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里挖地基时刨出一具白骨。大人们惊慌地重新掩埋,烧纸钱,念叨着“惊扰莫怪”。爷爷严肃地告诉我:“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让逝者安息。”
那时我不理解考古——为什么要挖出沉睡千百年的祖先?这难道不是一种冒犯吗?
我国现存最早浑天仪
直到大学读西方文明史,我才渐渐明白。课堂上学到的“四大文明古国”中,唯有中华文明“未曾中断”。但西方学者中总有一种声音,质疑夏朝的存在,怀疑商周的真实,将中华文明的历史压缩在三千年之内。他们用考古学的标尺丈量我们的过去,却常以双重标准对待自己的历史传说。
十九世纪,当西方列强的军舰驶入中国港口,随船而来的不仅有商品与枪炮,还有一套重新解释世界的知识体系。黑格尔曾说中国“没有历史,只有朝代的循环”;一些西方汉学家将中国早期历史归为“神话传说”。他们的博物馆里陈列着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文物,却用这些文物讲述着西方中心的故事。
我记得在伦敦大英博物馆,看到那些来自敦煌的经卷、来自圆明园的瓷器,它们沉默地躺在异国的玻璃柜中,标签上写着简短的年代与出处,却听不见它们本应回荡的文明低语。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历史不只是书本上的文字,更是泥土中的记忆。如果沉默,故事就会被别人讲述;如果缺席,存在就会被别人定义。当西方用考古实证自己的悠久,用文物支撑文明的叙事时,我们若只有文献而无实物,声音就会在学术殿堂中越来越微弱。
考古不是惊扰,而是唤醒。洛阳铲探入的不仅是地层,更是被尘封的时间。殷墟甲骨上的卜辞、三星堆青铜面具的神秘、曾侯乙编钟的音律、马王堆帛书的智慧——这些从泥土中苏醒的证据,不是冷冰冰的器物,而是祖先跨越时空的证言。它们在说:我们在这里活过、创造过、思考过。
二里头遗址的宫殿基址回应着夏朝的传说,良渚古城的玉琮证明着五千年前的礼制,海昏侯墓的竹简复活了失传的《齐论语》。每一件出土的文物,都是文明记忆的拼图。当我们亲手拼合这些碎片,才能看清自己从何处走来,才能坚定地走向未来。
去年,我参观新开的考古博物馆,看到一个孩子指着商代青铜鼎问:“妈妈,这是真的吗?”母亲:“真的,三千多年前的祖先就用它祭祀。”
孩子睁大眼睛,小手轻轻贴在玻璃上,仿佛能感受到穿越时空的温度。
那一刻我彻底释然:考古让抽象的历史变得可触可感,让文明的传承有了物质的依托。在全球化时代,当各种文化叙事竞争碰撞,实证的考古研究是我们重建文化自信的基石。它不仅回应外界的质疑,更重要的是让我们自己确知——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将到哪里去。
入土为安,是对逝者的尊重;让文物说话,是对文明的负责。那些重见天日的器物,不是结束安息,而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活着——在博物馆的灯光下,在学者的研究中,在每一个凝视它们的中国人的目光里,延续着中华文明不曾中断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