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陈年木料,又干又脆,稍微一点火星子就能“噼啪”一声烧起来。我面前的茶已经凉透了,茶叶在浑浊的茶汤里舒展着,像是一些说不出口的陈年心事。
对面坐着的,是我一奶同胞的堂哥邓文涛,还有姑妈家的表姐孙秀英。他们俩拘谨地坐在我爹那张老掉牙的八仙桌旁,眼神飘忽,就是不往我脸上落。那神情,混合着同情、探究,还有一丝我看得分明却不愿承认的……窃喜。
“文博啊,”终究是堂哥先开了口,他那常年在外跑生意练就的嗓门,此刻却压得又低又沉,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也别太往心里去。生意场上的事,起起落落,谁还没个打眼的时候?人没事,就是最大的本钱。”
表姐孙秀英跟着点头,眼圈红红的,掏出手绢按了按眼角:“就是,就是。你从小就有主意,这次……这次就当是交学费了。钱没了可以再挣,可别把身子骨熬垮了。”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冰凉的茶水,那股苦涩顺着喉咙一直滑到胃里。我看着他们,一个是我从小跟在屁股后面掏鸟窝的哥哥,一个是我童年时给我扎辫子的姐姐。他们的脸还是那张脸,可脸上的纹路里,刻着的却不再是单纯的关心。
三天前,我从奋斗了八年的大城市回到这个生我养我的小镇。我开回来的不是荣归故里的豪车,而是一辆破旧的二手面包车,车厢里塞满了我的工具和一些半成品的木料。我对每一个见到我的乡亲都挂着一脸疲惫的苦笑,说我在外面创业失败,厂子倒了,不仅把前些年赚的钱赔了个精光,还欠了外面六十万的债。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天之内就飞遍了整个邓家宗族。于是,三天后的今天,我最亲的堂哥和表姐,联袂登门了。他们是来“安慰”我的。
01
七年前,我揣着师父给的三千块钱,和一身鼓捣木头的本事,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火车开动时,爹娘就站在月台上,娘的眼泪一直在掉,爹则把手里的旱烟袋捏得死死的,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文博,在外头,做人要跟做木头一样,要实诚,要经得住磨。”
我师父是个老木匠,姓孔,一手榫卯绝活远近闻名。他总说,一块好木头,不用一颗钉子,不用一滴胶水,光靠榫卯结构就能严丝合缝,百年不散。这靠的是什么?是木头和木头之间的“情义”,是匠人手里的分寸和良心。我跟着他学了十年,学的不只是手艺,更是这门手艺里的“道”。
到了大城市,那是个钢筋水泥的森林,到处都是快餐式的文化和流水线生产的家具。我这种慢工出细活的老手艺,一开始根本找不到饭碗。我睡过桥洞,啃过冷馒头,最难的时候,给人家的装修队打下手,看着那些用胶水和钉子拼凑起来的“速成家具”,心里像被刀割一样难受。
转机是在一个高端茶室。老板是个懂行的文化人,无意中看到我用废木料给自己做的一个小板凳,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里放着光。他问我:“小伙子,这手艺,是榫卯吧?”
我点点头。
他当即拍板,让我给他整个茶室做一套新中式家具。我没日没夜地干了三个月,交活那天,老板拉着我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他说我的家具里有“魂”,有老祖宗传下来的静气。
从那以后,我的名声在那个小圈子里传开了。订单越来越多,我租了厂房,收了几个徒弟,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专做高端定制的原木家具。我守着师父和爹教我的规矩,用料实在,做工精细,从不偷工减料。客户越来越多,钱也像潮水一样涌来。八年时间,我从一个穷小子,变成了别人口中的“邓老板”。
卡里的数字从三位数变成八位数,我却越来越觉得空虚。每天打交道的都是些有钱人,他们嘴里谈的是投资、是回报、是上市,眼里闪烁的是欲望和算计。我常常在深夜抚摸着那些纹理优美的木料,感觉自己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我就像一棵从乡下移植过来的树,虽然枝繁叶茂,根却始终扎不进这片水泥地。
我开始想家,想念老家清晨的炊烟,想念爹那口呛人的旱烟味,想念娘做的手擀面。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把工作室交给最得力的大徒弟打理,自己则把这几年攒下的三百多万现金转到了另一张卡里,然后,开着一辆收废品那儿淘换来的破面包车,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没告诉任何人我赚了多少钱,我只想看看,当我从一个“邓老板”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邓文博时,那些曾经围绕在我身边的亲情,还剩下几分真,几分纯。
02
车子开进村口的时候,扬起了一路黄尘。邻居张大伯正蹲在门口抽烟,看到我这辆破车,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我,咧开嘴笑了:“哟,文博回来啦?发财了换这车?够低调的啊!”
