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工作辞了。
在上海,一家半死不活的广告公司,当一个半死不活的创意文案。
辞职那天,我把养了半年的绿萝从十八楼的窗户扔了下去。
没砸到人。
砸到老板那辆骚包的玛莎拉蒂前盖上,泥土和廉价塑料盆的碎片糊了一车。
我没管。
老板也没管。
他可能觉得,这是我作为一个被压榨了三年的文案,所能想出的、最贫瘠的报复。
他猜对了。
我拎着一个双肩包就走了,里面塞了两件换洗的T恤,一个充电宝,还有全部家当——一张还剩三万块的银行卡。
去哪儿?
不知道。
我在虹桥火车站的大屏幕前站了二十分钟,像个傻子一样,看那些绿色的地名一个个滚过去。
最后,我指着“拉萨”那两个字,对售票窗口里那个昏昏欲-睡的大姐说,就这个,随便哪天,最便宜的硬座。
大姐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对一个文艺女青年不切实际幻想的鄙夷。
我没反驳。
因为她也猜对了。
虽然我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那些“身体和灵魂总要有一个在路上”的鸡汤文,但那一刻,我确实需要一条路。
一条能把我和那间五十平米的出租屋、永远做不完的PPT、还有老板那张油腻的脸隔开的路。
越远越好。
火车咣当了四十多个小时。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味、脚臭和劣质香烟的味道,熏得人头疼。
我旁边的大哥,一个去格尔木务工的山东汉子,用他那蒲扇一样的大手,把一整只扒鸡撕得骨肉分离,然后热情地问我:“妹子,来个腿不?”
我看着他油光锃亮的嘴,摇了摇头。
他有点失望,但很快又投入到和鸡腿的搏斗中。
我把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从绿色、黄色,最后变成单调的、荒凉的土褐色。
高反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
刚下火车,站在拉萨站广场上,我只是深吸了一口那传说中“纯净”的空气,就感觉一个无形的锤子砸在了我后脑勺上。
太阳穴突突地跳,像装了两个马达。
我没去布达拉宫,没去大昭寺。
我找了个最便宜的青年旅社,一个床位三十块,八人间,男女混住。
房间里的气味比火车上还带劲。
我躺在咯吱作响的架子床上,听着隔壁床兄弟的呼噜声,还有窗外断断续-续的狗叫,第一次开始怀疑我这个决定的正确性。
我图什么呢?
为了所谓的“洗涤心灵”?
别逗了,我的心早就被甲方的修改意见和老板的PUA搓洗得比抹布还干净了。
我在拉萨躺了三天尸。
每天的活动就是从床上爬起来,去楼下的小饭馆吃一碗藏面,然后爬回去,继续躺着。
高反折磨得我只想死。
第四天,钱快花完了。
我翻遍了所有穷游攻略,找到一个关键词:借宿。
据说,很多偏远一点的寺庙,愿意为虔诚的(或者看起来很穷的)游客提供简单的食宿。
我看起来就很穷。
我背着那个半空的双肩包,在路边拦了一辆去日喀则方向的顺风车。
司机是个藏族大哥,叫扎西,普通话说得磕磕巴巴,但特别爱笑,一笑就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
车上放着我听不懂的藏语歌,旋律高亢又苍凉。
扎西跟着唱,声音嘶哑,但有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我问他,这附近有没有可以借宿的寺庙。
他想了半天,说,有个地方,叫扎西岗寺,很小,没什么游客去。
“那里的喇嘛,好人。”他用不标准的普通话总结道。
好人。
就冲这两个字,我决定去看看。
车子在土路上颠了快一个小时,把我早饭吃的藏面都快颠出来了。
扎西把我放在一个山坳里,指着半山腰一片红白相间的建筑说,就那儿。
我道了谢,他摆摆手,一脚油门,车屁股后面卷起一阵黄土,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我开始爬山。
海拔四千多米,爬山是什么概念?
