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烟灰缸满了
当烟灰缸里再也塞不进一根烟头时，陈默知道，他完了。
那只玻璃烟灰缸，是林晓雯刚搬来时，笑着从超市买的。
她说，这下好了，不用再拿可乐罐凑合了。
现在，这只曾经晶莹剔透的烟灰缸，像一个微缩的坟场。
烟头们挤挤挨挨，层层叠叠，黄的，白的，被摁灭的，自己燃尽的，像无数个死去的希望。
电脑屏幕上，那根刺眼的绿色K线，已经彻底躺平，变成了一条直线。
一条心电图停止跳动的直线。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是下午三点。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分不清白天黑夜。
陈默已经在这个小书房里坐了两天两夜。
除了上厕所，他没动过。
没吃饭，没喝水，就是抽烟。
一根接一根地抽。
手机在客厅里响，他听见了。
是林晓雯打来的。
她一天要打好几个电话。
上班的午休时间会打。
下班的路上会打。
他一个都没接。
他不知道怎么接。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手机响了一阵，停了。
然后是微信消息的提示音，叮咚，叮咚，像催命的符。
他把书房的门反锁了。
他想把自己和整个世界都隔开。
尤其是，隔开林晓雯。
两天前，他投在那个虚拟币项目里的所有钱，连同他借来的六十万，一起蒸发了。
六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脑门上。
他是一个从北方小镇考出来的年轻人。
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工人，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他工作了六年，拼死拼活，攒了二十万。
他想给林晓雯一个家，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
不想让她跟着自己，一直挤在这个租来的两室一厅里。
那个项目的朋友拍着胸脯跟他保证，三个月，最少翻一倍。
他说，陈默，这是时代的风口，你不站上来，就要被时代抛弃。
他信了。
他不仅投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还鬼迷心窍地通过各种网贷平台，凑了六十万。
他想赌一把大的。
他想一步到位。
他想看到林晓雯住进新房时，惊喜的眼神。
结果，他从风口上，一头栽了下来。
栽得粉身碎骨。
现在，他不仅没有了未来，还背上了能压垮他一辈子的债。
他怎么去面对晓雯？
那个每天下班回来，都会笑着问他“今天想吃什么呀”的晓雯。
那个会把他的臭袜子和白衬衫分开洗的晓雯。
那个把所有工资都交给他，自己只留几百块零花的晓雯。
他骗了她。
他跟她说，公司的项目奖金发下来了，他拿去做了个稳妥的理财。
她信了。
她还开心地计划着，等钱拿回来，就去看看郊区的房子。
陈默把脸埋进手掌里。
手掌心全是烟灰和冷汗的混合物，又脏又黏。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堆垃圾。
一堆发臭的，无用的垃圾。
门外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
是晓雯下班回来了。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人攥了一把。
他听见晓雯换鞋的声音，很轻。
然后是她走向书房的脚步声。
她在门口停下了。
“陈默？你在里面吗？”
她的声音还和往常一样，温柔，带着一点点笑意。
陈默死死地咬着嘴唇，不吭声。
“门怎么锁了呀？”
她轻轻地转了转门把手。
“是不是不舒服？你午饭吃了吗？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锅贴。”
锅贴。
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胃里空得发慌。
可他一点食欲都没有。
他只觉得恶心。
“陈默，你开门好不好？跟我说说话。”
晓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陈默靠在冰冷的墙上，闭上眼睛。
他想象着晓雯此刻就站在门外，手里拎着那份还冒着热气的锅贴，脸上带着担忧。
他觉得自己不是人。
“我……我没事。”
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就是有点累，想睡一会儿。”
这是他这两天里，说出的第一句谎话。
门外沉默了。
过了很久，久到陈默以为她已经走了。
晓雯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他。
“好，那你睡吧。”
“饭我给你放在桌上了，你醒了记得吃。”
然后，是她走开的脚步声。
陈*默听着客厅里传来细微的声响。
她好像在收拾屋子。
又好像在厨房里忙碌。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拉开门，冲出去，跪在她面前，告诉她一切。
告诉她，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是个赌徒，是个废物。
可是，他动不了。
羞耻和恐惧像水泥一样，把他牢牢地灌注在原地。
他怎么说得出口？
他怎么能让她跟着自己一起，掉进这个无底的深渊？
分手吧。
这个念头，像一颗毒草，猛地从他心里长了出来。
只有分手，才能让她解脱。
她那么好，不应该被自己这样的人拖累。
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疯狂地生长，瞬间占满了他的整个脑子。
对。
分手。
长痛不如短痛。
