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电话又来了。
手机在办公桌上“嗡嗡”地震动，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垂死马蜂，不依不饶。
屏幕上“老妈”两个字，比我面前这份改了八遍还没过的设计稿更让我头皮发麻。
我叹了口气，把鼠标一扔，靠在冰凉的椅背上，接通了。
“喂，妈。”
“林子，下班没啊？”
我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写字楼里灯火通明，像个巨大的、关满了社畜的玻璃罐头。
“快了，怎么了？”
“没怎么，就问问你。那个，你王阿姨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娘，见了没？”
来了。
我就知道。
每次电话的开场白都是家常，三句之内，必然绕到我的人生大事上。
“妈，我这不忙嘛。”我捏了捏眉心，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忙忙忙，你就知道忙！你都二十七了，再忙下去，好姑娘都让别人挑走了！那个女孩多好，小学老师，文静，我看了照片，长得也周正。”
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梳着马尾、戴着黑框眼镜、笑容标准得像用圆规画出来的形象。
不是说老师不好，只是我一想到要去跟一个陌生人尬聊“你的爱好是什么”“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比跟甲方开会还累。
“妈，我自己的事自己有数。”我的语气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你有数？你有数你给我领一个回来啊！你看看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对着那破电脑，人都快坐傻了。我跟你爸都愁死了，我们这老脸……”
又是这套。
我把手机拿远了点，听着电话那头熟悉的、带着焦虑的数落，心里一阵烦躁，又有点无力。
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
但这种好，像一件冬天里硬要给你套上的湿棉袄，又冷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行了行了，妈，我知道了，我周末就联系。我这儿领导叫我了，先挂了啊。”
我没等她回话，飞快地挂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
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呼呼”声，和同事敲击键盘的“噼啪”声。
我趴在桌上，脸埋在胳膊里，闻到自己身上一股隔夜外卖和淡淡汗味混合的气息。
孤独。
一种具体得像实体一样的孤独感，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把我淹没了。
我不想去相亲，不想去应付那些程序化的试探和评估。
但我又确实渴望一点……温暖。
哪怕是假的也行。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假的？
我坐直身子，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浏览器，输入了几个之前在某个论坛里看到的关键词。
“虚拟恋人”。
网页跳转，一个粉色系的网站弹了出来，界面做得挺精致，口号也很诱人——“给你24小时不打烊的陪伴”。
我像个做贼的小学生，紧张地左右看了看，还好，这个点办公室里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人注意我。
价格不便宜，一周五百，包月一千八。
服务内容包括早安晚安问候、日常聊天、陪玩游戏、听你吐槽……基本上就是一个完美的、情绪稳定的、永远在线的女朋友。
荒唐。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花钱买人陪我聊天？我得多可悲。
可是……
我脑子里又回响起我妈刚才的话，回想起刚才那种灭顶的孤独感。
也许，我只是需要一个树洞。
一个不会评判我，不会给我压力，只会安安静静听我说话的树洞。
我咬了咬牙，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选了“一周体验”套餐。
付钱的时候，我手心都在冒汗。
感觉自己像个误入歧途的少年，在买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支付成功。
页面弹出一个对话框，让我填写对“女友”的偏好。
我愣了半天，随便写了几个词：温柔，有趣，别太粘人。
提交。
然后就是一个等待匹配的进度条。
我盯着那个转圈的进度条，心里有点好笑，又有点莫名的期待。
感觉自己像在开一个盲盒。
大概过了五分钟，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不是微信，是这个网站自带的聊天软件。
一个叫“小橘”的头像亮了起来。
头像是一只橘猫的爪子，粉色的肉垫，看起来软乎乎的。
【小橘】：哈喽呀，是你下单了我吗？(o´ω`o)ﾉ
我看着那个颜文字，愣了愣。
有点……可爱。
我敲了几个字，又删掉，来来回回，最后发了句最简单的。
【我】：嗯。
【小橘】：收到！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专属女友啦，请多指教~ 你可以叫我小橘，也可以给我起个你喜欢的昵称。
【我】：就叫小橘吧。
