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在午夜十二点零七分自己响了。
不是那种舒缓的音乐或者带着电流杂音的新闻播报,而是一种极其规律、极其刻意的“嘀——嘀嘀——嗒——”,长短间隔,循环往复,在苏晓堆满考古文献和陶器碎片的寂静出租屋里,显得格外刺耳,格外……不该存在。
苏晓猛地从一堆西周墓葬结构图里抬起头,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盯着书桌角落那台老式红灯牌收音机,那是三天前从乡下老宅搬回来的,爷爷唯一的遗物。木壳斑驳,蒙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旋钮上的红色塑料都褪成了粉白色。搬回来时她试过,电源线老化,插上也没反应,就是个纯粹的旧物件,摆着算个念想。
可现在,它分明在响。没有插电。
那声音冰冷、机械,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近乎固执的穿透力。苏晓感到后背窜起一股凉意,不是恐惧,更像是某种高度专注下的生理反应。她是个考古系研究生,整天跟沉寂了千百年的死物打交道,对“异常”有种近乎本能的探究欲。
她放下绘图铅笔,轻轻走到书桌前。收音机的调频指针,稳稳地指在一个绝对没有广播信号的频率刻度上。喇叭里传出的,是标准的莫尔斯电码。
苏晓的外公是退伍通信兵,小时候教过她这个,说是“老祖宗的手艺不能丢”。她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但那些基本的“嘀嗒”对应字母,还残存在记忆深处。这持续不断的重复,似乎想强调什么。
她抓起桌上一支笔和一张废纸,强迫自己凝神去听,去分辨。
长的“嗒”,短的“嘀”……组合起来。
第一个重复组是:“S…O…S?”
不对,不是求救信号。继续听。
接下来的规律组更清晰。她快速记录着对应的字母。
“D…E…S…T…R…O…Y…”
Destroy(摧毁)。
苏晓的笔尖顿住了,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墨点。午夜,自动开启的破旧收音机,用莫尔斯码发出“摧毁”的指令?这太荒谬了。是某种恶作剧?还是自己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觉?
她甩甩头,收音机里的嘀嗒声依旧稳定,冷酷,不容置疑。它开始重复第二段。
“T…H…E… S…I…T…E…”
The site(遗址)。
考古遗址?苏晓的心跳漏了一拍。最近系里,不,是全国考古界最大的新闻,就是距此两百公里外,泾河河谷新发现的“黑水城”遗址。初步勘探显示,那可能是一座前所未见的、融合了多种已消失古文明特征的失落古城,学术价值无法估量。她的导师陈教授就是勘探队的负责人之一,这几天兴奋得在实验室里团团转,念叨着“改写历史”。
收音机停顿了大约三秒,只有细微的、仿佛来自遥远虚空的电流嘶嘶声。然后,嘀嗒声再次响起,更加缓慢,更加清晰,仿佛要确保接收者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
“C…O…R…E… L…O…C…A…T…I…O…N…”
Core location(核心位置)。
“B…L…O…C…K… C…4…”
“S…E…C…T…O…R… 7…”
“G…R…I…D… 1…8…”
坐标。非常具体的坐标。苏晓对黑水城遗址的初步分区图有印象,导师给她看过保密资料。C区,第4区块,7号扇区,18号网格……那正是目前勘探队重点关注的、疑似古城祭祀核心区的精确位置!这些信息,外界根本不可能知道得如此详尽!
她的呼吸变得粗重,手有些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逐渐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逻辑。这不是玩笑。有人,通过这台本该报废的、属于她爷爷的收音机,在传递一个针对重大考古发现的、极其精确的破坏指令。
谁?目的是什么?