他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找到晓雯的微信。
他开始打字。
“我们分手吧。”
这几个字，他打了删，删了又打。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先在自己心上割一刀。
就在他准备按下发送键的时候，书房的门，突然被从外面打开了。
晓雯拿着备用钥匙，站在门口。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那个堆满烟头的烟灰缸。
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他亮着的手机屏幕上。
那句“我们分手吧”，像一个罪证，赤裸裸地暴露在她的眼前。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了。
第二章：一张存折
林晓雯就那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她身上还穿着上班时的那套米色连衣裙。
脸上画着淡淡的妆。
可她的眼神，却像被掏空了一样。
陈默慌乱地想把手机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动作显得那么笨拙，那么可笑。
“为什么要分手？”
晓雯开口了，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
陈默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准备了无数种可能，争吵，哭闹，质问。
唯独没有想过，她会是这样平静。
“我……”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的理由，在她的眼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晓雯走了进来。
她绕过地上的几只空烟盒，走到他面前。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只是伸出手，拿过了他的手机。
她的指尖很凉。
碰到他手背的时候，陈默像触电一样抖了一下。
她看到了手机里催债公司发来的短信。
红色的，感叹号，触目惊心。
“欠款60万，今日为最后还款日，逾期将联系您的家人及朋友！”
她一条一条地往下翻。
每一条短信，都像一把锤子，砸在陈默的心上。
他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
他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屋子里安静极了。
只有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光，映着晓雯毫无血色的脸。
过了很久，她终于放下了手机。
“六十万？”
她轻声问。
“嗯。”
陈默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你自己的二十万，也没了？”
“嗯。”
晓雯没再问下去。
她转身走出了书房。
陈默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想，她要去收拾东西了吧。
也好。
这样也好。
他听见她在卧室里翻箱倒柜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等待着行李箱轮子滚过地板的声音。
那将是他们这段感情的休止符。
可他等来的，却是晓雯再次走进来的脚步声。
她手里没有拿行李箱。
她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小布包。
那是她放重要东西的包。
她走到陈默面前，把那个小布包放在了书桌上。
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张存折。
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属于她自己的存折。
她把存折摊开，推到陈默的面前。
陈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串数字上。
余额：三十一万五千六百元。
这是她工作以来，所有的积蓄。
她一分一分攒下来的。
她连买一支贵一点的口红都要犹豫半天。
她把所有的钱，都存了起来。
她说，这是我们的未来基金。
现在，她把这个未来基金，推到了他的面前。
“密码是你的生日。”
晓雯说，声音依旧很轻，但不再是刚才那种空洞的平静。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了一点点光。
陈默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这是干什么？”
他的声音在发抖。
“不够。”
晓雯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知道还差很多，但我们先还上一部分，剩下的，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一起想办法。
我们。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狠狠地刺进了陈默的耳朵里。
他预想过她会打他，会骂他，会哭着离开他。
他唯独没有想到，她会说“我们”。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羞耻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是个男人。
他把她的钱，把他们未来的希望，全都赔光了。
