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那颗四星珠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指尖是冰的。
它触手的质感像一块被盘了上百年的玉,温润,光滑,但骨子里又透着一股凉气。
尤其是在这该死的、连空调都坏了的出租屋里。
汗顺着我的额角往下淌,滴在廉价的木地板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
林峰要是还在,肯定会一边骂我邋遢,一边拿着拖把过来,嘴里念叨着:“陈阳,你上辈子是条漏水的管子吗?”
可惜他不在了。
一年零三个月又七天。
我盯着手里的珠子,里面的四颗星星像是凝固的血。
这是他留给我的。
不是什么遗物,就是他出事前几天,从一个地摊上花二十块钱买的,说是“转运珠”。
“你看,四星的,”他当时捏着珠子,在灯下晃悠,献宝似的,“咱俩一人一半,四舍五入就是一辈子。”
我当时笑他幼稚。
现在,我靠着这颗幼稚的珠子活。
电脑屏幕上,一个加密论坛的页面还亮着。
一个叫“寻龙者”的ID,头像是一片漆黑,发了个新帖子。
【二星珠,坐标,城东,平安当铺。】
下面一堆乱七八糟的回复。
“又是你,兄弟,消息靠谱吗?”
“上次跟你去南山,差点被野狗咬断腿,结果是个玻璃弹珠。”
“价钱?”
寻龙者只回了两个字。
【自取。】
我关掉电脑,把那颗四星珠塞回口袋,感受着它硌着我大腿根的、坚硬又冰冷的实在感。
自取。
说得轻巧。
平安当铺,老板姓金,是个头发稀疏,眼珠子赛活耗子的中年男人。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戴着老花镜,用一块麂皮布擦一个银镯子,动作慢得像是电影里的慢放镜头。
“当东西?还是赎东西?”他头也没抬,声音干巴巴的。
“买东西。”我说。
他这才掀起眼皮,从镜片上方打量我,目光在我洗得发白的T恤和旧牛仔裤上溜了一圈,带了点不易察察的轻蔑。
“买什么?”
“一个珠子。”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橙色的,玻璃的,里面有两颗红色的星星。”
他的动作停了。
整整三秒钟。
然后他放下镯子,慢悠悠地摘下眼镜,眯着眼看我。
“没有。”
“我朋友说在你这儿。”
“你哪个朋友?”他嗤笑一声,“我这儿人来人往,谁是你朋友?”
操。
我心里骂了一句,脸上还得挤出笑。
“金老板,开个价。”我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银行卡,那里面是我全部的家当。
给林峰办完后事,剩下的钱。
“听不懂人话?”金老板的脸沉了下来,“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出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我站在原地没动。
我盯着他那双浑浊但精明的眼睛。
我知道东西就在他这儿。
“寻龙者”的消息不会有错,这个人虽然神神秘秘,但过去三个月,他放出的三个消息,都指向了真货。
虽然前两次我都晚了一步。
这一次,我不能再晚了。
“金老板,”我往前走了一步,趴在柜台上,压低了声音,“这东西不是你能碰的,它不吉利。”
他嘴角撇了撇,露出一口黄牙:“在我这儿,只有钱分吉利和不吉利。小子,你再不走,我报警了。”
“你报。”我直视他,“警察来了正好,我跟他们说说,你是怎么从一个收废品的老头手里,花五十块钱,骗来这颗‘玻璃弹珠’的。”
金老板的脸色,瞬间变了。
那是一种被踩到尾巴的猫才会有的,惊惧又愤怒的表情。
“你他妈的调查我?”