嘀嗒声还在继续,似乎进入了指令的收尾部分。
“M…E…T…H…O…D…:E…X…F…I…L…T…R…A…T…E… A…N…D… D…E…N…A…T…U…R…E…”
Method: Exfiltrate and denature(方法:提取并使之变性)。
提取什么?使之变性?这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化学或生物领域的操作术语,而不是简单的爆破或毁坏。
最后一段电码传来,苏晓几乎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跟着默念,当最后几个字符对应的单词在她脑中成型时,她如遭雷击,手里的笔“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了书架底下。
“C…O…N…F…I…R…M… R…E…C…E…I…P…T…”
Confirm receipt(确认接收)。
然后,是一个落款。
不是代号,不是化名。
是清晰无比的:“F…R…O…M… S…U… Y…U…A…N…”
苏…元。
她爷爷的名字。苏元。
那个在她七岁时就因“突发急病”去世,葬在后山祖坟里,只剩下照片里模糊笑容的爷爷。
收音机里的嘀嗒声戛然而止。仿佛耗尽了所有能量,那盏暗红色的塑料指示灯也倏地熄灭。房间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苏晓自己狂乱的心跳声,撞击着耳膜。
她僵在原地,盯着那台重新变回沉默破旧模样的收音机,足足有五分钟。冰冷的汗水浸湿了她后背的棉质T恤。
爷爷?去世多年的爷爷,用一台老式收音机,从另一个世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发来指令,要摧毁一个刚刚发现的、极其重要的考古遗址?
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巧合?有人冒用爷爷的名字?可这台收音机是爷爷的旧物,一直锁在老宅的箱底,除了自己,没人知道她把它带回了城里。而且,那坐标的精确程度……
苏晓猛地弯下腰,从书架底下摸出那支笔,又抓过一张干净的A4纸,将刚才记录下的零散字母和单词,重新整理,完整地誊写下来:
“DESTROY THE SITE. CORE LOCATION: BLOCK C4, SECTOR 7, GRID 18. METHOD: EXFILTRATE AND DENATURE. CONFIRM RECEIPT. FROM SU YUAN.”
每一个字母都力透纸背。白纸黑字,不容辩驳。
她看着“FROM SU YUAN”那行字,眼睛刺痛。记忆里爷爷的形象很淡了,只记得他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喜欢摆弄些旧电器,收音机、钟表什么的,手很巧。父母很少提起他,只说他是普通工人,因病早逝。可一个普通工人,怎么会用莫尔斯电码?还涉及如此机密、如此专业的破坏指令?
“提取并使之变性……”苏晓喃喃重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提取遗址里的什么东西?又要用什么方法让它“变性”,从而达到“摧毁”的效果?这种表述,更像是在阻止某种东西被公开发现,而不仅仅是物理破坏。
她坐立难安。报警?怎么报?说半夜收音机自己响了,收到了已故爷爷发来的犯罪指令?警察会把她当成疯子,或者报假警处理。告诉导师陈教授?教授正沉浸在发现“黑水城”的狂热中,这种荒诞不经的事情说出来,只会损害自己在他心目中严谨可靠的形象,甚至可能被排除在项目之外。
她必须自己先弄清楚。
苏晓打开电脑,登录学校内部数据库,尝试搜索“苏元”这个名字。结果寥寥无几,只有几条多年前校办工厂的退休人员名单里有个同名同姓的,年龄也对不上。爷爷不是本校职工。
她又尝试搜索“莫尔斯电码 异常信号”、“老式收音机 自动接收”等关键词,出来的大多是都市传说、电子故障讨论帖,毫无帮助。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渗进来,给房间里的旧物蒙上一层不真实的色彩。那台红灯牌收音机静静地蹲在角落,像个沉睡的、却随时可能再次开口吐露秘密的怪物。
苏晓把它拿起来,很沉。木壳上有几道深深的划痕,像是某种利器留下的。她仔细检查,在收音机底部,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非原装的金属小盖板,用特殊的六角螺丝固定。她翻出精密工具套装——这是处理文物常备的——小心地拧开螺丝,揭开盖板。
里面不是收音机应有的电路板或电子管,而是一个紧凑的、布满微型元器件的复杂模块,中央嵌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黯淡无光的黑色晶体状物体。模块的焊接工艺非常古老,但设计思路却透着一种超越时代的简洁和高效。最引人注目的是,模块与收音机原有电路连接处,串联着一个奇怪的、密封的玻璃管,管内似乎残留着少许干涸的、暗红色的痕迹。
这绝对不是一台普通的收音机。这是一个伪装成收音机的……某种信号接收器?或者发射器?
爷爷到底是什么人?