现在，他还要用她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去填自己捅出的窟窿？
“不！”
陈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站了起来。
他一把将那张存折推了回去。
力气太大，存折从桌子上滑了下去，掉在了地上。
“我不要你的钱！”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用不着你管！”
这是他的尊严。
他仅剩的，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他不能接受。
绝对不能。
晓雯看着他，眼睛慢慢地红了。
但她没有哭。
她只是弯下腰，默默地捡起了地上的存折。
她用手指，轻轻抚平了存折上的折痕。
“陈默。”
她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
“我拿出这笔钱，不是可怜你，也不是施舍你。”
“是因为，从我决定跟你在一起的那天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们是一个整体。”
“你听懂了吗？”
陈默愣住了。
他看着晓雯泛红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种近乎固执的认真。
他想反驳，想说“你不懂”。
想说“这是男人的事”。
可那些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是他错了。
从他决定瞒着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亲手在“我们”之间，划下了一道裂痕。
“你先去洗个澡，把胡子刮了。”
晓雯把存折重新放回桌上，语气不容置疑。
“然后出来吃饭。”
“吃完饭，我们把所有的欠款列一个单子。”
“然后，我们一起还。”
她说完，转身走出了书房。
这一次，她没有再关门。
陈默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像。
他看着桌上的那张存折，又看了看自己满是污垢的手。
他突然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而她，像一座山。
他一直以为，是他在为她遮风挡雨。
到头来才发现，当天塌下来的时候，是她，用瘦弱的肩膀，想替他扛起一片天。
第三章：从三居到单间
一个星期后，他们搬家了。
从那个宽敞明亮，带着朝南大阳台的两室一厅，搬进了一个城中村的单间。
房子是晓雯找的。
十五平米，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就占满了所有空间。
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公用的。
墙壁薄得像纸，隔壁夫妻吵架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搬家那天，陈默像个机器人。
晓雯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打包，搬运，拆封。
他一言不发。
他不敢看晓雯的脸。
他怕看到她眼里的失望和委屈。
可晓雯没有。
她好像比以前更有精神了。
她指挥着搬家师傅，把每一个箱子都放在该放的位置。
她哼着歌，把他们带来的不多的行李，一件件整理好。
她甚至还从旧房子里，把那盆快要枯死的绿萝也带了过来。
她说，换个环境，说不定就活了。
陈默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宁愿她哭，宁愿她闹。
她越是这样若无其事，他心里就越是难受。
安顿下来的第一个晚上，他们吃了搬家后的第一顿饭。
一碗泡面。
一人一碗。
晓雯还奢侈地一人加了一根火腿肠。
她吃得很香，呼噜呼噜的。
“这个牌子的泡面，味道还真不错。”
她笑着说，额头上还带着一层薄汗。
陈默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面条。
他食不知味。
曾几何时，他们也吃泡面。
但那是刚毕业时，为了省钱，也为了好玩。
他们会比赛谁吃得快。
现在，吃泡面，是因为他们只能吃得起泡面了。
“明天开始，我们就要正式开始还债计划了哦。”
晓雯吃完最后一口面，认真地宣布。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小本子。
粉色的，上面印着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她翻开第一页。
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
“欠款总额：600,000元。”
“晓雯存款：-315,600元。”
“剩余欠款：284,400元。”
那个鲜红的负号，刺痛了陈默的眼睛。
“我已经把钱都转过去了，跟那些平台都沟通过了，剩下的钱，可以分期还。”
晓雯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谈论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算了一下。”
她翻到第二页。
“我们俩现在每个月的工资加起来，大概是一万五。”
“房租水电，一千五。”
“吃饭，我们自己做，一个月控制在一千块钱以内。”
“交通费，五百。”
“这样，我们每个月最少能剩下一万二。”
“剩下的两万多，加上利息，我们大概需要两年半的时间，就能还清。”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陈默。
“两年半，很快的，对不对？”
陈默看着她，喉咙发紧。
他知道，为了算清这笔账，她花了多少心思。
一千块钱的伙食费，意味着他们以后要告别所有外卖和馆子。
