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碗柜的最深处,蹲着一口黑沉沉的铁锅。
它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笨拙。锅壁上带着无法擦洗掉的岁月油渍,锅底因长年的火燎而留下凹凸不平的痕迹,手柄也被磨得异常光滑。在众多锃亮的不粘锅、小奶锅中间,它像个沉默的、来自另一个时代的老者,格格不入。
母亲几次三番想把它当废品处理掉,都被父亲拦下了。“这是你奶奶留下的锅,”他总是说,“好东西,扔了可惜。”
在我看来,这毫无道理。一口旧锅,算什么“好东西”?
直到那年春节,父亲决定用这口锅做一道他的拿手菜——红烧肉。他不用现代化的高压锅,偏要费时费力地请出这口老家伙。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熟练地热锅、下冰糖炒出焦糖色,然后放入五花肉块。“刺啦”一声,白汽蒸腾,浓郁的香气瞬间炸开,充盈了整个厨房。
那是一种不一样的香。它不单是酱油和糖的调味,更带着一种浑厚、沉稳的底蕴,仿佛这口锅本身,就是一味独特的调料。
父亲一边缓缓搅动,一边对我讲起了这口锅的故事。
它是我奶奶的嫁妆之一,跟着她从娘家来到我们这个家,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锅子里,炒过裹着野菜的粗粮,那是饥荒年代的救命饭;炖过难得一见的肉,那是几个孩子眼巴巴盼了一年的年味;也煮过无数顿平淡无奇的家常菜,喂养大了父亲和几个姑姑。
“这口锅啊,”父亲用锅铲轻轻敲了敲锅边,发出沉闷的响声,“见过咱家所有的日子,好的,坏的,它都见过。你奶奶总说,家里的锅是‘根’,只要锅还在冒着热气,这个家就散不了,日子就断不了。”
我看着那口在文火中微微嗡鸣的铁锅,忽然间,不再觉得它只是一块冰冷的铁。它是一本无字的家史,一口承载了记忆的容器。那些油渍,是岁月渗透的包浆;那些划痕,是生活刻下的年轮。
我忽然明白了父亲所谓的“继承”。
我们要继承的,从来不是这口锅本身,而是它所象征的东西——那种在清贫中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韧劲,那种无论外界如何,都要让家里炊烟升起的责任,那种将一家人凝聚在一饭一菜之间的温暖力量。
这口锅,就是我们这个平凡家庭的“传家宝”。它不值钱,却重若千钧。
去年,我搬进了属于自己的新家。装修时,我特意设计了一个开放式厨房。临行前,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那口已经被他擦拭得尽量干净的旧铁锅,用报纸仔细包好,放进了我的行李箱。
现在,这口锅就蹲在我新家的碗柜里。偶尔,在周末的闲暇时光,我会像父亲一样,用它来慢炖一锅红烧肉。当香气弥漫开来,我仿佛能看到奶奶在土灶前忙碌的身影,看到父亲在煤气灶前专注的侧脸。
这口锅,像一条无形的脐带,连接着过去与现在。我继承了它,也继承了对一个家全部的理解:生活无非就是一口锅,几只碗,锅里有热饭,桌边有等你吃饭的人。
我小心翼翼地保养着它,如同呵护一段珍贵的记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也会将这口锅,连同它背后的故事与温度,交给我的下一代。并告诉他/她:
“这是咱们家的锅,它里面,装着咱们家的味道和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