苏晓感到一阵眩晕。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似乎从这一刻起,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背后隐藏的、令人不安的真相。
她将收音机小心地放回原处,盖回盖板。现在,它不再是一件寄托哀思的遗物,而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连接着未知危险的谜团核心。
那一夜,苏晓彻夜未眠。天快亮时,她做出了决定:去黑水城遗址。亲眼去看看那个“C4,Sector 7, Grid 18”到底有什么特别,值得“爷爷”发出那样的指令。也许到了那里,她能发现一些线索,理解这荒唐指令背后的原因。
她给导师陈教授发了邮件,以“对黑水城遗址极度向往,希望有机会现场学习”为由,申请随下一批物资运输车前往勘探队驻地。陈教授很快回复,语气欣喜,批准了她的请求,并叮嘱她做好准备,那边条件艰苦。
两天后,苏晓背着行囊,坐上了开往泾河河谷的越野车。同车的还有系里另一位助教和几名工人。车窗外,城市景象逐渐被荒凉的黄土丘陵取代。越靠近目的地,苏晓的心就越往下沉。收音机里那段冰冷的电码,和“FROM SU YUAN”的落款,像咒语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经过近六个小时的颠簸,他们抵达了黑水城遗址外围的临时营地。营地建在一片相对平坦的河滩上,扎着几十顶帐篷,拉着警戒线,到处是忙碌的考古人员和安保人员。远处,河谷一侧被人工开挖出巨大的剖面,露出层层叠叠的夯土和石砌结构,那就是正在发掘中的黑水城。
陈教授正在指挥部帐篷里和几个人开会,见到苏晓,很高兴地招手让她进来。“苏晓来了!正好,给你介绍一下,这几位是考古所的专家,还有安全部门的同志。”他指了指帐篷里几个面色严肃、穿着便装但气质明显不同于研究人员的人。
安全部门?苏晓心里一紧,面上却保持平静,礼貌地问好。
“小苏啊,”陈教授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兴奋地指着摊在桌上的大幅遗址平面图,“你看,这就是我们目前探明的范围,比预想的还要大!尤其是C区,结构非常独特,我们怀疑是当时的宗教或行政核心。你来的正好,明天可以跟队下到C4区块看看,那里刚有新的发现。”
C4区块。苏晓的目光落在地图上对应的位置,心脏猛地一缩。就是电码里指定的区块。
“教授,C4区块……具体有什么新发现?”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好奇。
旁边一位考古所的专家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困惑和兴奋:“很奇怪。我们在C4的第七扇区,一个编号18的网格位置,向下清理时,发现了一个密封性极好的小型石室。不是墓室,更像是个……储藏间或者祭祀龛。里面没有常见的陪葬品,只有一些无法辨认材质的碎片,和一个……”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安全部门的人,似乎在斟酌措辞:“一个非石非玉的容器,里面装着少量残留的、未知的黑色粘稠物质。我们已经取样,送回去做紧急分析了。但那东西给人的感觉……很不寻常。”
第七扇区,18号网格。分毫不差。
未知的黑色粘稠物质……提取并使之变性……
苏晓感到喉咙发干。“那物质……有什么特别吗?”
安全部门中一个四十多岁、眼神锐利的男人看了苏晓一眼,开口道:“目前还不清楚。但发现过程有些异常。最初接触那容器的两名工人,之后出现了短暂的意识恍惚和类似梦游的症状,不过很快就恢复了。为防万一,现场已经加强了隔离措施。”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次发现,所有细节都需要严格保密,包括对营地内的人员。苏同学,你明白纪律吧?”