五百块的交通费，意味着他们要放弃地铁，改坐更便宜但更慢的公交车。
而她，把这一切都计划得那么理所当然。
仿佛这本就应该是他们过的生活。
“晓雯……”
他艰难地开口。
“你……你没必要跟着我一起……”
“我们现在说什么？”
晓雯打断了他，语气严肃了起来。
“我们说‘我们’。”
“陈默，我再说一遍，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你要是再跟我分你我，我就真的生气了。”
她很少用这么重的语气跟陈默说话。
陈默不吭声了。
从那天起，他们的生活，就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被调成了慢放。
每天的日子，都围绕着那个粉色的小本子展开。
晓雯真的成了一个精打细算的管家。
她每天下班，会绕远路去一个菜市场买菜，因为那里的菜比楼下超市便宜五毛钱。
她学会了用各种优惠券。
买一卷卫生纸，都要在三个APP上比价。
他们不再看电影，不再逛街，不再有任何娱乐活动。
周末的时候，他们就待在那个狭小的出租屋里。
晓雯会研究各种省钱的菜谱。
陈默就坐在旁边，看她忙活。
他看着她曾经那双弹钢琴的，纤细的手，现在熟练地在满是鱼鳞的案板上操作。
看着她为了省几块钱的打车费，在公交车上被挤得满头大汗。
看着她对着那个记账本，为今天又省下了十块钱而露出开心的笑容。
他心如刀割。
他觉得自己像个寄生虫，在吸食着她的生命。
他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他一闭上眼睛，就是晓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和那个粉色本子上，刺眼的负号。
他白天在公司上班，像个行尸走肉。
他必须想办法。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他不能再这样心安理得地，躲在晓雯的身后。
他开始在网上疯狂地找兼职。
送外卖，跑代驾，做客服。
只要能挣钱，他都愿意去。
最后，他找到了一个活儿。
在离他们住处不远的一个大排档，晚上缺一个洗碗打杂的。
时间是晚上九点到凌晨两点。
工资日结。
他没有告诉晓雯。
这是他最后的，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
他想偷偷地，为“我们”这个词，做一点点贡献。
哪怕，只是一点点。
第四章：后厨的汗
夜宵大排档的名字很俗气，叫“老周烧烤”。
老板老周，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个子不高，微胖，常年穿着一件油腻腻的白背心。
光头，脖子上挂着一条粗金链子，像是刚从八十年代的港片里走出来的。
他话不多，看人的眼神却很毒。
陈默第一天去面试的时候，老周就叼着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
“干过这活儿吗？”
老周问，吐出一口浓烟。
“没……没有。”
陈默有点紧张，手心都在出汗。
“看你这细皮嫩肉的，也不像能吃苦的样儿。”
老周撇了撇嘴。
“我能吃苦！”
陈默急忙说，生怕他不要自己。
老周没说话，指了指后厨堆积如山的，油腻的盘子。
“去，洗了。”
“洗干净了，今天就算你上班了。”
后厨又热又闷。
一股浓重的油烟味，混合着食物残渣的馊味，直往鼻子里钻。
陈默以前是个有轻微洁癖的人。
他看着那个塞满了骨头和剩菜的洗碗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但他咬了咬牙。
他想起了晓雯在记账本上，因为省下三块五毛钱而开心的样子。
他戴上手套，打开水龙头。
热水冲下来，带着洗洁精的泡沫，蒸汽瞬间模糊了他的眼镜。
他开始机械地洗刷。
一个盘子，两个盘子……
他从来不知道，洗碗是这么累的活。
腰要一直弯着，胳膊要不停地动。
那些凝固在盘子上的红油，特别难洗。
要用钢丝球，使劲地搓。
一个小时后，他感觉自己的腰快要断了。
两个小时后，他的胳膊酸得抬不起来。
但他没有停。
他把所有的盘子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当他从后厨走出来的时候，老周正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喝着啤酒。
老周看了看那些锃亮的盘子，又看了看满头大汗，一脸疲惫的陈默。
他没说什么，只是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一瓶啤酒，扔给了陈默。
“喝吧，解解乏。”
陈默接过来，冰凉的啤酒瓶刺激着他发烫的手心。
“谢谢老板。”
“明晚九点，准时来。”
老周说完，就继续喝他的酒了。
陈默知道，他被录用了。
他拿着那瓶啤酒，走在回家的路上。
夜风吹在脸上，很凉爽。
他看着自己被热水泡得发白起皱的手指，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很累，但是，很踏实。
这是他出事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踏实。
从那天起，陈默就开始了双面生活。
白天，他是写字楼里衣着光鲜的白领陈默。
晚上九点，他会换上一身旧衣服，走进老周烧烤的后厨，变成一个洗碗工。
他骗晓雯说，公司最近项目忙，要加班。
晓雯信了。
她只是叮嘱他，不要太累，要按时吃饭。
每次陈默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凌晨两点多回到那个狭小的出租屋时。
晓雯都已经睡熟了。
他会蹑手蹑脚地洗漱，然后躺在她身边。
他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心里既愧疚，又有一丝安慰。
他把每天赚来的一百五十块钱，偷偷地藏在一个铁盒子里。
他想等攒够一笔整数，再给晓雯一个惊喜。
