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篇文章，本来是想把残存的一点村小的记忆保留下来。
不过学渣本渣，关于学习的内容忘得比脸还干净，只有玩的事情才记忆深刻。
也罢，就当做是对老家、对那个年代的记录也好，简简单单叫做《村记》系列。
1、
今年是我祖母去世的第三年，按照当地风俗，除夕当天需要给老人送饺子吃。
事死如事生，坚持三年。又合乎传统礼法，又不至于让后辈太为难。
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智慧， 既不教条又合乎人情。
不过在这个时代，光送饺子是绝对不行的。
在世的人，除夕晚上都是酒肉满桌，老少齐聚，畅快吃喝。
那个世界的人，大多闲着没事干。通过3D IMAX一般的超大屏幕看后辈的生活是他们主要的娱乐活动。你们干什么，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这等不孝子孙，你们吃的那是开心。
我们这十几代的先人好不容易凑了一大桌，结果你们送来一堆冷冻水饺。等到你们来的时候，全让你们吃了。
祖宗们不高兴。
那还了得，赶紧规规矩矩奉上一桌大席，让喜欢吃席的先人们喝酒吃肉吃个够，自然就高兴了。
吃完了，随手签字给懂规矩的孩子送上个百八十万的，也不是不可能。
这桌酒席，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准备。加上碟子碗筷子酒杯，整整两个大箱子。
前年因为修路，整个林地全部起坟搬到路西。按照年代远近、辈分高低重新排列。行列规则，整齐肃穆。祖先们应该满意，串门一般不会走错路。
林地，其实就是家族墓地。按照以前的说法，皇家叫陵地，名望大族叫林地，普通老百姓只能是坟地。
但是现在人人平等，不分贵贱，也有叫林地，也有叫陵地，还有叫林上，反正都是一个意思。
我们村的这个林地，北面高，是北邻村的农用地。东边紧靠着新修的大马路。西面和南面被一条弧形的河围着。这条河大概十来米宽，现在看水质还可以。
这条河也是我们与南邻村的界河。
按照五爷爷的说法，这叫前有照，后有靠，玉带缠腰，上佳的风水宝地。
尤其是玉带弯曲的这个位置，是河边最宽的地方，也是当年我们夏天最喜欢来的地方。
心念这么一动，几十年前的事情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2、
虽然已经上了小学，但毕竟还是贪玩的孩子。
尤其是夏天的时候，下河玩水就是周末的日常。
而这，是我们父母最反对也最担心的。
偏偏我们这里四面环水，最不缺的就是水。
尤其是刚才说的河道拐弯的地方，水平开阔，水流平缓。更重要的是，这个地方很多鱼。
年龄大的，水性好的，直接就下水玩个痛快。我们相对年龄小点，就只能在浅水里玩或者干眼馋。
直到老七给我们做了一个皮筏子。
基本就是这个样子
老七，我们都叫做七叔。比我们大，喜欢带着我们玩，这样家长也放心一些。（七叔的内容，请参看前文《七叔的六十年，从养鱼万元户到狐狸大王，一个非典型农民的一生》点击即可）
七叔搞了两个东方红50拖拉机的内胎，把一面用胶皮整个蒙上粘好。充上气，就成为一个能承受好几个小孩重量的大皮筏子。
皮箍上绑了几个绳圈，这样我们可以扶着皮筏子在水里走。
又搞了几个小轮子内胎，这样我们就可以套在身上下水了。
夏天玩水，确实是人间一大乐趣。但是现在绝对不提倡，安全隐患太大了。
大太阳晒得头疼的时候，整个人泡在河水里面，只觉得又阳光又清凉，泡上一天都不愿意出来。
泡在河水里面，和泡在游泳池里面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河水是纯自然的温度，表面温热，越深越凉，但是河水不深，也不会太凉。