苏晓点点头,手心渗出冷汗。意识恍惚?梦游?这听起来已经超出了普通考古发现的范畴。
“教授,我能去看看那个石室吗?就在外围看看也行。”苏晓请求道。
陈教授看了看安全负责人,对方沉吟一下,点了点头:“可以,但必须由我们的人陪同,不能触碰任何东西,保持安全距离。”
下午,在两名安保人员的陪同下,苏晓全副武装(穿着防护服,尽管她不明白对于考古遗址为何需要如此级别的防护),来到了C4区块的发掘现场。那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已经清理到地下约五米深,露出规整的古代建筑基址。在指定位置,她看到了那个所谓的“石室”——实际上是一个用巨大黑色石块严密垒砌起来的方形小空间,顶部已经揭开,里面空空如也,那个“容器”和“碎片”显然已被取走。
但吸引苏晓目光的,是石室内壁。在专业照明灯下,她看到内壁上刻满了极其细密、复杂的纹路,那不是装饰图案,更像是一种……电路图?或者某种能量流动的示意线?其中一些线条的走向和连接方式,让她莫名想起了那台红灯牌收音机内部那个古怪模块的布局。
更让她脊背发凉的是,在石室底部正中央,有一个浅浅的、碗状的凹陷,大小正好可以放下那个被取走的“容器”。凹陷周围的石刻纹路最为密集,而且颜色暗沉,像是被什么液体长期浸润过。
陪同的安保人员用探测器在石室周围扫描,探测器不时发出轻微的嘀嘀声。“这里残留的辐射读数略高于背景值,但还在安全范围内。”其中一人解释道。
辐射?未知物质?能影响人精神的黑色粘稠物?刻着疑似技术图纸的石室?还有爷爷那台能自动接收指令的改装收音机……
所有这些碎片,在苏晓脑中疯狂碰撞,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图景。但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爷爷的指令,不是为了破坏遗址本身,而是为了处理掉那个“容器”里的东西。那东西,很可能极度危险,而且……可能根本不是这个星球的古文明该有的。
“看够了吗?该回去了。”安保人员催促道。
苏晓最后看了一眼那诡异的石室,转身离开。回到营地帐篷,她独自坐在行军床上,心乱如麻。她该怎么办?把收音机和电码的事情说出来?可证据呢?谁会相信?那台收音机里的古怪模块,或许能说明一些问题,但也可以被解释为老人的特殊爱好。而且,一旦说出来,自己很可能被卷入更深的漩涡,甚至被控制起来。
夜幕再次降临。营地的发电机嗡嗡作响,探照灯的光柱在遗址上空交叉扫过。苏晓躺在睡袋里,毫无睡意。她悄悄拿出手机,关闭闪光灯,对着那台她偷偷带来的、藏在行李深处的红灯牌收音机,拍了几张细节照片,尤其是内部那个古怪模块。然后,她将照片和之前誊写的电码指令,用加密邮件的方式,发送给了她唯一绝对信任的人——她在国外攻读信息安全的发小沈凌,附言只有一句:“凌,帮我分析这个,什么都别问,绝对保密。事关重大,可能有危险。”
点击发送后,她删除了本地记录和发件箱,将手机塞回枕头下。她能做的暂时只有这些了。
后半夜,营地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人声、脚步声、对讲机的电流声打破了寂静。苏晓立刻坐起身,拉开帐篷一条缝往外看。只见几辆越野车疾驰而来,跳下几个穿着全封闭防护服、提着银色密封箱的人,在陈教授和安全负责人的带领下,急匆匆地朝着指挥部旁边一个临时搭建的、戒备森严的白色帐篷走去。那个帐篷,正是存放从石室取出物的地方。
出事了?还是分析结果出来了?
苏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陈教授的脸色在探照灯下显得异常苍白,正在激动地和那几个“防护服”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指着遗址C区的方向。安全负责人则不停地打着电话,神情严峻。
大约半小时后,陈教授脚步有些踉跄地朝生活区走来,恰好经过苏晓的帐篷附近。苏晓忍不住轻声喊了一句:“教授!”
陈教授停下脚步,看到是苏晓,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但眼神里充满了苏晓从未见过的焦虑和……一丝恐惧。
“教授,发生什么事了?”苏晓问。
陈教授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初步分析结果……那黑色物质,成分无法完全解析,含有未知同位素,具有……具有某种生物活性,能微弱影响神经电信号。更麻烦的是,它似乎处于一种不稳定的‘休眠’状态,对特定的电磁频率可能有反应。”他揉了揉太阳穴,“上面来了紧急命令,要立即将剩余样本和所有相关器物转移到更高保密级别的地方。遗址C区,特别是那个石室周边,要暂时封锁,等待进一步指示。”
电磁频率?苏晓如遭重击。那台收音机……自动开启……接收特定频率的电码……
“教授,”她的声音有些发干,“如果……如果有人用特定的无线电信号,比如莫尔斯电码,去尝试……接触或者激活那种物质,会怎么样?”