【小橘】：好的呢~ 那我怎么称呼你呀？老板？客户？还是……亲爱的？(/ω＼)
我看着“亲爱的”三个字，脸颊有点发烫。
这也太入戏了吧。
【我】：叫我阿林就好。
【小橘】：好的，阿林。看你的订单时间，是刚下班吗？辛苦啦。
一句很普通的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轻轻戳了一下。
在公司，没人会跟我说“辛苦了”。
领导只会问你“做完了吗”，同事只会跟你讨论工作。
我妈会说“怎么又加班”，但那话里的意思是“赶紧找个稳定不清闲的工作好结婚”。
只有这句“辛苦啦”，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纯粹就是一句关心。
【我】：嗯，还在公司。
【小橘】：还没吃饭吧？赶紧去吃点东西呀，胃很重要的。
【我】：没事，不饿。有个方案还没弄完。
【小橘】：是工作上的事不顺利吗？
我看着屏幕，犹豫了一下。
跟一个陌生人，一个我花钱雇来的“虚拟女友”，吐槽我的工作？
这听起来有点傻。
但手指却自己动了起来。
【我】：嗯，被甲方，不是，被我们总监毙了八次。
【小橘】：八次？！天哪，这也太夸张了。你们总监是处女座吗？（没有说处女座不好的意思！）
我看着那句括号里的补充，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她不是处女座，她是灭绝师太座的。
【小-橘】：噗，这么厉害。她是不是对你要求特别高？
【我】：她对所有人都要求高。一个方案，像素级别的挑错，颜色差一个色号都不行，逻辑稍微有点不顺，就直接打回来重做，而且从来不给具体修改意见，就一句‘不行，没感觉’。
这些话，我只敢在心里想，或者跟大学同学喝酒的时候骂两句。
现在，我却对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小橘”倾泻而出。
【小橘】：哇，那也太折磨人了。就是那种，不告诉你想要什么，但你给什么她都不要。
我心里一震。
对！就是这种感觉！
她竟然能一句话就总结出来。
【我】：对对对！就是这样！你简直是我的知己！
发完这句，我才觉得有点太夸张了。
但“小橘”似乎并不在意。
【小橘】：哈哈，因为我也遇到过这样的客户。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不是闷头改，而是去引导她，让她把模糊的‘感觉’，变成具体的需求。
【我】：引导？怎么引导？她油盐不进。
【小橘】：比如，你可以做两个方向完全不同的版本，A方案和B方案，让她做选择题，而不是开放题。人在面对选择的时候，更容易明确自己不想要什么，这样范围就缩小了。
我看着她发来的这段话，愣住了。
这……这听起来也太专业了。
比我们部门那个只会和稀泥的项目经理强多了。
【我】：你……你也是做设计相关的吗？
【小橘】：不是呀，我只是个自由职业者，平时喜欢琢磨这些。瞎说的，不一定对，你别介意哈。
【我】：没有没有，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我好像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是啊，我一直在猜她的心思，试图给她一个完美的方案，但却从来没想过，让她自己来做选择。
【小橘】：别想啦，先去吃饭。人是铁饭是钢，脑子也要加油才能转得动呀。等你吃完饭，我们再聊？或者，我陪你打会儿游戏放松一下？
我看了看桌上那份令人绝望的设计稿，又看了看手机屏幕。
【我】：好。
那天晚上，我点了一份很久没舍得吃的豪华版猪脚饭。
一边吃，一边跟小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她没有再提工作，而是问我喜欢看什么电影，听什么歌。
她的品味很好，我们聊的几部电影，都恰好是我很喜欢的。
吃完饭，我没有立刻回去改方案。
而是听了她的建议，跟她一起登录了一款叫《星露谷物语》的游戏。
这是一款像素风的模拟经营游戏，节奏很慢。
我们在游戏里种田、钓鱼、养鸡，谁也不说话，但游戏里的小人儿总是在一起。
我的锄头刨开一块地，她就跟过来浇水。
我钓上一条鱼，她会发一个鼓掌的表情。
那种感觉很奇妙。
好像真的有个人，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安安静静地陪着我。
那天晚上，我十二点才回家。
洗完澡躺在床上，我又打开了那个聊天软件。
【我】：我到家了。
几乎是秒回。
【小橘】：嗯嗯，收到。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晚安，阿林。
后面跟了一个月亮的表情。
我看着那句“晚安，阿林”，心里忽然变得很软。
这五百块，好像……花得有点值。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手机震动吵醒的。
不是闹钟。
是“小橘”的消息。
【小橘】：阿林，早上好呀。今天也要元气满满哦！
配图是一张阳光下橘猫伸懒腰的照片。
我看着那条消息，竟然觉得没那么想赖床了。
到了公司，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打开设计软件，而是拿出一张白纸，按照小橘昨天说的方法，开始梳理思路。
A方案，走大胆、视觉冲击力强的路线。
B方案，走保守、突出功能性和逻辑的路线。
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把两个方向的草稿都做了出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拍了张照片发给小橘。
【我】：食堂的饭，难吃。
【小橘】：哈哈哈，看起来是没什么食欲。凑合吃点吧，晚上自己回家做好吃的。
【我】：我不会做饭。