老周烧烤的生意很好。
尤其是周末，忙得脚不沾地。
陈默除了洗碗，还要负责传菜，收拾桌子。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
有喝多了吹牛的，有失恋了痛哭的，有谈成了生意开怀大笑的。
人间百态，都在这小小的烧烤摊上上演。
老周就像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这一切。
他很少说话，但好像什么都懂。
有一次，一个客人喝多了，嫌上菜慢，冲着陈默就骂了起来。
话骂得很难听。
陈默当时正端着一盘滚烫的烤鱼，他低着头，一声不吭，任由那人辱骂。
他不能跟客人吵。
他需要这份工作。
就在这时，老周走了过来。
他拍了拍那个客人的肩膀，脸上带着笑。
“兄弟，消消火。”
“今天这顿，算我的。”
然后，他转头对陈默说。
“去，给这位大哥，再开一箱啤酒。”
那个客人愣了一下，也不好再发作，骂骂咧咧地坐下了。
等客人走了，老周把陈默叫到后厨。
他递给陈默一根烟。
陈默摆了摆手，说自己不抽。
其实他是戒了，为了省钱。
“心里憋屈不？”
老周问。
陈默低着头，没说话。
“一个大男人，被人指着鼻子骂，连个屁都不敢放。”
老周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
“觉得自尊心受不了了，是吧？”
陈默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我……”
“行了。”
老周打断他。
“知道你缺钱。”
“不过小子，我跟你说。”
老周看着他，眼神很认真。
“人穷，不丢人。”
“欠钱，也不丢人。”
“真正丢人的是，明明欠了一屁股债，还死要面子活受罪。”
“是心里头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比天还大。”
陈默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老周。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所有的心思，都被这个看起来粗俗的中年男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老周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女朋友，是个好姑娘。”
“别让她等太久。”
说完，老周就转身出去了。
留下陈默一个人，愣在原地。
他女朋友……
老周怎么会知道？
陈默突然想起来，有几次晓雯下班早，会路过这里，买两个烤馒头片带回去。
她总是站在摊子外面，踮着脚往里看。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原来，老周也早就看出来了。
原来，全世界都知道了他的秘密。
只有他自己，还像个傻子一样，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第五章：那碗没喝的汤
陈默那天晚上，是怎么走回家的，他自己都忘了。
他的脑子里，一直回响着老周说的那句话。
“你女朋友，是个好姑娘。”
“别让她等太久。”
他推开门。
屋里的小桌上，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
灯下，用一个大碗倒扣着什么。
旁边贴着一张便利贴。
是晓雯的字迹，很秀气。
“给你留了银耳汤，记得喝，别又凉了。”
陈默走过去，掀开大碗。
里面是一碗还温热的，熬得糯糯的银耳汤。
他知道，晓雯其实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他所谓的“加班”，是在烧烤摊油腻的后厨里洗碗。
她知道他每天深夜才回来，一身的油烟味。
她知道他偷偷藏起来的那个铁盒子。
她什么都知道。
但她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每天晚上，都给他留一碗汤。
有时候是银耳汤，有时候是绿豆汤，有时候是一碗热粥。
她用这种最沉默的方式，守护着他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自尊心。
陈默端起那碗汤。
汤还是温的。
可他的手，却在发抖。
他一勺一勺地喝着。
甜甜的，糯糯的。
喝着喝着，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掉进碗里。
他觉得自己，混蛋到了极点。
他以为自己在为这个家努力。
他以为自己偷偷打工，是在承担一个男人的责任。
可实际上，他只是在进行一场自欺欺人的表演。
他真正害怕的，不是还债的辛苦。
而是害怕在晓雯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
他把自己的面子，看得比她的感受还重要。
他宁愿让她担惊受怕，也不愿意跟她坦诚相对。
而她，却一直在包容他，体谅他。
她看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却选择用温柔，来维护他的脆弱。
陈默把碗里的汤，连同自己的眼泪，一起喝了下去。
咸的，涩的。
他放下碗，走到床边。
晓雯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台灯昏黄的光，照在她安静的睡颜上。
她的眉头，微微地皱着。
就算在睡梦里，她好像也并不轻松。
陈默伸出手，想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
可他的手，满是洗洁精和油污的味道。
他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色的污垢。
他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他觉得自己不配。