陈教授猛地盯住她,眼神锐利起来:“你怎么会这么问?”
苏晓知道自己失言了,连忙掩饰:“我……我只是瞎猜,以前看过一些科幻小说……”
陈教授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但语气更加沉重:“不清楚。但理论上,如果那种物质真的对特定电磁信号有反应,那么不当的刺激,可能会导致其活性改变,甚至……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这也是为什么要紧急转移和封锁的原因。这件事的保密级别已经提到最高了。”他拍了拍苏晓的肩膀,“早点休息吧,明天……可能有很多变化。”
教授离开了。苏晓站在帐篷门口,夜风吹得她浑身发冷。不可预知的后果……爷爷的指令是“提取并使之变性”。这听起来更像是一种紧急处理方案,一种防止“不可预知后果”苏晓回到自己的小帐篷,那台老式收音机就放在行军床的角落,沉默着,却仿佛散发着无形的压力。她盯着它,爷爷模糊的面容和记忆中那双温暖的手,与电码中冰冷残酷的指令激烈冲突。教授的话在耳边回响——“不可预知的后果”、“最高保密级别”。
爷爷……真的还活着吗?如果活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黑色物质究竟是什么,值得他用这种隐秘而危险的方式,跨越多年,甚至不惜“诈死”来布局?
她想起教授提到的“特定电磁频率”和“莫尔斯电码”。收音机自动接收并播放的,无疑就是那个“特定频率”。爷爷的指令,是要她去“激活”或“引导”那种物质,以达到“提取并使之变性”的目的?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一个诱饵,一个利用她考古系学生身份和血缘关系,来引发“不可预知后果”的陷阱?
夜色渐深,营地除了巡逻保安的手电光偶尔划过,一片寂静。苏晓却毫无睡意。她轻轻抚摸着收音机冰凉的塑料外壳,指尖划过调频旋钮和那个让她心惊的开关。最终,她做出了决定。她不能坐视不理,也不能完全相信那来历不明的指令。她必须自己去确认,去理解。
她需要再去一次C区,那个发现黑色物质的石室。
凌晨两点,是人最困倦的时候。苏晓换上深色的衣服,将一个小型手电、笔记本和那台收音机(用布包裹好)塞进背包。她悄悄溜出帐篷,凭借白天的记忆,避开主要的监控探头和巡逻路线,向C区摸去。
白天的发掘区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空旷而诡异,探方和土堆像巨大的伤疤。C区已经被拉上了警戒线,入口处还立起了“严禁入内”的牌子。苏晓心脏狂跳,她绕到侧面,从一个堆放工具的帐篷后面,掀开警戒线的一角,钻了进去。
石室位于一个半地下的坑内,白天覆盖的保护性篷布在夜风中微微鼓动。她掀开篷布一角,侧身进入。手电光柱划破黑暗,照亮了石室中央那个已经被取样、留下一个凹坑的黑色痕迹,以及周围散落的、刻有奇异符号的石器。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臭氧般的气息。
她放下背包,拿出收音机。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开关。
没有声音。只有沙沙的电流噪音。她小心地、极其缓慢地旋转调频旋钮,仔细分辨着耳机里传来的每一丝变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阵极其微弱、但异常清晰的“滴滴答答”声,再次传入耳中。
是那个频率!它还在!
电码声比上次听到的似乎更急促一些。苏晓屏住呼吸,用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这次的指令不再是概述,而是一串非常具体的操作步骤,包括接近黑色物质残留点的特定方位、保持的距离、甚至有一段需要她低声念出的、由拉丁字母和数字组成的奇怪音节序列。指令的最后,依然是那句:“提取并使之变性。信任我。”
“信任我……”苏晓咀嚼着这两个字,心中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更深的寒意。这太具体了,具体得像一个实验流程。而她,就是那个被放置在特定位置上的实验员,或者……催化剂。
她关掉收音机,环顾石室。按照指令,她应该站到石室东北角,面对黑色痕迹,念出那段音节。可是,教授警告的“不可预知后果”像警铃一样在脑海中尖叫。
就在这时,石室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说话声!