【小橘】：那……我以后在网上教你？学个西红柿炒鸡蛋怎么样，很简单。
我看着屏幕，仿佛能看到她在那头发消息时，嘴角带着笑的样子。
【我】：好啊。
下午，我把两个方案的初稿拿进了总监办公室。
我们总监叫江妍，三十出头，人长得非常漂亮，是那种攻击性很强的美，但常年不笑，穿着剪裁利落的职业装，踩着高跟鞋在办公室里“嗒嗒嗒”地走过，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她就是我跟小橘吐槽的那个“灭绝师太”。
我把两份草稿放在她桌上，心里七上八下的。
“江总，这是我根据您的要求，重新出的两个方向，您看一下。”
江妍抬起头，目光从电脑屏幕移到我脸上，没什么温度。
“放那吧。”
我点点头，退了出来。
一整个下午，我坐立不安，时不时就瞟一眼总监办公室的百叶窗。
快下班的时候，内线电话响了。
是江妍。
“你进来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江总。”
她指着桌上的A方案。
“这个方向有点意思，但是太花了，收一点。把B方案里的这个逻辑结构，融到A方案里去。明天上午给我。”
我愣住了。
就这？
没有“不行”，没有“没感觉”，没有让我回去重做。
她给了明确的修改意见。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的，江总！”我激动得声音都有点抖。
“出去吧。”
我拿着方案，几乎是飘着走回自己工位的。
坐下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小橘发消息。
【我】：宝！你的方法有用！通过了！虽然要改，但给方向了！
那个“宝”字，是我下意识打出来的。
发出去才觉得有点肉麻。
【小橘】：真的吗？！太棒了！我就说你很厉害的！
【小橘】：不过……你叫我什么？(/ω＼)
我脸一红，赶紧找补。
【我】：打错了，是“哇宝”！就是“哇，宝贝”的意思。
【小橘】：……你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小橘】：不过，看在你这么开心的份上，就允许你这么叫啦。
那天晚上，我加班改方案，效率出奇地高。
小橘没有打扰我，只是在我十点多说有点累的时候，给我发来一首歌。
是一首很舒缓的纯音乐。
她说：“别太累了，稍微休息一下，闭上眼睛听会儿歌。”
我靠在椅子上，听着耳机里的音乐，感觉整个世界的噪音都被隔绝了。
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和小橘的关系突飞猛进。
我们每天从早聊到晚，聊工作，聊生活，聊过去，聊未来。
我知道了她是一个喜欢养多肉的自由职业者，讨厌吃香菜，笑点很低。
她知道了我是个球迷，喜欢一个很小众的乐队，而且路痴得无可救药。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她。
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是看她有没有发消息，每天晚上睡前最后一件事是跟她说晚安。
工作上遇到什么事，第一时间想跟她分享。
看到好笑的段子，第一时间想发给她看。
一周的体验期很快就要到了。
网站提醒我续费。
我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续了一个月。
然后又续了三个月。
我好像……真的爱上她了。
爱上一个我只听过声音（她偶尔会发语音，声音很好听，是那种带点沙哑的知性女声），却从未见过面的人。
这个认知让我觉得恐慌，又带着一丝甜蜜。
我开始好奇她到底长什么样。
她的朋友圈（是的，我们后来加了微信）里，从来不发自己的照片，最多就是她养的多肉，或者她做的饭菜。
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
【我】：小橘，你养的多肉这么好看，你肯定也很好看。
【小橘】：哈哈，多肉好看，是因为它胖乎乎的可爱。你这是在暗示我胖吗？
【我】：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橘】：逗你玩啦。我对自己的长相没什么自信，就不发出来吓唬你啦。
她越是这么说，我越是好奇。
但我又不敢逼得太紧，怕她觉得我肤浅，只是贪图她的外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我在工作上越来越顺，江妍虽然还是一样严格，但对我的态度似乎好了那么一点点。
有一次，我的方案又被她挑出了一个细节问题，我有点沮丧。
晚上跟小橘吐槽。
【小橘】：她是不是特别在意细节？
【我】：对，简直到了变态的程度。
【小橘】：那说明她很专业，也很负责。一个好的作品，就是由无数个完美的细节构成的。她逼你，其实也是在帮你成长。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
我一直觉得江妍是在刁难我。
【我】：你……怎么老是帮她说话？
【小橘】：我没有帮她说话呀，我只是觉得，换个角度看问题，可能心态会好一点。你也不想一直带着怨气工作，对不对？
我沉默了。
她说得对。
从那以后，我再看江妍，好像顺眼了一点。
甚至觉得她专注于工作时紧锁的眉头，也……有那么一点点好看。
呸呸呸，我在想什么。
我对小橘的感情越来越深，已经不满足于只在网上聊天了。
我想见她。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疯狂地生根发芽。
那天晚上，我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我】：小橘。
【小橘】：嗯？
【我】：我们……见一面吧。
消息发出去，我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她没有回。