“我只是想拿回我的东西。”
我们俩隔着柜台对峙着,空气里都是老旧木头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僵持了大概一分钟,他忽然笑了。
那笑声像砂纸在摩擦。
“行啊,小子,有两下子。”他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啪地一声打开。
二星珠静静地躺在里面,幽幽地发着光。
“五万。”他说,“一分不能少。”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卡里只有三万二。”
“那就没办法了。”他作势要合上盒子。
“等等!”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停住手,玩味地看着我。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逼到绝路的赌徒。
我从脖子上摘下一个挂坠。
那是一枚很普通的银色指环,上面刻着我和林峰名字的缩写。
是我准备在下个纪念日送给他的。
“这个,加上三万二。”我把指环推过去,声音都在抖,“这戒指,是我找人手工打的,铂金的。”
我撒谎了。
那就是个普通的银戒指。
金老板拿起指-环,放在眼皮子底下,又拿出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
“行吧。”他终于开口,把戒指随手扔进抽屉,“看你小子可怜。钱转过来,东西拿走。”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当铺。
手里紧紧攥着那颗二星珠。
一颗温热,一颗冰凉。
两颗了。
还差五颗。
我站在马路边上,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车流呼啸而过,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鲜活,吵闹。
只有我,像个抱着两块石头,沉在水底的鬼。
第三颗珠子,也就是六星珠,在一个叫“K爷”的人手里。
这消息不是“寻龙者”给的。
是我花了两万块钱,从一个专门倒卖情报的“包打听”那里买来的。
那两万,是我卖了林峰留下的那把吉他换的。
他最宝贝的那把,Fender的。
我卖掉它的时候,琴行老板问我:“兄弟,这琴保养得真好,有故事吧?”
我没说话。
故事?
故事就是它的主人再也弹不了了。
K爷,道上的人,玩地下赛车的。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跟他那帮兄弟,在一个废弃的高架桥下面喝酒。
改装过的跑车排成一排,引擎盖上放着啤酒和烤串。
重金属音乐开得震天响。
我一走近,所有人的目光都跟刀子似的扎了过来。
“找谁?”一个染着绿毛的年轻人叼着烟,歪着头问我。
“我找K爷。”
他指了指人群中间那个男人。
K爷大概三十多岁,穿着黑色的背心,手臂上全是文身,肌肉结实,眼神很悍。
他没说话,只是拎起一瓶啤酒,朝我扬了扬下巴。
我走过去。
“K爷,我来找你,是想跟你买个东西。”
“买东西?”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这儿什么都卖,看你买不买得起。”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二星珠。
“我要你手里的那颗,六星的。”
K爷的笑容收敛了。
他盯着我手里的珠子,眼神变了。
“你也知道这个?”
“我知道。”
“那你应该知道,这玩意儿,不是用钱买的。”K爷站了起来,他比我高半个头,压迫感十足,“我们有我们的规矩。”
“什么规矩?”
“赛一场。”他指了指旁边一辆看起来快散架的破车,“你开那辆,我开我的‘黑寡妇’。绕着这柱子跑十圈,你要是能跟上我五圈,珠子归你。要是跟不上……”
他顿了顿,咧嘴一笑。
“你手里的那颗,归我。”
我不会开车。
我连驾照都没有。
林峰总说要教我,他说:“等你学会了,咱们就开车去西藏,看最蓝的天。”
我总说,下次吧,下次。
没有下次了。
“我不会赛车。”我的声音很干。
“那就滚。”K爷不耐烦地挥挥手。
“但我可以跟你赌别的。”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赌命。”
所有人都安静了。
连音乐都好像小了声。
K爷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怎么个赌法?”
“你的车,开到一百八十迈,从我面前五米的地方开过去。”我指了指地上的一条裂缝,“我就站在这儿,不动。车过去,我还站着,珠子给我。”
K爷看着我,像在看一个疯子。
他那帮兄弟也都是一脸不可思议。
“阳子!别!”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是发小,张浩。
他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把拉住我,“你疯了?!”
是我让他帮我打听K爷的。
没想到他会跟过来。
“放开。”我甩开他的手。
“K爷,别听他的,他脑子不清醒!”张浩急得快哭了,挡在我面前,“他……他对象刚没,受刺激了!”