就是你感觉你的肺变成了一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漏风的声响。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激动,是因为缺氧。
我走十步,就得停下来喘三分钟。
那段平时可能只需要二十分钟的路,我爬了一个多世纪。
等我终于站在寺庙门口,手脚并用,狼狈得像条狗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偏西了。
寺庙很小,也很破。
红色的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的土坯。
门口没有检票的,只有一个小喇嘛,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正在扫地。
他穿着不合身的绛红色僧袍,脸蛋被高原的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像个苹果。
看见我,他停下手里的扫帚,有点害羞地看着我。
我扶着门框,喘着粗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好,小师傅,我……我想问一下,这里……可以借宿吗?”
他眨了眨清澈的眼睛,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里面,示意我跟他走。
寺庙里很安静。
除了风声,就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
院子里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喇嘛,盘腿坐着,手里捻着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他们看到我这个不速之客,只是平静地抬眼看了一下,又垂下眼帘,继续他们的功课。
那种眼神,不冷漠,也谈不上热情,就像看一块石头,一棵树。
我被小喇嘛领到一间偏僻的禅房。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旧的桌子。
被子是深色的,散发着一股酥油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不难闻。
小喇嘛给我倒了一杯热腾腾的酥油茶。
那是我这辈子喝过最难喝的东西,又咸又腻,像在喝融化了的肥皂水。
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因为我看到小喇嘛眼神里的那种期待和真诚。
他叫丹增。
他告诉我,寺庙里很少来外人,尤其是我这样的。
我问,我这样的,是哪样的?
他想了半天,憋出两个字:“女人。”
我笑了。
晚饭是糌粑和清汤寡水的萝卜。
我吃不惯,但还是吃了很多。
因为真的饿。
晚上,我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盖着那床有酥油味的被子,竟然睡得很好。
没有呼噜声,没有汽车鸣笛,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和偶尔几声悠远的钟鸣。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推开窗,清晨的阳光给远处的雪山镀上了一层金边。
空气冷冽,吸进肺里,像冰一样。
我看到丹增和几个小喇嘛在院子里做早课。
他们站成一排,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声音不高,但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有种奇异的和谐。
我没去打扰他们。
我绕着寺庙转了转。
寺庙虽小,但五脏俱全。
主殿里供奉着巨大的佛像,表情悲悯。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酥油灯味道,墙上的壁画色彩斑斓,画着各种佛经故事。
虽然很多地方已经褪色、剥落,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精美。
我在一幅巨大的“六道轮回图”前站了很久。
地狱、饿鬼、、人、阿修罗、天。
画师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写实,描绘着不同道众生的苦与乐。
我看着那些狰狞或祥和的面孔,突然觉得,自己这三十年的人生,好像也在这幅画里。
在写字楼里加班到深夜,是地狱道。
为了一个几千块的项目,跟客户在酒桌上虚与委蛇,是饿鬼道。
麻木地挤着地铁,日复一日,是道。
偶尔发了奖金,去吃一顿人均五百的日料,发个朋友圈,算是短暂地体验了一下人道或者天道的快乐。
然后呢?
然后继续轮回。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女施主,看得懂吗?”
我吓了一跳,回过头。
是一个很老很老的喇嘛。
他的脸像核桃一样,布满了深深的皱纹,每一道沟壑里都藏着岁月。
他的眼睛很小,但亮得惊人,仿佛能看穿一切。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僧袍,手里拿着一串磨得发亮的佛珠。
我认出他来,昨天在院子里看到过他,当时他只是瞥了我一眼。
我有点局促,摇了摇头:“看不懂,就是觉得……画得挺热闹的。”
老喇嘛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
“热闹,也是一种看法。”
他说完,就慢慢地转动着手里的佛珠,不再说话了。
气氛有点尴尬。
我想找个话题,打破这种沉默。
“大师,您是这里的住持吗?”
他摇摇头:“不是。我只是一个扫地的。”
我更尴尬了。
一个扫地的,都这么有禅意吗?