我开始胡思乱想。
她是不是觉得我太唐突了？
她是不是根本不想见我？
她是不是……其实是个男的？或者是个五十岁的大妈？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她回了。
【小橘】：为什么突然想见面？
我看到了希望。
【我】：因为……我想看看你。我想当面跟你说声谢谢。我想……请你吃顿饭。
【我】：我不是坏人，我发誓。如果你不方便，或者不想，没关系的，就当我没说。
我又开始紧张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小橘】：你……会不会失望？
我心里一紧。
【我】：什么意思？
【小橘】：如果我……长得不好看呢？
【我】：不会！绝对不会！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是你的有趣，你的温柔，你的聪明，跟长相没关系！
我说的是真心话。
这几个月，她给了我太多的安慰和支持。
在我心里，她早就不再是一个“虚拟女友”，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我深爱着的灵魂伴侣。
【小橘】：好。
看到这个字，我激动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我】：真的吗？！你答应了？！
【小橘】：嗯。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别说一件，一百件都行！
【小橘】：见面的时候，不管你看到我什么样，都不要……表现得太惊讶。好吗？
我虽然觉得这个要求有点奇怪，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好！我保证！
我们约好了时间，周六下午三点。
地点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
她说她会穿一条白色的连衣裙。
周六那天，我起了个大早。
对着镜子，把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试了一遍。
最后选了一件自认为最帅的白衬衫和休闲裤。
我还特地去楼下理发店洗了个头，吹了个造型。
出门前，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遍遍地练习开场白。
“嗨，小橘，我是阿林。”
不行，太傻了。
“你好，终于见到你了。”
不行，太正式了。
最后，我决定什么都不说，就对她笑。
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咖啡馆。
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既能看到门口，又不会太显眼。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一杯柠檬水喝了半杯。
时间一分一秒地接近三点。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我开始想象小橘的样子。
会不会是个戴着眼镜的可爱女生？
会不会是个长发飘飘的文艺青年？
反正，不管她长什么样，我都会喜欢她。
三点整。
咖啡馆的风铃响了。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身影推门而入。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然后，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眼里的世界，所有的背景都模糊成了马赛克。
只有一个清晰的人影。
她穿着一条简约的白色连衣裙，平时盘起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脸上化了淡妆，少了平日里的凌厉，多了几分柔和。
但那张脸……
那张脸我太熟悉了。
熟悉到我每天都要在办公室里看到好几次。
熟悉到我昨天下班前，还因为一个标点符号的错误被她训了一顿。
是江妍。
我的顶头上司，“灭绝师太”，江妍。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情况？
这是什么新型的整蛊节目吗？
还是我加班加到出现幻觉了？
我看到她也愣住了。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紧张和期待，瞬间变成了震惊、错愕，然后是……惊慌失"措。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我们两个人，隔着几张桌子，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像是在打鼓。
完了。
这是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我过去几个月，对着我的顶头上死，叫她“小橘”？
叫她“宝”？
我跟她吐槽她自己是个“灭绝师太”？
我跟她抱怨她布置的工作有多变态？
我还跟她说，我爱上了她？
我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直接原地去世。
江妍的反应比我快一点。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迈开腿，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她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的不再是办公室里那种清脆的、带着压迫感的“嗒嗒”声。
