和思念,构筑起来的世界。
一年后,社区要举办一个老年书画展。
妻子犹豫了很久,还是在我的鼓励下,选了几幅画,送了过去。
我没想到,她的画,竟然得了一等奖。
颁奖那天,很多人围着她的画,赞不绝口。
他们说,从她的画里,能看到一种,让人感动的力量。
妻子站在人群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她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声说:“建国,我们回家吧。”
我笑了笑,握住她的手。
“再等会儿。”
展览的最后,有一个慈善拍卖环节。
就是把获奖的作品,现场拍卖,所得的善款,全部捐给一个叫“心希望”的基金会。
那个基金会,是专门为做不起心脏移植手术的贫困家庭,提供帮助的。
我看着那个基金会的名字,心里,百感交集。
妻子的那幅画,就是那个苹果,作为压轴作品,被拿了出来。
起拍价,五百块。
现场很安静。
大家可能觉得,一个业余老太太的画,不值什么钱。
就在主持人有些尴尬,准备落锤的时候,后排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不清脸的男人,举起了牌子。
“一万。”
全场哗然。
所有人都回头,看着那个神秘的男人。
主持人也愣住了,“这位先生,您确定是一万吗?”
男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一万一次,一万两次……”
“十万。”
又一个声音响起。
这个声音,是从我身边传来的。
我扭头一看,是李伟的妻子。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就站在我旁边。
她对我,微微地,鞠了一躬。
然后,举起了手里的牌子。
全场彻底沸腾了。
一幅起拍价五百的画,瞬间被抬到了十万。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后排那个戴帽子的男人,沉默了一下。
然后,他再次举起了牌子。
“二十万。”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坚定。
李伟的妻子,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对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放下了手里的牌子。
最终,妻子的那幅画,以二十万的价格,被那个神秘的男人,拍走了。
拍卖会结束后,很多人都想去认识一下那个豪掷千金的男人。
但他却悄悄地,从后门,离开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除了我。
虽然他戴着帽子和口罩,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个身形,那个眼神。
是李伟。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再也没有了当年在饭局上,那种不可一世的霸气。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背负着沉重十字架的,苦行僧。
回家的路上,妻子一直很高兴。
她不是因为画卖了多少钱。
而是因为,那些钱,可以帮助到更多,像阳阳一样,需要帮助的人。
“建国,”她说,“你说,阳阳在天上看到了,会不会也为我高兴?”
“会。”我握紧她的手,“他会为你骄傲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平淡地过着。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李伟。
只是偶尔,会从新闻上,看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他把公司的大部分股份,都捐了出去,成立了那个“心希望”基金会。
他不再追求商业上的扩张,而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慈善事业中。
他变得低调,谦和,媒体都说,他像变了一个人。
我知道,他没有变。
他只是,在努力地,成为一个,配得上那颗心脏的人。
又过了几年,我的身体,越来越差。
医生说,是年轻时太劳累,落下的病根。
最后那段日子,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妻子一直陪着我。
她不再画画了,每天就是给我读书,讲故事,就像哄一个孩子。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
了。
有一天,我把她叫到床边。
“老婆子,”我拉着她粗糙的手,“我要是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不许胡说!”她打我,“你会好起来的!”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我走了以后,你就把咱们的房子卖了,去一个暖和点的城市生活。”
“别再守着这个地方了,也别再守着我了。”
“你要,为自己,好好活一次。”
她趴在我的床边,哭得泣不成声。
我抬起手,想帮她擦掉眼泪,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别哭……”我喘着气说,“我只是……去找阳阳了。”
“我去找他,告诉他,他的妈妈,有多棒。”
“告诉他,他的妈妈,画了全世界,最好看的画。”
弥留之际,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场宴会。
李伟指着我的鼻子,问我:“你算什么?”
是啊。
我算什么呢?
我林建国,这一辈子,没读过多少书,没赚到多少钱,没当上什么大官。
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失败的,男人。
我失去了我唯一的儿子。
我伤害了我最爱的妻子。
我活得,像个笑话。
可是,当我的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
我仿佛看到了。
看到我的儿子陈阳,他站在一片金色的光里,对我笑着。
他还是十九岁的样子,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露出两颗小虎牙。
他说:“爸,你是我心里,最伟大的英雄。”
我笑了。
眼角,滑落最后一滴泪。
是啊。
我是一个英雄的,父亲。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