人在里面，那真的是完全地释放。
顺便再打个水仗，那更是从里到外的畅快。
上学之前，不知道什么是羞耻，基本都是光着屁股下水。现在上学了，多少知道一点男女有别，都是穿着老娘缝的短裤，显得文明一些。
唯一不愿意穿短裤的，就是小名叫蛋的家伙，他嫌穿短裤不舒服。
一般我们从上游下水，随着水飘过拐弯处，然后再上岸跑回到上游下水的地方。
这时候，光屁股黝黑的蛋同学，就是小河边最靓的风景。
偶尔有女同学经过，都蒙上眼睛喊不要脸，蛋也不在乎。
蛋家里孩子多，他爹妈也不管。
结果很快这个事情传到天才校长耳朵里面，村里人都说你怎么教的，这么大了还光屁股。
本来天才校长也没当个事，但是村里人这么问，他就下不来台了。
谁也没想到天才校长行动这么快。
别人问了之后，转身回家接着就奔向河边。
正当蛋光着屁股准备往河里跳的时候，天才校长从树林子里面窜出来，几步就冲到蛋身后。
我们都懵了，毕竟水里不像地面那么方便。就傻呆呆地看着天才校长挥起教杆，啪啪啪三连如电闪，结结实实抽在蛋的屁股上。
蛋的惨叫还没出口就掉到河里。
再看你光着腚下河，我见一次抽一次。天才校长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原来他回家是拿教杆去了，这个他用起来顺手。
这三鞭子抽的厉害，蛋在水里疼的嗷嗷叫。上来一看，是三条血痕。
七叔说，蛋叔呀，你在水里再蹲一会，放点血，能引几只老鳖出来，晚上炖了给你老人家补补。
听七叔说能抓老鳖，大家拼命拽着蛋往水里拖，蛋一边哭一边光着腚拼命往上爬。
这三鞭子完全不违背师德。因为蛋是天才校长的堂弟，虽然差了三十多岁，但是平辈，比我们高两辈。
当哥的管教弟弟，又是在校外，合情合理合法。
蛋这个辈分，七叔喊蛋叔，也是没错的。
就在我们拖蛋的时候，七叔突然喊别动，我们赶紧停了下来。
看七叔那个样子，知道他有大发现，他是摸鱼的老手。只见刚才蛋掉下去的地方，冒出来几串泡泡，咕咕，咕咕。
七叔随手折了根岸边的荆条枝子，伸到水里来回插。突然弯腰两只手在水里摸，半天使劲一发力，从水里端出来一只大鳖。
蛋都忘了喊疼了。我们一片欢呼，今晚有鳖汤喝了。
3、
七叔抓的这只老鳖破了我们村的记录，得四斤多的样子，全村人都跑来看稀罕。
他四哥，我们喊四叔的，是村里抓鱼最厉害的，都竖着大拇指说老七厉害。
老鳖放在一个大盆里面，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和猫。
七叔这人爽快，告诉大家晚上来喝鳖汤。
这就是小村庄挺温情的地方，反正整个村都是一家人。好东西共享，不在乎多少，就要的这份情义。
但是当时有个奇怪的说法，不让女孩喝鳖汤。只能结了婚的妇女和男的才行。
女孩都气愤的很。
我们不肯走，就留下看七叔怎么熬鳖汤。
说实话，鳖其实挺凶的。我们伸个小树枝过去，一口就能咬住，几下就断了。
所以七叔说，没有经验千万不要随便捉鳖。
这东西咬住了就不松口。
七叔找了一口巨大的生锈的铁锅，得一米多的直径，说是当年大锅饭时代留下来的。
我们完全不懂什么是大锅饭，只是以为大家用一口锅做饭。
光刷锅就刷了得一个小时，砂纸用了一大摞。刷出来的效果惊人，通体油亮，七叔加上我们三四个才抬上灶。
留两个小孩生火，两个小孩压水井打水，前后加了五六桶水。
七叔把大盆灌满水，把老鳖浑身上下刷得干干净净。老鳖大概这辈子也没享受过这个待遇，只不过是最后一次了。
七叔说你们别看哈，接着用身子挡住我们的视线。我们正莫名其妙的时候，就听得啪啪几声，老鳖就不动弹了。
貌似我们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幕。