我决定溜之大吉。
“那……大师您忙,我再随便看看。”
我转身想走,他又开口了。
“女施主,你从很远的地方来。”
这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我停下脚步,点点头:“嗯,上海。”
“为了寻一个清净?”他又问。
我嗤笑一声,带着点自嘲:“谈不上寻,就是逃。老板太,不想伺候了。”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在一个如此庄严肃穆的地方,对着一个得道高僧(至少看起来像),说这么粗鄙的话,实在不合时宜。
我以为他会皱眉,或者念一句“阿弥陀佛”。
但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小而亮的眼睛里,竟然闪过一丝笑意。
“你这个女娃,有意思。”
他说。
“你心里有一面镜子,比所有人的都亮,都干净。”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新型的搭讪方式吗?
还是寺庙创收的套路?先夸你骨骼惊奇,然后让你捐点香火钱?
我警惕地看着他:“大师,我没钱。”
他笑得更开心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我知道你没钱。你的钱,都在脸上写着呢。”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我的脸怎么了?除了有点高原红,和几天没洗脸的油光,还有什么?
“你的烦恼,也写在脸上。”他继续说,“你的镜子太亮了,把这世间的丑陋、虚伪、愚蠢,都照得清清楚楚,一丝不差。”
“所以你很痛苦。”
“你以为是世界出了问题,你想逃离这个世界。”
“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不是世界的问题,是你的镜子,太亮了?”
我彻底懵了。
这番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内心最深处的那个靶心。
我一直以为我的痛苦来源于我的“清醒”。
我能一眼看穿同事的谄媚,客户的虚伪,老板的画饼。
我厌恶这一切,又无力改变,只能用刻薄和 cynicism(犬儒主义)把自己包裹起来。
我以为这是我的优点,是我的与众不同。
但在他口中,这竟然成了一种负担。
“那……我该怎么办?”我下意识地问,声音都有点发抖,“把镜子砸了?”
“为什么要砸?”老喇嘛反问,“一面好镜子,是佛陀的恩赐。你需要的,不是砸了它,而是学会怎么用它。”
“怎么用?”
“不照别人,先照自己。”
他说完,不再理我,转身慢悠悠地走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幅巨大的六道轮回图前,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照别人,先照自己。
这天下午,我没再乱逛。
我坐在禅房的窗前,对着那座金色的雪山发呆。
老喇嘛的话,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的镜子。
我想起小时候,我记性就特别好。
一首唐诗,别人背三天,我读两遍就会。
一道数学题,老师讲过的解法,我能原封不动地复刻出来。
长大后,这种“能力”变得更强。
我能记住第一次见面的客户,他领带的颜色,袖扣的款式,说话时习惯性的小动作。
我能复盘一场失败的提案会,精确到老板在第几分几秒,因为哪句话,皱了一下眉头。
我一直以为这是我的天赋,是我的职场利器。
现在想来,这或许真的是一种诅咒。
因为它让我对“不完美”的容忍度变得极低。
同事PPT里的一个错别字,会让我难受半天。
朋友聊天时一个不合逻辑的观点,会让我忍不住想去纠正。
男朋友忘了我们的纪念日,我会把这件事和三年前他忘了带钥匙,五年前他记错我生日的事串联起来,得出一个结论:他根本不爱我。
我的世界,就像一个高清摄像头下的视频,每一个瑕疵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我活得太累了。
我需要给自己“降噪”。
晚饭的时候,我又见到了那个老喇嘛。
他和其他喇嘛一样,坐在大通铺上,安静地吃着糌粑。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端着我的萝卜汤,凑了过去。
“大师。”我小声叫他。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坐下。
“大师,您白天说的话,我……我想了很久。”
“想明白了?”他问。
我摇摇头:“更糊涂了。”
“糊涂,是明白的开始。”他把一小块糌粑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我还是不明白,”我追问,“什么叫‘先照自己’?我每天照镜子啊,我知道我长什么样,我知道我眼角多了条皱纹,我知道我最近胖了三斤。”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喝了一口酥油茶。
“你照的,是皮囊。”
“我说的,是心。”
“你用镜子照别人,能看到他脸上的痣,他心里的贪。”
“你用镜子照自己,看到了什么?”