我从车上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递给他一支烟,苦笑着说:“发啥财啊,张大伯,别取笑我了。外面生意不好做,赔了个底朝天,回来躲债的。”
张大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接过烟,半天没点着,只是愣愣地看着我,嘴里嘟囔着:“咋会呢?你不是……你不是挺能耐的吗?”
我没多解释,扛着行李就往家走。家里的老院子还是那个样子,墙角的青苔,石阶上的裂纹,都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娘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我,手里的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鸡食撒了一地。
“文博?你……你咋回来了?”娘快步走过来,拉着我的手,从头到脚地打量,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爹听到动静,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也绷不住了,嘴角抽动着,想笑,又像是想说什么。
“爹,娘,我回来了。”我把行李往地上一放,声音有些哽咽。
那天晚上,娘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饭桌上,爹娘小心翼翼地,谁也没问我在外面的事。他们只是一个劲地给我夹菜,好像要把我这几年在外面受的苦,都用这顿饭补回来。
直到睡觉前,娘才坐到我床边,摸着我的被子,低声问:“博儿,跟娘说实话,到底出啥事了?”
我看着娘鬓角的白发,心里一酸,按照早就编好的说辞,把“创业失败”的故事讲了一遍。我说市场不景气,客户跑单,资金链断裂,最后厂子倒闭,还欠了银行和朋友六十万。
娘听着听着,眼泪就下来了。她没骂我,没抱怨,只是用她那粗糙的手,一遍遍地抚摸着我的头,嘴里不停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钱没了,咱再想办法。天大的事,有爹娘给你扛着。”
爹蹲在门口,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沙哑的声音传来:“多大个事儿?六十万?咱家这老房子卖了,再把你大伯、姑妈他们都发动发动,亲戚们一人凑一点,总能把窟窿堵上。你人好好的就行。”
那一刻,我差点就绷不住了。我知道,爹娘说的都是真心话。在他们眼里,儿子比什么都重要。我心里暖烘烘的,但也更加坚定了我那个荒唐的“测试”计划。我想知道,除了爹娘,这个家里,还有谁会这么想。
03
第二天一早,我“破产”的消息就像一阵风,刮遍了整个邓家庄。
最先打来电话的是大伯。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重:“文博啊,你爹都跟我说了。你这孩子,咋这么不小心?那么大的家业,说没就没了?”
我应付道:“大伯,是我没本事。”
“唉,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你先在家好好歇着,别想太多。钱的事,咱们是一家人,总得想办法。你堂哥过两天就回去看你。”大伯说完,匆匆挂了电话。
接着是姑妈的电话。姑妈在电话那头就哭了,一边哭一边数落我:“你这傻孩子,在外面受了那么大委屈,怎么不早点跟家里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穷,帮不上你?你姑父知道了,一晚上没睡好觉……”
我听着电话里姑妈真切的关心,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或许,是我把人心想得太坏了?
然而,接下来的两天,事情的走向开始变得有些微妙。
先是村里的一些闲言碎语传到了我耳朵里。有人说我是在外面学坏了,吃喝嫖赌把家产败光了;有人说我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人算计了;更有人说,我当初能发财,就是走了狗屎运,现在运走完了,自然就打回原形了。
这些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心里。我不在乎外人怎么说,我在乎的是我的亲人。
堂哥邓文涛是第三天上午到的,开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五菱宏光。他提着两箱牛奶和一袋水果,一进门就大嗓门地喊:“文博!哥来看看你!”
他把我拉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给我递了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才开口说道:“兄弟,别灰心。哥当年跑运输,也翻过车,货都赔光了,不也挺过来了?”
我点点头:“我知道,哥。”
邓文涛吐出一口烟圈,眼神开始变得复杂起来,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说真的,你那厂子,真的一点底子都没了?那些设备呢?卖了也能值不少钱吧?还有你那些客户,有没有欠你款的?这年头,欠债的才是大爷,你得去要啊!”