苏晓一惊,立刻关掉手电,迅速蜷缩到石室一个堆放陶片样本的阴影角落里,用篷布边缘遮住自己。
“……确认频率源就在这附近波动过。”一个陌生的、低沉的男人声音。
“教授那边已经安排好了转移车队,天亮前出发。我们必须确保这期间C区绝对‘干净’。”另一个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
是上面派来的人?还是其他什么部门?苏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提到了“频率源”?难道他们监测到了收音机接收信号时产生的微弱辐射或反应?
两个穿着便装但动作干练的男人打着手电走进了石室。他们的光束仔细扫过每一个角落,重点检查了黑色物质残留点和周围的器物。
“没有发现异常物体。但刚才的波动很明确。”
“再扫描一遍。那种物质对特定电磁信号极其敏感,任何未经授权的信号接触都可能造成数据污染或状态扰动。”
其中一人拿出一个巴掌大小、屏幕闪着幽蓝光的仪器,对着石室内部缓缓移动。仪器发出轻微的嗡鸣。
苏晓紧紧捂住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她看到那仪器的扫描光束几次从她藏身的方向掠过。万幸,或许是因为她紧贴石壁,又隔着一些杂物,仪器没有发出警报。
“没有发现持续发射源。可能是瞬时接收,或者设备已经移走。”拿仪器的男人报告。
“扩大范围搜索,重点检查营地所有电子设备,尤其是私人设备。”另一人命令道,“教授的学生和助手名单排查得怎么样了?”
“正在核对。有个叫苏晓的女生,是苏明远教授的孙女。苏明远……就是当年这个遗址初期勘探的负责人之一,后来失踪,认定为死亡。需要特别关注吗?”
“苏明远的孙女?”男人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记录在案。先不要打草惊蛇,重点监控。如果她和异常信号有关……很可能不是巧合。”
脚步声渐渐远去,两人离开了石室,似乎到更外围去搜查了。
苏晓在阴影里又待了足足十分钟,直到外面彻底没了动静,才浑身冷汗地慢慢挪出来。刚才的对话信息量巨大:爷爷苏明远果然是当年遗址的早期参与者!他的“失踪”和“死亡”绝对与这个遗址,尤其是与这黑色物质有关。而现在,自己因为血缘关系和这台收音机,已经进入了某种“监控名单”。
情况比她想象的更复杂、更危险。爷爷的指令,官方的封锁和监控,神秘的黑色物质……她正站在一个漩涡的中心。
不能再犹豫了。官方的人显然对黑色物质的性质和风险有一定了解,并且严防死守。而爷爷的指令,虽然可疑,却是目前唯一一个看似针对“处理”这物质的方案。坐等官方转移?谁知道转移过程中或之后会发生什么?教授提到“更高保密级别的地方”,那可能意味着她将永远失去接触和了解真相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那句“信任我”,像一根刺扎在心里。如果爷爷真的另有隐情,如果他的“诈死”和这些指令是为了阻止更大的灾难呢?尽管这想法带着一厢情愿的冒险色彩,但血脉里的某种联系,让她无法彻底否定。
她再次打开收音机,调到那个频率。电码声依旧。她将最后那段需要念诵的音节序列牢牢记在心里。
然后,她按照指令的描述,走到石室东北角,面对中央那片幽暗的残留痕迹。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夜风从篷布的缝隙钻入,带着荒野的凉意,却吹不散她额头的细汗。
她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目光变得坚定。用尽可能平稳但清晰的声音,她开始低声念出那串拗口的音节:“K’th’n, R’lyeh, fhtagn… Ph’nglui mglw’nafh… Y’ha-nthlei… 113… 718…”
音节在空旷的石室里产生轻微的回响,听起来古老、怪异,充满非人的韵律。就在她念出最后一个数字的瞬间——
石室中央那片黑色痕迹,突然有了反应!