我愣住了。
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我的愤怒,我的不甘,我的疲惫,我的失望。
我看到的,全都是负面的情绪。
“你只看到了你想看到的。”老喇嘛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你看到了自己的伤口,然后一遍遍地去舔它,告诉自己,你好可怜,你好无辜,都是世界的错。”
“你有没有看到,是谁把刀递给了别人,让他来伤害你?”
“你有没有看到,你的那些所谓的‘原则’和‘清醒’,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刻薄和傲慢?”
“你有没有看到,你在厌恶这个世界的同时,世界也正在厌恶你?”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狠,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我的胸膛,把我那颗自以为是、孤芳自赏的心,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我无言以对。
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不是委屈,是羞愧。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害者,是那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英雄。
原来,我才是那个最大的。
我哭得泣不成声,像个傻子。
周围的喇嘛们都停下了吃饭,好奇地看着我。
丹增想过来安慰我,被老喇嘛一个眼神制止了。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哭,等我哭累了,哭到打嗝。
然后,他递给我一块干硬的饼。
“吃吧。”他说,“哭,也要力气。”
我接过饼,狠狠地咬了一口。
又干又硬,硌得我牙疼。
但我还是把它咽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梦见我回到了上海,回到了那个十八楼的办公室。
老板又在开会,唾沫横飞地讲着他那个“一个亿的小目标”。
同事们在下面昏昏欲-睡,或者偷偷玩手机。
我坐在角落里,像往常一样,冷眼旁观,在心里给每个人的愚蠢打分。
突然,我发现我手里多了一面镜子。
就是老喇嘛说的那一面。
我下意识地把它对准老板。
镜子里,老板的脸变得扭曲,贪婪、虚荣、焦虑,像六道轮回图里的饿鬼。
我又把镜子对准身边的同事。
镜子里,有人在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有人在担心家里孩子的成绩,有人在和暧昧对象聊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狱和饿鬼道。
最后,我颤抖着,把镜子转向了自己。
镜子里的我,面目狰狞。
眼神里充满了鄙夷、不屑、和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我的额头上,刻着两个大字:
刻薄。
我被吓醒了。
醒来时,天还没亮,窗外一片漆黑。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手冰凉的汗。
我在扎西岗寺又住了一个星期。
我没有再去找老喇嘛聊天。
我知道,他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
剩下的路,需要我自己走。
我开始试着“干活”。
我帮丹增他们扫院子。
一开始,我扫得很用力,总想把每一粒灰尘都扫干净,结果弄得尘土飞扬,呛得自己直咳嗽。
后来,我学着那些老喇嘛的样子,放慢速度,把注意力放在每一次挥动扫帚的动作上。
风吹过来,树叶落下,我就把树叶扫到一起。
扫不掉的,就让它留在那里。
我开始跟着他们一起做晚课。
我听不懂经文,也盘不动腿。
我就坐在最后面,学着他们的样子,挺直背,闭上眼,专注于自己的呼吸。
一开始,我脑子里乱七-八糟,全是工作、房贷、前男友。
各种念头,像弹幕一样,刷个不停。
我努力想把它们压下去,结果越压越多。
后来,我放弃了。
我就看着那些念头,像看一场电影。
念头来了,我看它一眼。
念头走了,我也不留它。
慢慢地,弹幕变少了。
电影,也开始变得没那么有趣了。
有一天下午,我在主殿里擦拭那些酥油灯台。
灯台是铜的,上面积了厚厚一层黑色的油垢。
我用一块破布,蘸着水,一点一点地擦。
很费劲。
我擦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擦干净一个。
当那个灯台在我手里,重新露出黄铜温润的光泽时,我突然有点明白,什么叫“先照自己”了。
我的心,就像这个灯台。
上面糊满了经年累月的油垢——愤怒、抱怨、偏见、傲慢。
我以前,总想用一块更大的、更脏的布,去把整个世界擦干净。
结果,只能让一切变得更糟。
现在,我需要做的,就是找到一块干净的布,一点一点,擦拭自己。
这个过程,很慢,很枯燥,甚至很痛苦。
但每擦掉一点污垢,我的心,就会亮一点。
我离开扎西岗寺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把身上剩下的一千多块钱,塞到了主殿的功德箱里。
丹增来送我,眼睛红红的。
他塞给我一个布袋,里面是满满的糌粑和风干牛肉。
“林荞姐,以后还来吗?”他问。
我摸了摸他的头:“会的。”
临走前,我又去见了那个老喇嘛。
他还是坐在那个角落,晒着太阳,捻着佛珠。
我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大师,我要走了。谢谢您。”
他睁开眼,看了看我。
“脸上的钱,花光了?”他问。
我笑了:“光了。还欠了点债。”
“欠了债,就要还。”他说。
“我知道。”
“你那面镜子,擦干净了?”