我摇摇头,一脸颓丧:“设备都抵给银行了,客户……唉,跑的跑,赖的赖,要不回来。”
“那……那你手里,真就一分钱都没了?”邓文涛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扫来扫去。
“还剩下几万块,准备留着给爹娘养老。”我低着头,声音嘶哑。
邓文涛沉默了。他把手里的烟蒂狠狠地摁在地上,捻了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你听哥说。你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在大城市有人脉,有技术,这是本钱!你现在缺的是启动资金。这样,你把你那个工作室剩下的东西,哪怕是些破木料,都拉回来。哥在镇上有个仓库,你先放那儿。然后咱们合计合计,看看能不能在咱们县城,开个小点的家具厂。哥帮你跑销路,你负责技术,咱们兄弟俩,东山再起!”
听起来,这是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可我却从他闪烁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他说的不是“我帮你”,而是“咱们合计合计”,他看上的,是我“在大城市的人脉和技术”,以及那些在他看来或许还值点钱的“破木料”。他不是来雪中送炭的,他是来沙里淘金的。
我心里那点仅存的温情,凉了半截。
04
送走堂哥,还没等我喘口气,表姐孙秀英就来了。
表姐嫁在邻村,日子过得一直不怎么顺心。姐夫为人老实,却没什么大本事,在工地上打零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家里两个孩子,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正是花钱的时候。
孙秀英一进门,眼泪就没停过。她拉着我的手,哭得抽抽噎噎:“文博啊,我的好弟弟,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啊!姐听说了,心都碎了。你说你一个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她的眼泪是热的,滴在我手背上,也滴在我心里。比起堂哥的精明算计,表姐的眼泪似乎更真诚一些。我甚至开始有些后悔,觉得用这种方式去试探一份或许本就脆弱的亲情,是不是太残忍了。
娘在旁边陪着,也跟着抹眼泪,嘴里劝着:“秀英啊,别哭了,文博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嘛。人回来就好,比什么都强。”
孙秀英哭了好一阵,才渐渐止住。她擦了擦眼睛,看着我,欲言又止。
“姐,有啥话你就说。”我递给她一杯水。
她接过水杯,捧在手里,却没有喝。她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文博,姐知道,这时候跟你说这个,不合适……可是,姐实在是没办法了。”
“你说。”
“你外甥,明年就要高考了。他成绩好,老师说,要是发挥好,能考个重点大学。可是……你也知道姐家里的情况。这上大学的学费,还有生活费,是一笔大开销。还有你外甥女,上初中,也嚷嚷着要报补习班……我跟你姐夫,愁得几宿几宿睡不着觉。”
孙秀英抬起头,眼睛里满是哀求和希冀:“文博,我知道你现在难。可是……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在外面这么多年,就算生意赔了,手里……手里是不是还留了点底?你放心,姐不是白要你的钱,就当是姐借的!等你将来东山再起了,姐连本带利还给你!你要是不信,姐给你打欠条!”
我静静地听着,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如果说堂哥邓文涛是把算盘打在了我的“剩余价值”上,那么表姐孙秀英,就是把希望寄托在了我的“最后一点积蓄”上。她的眼泪或许有真的成分,但眼泪背后,更迫切的,是对钱的渴望。
她甚至没问我那六十万的债要怎么还,没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她心里想的,只有她儿子的学费,她女儿的补习班。在她的世界里,她的困难是天大的困难,而我的破产,只是她解决困难的一个可能的“契机”。
我没有立刻她,只是淡淡地说:“姐,这事,我得想想。”
孙秀英的脸色微微一变,那份热切的期盼迅速冷却下来,变成了一种难以掩饰的失望。她勉强笑了笑:“行,行,你好好想想。是姐太心急了。你先顾好自己。”
她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娘送她到门口,回来的时候,叹了口气,对我说:“博儿,你姐她……也是真难。你要是手里实在紧,就跟她说实话,她能理解的。”
我看着娘,点了点头,没说话。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孤岛,四周是亲情的海水,看起来很温暖,可一旦你真的沉下去,才发现那水,是冰冷刺骨的。
05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异常地安静。堂哥和表姐都没有再来。我猜,他们都在等我的答复,或者说,在等我“想清楚”。
我什么也没做,就待在家里,帮爹修整院子里的篱笆,帮娘劈柴喂鸡。我像回到了小时候,日子过得简单而平静。爹娘也绝口不提钱的事,仿佛那六十万的债务根本不存在。他们只是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想把我这几年在外面“亏空”的身体补回来。
这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用刨子推一块老榆木,爹提着他的烟杆,蹲在我旁边。
“这块木头,是你爷爷那辈留下来的,做房梁剩下的料。好木头啊,你看这纹理,直溜,扎实。”爹用烟杆敲了敲木头,发出“梆梆”的声响。
我停下手里的活,摸着那光滑的木面,说:“是啊,放了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形。比现在那些速生的木材强多了。”
爹抽了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他饱经沧桑的脸前弥漫开。他看着我,眼神深邃,像是能看穿我的心事。
“文博,有件事,我一直没问你。”
“啥事,爹?”