并非剧烈的爆炸或光芒四射,而是一种更诡异的变化。残留的黑色物质,仿佛从极深的“休眠”中被唤醒,开始缓慢地、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它们不再是 inert(惰性)的沉积物,而是像粘稠的、具有生命的沥青,表面泛起一层极其暗淡的、非光谱色的微光,介于深紫与墨绿之间,极不自然。同时,一种低沉的、几乎低于人类听觉阈值的嗡嗡声开始在石室中弥漫,不是通过空气传播,更像是直接作用于人的骨骼和脑髓。
苏晓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晃动。更可怕的是,她似乎“听”到了一些杂乱无章的碎片化声音,不是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涌入脑海——模糊的嘶吼、非理性的呢喃、无法理解的尖啸,夹杂着令人极度不安的、仿佛巨大物体在深水中移动的粘滞声响。
“稳住……提取……” 爷爷指令中的词语在混乱的脑海中闪过。
她强忍着不适,看到那蠕动的黑色物质中心,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析出。一点更加凝实、更加幽暗的、约莫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结晶,缓缓从粘稠的主体中“浮”了上来,悬停在离地面几厘米的空中,缓缓自转。周围的低鸣和脑海中的杂音,似乎都以此为核心。
这就是需要“提取”的东西?苏晓不确定。但直觉告诉她,必须拿到它。
她咬紧牙关,克服着越来越强的精神压迫和生理上的恶心感,从背包里翻出一个原本用来装小型标本的铅制容器(考古队有时会用铅盒存放可能带有放射性的样本)。她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铅能屏蔽多种辐射。
她颤抖着手,用一把小刷子(也是考古工具)的柄,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悬浮的黑色结晶。就在刷柄尖端接触到结晶的刹那——
“轰!”
并非物理爆炸,而是一股强烈的、无形的精神冲击波以结晶为中心扩散开来!苏晓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重锤击中,无数光怪陆离、无法理解的图像和意念碎片疯狂涌入,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她仿佛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扭曲怪异的巨大星体、蠕动着的难以名状的庞大阴影、以及一座沉睡在深海之下的、充满非欧几里得几何结构的恐怖石城……
“啊——!”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眼前一黑,几乎晕厥。手中的铅盒和小刷子脱手掉落。
就在这意识即将崩溃的边缘,那台放在背包旁的老式收音机,突然再次自动开启了!
这一次,它没有播放莫尔斯电码,而是发出了一种持续、稳定、带着某种规律性谐波的“白噪音”。这种声音似乎对黑色结晶产生的精神干扰有奇特的抵消作用。苏晓感到脑海中的疯狂景象和杂音如同潮水般退去,虽然眩晕和恶心仍在,但神智恢复了一丝清明。
她看到,在收音机发出的特殊声波影响下,那悬浮的黑色结晶停止了自转,周围蠕动的物质也渐渐平复,暗淡的异色微光开始闪烁不定,似乎变得不稳定起来。结晶表面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使之变性……” 她明白了。爷爷的指令,前半段“提取”可能是指引她找到并激发出这个核心结晶,而后半段“使之变性”,很可能就是依靠这台特制的收音机,发出某种能破坏或改变这种物质稳定状态的频率!
收音机持续工作着,声音的频率似乎在微妙地调整。黑色结晶的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最后,在一阵几乎听不见的、如同玻璃碎裂的高频声响中,它彻底崩解,化为一小撮灰白色的、毫无生气的粉末,飘落在地。
随着核心结晶的崩解,石室中央残留的所有黑色物质,瞬间失去了活性,停止了蠕动和微光,彻底变成了普通的、干涸的黑色污迹。那低沉的嗡嗡声和脑海中的压迫感也消失无踪。
一切恢复了平静。只有收音机还在发出沙沙的、但已恢复正常广播搜索状态的噪音。
苏晓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浑身被冷汗湿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她看着那撮灰白粉末和恢复“正常”的黑色痕迹,又看看那台再次沉默下来的老旧收音机,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的迷茫。
爷爷……到底是谁?他留下的这台收音机,究竟是什么?他早知道这黑色物质的存在和危险性?他的“指令”,看似破坏,实则是在她可能被卷入时,提供了一种紧急“消毒”方案?还是说,这一切另有更深的目的,而她刚刚完成的,只是某个更大计划的一环?