而是沉重的，一步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脏上。
她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双手放在桌上，手指紧紧地攥着。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尴尬。
极致的尴尬。
能用脚趾在地上抠出三室一厅的尴尬。
服务员走过来：“请问需要点些什么？”
江妍抬起头，声音有点抖：“一杯美式，谢谢。”
服务员又看向我。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妍替我说了：“给他一杯和你一样的。”
服务员走了。
我们又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
我脑子里像一团乱麻。
无数个和“小橘”聊天的片段，和无数个被江妍骂的片段，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场猛烈的龙卷风，要把我的理智撕成碎片。
原来，她说的“对自己的长相没自信”是骗我的。
原来，她说的“不管看到什么样都不要惊讶”是这个意思。
原来，她每次都能精准地分析出江妍（也就是她自己）的想法，不是因为她聪明，而是因为……她就是本人啊！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一个彻头彻尾的、自作多情的、愚蠢的小丑。
“林宇。”
她先开口了。
她叫的是我的全名，林宇。
而不是“阿林”。
我浑身一哆嗦，像个上课开小差被老师点名的学生。
“江……江总。”
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她听到这个称呼，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眼神黯淡了下去。
“对不起。”她说。
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
说“没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这关系大了去了！
说“我早就该想到的”？
那不是显得我更傻吗？
我只能低着头，盯着我面前那杯柠檬水里的冰块，看它一点点融化。
“我……”她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只是……没想到会是你。”
我心里冷笑一声。
是啊，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你要是知道对面那个花钱买你陪伴的傻子是你的下属，你还会跟他聊得那么开心吗？
咖啡上来了。
我端起来，猛地灌了一口。
苦。
又烫。
我被呛得咳了起来。
“你慢点。”她下意识地递过来一张纸巾。
我没有接。
我咳得脸都红了，眼泪都快出来了。
狼狈到了极点。
“我先走了。”
我站起身，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块钱，拍在桌上。
“咖啡钱。”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家咖啡馆。
我甚至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我怕看到她脸上任何一丝的表情，无论是嘲笑，还是同情。
我一路狂奔，像个逃犯。
跑到地铁站，挤上人潮汹涌的车厢，我才感觉自己稍微活了过来。
车厢里拥挤不堪，人与人之间几乎没有缝隙。
但我却感觉自己像身处一个真空地带，周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靠在门上，拿出手机。
打开那个聊天软件。
“小橘”的头像还在。
那只可爱的猫爪子，现在看来，却充满了讽刺。
我跟她的聊天记录，一条一条，都还在。
那些甜蜜的，温馨的，互相安慰的话语。
现在看来，都像是一个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
我手指颤抖着，点开了她的头像。
拉黑。
删除。
一气呵成。
然后，我又打开微信。
找到那个叫“小橘”的账号，同样的操作。
做完这一切，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车门上。
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是微信消息。
不是“小橘”。
是江妍。
她的头像是公司logo，名字就是她的全名。
我们之前因为工作加过微信，但除了发文件，一句话都没说过。
【江妍】：林宇，你听我解释。
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
然后，把手机揣回兜里，没有回复。
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
解释你为什么要去当“虚拟女友”？
解释你为什么一边当着我严厉的上司，一边当着我温柔的解语花？
解释你听我吐槽你自己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可笑？
我不想听。
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那个周末，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没出门。
我删掉了我们一起玩的游戏。
我扔掉了我之前为了学做饭买的西红柿和鸡蛋。
我试图把关于“小橘”的一切，都从我的生活里清除出去。