“没有,”我摇摇头,“才刚开始。上面全是划痕和指纹,估计得擦一辈子。”
他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串很小的佛珠,只有十八颗,材质是普通的木头,但被摩挲得油光发亮。
“这个,送你。”
“大师,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他打断我,“就是一个计数器。”
“当你心里又开始骂人的时候,就捻一颗。”
“当你又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你的时候,就捻一颗。”
“当你又想把世界看得太清楚的时候,就捻一颗。”
“什么时候,你一整天,一颗都不用捻了,你就把它扔了吧。”
我接过那串佛珠,很轻,但又觉得很重。
“大师,我还不知道您的法号。”
他摆了摆手:“我没有法号。我就是个扫地的。”
“他们都叫我,洛桑。”
我把“洛桑”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然后,我转身,下山。
我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
我可能还是会回到城市,继续当一个社畜,继续面对那些的人和事。
我可能还是会穷,会焦虑,会愤怒。
但是,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下山的路上,阳光很好。
我把那串佛珠戴在手腕上。
木头温润的触感,贴着我的皮肤。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的老板,他那辆玛莎拉蒂的前盖,被我的绿萝砸了个坑。
修一下,估计得好几万吧。
他竟然没找我赔。
是忘了,还是不屑?
或者,他也有他的地狱道要走,顾不上我这个小鬼?
我开始觉得,这个世界,好像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一点。
也……有趣一点。
我捻动了一下手腕上的佛珠。
第一颗。
下山的路,还很长。
回到拉萨,我没有立刻离开。
我在一个青旅找了份前台的工作,管吃管住,没有工资。
老板是个东北大哥,三十多岁,光头,花臂,一脸横肉,看起来像个黑社会。
实际上,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吧台后面,一边盘着核桃,一边看《乡村爱情》。
青旅里住着各色人等。
有像我一样辞职出来“思考人生”的,有刚毕业出来穷游的学生,有失恋的,有失业的,有单纯出来约个炮的。
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和一脸的“在路上”。
换做以前,我肯定会把这些人,在心里挨个儿鄙视一遍。
“思考人生?你连下个月花呗都还不上,思考个屁的人生。”
“穷游?就是穷,别说得那么清新脱俗。”
“失恋?全世界就你一个人失恋吗?矫情。”
但现在,我试着不去做评判。
我只是看着他们,听他们说话。
一个刚高考完的小姑娘,跟我说她想考新闻系,以后当个战地记者。
我看着她那张被晒伤的、充满胶原蛋白的脸,没说“孩子,这行不挣钱,还危险”,而是说:“酷,祝你成功。”
一个做销售的大哥,喝多了,拉着我哭,说他为了开单,陪客户喝到胃出血,结果单子还是被同事抢了。
我没说“职场就是这样,你太天真了”,而是递给他一杯热水,说:“辛苦了。”
一个打扮得很精致的女孩,每天都在青旅的各个角落自拍,P图两小时,发朋友圈配文“灵魂的净土”。
我没在心里翻白眼,而是想,也许,这就是她与世界相处的方式。
我手腕上的那串佛珠,每天都要被我捻上好几遍。
有时候,是客人因为床位不干净跟我吵架,我忍住了没骂回去。
捻一颗。
有时候,是老板让我半夜起来给他煮泡面,我忍住了没把面扣他头上。
捻一颗。
有时候,是看到朋友圈里前同事又在晒新买的包,我忍住了那种酸溜溜的嫉妒。
捻一颗。
我的心,还是一面高清镜子。
它依然能照出这世间所有的愚蠢和不堪。
但我开始学着,在镜子和我的情绪之间,加一个“暂停键”。
我看到了,但我可以不马上做出反应。
我可以先看看我自己。
看看我的愤怒,从何而来。
看看我的嫉妒,指向何方。
看看我的鄙夷,又暴露了我怎样的傲慢。
这个过程,比在扎西岗寺擦灯台,难多了。