“你师父教你的手艺,你忘了没?”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爹的意思。我摇摇头:“没忘。这手艺,刻在骨头里了,忘不了。”
“那就好。”爹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我手里的刨子。阳光透过院子里的老槐树,洒下斑驳的光影,我和爹,一老一少,就这么静静地待着,只有刨子划过木头的“沙沙”声,和爹抽烟时发出的“吧嗒”声。
过了很久,爹才又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进我心里:“文博,人心这东西,比木头复杂。木头的纹理,再乱,也有个走向。人心的纹理,你看不清,也摸不透。有时候,你以为它是直的,一刨子下去,才发现里面全是结。”
我停下了手,看着爹。他的眼睛浑浊,却透着一股洞察世事的清明。
“你大伯和你姑家的事,你别往心里去。他们有他们的难处,日子过得紧巴,眼睛里就只剩下钱了。这不是他们的错,是日子把人磨成这样的。”爹顿了顿,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磕出熄灭的烟灰,“但是,人穷,心不能穷。守不住良心,就跟那糠了的木头一样,外表看着好好的,里面早就空了,做不成材。”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的爹,一个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大字不识几个的庄稼人,却比谁都活得通透。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选择不说破。
“爹,我……”我想说出真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爹摆了摆手,站起身,拍了拍我肩膀:“行了,干活吧。把这块料子做个小桌,给你娘放针线筐。家里的东西,自己做的,用着踏实。”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一刻,我心里的迷雾,被爹这几句朴实的话吹散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06
第三天,也就是我回家的第七天。堂哥邓文涛和表姐孙秀英,又来了。
这一次,他们不是分开来的,而是一起来的。堂哥的五菱宏光停在院门口,车上还下来了堂嫂和表姐夫。四个人,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浩浩荡荡地进了院子,脸上堆着比上次更热切的笑容。
“文博,我们又来看你了!”堂哥的声音洪亮依旧。
“是啊文博,你一个人在家也闷,我们来陪你说说话。”表姐也附和着,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僵硬。
娘赶忙出来招呼他们,又是倒茶又是拿水果。爹则坐在屋檐下,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旱烟,眼皮都没抬一下。
几个人在院子里坐下,寒暄了几句天气,话题很快就绕回到了我身上。
还是堂哥先开的腔。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长兄为父的架势:“文博,这几天我和你姐,还有你嫂子、姐夫,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你现在这个情况,一个人硬扛肯定不行。咱们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我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堂哥见我没反应,继续说道:“你那个东山再起的计划,我觉得行!非常有前途!你在大城市有经验,有技术,这是最大的本钱。咱们这小地方,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所以我们决定,全力支持你!”
“怎么个支持法?”我淡淡地问。
“我们出钱!”堂哥一拍大腿,说得斩钉截铁,“我知道你现在手头紧,启动资金是个大问题。我呢,这几年跑车也攒了点钱,不多,十万块。我全拿出来,投给你!你嫂子也支持!”
旁边的堂嫂立刻点头,脸上挤出笑容:“是啊文博,咱们都是一家人,你的厂子,不就是咱自家的厂子嘛。”
没等我说话,表姐孙秀英也急忙接了上去:“文博,我跟你姐夫也商量了。我们家情况不好,拿不出多少钱,但是五万块,我们砸锅卖铁也给你凑出来!就当是……就当是给孩子们的未来投个资!”