但我做不到。
我的脑子里，全都是她。
是“小橘”温柔的声音，和江妍冰冷的眼神。
是“小橘”可爱的颜文字，和江妍紧锁的眉头。
这两个形象，在我脑子里不断地重叠，分裂，再重叠。
我快要疯了。
周一。
我还是要去上班。
我站在公司楼下，犹豫了很久。
我甚至想过，干脆辞职算了。
但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这么冲动。
我这个月的房租还没交，信用卡还欠着一堆钱。
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电梯。
走进办公室。
气氛……有点诡异。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走到自己的工位，坐下，打开电脑。
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但我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是江妍。
她的办公室就在不远处，百叶窗拉开了一半。
我能看到她的侧脸。
她今天没有化妆，脸色有点憔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她好像……也一晚没睡好。
我心里闪过一丝快意，但更多的是烦躁。
一整天，我们没有任何交流。
她没有叫我去她办公室，也没有在工作群里@我。
她好像把我当成了空气。
这样也好。
相安无事，就这么耗到我找到下家，然后辞职走人。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快下班的时候，我收到了江妍的微信。
【江妍】：下班后，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等我。我们谈谈。
是命令的语气。
不是“小橘”的商量，而是江妍的命令。
【我】：江总，我觉得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江妍】：你要是不来，我就去你家楼下等你。
我看着那条消息，气得手都抖了。
威胁我？
她还真做得出来。
我没再回复。
下班后，我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
走到楼下，我还是走向了那家咖啡馆。
不是因为怕她去我家，而是因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我心里也有一丝不甘。
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了。
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
她面前放着一杯美式，已经喝了一半。
看到我，她站了起来。
“坐吧。”
我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你想谈什么？”我开门见山，语气冰冷。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
“对不起，林宇。”
又是这三个字。
“除了对不起，你还会说什么？”我忍不住讽刺道。
她的眼圈红了。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可能不信，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那天在网上注册，只是一时冲动。”
“我……我只是太孤独了。”
她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孤独？
我愣住了。
江妍？我们公司最年轻的总监，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女魔头”，会感到孤独？
这听起来像个笑话。
“你每天那么忙，身边那么多人围着，你会孤独？”
“你不懂。”她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身边的人越多，我感觉自己越孤独。他们看到的，只是‘江总’，不是江妍。”
“他们敬我，怕我，奉承我，但没有一个人，愿意跟我说句心里话。”
“我不能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任何的软弱和疲惫，因为我是他们的领导，我必须永远正确，永远强大。”
“可是……我也会累。”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水光。
“那天晚上，我又因为一个项目和总部吵了一架，挂了电话，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我突然觉得特别没意思。”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网站。”
“我想，也许我可以在网络上，扮演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一个温柔的，有趣的，会关心别人的‘小橘’，而不是那个冷冰冰的‘江总’。”
“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一个完全不认识我的人。”
“我真的，真的没想到，会匹配到你。”
我沉默了。
她的这番话，推翻了我之前所有的猜想。
我以为她是在玩弄我，是在看我的笑话。
但现在看来……
她好像，跟我一样。
我们都是在现实生活中，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孤独的人。