有一天,青旅来了个新客人。
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背着一个巨大的、看起来就很贵的登山包,一身专业的冲锋衣。
他一进门,就用一种考察的眼神,把我们这个破破烂烂的青旅打量了一遍。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给我开个单间,要最安静的。”
我查了一下电脑:“不好意思,大叔,单间都满了,只剩八人间的床位了。”
他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像夹死一只苍蝇。
“八人间?怎么住?我东西这么多,丢了怎么办?吵死了,我怎么休息?”
一连串的质问,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换做以前,我心里已经开始写弹幕了:“爱住不住,不住滚蛋。你以为这是五星级酒店?”
但我深吸一口气,捻了一下佛珠。
然后,我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大叔,您是来旅游的吧?我们这儿虽然条件简陋,但还算安全,住了这么久,没丢过东西。大家晚上也都挺安静的,毕竟白天爬山都挺累的。”
“您要是不放心,可以把贵重物品寄存在我这里。”
我的语气很平和,不卑不亢。
大叔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邋里邋遢的前台,说话还挺有条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办了入住。
晚上,我在吧台值班,看到那个大叔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闷酒。
桌上摆着一盘花生米,一瓶拉萨啤酒。
他看起来很落寞,和他白天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鬼使神差地,端着一杯热水走了过去。
“大叔,喝点热水吧,解解酒。”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惊讶。
“谢谢。”他接过水杯,声音有点沙哑。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他突然开口:“小姑娘,你说,人活着到底图个啥?”
又是一个“思考人生”的。
我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是做生意的,不大不小,开了个厂子,手下有百十来号人。
老婆孩子都在国外,他一个人在国内打拼。
他说,他年轻的时候,觉得有钱就有一切。
所以他拼命挣钱,陪客户,陪笑脸,陪喝酒,什么都干。
现在,他有钱了。
在上海有好几套房,开着几百万的车。
但他一点都不快乐。
“我每天睁开眼,就是各种报表,各种应酬。身边围着一堆人,没一个能说句真心话的。都他妈是冲着我的钱来的。”
“我老婆嫌我俗,儿子嫌我没文化。我一年到头,见不到他们几面。”
“我前段时间体检,一身的毛病。医生说我再这么搞下去,活不过六十。”
“我突然觉得没意思。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把公司交给副总,自己跑出来了。我想来西藏,他们都说这里能洗涤心灵。我他-妈来了快一个月了,除了高反,什么都没洗掉。”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像是在倾倒垃圾。
我一直没有打断他。
等他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才开口。
“大叔,你那面镜子,也挺亮的。”我说。
他一愣:“什么镜子?”
我笑了笑,把我从老喇嘛那里听来的那套“镜子理论”,用我自己的话,复述了一遍。
我告诉他,他的镜子,把他身边所有人的虚伪和功利,都照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觉得孤独,觉得没意思。
“那你呢?”他问我,“你的镜子呢?”
“我的镜子也亮,”我说,“所以我以前是个愤世嫉俗的。”
他被我逗笑了。
“那现在呢?”