不配去触碰她。
他悄悄地走出房间，关上门。
他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一个人，坐了一整夜。
他想了很多。
想起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是个穷学生，请她看一场电影，都要盘算好几天。
可她从来没有嫌弃过。
她会拉着他去吃路边摊的麻辣烫，两个人吃一碗，都觉得是人间美味。
想起了他工作后，第一次拿到奖金。
他带她去了一家很贵的西餐厅。
她嘴上说着太浪费了，可眼睛里的光，骗不了人。
想起了他向她求婚的那天。
他没有戒指，只有一个用易拉罐拉环做的小圈圈。
他紧张得手心冒汗。
她却哭着笑了，说“我愿意”。
过去的点点滴滴，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一幕一幕地闪过。
他一直以为，他爱她，就是要给她最好的生活。
要让她住大房子，开好车子。
可他现在才明白。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她想要的，只是一个能跟她并肩站在一起，一起面对风雨的男人。
而不是一个躲在自己龟壳里，假装坚强的懦夫。
天快亮的时候，陈默做了一个决定。
他走进房间，从床底下，拿出了那个他藏钱的铁盒子。
他把盒子放在了晓雯的床头柜上。
然后，他写了一张纸条，压在盒子下面。
“晓雯，对不起。”
“从今天起，换我来给你熬汤。”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一点。
虽然天还没亮，但他觉得，好像已经看到了光。
第六章：雨夜里的针线
改变，是从一顿早饭开始的。
那天早上，晓雯醒来时，闻到了一股久违的香味。
是小米粥的香气。
她走出房间，看到陈默正系着围裙，在小小的公用厨房里忙碌。
他不仅熬了粥，还煎了两个荷包蛋。
金黄色的，边缘带着一点点焦。
晓雯愣住了。
她看到了床头柜上的铁盒子，和那张纸条。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陈-默。
陈默的身体僵了一下。
“你……”
“别说话。”
晓雯把脸埋在他的后背上，声音闷闷的。
“让我抱一会儿。”
厨房里很安静。
只有小米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陈默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她的眼泪打湿了。
热热的。
从那天起，陈默不再“加班”了。
他每天准时下班，然后去菜市场买菜。
他跟着网上的视频，学着做各种家常菜。
番茄炒蛋，青椒肉丝，红烧豆腐。
虽然做得歪歪扭扭，味道也时好时坏。
但晓雯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她说，比外面任何一家餐厅都好吃。
晚上，他们会一起坐在小桌子前，各自忙碌。
晓雯整理她的账本。
陈默在网上找一些设计的私活。
他以前在公司里，设计做得就很好。
现在，为了挣钱，他什么单子都接。
一个小logo，一张宣传海报，一个简单的H5页面。
虽然钱不多，但每一笔，都让他觉得心里踏实。
他们很少说话。
但空气里，有一种安宁的默契。
台灯的光，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
窗外是城中村嘈杂的声响。
可在这个小小的，十五平米的空间里，却仿佛自成一个世界。
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温暖的世界。
债务还在。
生活依然拮据。
但他们的心，却比住在那个两室一厅时，更近了。
转眼，秋天来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
那天晚上，下起了瓢泼大雨。
陈默接的私活，客户催得急，他在公司多待了一会儿。
等到他下班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
他没带伞。
想着离家不远，就冒着雨往回跑。
等他跑到楼下时，已经浑身湿透了，像一只落汤鸡。
他狼狈地跑上楼，推开门。
屋里很安静。
晓雯还没有回来。
他正准备去洗个热水澡，突然发现，桌上放着一件东西。
是他的一件旧T恤。
就是他去烧烤摊打工时，常穿的那件。
T恤上，被油溅了几个小洞，洗不掉了。
他本来想扔了的。
此刻，这件旧T恤，正平铺在桌子上。
旁边，放着一个针线盒。
晓雯正坐在小板凳上，背对着他，借着台灯的光，一针一线地，在缝补那几个小洞。
她的动作很笨拙。
一看就是不常做针线活。
针尖好几次都扎到了她的手指。
她就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一下，然后继续缝。
她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专注。
陈默就那么站在门口，看着她。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他却感觉不到冷。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
然后，又被泡进了最滚烫的热水里。
酸楚，滚烫，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小时候，他的衣服破了，母亲也是这样，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给他缝补。
他一直以为，那是属于上个世纪的，贫穷而温暖的记忆。
他从没想过，在二十一世纪的繁华都市里。
他的女孩，会为了他，重新拿起针线。
缝补一件他不要的，廉价的旧T恤。
那一刻，他心里所有紧绷的，伪装的，骄傲的，自卑的防线。
轰然倒塌。