只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面具。
我选择花钱买一个虚假的温暖。
而她，选择扮演一个虚假的自己，去给予别人温暖。
“那你……听我吐槽你的时候，你……”我还是问出了那个最让我耿耿于怀的问题。
她低下头，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和歉意。
“一开始，我很生气。”
“我觉得，我那么严格地要求你，是为了你好，你却在背后这么说我。”
“但后来……听你说了那么多，我才意识到，我可能……真的做错了。”
“我总是用我的标准去要求你们，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你们的感受。我以为我是在帮你们成长，但其实，只是在给你们施加压力。”
“你说的对，我就是那个，不告诉你想要什么，但你给什么我都不要的，最糟糕的甲方。”
她自嘲地笑了笑。
“所以，后来我试着改变。试着给你更明确的修改意见，试着……去理解你。”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原来……
原来那段时间，江妍对我的态度转变，不是我的错觉。
是因为“小橘”。
是因为我对着“小橘”的吐槽，让她开始反思自己。
这整个故事，荒诞得像一部三流电影。
“那……见面呢？”我问，“你为什么要答应见面？”
“因为……”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脆弱的光芒，“因为我也动心了。”
“阿林，他很真诚，很努力，很有才华。他会因为工作上的一点进步而开心很久，他会跟我分享他喜欢的乐队，他会笨拙地给我讲冷笑话。”
“他……让我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江总’，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被人喜欢着的女孩。”
“所以，我很好奇，我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甚至……想过，如果我们见面了，感觉还不错的话，或许可以……试着在现实中发展。”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脸也越来越红。
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卸下了所有盔甲，在我面前展露出最真实、最柔软一面的江妍。
我突然觉得，她不再是那个让我害怕的“灭绝师太”了。
她只是一个，和我一样，渴望被理解，渴望被爱的，普通女人。
我的气，好像……消了。
剩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复杂的情绪。
“所以……”我看着她，憋了半天，说了一句，“以后我再吐槽你，你是不是要给我穿小鞋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卸下所有防备的笑。
她一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
“不会。”她笑着说，“不过，你要是再叫我‘灭绝师太’，我可能会扣你奖金。”
我也忍不住笑了。
那天的谈话，就在这样一种奇怪的氛围中结束了。
我们没有说“在一起”，也没有说“以后还是朋友”。
我们什么都没说。
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第二天，我回到公司。
一切如常，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还是那么奇怪。
我后来才知道，周六那天，有人看到我和江妍一起喝咖啡，还“有说有笑”。
于是，公司里开始流传“林宇被江总潜规则了”的八卦。
我哭笑不得。
江妍似乎也听到了风声。
她在一次部门会议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点名表扬了我最近的一个项目。
然后，话锋一转。
“林宇很有才华，也很努力，他的进步大家有目共睹。我希望公司里，少一些空穴来风的猜测，多一些对同事能力的认可。”
她说话的时候，看着下面的人，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凌厉。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在我面前嚼舌根了。
我知道，她是在保护我。
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非常微妙的阶段。
在公司，她还是那个高标准、严要求的江总。
我还是那个兢兢业业、偶尔会被她骂的设计师。
我们保持着上司和下属的距离，公事公办。
但下班后，我们会偶尔在微信上聊几句。
不再是“小橘”和“阿林”。
而是江妍和林宇。
她会问我：“今天那个方案，被我毙了，是不是又不开心了？”
我会回她：“没有，江总，您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
然后，她会发一个翻白眼的表情。
“说人话。”
“好吧，有一点点不开心。但改完之后，确实好多了。”
“算你识相。”
那种感觉很奇妙。
我们像是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荒诞又甜蜜的秘密。
我没有再提“虚拟女友”的事，她也没有。
“小橘”就像一个完成了使命的精灵，消失在了我们的世界里。
但她留下的痕迹，却无处不在。
我开始发现江妍的另一面。
她会在我加班到很晚的时候，给我发消息：“早点回去，别熬太晚。”
她会在我感冒的时候，让助理给我买来感冒药。