“现在,”我晃了晃手腕上的佛珠,“在学着当一个不那么的。”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从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聊到各自失败的感情。
我发现,抛开他那身名牌冲锋衣和他银行卡里的数字,他其实也就是个普通的、会孤独会迷茫的中年男人。
他那颗被金钱和应酬包裹起来的心,和我那颗被才华和傲慢包裹起来的心,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都是在一个坚硬的外壳里,藏着一个柔软又脆弱的内核。
临走的时候,大叔非要加我微信,说要给我转账,感谢我的“开导”。
我拒绝了。
“大叔,你要是真想谢我,就别把我们这儿当垃圾桶。这里是青旅,不是心理诊所。”
他愣住了,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个小姑娘,有意思。比我认识的那些心理医生强多了。”
他走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每天接待南来北往的客人,听他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我像一个树洞,也像一个旁观者。
我手腕上的佛珠,捻动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我开始发现,那些我曾经鄙视的“矫情”和“愚蠢”,背后往往藏着一些我未曾理解的痛苦和挣扎。
那个想当战地记者的小姑娘,她的父母在一次事故中去世了,她觉得生命无常,想去做点有意义的事。
那个喝醉酒的销售大哥,他老家的母亲等着他寄钱做手术。
那个爱自拍的女孩,她有严重的容貌焦虑,需要通过外界的点赞来获取一点点安全感。
我的镜子,依然能照出他们行为的“表象”。
但我开始努力地,去看见表象之下的“里子”。
这个过程,让我变得柔软了很多。
我在拉萨待了半年。
秋天的时候,东北大哥说他要把青旅盘出去,回老家结婚了。
我失业了。
我没有再去找工作。
我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离开的那天,天气很好。
我背着那个已经洗得发白的双肩包,站在大昭寺广场上。
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周围是转经的人潮,空气里飘着桑烟的味道。
我看着那些虔诚的、被岁月刻画过的脸,心里很平静。
我没有找到人生的答案。
我甚至连问题都还没想清楚。
但我不再焦虑了。
我给扎西岗寺的丹增打了个电话。
电话通了很久才接起来,信号不好,声音断断续-续。
我问他,洛桑大师还好吗?
丹增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洛桑格西……上个月,圆寂了。”
格西。
原来,他不是普通的扫地僧,是格西。
是藏传佛教里,最高级别的学者。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我蹲在广场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是因为一个智者的逝去?
还是因为,我再也见不到那个告诉我“你并非凡人”的老人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我脑海里,只有那张布满皱纹的、核桃一样的脸,和那双小而亮的眼睛。
哭了好久,我才慢慢站起来。
我擦干眼泪,看着手腕上的那串佛珠。
洛桑格西说,什么时候一整天都不用捻了,就把它扔了。
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扔不掉了。
它不是一个计数器。
它是一个提醒。
提醒我,我的心里,有一面过于明亮的镜子。
提醒我,要时常擦拭它,不是为了让它去照亮别人,而是为了看清自己。
提醒我,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保持愤怒很容易,保持刻薄很容易,保持鄙夷很容易。
但保持温柔,需要练习。
我在广场上站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
我拿出手机,订了一张去成都的火车票。
没有为什么。
就是突然想去吃火锅了。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收到一条微信。
是那个生意人大叔发来的。
他给我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看起来很温馨的家,他和他老婆,还有一个看起来很帅气的年轻人,围坐在一起吃饭。
他笑得很开心,不再是青旅里那个落寞的样子。
照片下面,配了一行字:
“小林,我回家了。谢谢你的那杯热水。”
我看着那行字,笑了。
然后,我把手机关机,塞进包里。
我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远处的雪山,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蓝。
我知道,我的人生,可能永远都无法像那座雪山一样,纯净,巍峨。
我会继续在红尘里打滚,会继续遇见各种各样的人,会继续面对各种各样的烦恼。
但没关系。
我已经有了一面镜子,和一块擦镜子的布。
这就够了。
火车驶入黑暗。
我的下一站,是成都。
再下一站呢?
谁知道呢。
反正,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