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走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了晓雯。
抱得很紧，很紧。
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
晓雯被他吓了一跳。
“你回来啦？怎么浑身都湿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了他剧烈的颤抖。
然后，是滚烫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脖子上。
陈默哭了。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在她的怀里，放声痛哭。
他把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压抑，愧疚，和感动，都哭了出来。
他不是因为绝望而哭。
他是因为，他终于找到了比金钱，比房子，比那该死的自尊，更重要的东西。
晓雯没有说话。
她只是转过身，也紧紧地抱着他。
她用手，轻轻地拍着他湿透的后背。
就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桑的孩子。
哭了很久，很久。
陈默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晓雯。
他看着她被针扎得通红的指尖。
他用自己粗糙的手，捧起她的脸。
“晓雯。”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们一起还。”
“嗯。”
晓雯笑着，眼泪却也跟着流了下来。
“我们一起。”
窗外，大雨还在下。
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第七章：阳台上的阳光
时间过得很快。
还清债务的日子，比他们想象的，要来得快一些。
陈默接的私活越来越多，口碑也越来越好。
后来，他干脆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和两个朋友一起，开了个小小的设计工作室。
晓雯成了他的“首席财务官”。
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们没有搬家。
依旧住在那个十五平米的单间里。
只是屋子里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
陈默给晓雯买了一个小烤箱，她学会了做各种各样的小蛋糕。
晓雯给陈默买了一把舒服的人体工学椅，让他长时间坐着画图，不会腰疼。
他们还一起，在那个只能站下一个人的小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
那盆从旧房子里带来的，快要枯死的绿萝，竟然真的活了过来。
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两年后的一天，是一个普通的周末。
阳光很好。
晓雯算完了最后一笔账。
她合上那个已经有些破旧的粉色记账本。
然后，她抬起头，对正在阳台上浇花的陈默说。
“陈默，我们不欠钱了。”
陈默浇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转过身，看着晓雯。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
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哦。”
陈默应了一声，语气很平静。
他放下水壶，走到晓雯身边，坐下。
“那……庆祝一下？”
他问。
“好啊。”
晓雯笑着说。
“你想怎么庆祝？去吃大餐？”
陈默想了想。
“不了。”
他说。
“今天中午，我给你做红烧肉吧。”
“你最爱吃的那家，我研究了好久，应该能做出七八分的味道了。”
晓雯看着他，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好。”
那天中午，他们就在那个小小的，堆满了杂物的阳台上，吃了一顿饭。
一盘红烧肉，一盘清炒蔬菜，一锅白米饭。
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
陈默给晓雯夹了一块最大的肉。
晓雯很自然地，把剥好的一个鸡蛋，放进了陈默的碗里。
然后，她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擦掉了陈默嘴边沾的一粒米饭。
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一样。
陈默看着她，突然笑了。
“笑什么？”
晓雯问。
“没什么。”
陈默摇了摇头。
“就是觉得，真好。”
是啊。
真好。
曾经，他以为失去那笔钱，就是失去了一切。
后来他才明白。
当一个人走过最低的谷底，还能看见头顶的阳光。
还能感受到身边的温暖。
还能有一个人，愿意陪着你，吃一碗最简单的泡面。
那他所拥有的，就比全世界的财富，都更珍贵。
他伸出手，握住了晓雯放在桌上的手。
她的手上，因为常年做家务，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茧。
不再像以前那样光滑柔软。
但在陈默的手心里，却是最安心的温度。
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相视一笑。
阳光穿过阳台上绿萝的叶子，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
往后余生，有你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