表姐夫,一个平日里闷声不响的男人,也跟着使劲点头:“对,文博,你办事,我们放心。”
四个人,八只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同样的光芒——那是对未来的憧憬,是对财富的渴望。他们像是四个合伙人,在对我进行一场商业路演,而我,就是他们看中的那个能下金蛋的项目。
我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们把这叫做“支持”,叫做“投资”。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想用几万块钱,来入股我未来可能创造的价值。他们赌的是我的能力,赌的是我能像以前一样,把一个烂摊子,变成一座金山。至于我那六十万的债务,他们只字未提,仿佛那根本不是问题。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热切的脸,突然觉得很累。
07
“哥,姐,”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堂哥脸上一喜:“这么说,你同意了?”
我摇了摇头。
“不同意?”堂哥的音量一下子高了八度,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为什么?文博,你是不是信不过哥?我们可是亲兄弟!我这可是把全部家当都拿出来了!”
表姐也急了:“是啊文博,我们可都是真心想帮你啊!你怎么能不领情呢?”
我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哥,姐,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投钱给我,是想帮我还那六十万的债,还是想等我东山再起之后,跟着分红?”
这个问题像一盆冷水,把他们烧得正旺的热情浇了个透心凉。
堂哥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支吾了半天,才说:“这……这不一回事嘛!帮你东山再起了,那债不就还上了?咱们是亲戚,有钱一起赚,这有错吗?”
“没错。”我点点头,又问,“那如果,我这辈子都东山再起不了呢?如果你们投进来的钱,也跟着打了水漂呢?你们会怎么办?”
院子里一片死寂。堂嫂和表姐夫的眼神开始躲闪,堂哥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表姐孙秀英则低下头,绞着自己的衣角。
答案,已经写在了他们脸上。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屋里。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黑色的旅行包。
我把旅行包放在石桌上,“啪”的一声拉开拉链。里面不是什么破木料,也不是什么旧工具,而是一沓沓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崭新的人民币。
红色的钞票,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堂哥、表姐、堂嫂、表姐夫,四个人,全都看傻了。他们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迷惑,再到狂喜,最后定格在一种难以言喻的贪婪上。
“这……文博……这……这是……”堂哥的声音都在发抖,他指着那包钱,又指指我,话都说不囫囵了。
“我没破产。”我平静地看着他们,说出了那个隐藏了七天的秘密,“我不仅没破产,这几年在外面,我还赚了点钱。不多,也就三百万左右。”
“三……三百万?”表姐孙秀英尖叫一声,差点从凳子上滑下去。
“那……那你欠的六十万……”堂哥结结巴巴地问。
“也是假的。”我看着他们,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深深的悲哀,“我只是想看看,当我一无所有地回来时,会是什么样。我想看看,咱们这点亲情,到底值多少钱。”
08
我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们每个人的心上。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风都仿佛停止了流动。堂哥邓文涛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像个调色盘一样精彩。他看着那包钱,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羞愧、愤怒,还有一丝不甘。
“邓文博!你……你耍我们?”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吼道。
“我耍你们?”我冷笑一声,“哥,从我回来的第一天起,你关心的是我的厂子还剩下什么值钱的东西。你所谓的‘东山再起’,是想拿我的技术和人脉,给你自己铺路。你管这叫亲情?”
我又转向表姐孙秀英,她的脸已经白得像纸,浑身都在发抖。
“姐,你一进门就哭,说心疼我。可你哭完之后,张嘴就是跟你儿子要学费。我欠着六十万的债,在你眼里,都比不上你儿子的补习班重要。你管这叫关心?”
“我……我不是……”孙秀英想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这次的眼泪,不再是表演,而是真真切切的羞愧。
“你们今天来,说是要‘投资’我。十万,五万。”我指着桌上的钱,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你们是想用这点钱,来撬动我这三百万的未来。你们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以为我听不见吗?”