后来七叔告诉我们，他这是专门学的一个手法，一下就能解决问题，减少鳖的痛苦。
当时处理鳖最常用的方法，就是把鳖饿几天，清一下肠胃。然后凉水下锅，慢慢加热。鳖在锅里转圈游，有的还趁鳖仰头张嘴的时候朝里倒调料，总之这样鳖死得挺委屈。
不知道有人整天说憋死了，憋死了，是不是一个谐音梗。
七叔说，那样是懒人做法，又不干净又残忍。我总觉得，你那个做法貌似也不是太人道。不吃最好。
不过吃完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七叔干活利落得很，用热水烫掉表面那层膜，用小刀沿着甲壳转一圈，鳖甲就掀起来了。把内脏弄干净，几刀就把老鳖大卸八块，洗得干干净净放入锅里，然后加了一堆调料。
站了半天的蛋突然说，这么大锅一个鳖不够吃啊。
之所以站了半天，是因为他压根不敢坐下，疼。即便这样，还算计够不够吃。
七叔想想也是，就说蛋叔你跑一趟，告诉你四侄，搞几条大鱼来。
蛋的四侄就是我们的四叔，本村第一抓鱼高手。
等我们把这一大锅水烧开的时候，四叔就提着四五条大鱼进来了，每条都得两三斤，用草绳穿在一起。
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我们都怀疑他是养在家里的，但是好多次去他家也没找到养鱼的地方。
待到下午五六点的时候，喝鳖汤的人端着碗筷卷着煎饼拿着馒头陆续过来了。
都知道这不是婚丧嫁娶，人家白请喝鳖汤，其他的自己准备。
第一个来的，就是蛋他爹，还带着二蛋。
听说是天才校长抽了蛋屁股才引出来的老鳖，连说太值，儿子的伤看都没看一眼。
这时候四叔已经把鱼处理好了，放到锅里，鳖汤差点溢出来。
这让这些来吃白食的都挺意外。这兄弟俩厚道，不光能喝上鳖汤，还能分几口鱼肉。
这个老鳖的香味很有穿透力，再配上几条大鱼的鲜香，没接到通知的都闻着味来了。
火烧的大，锅里鱼汤翻滚。鳖肉香，鱼肉香、葱香、姜香、香料香各种香味勾的上百号人围着大锅挪不动脚。
到天擦黑的时候，七叔扯了一个灯泡在院子里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啥重大活动。
这时候鳖汤也好了，尊老爱幼，按照年龄辈分谦让一番，一人一大碗。
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找地方坐着，边吃边喝，好不惬意。
几个白胡子老头喝得连连点头，说从没喝过这么好的鳖汤。
壮年劳力人多，一人就一小碗，怕太补，道理都明白。
我们几个捉鳖有功的，七叔特别照顾，一人一块鳖肉，一大块鱼肉。
蛋是大功臣，给了两碗。七叔说给他多吃点，吃饱了回家抗揍。
最特殊的是天才校长，他碍于身份没来。蛋他爹让二蛋端了一大碗专门给送过去了。
我也是一满满大碗，奶白的汤，漂着几朵油花，香气扑鼻。那个味道，现在也忘不了，想想都齿颊回香。
这就像一场农村的交际会，各个面带笑容，笑语欢颜，只不过端着红酒变成了端着鳖汤。
等大锅见底，众人也都吃的差不多了，纷纷道谢离去。
结果这时候又来了两个煤矿下晚班的。
没办法，七叔又把鳖壳鳖骨头回了个锅，硬熬出两碗给了这两位。
回去美美睡一觉，都想着什么时候能再来这么一场。
这一等，几十年过去了。
这次鳖汤大聚会，已经成了我们村的一个传说。
七叔，前年早早离去了。才六十岁，一个甲子。
希望他也能接到爷爷奶奶的，也在今天吃席的行列。
你请了我们，我们也忘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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