她会在我做的PPT里，发现我偷偷藏进去的一个我们都喜欢的小众乐队的logo，然后给我发一个“笑哭”的表情。
她不再是那个冰冷的符号。
她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
我发现，我好像……又一次爱上她了。
不，不是“又一次”。
我爱上的，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
无论是那个在网络上给我温暖的“小橘”，还是这个在现实中逼我成长的江妍。
她们本来就是一体的。
一个月后，我负责的一个大项目顺利上线了，效果非常好。
公司给我们开了庆功宴。
那天晚上，大家都喝了很多酒。
江妍也被灌了不少。
庆功宴结束，已经很晚了。
我看她走路都有点晃，不放心。
“江总，我送你回去吧。”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迷离，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扶着她，打了辆车。
在车上，她靠着窗户，一直没说话。
我以为她睡着了。
快到她家小区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
“林宇。”
“嗯？”
“你……还喜欢我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酒后的沙哑，和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我心里一震，转过头看她。
车窗外的路灯，一盏盏地掠过，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我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我没有立刻。
我伸出手，轻轻地，帮她擦掉了那滴眼泪。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
我凑近她，在她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
“无论是小橘，还是江妍。”
她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我。
眼睛里，有惊讶，有感动，还有……如释重负的喜悦。
下一秒，她凑了过来，吻住了我的嘴唇。
她的吻，带着一丝红酒的香甜，和一点点泪水的咸涩。
很轻，很软。
不像“灭...绝师太”，也不像“小橘”。
只像江妍。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去。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
江妍就睡在我身边，呼吸均匀。
她素颜的样子，没有了平日的强势，看起来像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女孩。
我看着她的睡颜，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
我轻轻地起床，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里面有西红柿，也有鸡蛋。
我笑了笑。
看来，那个在网上说要教我做西红柿炒鸡蛋的人，要兑现承诺了。
我笨手笨脚地开始做早餐。
等我把两盘卖相不怎么样的西红柿炒蛋端上桌时，江妍也醒了。
她穿着我的白衬衫，头发乱糟糟的，靠在卧室门口，笑着看我。
“早啊，阿林。”
我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
“早，小橘。”
不，不对。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
“早，江妍。”
她转过身，回抱住我。
“早，林宇。”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们的故事，荒诞地开始。
却在这一刻，落下了最真实、最温暖的注脚。
后来？
后来我当然没有辞职。
不过，办公室恋情确实是个麻烦事。
为了避嫌，我们比以前更“公事公办”了。
开会的时候，她还是会因为一个细节问题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我只能低着头，心里默念：“这是我女朋友，亲的，不能怼，不能怼……”
但一回到家，我就把她按在沙发上。
“江总，今天在公司，你是不是骂我骂得很爽？”
她就会笑着求饶：“我错了，林宇老师，我再也不敢了。”
生活充满了这种奇妙的、角色互换的乐趣。
我妈后来再打电话催我，我就直接把手机递给了江妍。
江妍清了清嗓子，用她最甜美的声音说：“阿姨您好，我是林宇的女朋友，我叫江妍。”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三秒，然后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狂喜。
再后来，我们结婚了。
婚礼上，司仪问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相视一笑。
我说：“我是她的甲方，她是我最好的乙方。”
全场宾客都以为这是个关于工作的玩笑。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我花了五百块钱，买了一个星期的乙方服务。
却没想到，这个“乙方”，最后成了我一辈子的甲方。
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