K爷没理张浩,他的目光一直在我脸上。
“你确定?”
“我确定。”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拒绝。
他忽然笑了。
“有意思。”他说,“我活这么大,第一次见你这种不要命的。行,我跟你赌。”
“K爷!”他身边的人都急了。
“都他妈闭嘴!”K爷吼了一声,然后转向我,“小子,你要是怕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没说话,只是走到了那道裂缝前,站定。
张浩在我身后哭喊,被两个人架住了。
我能听到K爷发动他那辆“黑寡妇”时,引擎发出的野兽般的咆哮。
我闭上了眼睛。
一瞬间,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林峰第一次跟我告白,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
想起我们一起窝在沙发上看老电影,他把爆米花喂到我嘴里。
想起他出事那天早上,出门前还回头对我笑,说:“晚上回来给你做可乐鸡翅。”
风声。
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声。
野兽朝我扑过来了。
我能感觉到那股灼热的气浪,带着汽油和死亡的味道,从我脸颊边上刮过去。
我的裤腿被风掀得啪啪作响。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然后,是刺耳的刹车声。
世界安静了。
我睁开眼。
“黑寡妇”停在我身后不到十米的地方,车头上还冒着烟。
我还站着。
我赢了。
K爷从车上下来,脸色有点白。
他走到我面前,一言不发,从脖子上解下一个用红绳穿着的珠子,扔给我。
六星珠。
“小子,你叫什么?”
“陈阳。”
“我记住你了。”K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张浩冲过来抱住我,哭得像个。
“你他妈就是个疯子!疯子!”
我没理他。
我手里攥着三颗珠子,一颗冰凉,两颗温热。
我把它们贴在脸上。
好像这样,就能离林峰更近一点。
剩下的四颗珠子,找得异常艰难。
它们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像是被神随手丢弃的玩具。
一颗,在城南最大的垃圾填埋场深处。
我和一群拾荒者,在发酵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山里刨了整整三天。
我的手被玻璃划破,脚被铁钉扎穿。
第三天黄昏,我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在一个破烂的泰迪熊玩偶肚子里,找到了那颗一星珠。
找到它的那一刻,我没有兴奋,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坐在垃圾山上,看着夕阳把整个城市染成一片悲伤的红色,忽然就哭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是为了这副被折磨得不像样的身体。
还是为了那个,我无论如何也回不去的人。
一颗,被一个网红女主播当成了直播间的“幸运石”,天天在镜头前晃悠。
我混进她的粉丝群,给她刷了五千块的礼物,才要到和她线下见面的机会。
在一个装修精致的咖啡馆里。
她化着浓妆,对着我笑得甜美:“谢谢哥哥的火箭哦,你找我有什么事呀?”
我指了指她手腕上那串水晶中间,格格不-入的五星珠。
“我想要那个。”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哥哥,这可不行哦,这是我的幸运石,不卖的。”
“我加钱。”
“这不是钱的事……”
我没耐心跟她耗。
我直接从包里掏出十万块现金,是我找高利贷借的。
码在她面前。
“现在呢?”
她的眼睛亮了。
她飞快地把珠子从手串上解下来,塞给我,然后把钱扫进自己的包里。
“哥哥你真好。”
我拿着珠子走出咖啡馆,感觉阳光都有点不真实。
原来,很多事情,真的只是钱的事。
可林峰的命,不是。
还有一颗,在市博物馆里。
三星珠。
被当成一颗来源不明的古代玛瑙,陈列在玻璃柜里。
我没办法像对付金老板或者那个女主播一样。
我只能等。
我每天都去博物馆,就坐在那个展柜前。
从开馆,到闭馆。
像一尊望夫石。
保安都认识我了,见了我都点头笑笑,大概以为我是个行为艺术家。
我等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的一天夜里,博物馆失窃了。
我不是偷窃的人。
但我知道是谁。
是“寻龙者”。
第二天,我常去的那家面馆,老板递给我一个油腻腻的纸袋。
“一个戴帽子的男人让我给你的。”
我打开纸袋。
是那颗三星珠。
还有一张纸条。
【别再找了,你斗不过他们的。】
他们?