堂嫂和表姐夫已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我一眼。
“我邓文博在外面八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算计没经过?我以为,家,总该是块干净地方。我以为,亲人,总该是真心实意的。看来,是我错了。”
我把旅行包的拉链重新拉上,提在手里。
“这钱,是我用一刨子一凿子,熬了无数个通宵,辛辛苦苦挣来的干净钱。我本来打算,拿出一部分,帮衬一下家里。给哥你换辆好点的车,让你跑运输不用那么辛苦。给姐你一笔钱,让外甥和外甥女能安心读书。我甚至想过,在镇上开个家具厂,教村里的年轻人一门手艺,大家一起致富。”
“可是现在,”我摇了摇头,脸上满是失望,“我改变主意了。”
我从包里抽出两万块钱,放在桌上,推到孙秀英面前。
“姐,这两万块钱,你拿着。不是借,是给你的。就当是我这个做舅舅的,给孩子们的学费。以后,孩子们有困难,可以直接来找我。但是,钱要花在正道上。”
然后,我看向邓文涛。他像一尊石像一样僵在那里,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哥,你的‘投资’,我心领了。路,我自己会走。以后,你好自为之。”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转身对我爹娘说:“爹,娘,咱们进屋吧。”
爹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站起身,深深地看了邓文涛和孙秀英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痛心,但更多的是一种长辈的悲悯。他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跟着我走进了屋。
娘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对他们说:“文涛,秀英,你们……都回去吧。让文博,也静一静。”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四个人,和那两万块钱,在尴尬而压抑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眼。
09
那天之后,堂哥和表姐再也没有登过我的家门。我听说,他们在村里抬不起头来,被人指指点点。堂哥把他的五菱宏光卖了,换了辆更旧的货车,没日没夜地在外面跑长途,像是要用劳累来麻痹自己。表姐则把那两万块钱存了起来,说是要等我结婚的时候,给我包个大红包。
我没有再理会这些。
我用那笔钱,在镇子的边缘,盘下了一个废弃的小学校。我把它改造成了一个宽敞明亮的木工房,前面是展厅,后面是工坊和宿舍。我给我的新工作室取名叫“守拙堂”,取“大巧若拙”的意思。
我没有急着去接那些大城市的订单,而是先给爹娘,用那块老榆木,仔仔细细地打了一套家具。桌子,椅子,柜子,床。每一件,都用的是最传统的榫卯工艺,没有一颗钉子,没有一滴胶水。家具打磨好的那天,我用桐油一遍遍地擦拭,木头的纹理在阳光下温润如玉。
爹抚摸着那张八仙桌的桌面,眼睛湿润了。他说:“好,好啊。这才是咱们老邓家的手艺,踏实,本分。”
“守拙堂”开业那天,没搞什么仪式,就是放了两挂鞭炮。镇上的领导来了,县里的记者也来了。他们都说我是返乡创业的榜样,要大力宣传。我谢绝了他们的采访,我说,我不是什么榜样,我只是一个回家的手艺人。
我从村里招了十几个年轻人,都是些不爱读书,但手脚勤快的半大孩子。我不收他们学费,管吃管住,还给发生活费。我只有一个要求:用心学,学本事,更要学做人。
我像当年师父教我一样,从最基础的认木料、画线、使锯、用刨开始教他们。我告诉他们,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气,你要尊重它,顺着它的性子来,才能把它做成有生命的东西。
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而充实。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带着徒弟们在工坊里干活。锯子声,刨子声,凿子声,汇成了一首最动听的交响乐。我不再去想那些人心的复杂和算计,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些有情有义的木头身上。
半年后,“守拙堂”的第一批作品完成了。我没有把它们卖给那些有钱的商人,而是联系了县里的学校和图书馆,把这些结实耐用的桌椅,半卖半送地给了他们。
看着孩子们坐在我亲手做的书桌前读书,我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我突然明白了师父和爹一直教我的那个“道”。手艺,不仅仅是谋生的工具,更是一种传承。它传承的,不只是技巧,更是一种精神——一种对万物的敬畏,对良心的坚守,和对生活最本真的热爱。
钱,我赚得比以前少多了,也慢多了。但我每天都睡得很踏实。
那天,爹又蹲在工坊门口看我干活。阳光暖暖地照着,他眯着眼睛,对我说:“文博,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抬起头,擦了把汗,看着满院子生机勃勃的年轻人,看着那些正在被赋予新生命的木料,笑了。
是啊,这样,就很好。我找到了我的根,也找到了我心的方向。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这些朴实无华的木头,才是我真正的财富。它们不会说话,却比很多会说话的人,要真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