石室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手电光乱晃。显然是刚才的动静(尤其是那股精神冲击波,可能被监测仪器捕捉到了)引来了人。
“里面有人吗?发生了什么?” 是陈教授焦急的声音,还有之前那两个便装人员的厉声呼喝。
苏晓迅速将铅盒(里面空了一—结晶已化为粉末)和小刷子塞回背包,关掉收音机,用布重新包好。她挣扎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努力让表情看起来只是惊慌而非经历了一场超自然的折磨。
篷布被掀开,陈教授和那两个男人冲了进来,手电光立刻聚焦在苏晓身上,然后迅速扫视整个石室。他们立刻注意到了中央黑色物质的“变化”——不再有活性迹象,以及那撮显眼的灰白粉末。
“苏晓!你怎么在这里?!这里严禁进入!”陈教授又惊又怒。
一个便装男子已经蹲下检查那灰白粉末和黑色痕迹,另一个则锐利地盯着苏晓和她手中的背包:“你刚才在这里做了什么?我们监测到异常的生物电信号和电磁扰动峰值。”
苏晓知道,最拙劣的谎言在此时可能比复杂的解释更有效。她露出后怕和困惑的表情,带着哭腔:“教授……我、我睡不着,想起白天的事,鬼使神差就……就想再来看看。结果刚才,这里突然……突然好像有奇怪的声音,我头很痛,然后……然后这些东西就自己变成这样了……” 她指着灰白粉末,眼神尽量显得茫然无辜。
陈教授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不似完全作假,眉头紧锁。检查粉末的男人抬头,对同伴微微摇头,低声道:“活性完全消失,结构崩解,像是受到了定向的相位干扰或共振破坏……但现场没有发现可疑设备。”
拿着扫描仪的男人再次用仪器对准苏晓和她的背包。仪器屏幕闪动了几下,没有特别警报。收音机此刻是关闭的,铅盒也屏蔽了大部分可能残留的异常辐射。
陈教授叹了口气,语气复杂:“你这孩子……太胡闹了!这里面的东西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幸好……看样子是某种不稳定的自发性衰变?”他后半句更像是自我安慰或说给旁边人听的。
两个便装男子交换了一下眼神。苏晓的身份敏感,现场情况诡异但结果似乎“无害”(黑色物质被意外“处理”掉了),没有抓到现行使用违禁设备的证据。他们接到的命令是确保样本安全和区域封锁,现在“样本”以另一种形式被“安全化”了……
“苏晓同学,你违反了严格的纪律和安全规定。”一个男子严肃地说,“这件事必须详细报告。你的所有个人物品,包括这个背包,我们需要带回去做进一步检查。从现在起,你不得离开营地,随时配合我们的调查。”
苏晓顺从地交出了背包,包括那台用布包着的收音机。她知道这是必经的程序,只能祈祷收音机的特殊之处不会被轻易检测出来。毕竟,它看起来只是一台老旧的普通收音机,刚才发出的特殊频率,或许只有在那特定环境下、针对特定物质才会被激发或显形。
她被带离了C区,回到营地,被暂时安排在自己的帐篷里,外面有人看守。陈教授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跟着那两人去处理后续了。
天色渐亮。苏晓坐在行军床上,听着外面营地逐渐苏醒的声音,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迷雾。黑色物质被意外“处理”了,爷爷的指令以这种方式完成。但她知道,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爷爷苏明远的下落和真实意图,这台神奇又诡异的收音机的来历,那种黑色物质背后的真相(它从何而来?为何具有生物活性和精神影响能力?),以及那些显然知情并严密监控此事的官方(或非官方)机构……所有的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因为昨夜的行动,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将她更深地卷入其中。
背包和收音机被拿走了,但她早已将最后那段音节序列和关键的电码指令记在脑子里,并撕下那页笔记吞掉了。她摸了摸贴身口袋,那里有一小撮用纸巾偷偷包起来的、黑色结晶化成的灰白粉末——这是她唯一留下的实物线索。
帐篷外,朝阳升起,给考古营地镀上一层金色。但苏晓感觉到的,只有无尽的寒意和深不可测的黑暗。爷爷的“指令”完成了,可她的道路,似乎才刚刚开始。那台破旧的收音机,或许不再响起,但它所连接的那个充满秘密、危险与未知的世界,已经向她敞开了大门,再也无法关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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