他们是谁?
我捏着纸条,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
我好像卷进了一个比“复活爱人”更庞大、更危险的漩涡里。
最后一颗,七星珠。
“寻龙者”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所有的线索都断了。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城市里乱撞。
我去了所有K爷提到的、可能和珠子有关的地下交易场所。
我花光了所有能借到的钱。
我甚至开始在网上发布悬赏信息。
【重金求购一颗七星橙色珠子。】
回应我的,大多是骗子。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匿名邮件。
【我知道七星珠在哪。】
【城西,废弃的第三钢铁厂,晚上十点,一个人来。】
【带上你所有的珠子。】
是陷阱。
我百分之百确定。
但我没有选择。
那天晚上,我把六颗珠子装在一个背包里。
然后给张浩发了条信息。
【如果我十二点还没联系你,报警。】
我没告诉他我去哪,也没告诉他为什么。
我不想再把他拖下水。
废弃的钢厂像一头巨大的钢铁巨兽,匍匐在黑暗里。
我走进主厂房的时候,只看到一盏昏黄的灯,从高高的穹顶上垂下来。
灯下站着一个人。
不是“寻龙者”。
也不是我想象中的任何凶神恶煞。
那是个看起来很斯文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和我这种在泥里打滚的人格格不入。
“陈阳先生?”他微笑着问我,声音很温和。
“你是谁?”我警惕地看着他。
“你可以叫我‘管家’。”他说,“我为我的主人服务。”
“七星珠在你手上?”
“是的。”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天鹅绒的袋子,倒出最后一颗龙珠。
七颗星星,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恶魔的眼睛。
“把它给我。”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别急。”管家笑了笑,“我的主人想跟你谈个交易。”
“什么交易?”
“用你手上的六颗,加上你的命,换一个愿望。”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的主人也想召唤神龙。”管家慢条斯理地说,“但他缺少一个……祭品。”
“祭品?”我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
“是的。”管家的笑容变得有些诡异,“古老的文献记载,用一个纯粹而强烈的灵魂作为许愿的代价,愿望的效果会……加倍。”
“而你,陈阳先生,为了复活爱人,不惜一切代价。你的灵魂,很纯粹,很强烈。”
我终于明白了。
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局。
“寻龙者”是他的人,他放出消息,让我去收集龙珠,就是为了最后这一刻,连人带珠,一网打尽。
“你主人是谁?”我死死地盯着他。
“一个……想让这个无聊世界变得更有趣一点的人。”管家摊了摊手,“好了,闲聊结束了。把珠子交出来吧,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几道黑影,从厂房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手里都拿着武器。
我被包围了。
我把背包扔在地上。
“珠子都在这里。”我说,“但在那之前,我想知道,你们的主人,想许什么愿?”
管家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带着一种炫耀般的口吻。
“永生。”
“他想获得永恒的生命。”
我笑了。
我笑得很大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永生?
