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说,我这个行为是在治愈自己
我被人从暴雨里捞出来时,浑身烂疮,肋骨断了三根。
新主人是个安静的女孩,每天只是给我换药,从
不强迫我亲近。
她不知道,我能听见所有人心底的声音。
隔壁暴躁大叔心里在哭,楼下独居奶奶的思绪像棉絮般飘散。
而我的主人——她的内心是一片绝对寂静的雪原。
直到那天,我跳上她的膝盖,听见雪原深处传来冰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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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垂直坠落的钉子,带着灰天的全部恶意,把我钉在这条臭水沟边的水泥地上。冰冷不是感受,是事实,从湿透的皮毛钻进来,啃咬着仅存的一点热气。肋骨断掉的地方,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一阵尖锐的抽搐,像有生锈的铁丝在肺叶里搅动。烂疮在腹部和后腿黏糊糊地贴着地面,污水浸进去,是持续的、闷烧般的疼。世界缩成一个痛苦的圆点,除了雨声,就是自己牙齿无法抑制的磕碰声。
然后,雨停了。不,是影子罩了下来。
我蜷缩得更紧,喉咙里滚出低哑的、不成调的嘶吼,尾巴僵直。徒劳的威慑。预想中的踢打或驱赶没有来。影子弯折,一双人类的眼睛凑近。很安静的眼睛,像暴雨前蓄满水但不起波的深潭。没有怜悯的泛滥,也没有好奇的探究,只是看着。接着,一双手伸过来,动作稳定得不带丝毫情绪,避开伤口,将我托起。
身体腾空时,我绷紧了,准备迎接剧痛或坠落。没有。只有干燥柔软的织物包裹上来,吸走一些砭骨的湿冷。她怀里有很淡的、类似晒过太阳的棉布味道。我僵着,直到被放进一个铺了厚软垫子的纸盒。车门关闭,引擎低鸣,世界在平稳移动。我缩在垫子角落,烂疮和断骨依然叫嚣,但钉着我的雨消失了。
新地方很静。空气里有灰尘、旧木头和一种淡淡的、苦味的植物气息。她把我放在一个更柔软的窝里,灯调得很暗。清理伤口,上药,动作和她的眼睛一样,平稳、准确、没有多余的触碰。她给我水和碾碎的糊状食物,放在触嘴可及的地方,然后退开,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看书,或者只是看着窗外。她不说话,也不试图摸我。
我开始观察。用我残存的力气,和一点重新聚拢的、猫的好奇。
我能听见。不是用耳朵。是一种更直接的东西,像水渗进地面,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地下的脉络。人类的心里总有声音,嗡嗡的,絮絮的,嘈杂得很。
隔壁门经常砰地摔响的大叔,他心里日夜翻滚着铁锈色的怒吼和酒液般的浑浊悔意,但在那最底下,是一片持续不断的、孩子似的呜咽,湿冷粘腻,像永远拧不干的破布。
楼下总在阳台慢慢晒衣服的独居奶奶,她的思绪是初冬的蒲公英,一团一团,轻轻软软,却没什么方向,风一吹就散开,露出底下空旷的、微微发凉的寂静。
而她,我的新主人。她的内心是一片雪原。
不是荒芜。是完整的、辽阔的、了无痕迹的洁白,从脚下延伸到极远的天际线。没有风,没有声息,连光线落在上面都仿佛被吸收殆尽,只有均匀的、恒定的冷辉。万籁俱寂。我第一次“听”到时,几乎被那绝对的静摁住了呼吸。没有痛苦,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孤独。什么都没有。只是雪原。
我蜷在自己的窝里,舔舐伤口。药膏凉丝丝的,疼痛在缓慢退潮。我开始在屋子里谨慎地走动,避开她的路径。她从不阻拦,也不迎合,目光偶尔落在我身上,也像一片轻盈的雪花,即刻化开。我吃她给的食物,喝干净的水,断骨在愈合,疮口结出新的、粉嫩的皮。夜晚,我们各自占据房间的一角,雪原无声,而我心里的惊悸,那些雨夜的嘈杂回声,也一点点被这寂静熨平。
一个午后,阳光难得地穿透玻璃,在地板上铺出一块明亮的、温暖的光斑。我趴在那里打盹,肚皮贴着温热的木地板。她在旁边的小沙发上睡着了,书滑落在膝头,呼吸轻浅。
一种缓慢的、静谧的冲动攫住了我。我站起身,肉垫踩过光滑的地板,无声地靠近。沙发不高。我轻轻一跃,落在她膝头那本书的旁边。她没醒。
透过单薄的居家裤,能感到她腿上传来的温度。我调整姿势,卧下,将自己团好。身下的肌肉似乎微微绷紧了一瞬,又放松了。然后,我再次“听”向那片雪原。
寂静。无边的、柔和的寂静。像永恒的安眠。
就在我准备阖眼,沉浸在这份共处的宁静中时——咔嚓。
很轻,很细微,仿佛来自极深的地底,又仿佛就在耳边。是冰层无法承受自身重量而绽开的第一道裂痕。
我浑身一颤,耳朵倏地转向声音的来处,尽管那并非物理的方向。我凝固着,连胡须都不敢稍动,全部的意识都投向那片雪原深处。
咔嚓…咔嚓嚓…
声音连续起来,清脆而干净,像春夜河冰消融。那辽阔无垠的洁白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黑色的缝隙。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缝隙蜿蜒伸展,相互勾连,越来越密。并不是崩裂,而是一种缓慢的、坚定的舒展。雪原在解体,露出下面深色的、坚实的地壳。那地壳是温热的,我甚至能“感觉”到一种蕴藏了很久的、蓬松的生机,正随着冰缝的扩大,一丝丝渗透上来。
阳光似乎更暖了些,照在我背上的皮毛,也落在她的脸颊。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微的阴影,轻轻颤动了一下。
我低下头,看见自己因为紧张而微微伸出的爪子,正虚虚地搭在她的裤子上。犹豫了片刻,我把爪子往里收了收,让那点柔软的肉垫更贴实地按在她的膝头。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地,交替按压起来。这是我们猫科记忆深处,关于温暖、安全和乳汁的动作。
她依旧没有醒。但她的呼吸声,似乎和之前有了些微的不同。更沉,更长,像叹息,又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妥帖的节奏。
膝下的温度似乎更明显了些。我继续着那笨拙的、久远的踩踏,耳畔是冰层持续化开的、细碎而悦耳的轻响。那片曾让我安心的绝对寂静正在改变,但我不再害怕。或许,治愈从来不是单方面的给予。我蜷起身,贴着她的体温,在这逐渐生动起来的“喧哗”中,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阳光移动,将我们俩,连同沙发上这幅宁静的画面,都笼罩在一片毛茸茸的金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