我为了让一个人多活几年,拼上了自己的命。
而有的人,却奢求着永恒。
这个世界,他妈的真是个笑话。
“你笑什么?”管家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笑你们……太天真了。”我擦了擦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四星珠。
那枚林峰送我的,“转运珠”。
我根本没把它放进背包。
“你!”管家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出来吧!神龙!”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七颗珠子聚在一起,高高举起。
一道金光,从珠子里迸发出来,直冲天际。
整个废弃的钢厂开始剧烈地晃动。
天空,在一瞬间变得漆黑如墨。
一道巨大的闪电撕裂了夜空。
一条巨大到无法想象的青色巨龙,从乌云中探出头来,两只眼睛像两轮血红的月亮。
“说出你的愿望吧,集齐七颗龙珠的人。”
神龙的声音,像是从九天之外传来,带着雷霆万钧的威严,在我的灵魂深处炸响。
管家和他那些手下,全都吓得瘫软在地,屎尿齐流。
我看着神龙,心脏狂跳。
就是他。
就是这个传说中的存在,能把林峰带回来。
“我的愿望是……”
我开口了。
“让他复活。”
我指着脚下,那个印着我和林峰名字缩写的,我没舍得卖掉的银色指环。
神龙的目光落在了指环上。
“这个愿望很简单。”
它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金光散去。
天空恢复了清明。
神龙和龙珠,都消失了。
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管家和他的人,连滚爬爬地逃走了。
偌大的厂房,只剩下我一个人。
和地上的那枚戒指。
我等了很久。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林峰。
没有拥抱。
没有那句熟悉的“你又干傻事了”。
我慢慢地走过去,捡起那枚戒指。
戒指,还是那枚戒指。
冰冷的,死寂的。
我被骗了?
还是说,神龙的力量,也有限度?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赌上了一切,最后却输得一败涂地。
我走出钢厂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
是张浩。
我划开接听。
“阳子!你他妈跑哪去了!老子报警了!警察说……”
“浩子。”我打断他,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我在回家的路上。”
“你……你没事吧?你声音怎么了?”
“我没事。”
我挂了电话。
我沿着空无一人的马路,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像一具行尸走肉。
回到那个没有林峰的出租屋。
推开门。
然后,我愣住了。
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穿着我最熟悉的那件白色T恤。
背影清瘦。
他听见开门声,回过头。
是林峰。
真的是他。
他看着我,眼神有点迷茫,有点陌生,但那张脸,我就是烧成灰也认得。
“陈阳?”他开口了,声音有点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你……你去哪了?我醒过来,就看到自己在这里。”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冲过去,死死地抱住他。
我把他勒得那么紧,像是要把他揉进我的骨头里。
“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我泣不成声。
“我……我当然回来了。”林峰被我抱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我就是睡了一觉啊,怎么你跟生离死别似的?”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那场车祸。
不记得那冰冷的太平间。
不记得这一年零三个月又七天的,我的地狱。
也好。
这样也好。
“没事了。”我松开他,胡乱地擦了把脸,对他笑,“我就是做了个噩梦,梦见你不要我了。”
“。”他笑了,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动作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我怎么会不要你。”
那一刻,我觉得,我之前受的所有苦,都值了。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该是“王子和王子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我错了。
童话的结尾,往往是现实的开始。
林峰回来的第二天,问题就来了。
“我的手机呢?我记得就放在床头充电的。”他翻箱倒柜地找。
他的手机,早就在那场车祸里摔得粉碎。
“可能……可能放哪儿忘了吧,我给你买个新的。”我含糊其辞。
“我的吉他呢?”他又问,“我那把Fender。”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借给朋友了。”
“谁啊?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他有点不高兴了。
“一个……急着用。”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行吧,那你让他赶紧还回来,我下周还有个演出呢。”
演出。
他所在的那个小破乐队,在他走后第二个月,就解散了。
主唱去了北京,鼓手回了老家结婚。
树倒猢狲散。
这世界,在他“睡了一觉”的功夫,早就天翻地覆了。
更麻烦的是,他的身份。
一个在法律上,已经死亡了一年多的人。
他的身份证,户口,银行卡,全都被注销了。
他现在,是个“黑户”。
我们出门吃饭,住酒店,坐高铁,都成了问题。
我只能用我的身份证。
他一开始没在意,后来次数多了,也起了疑心。
“陈阳,到底怎么回事?”那天晚上,他把我堵在门口,表情很严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清澈的、一无所知的眼睛。
我该怎么告诉他?
告诉他,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告诉他,我为了让你回来,去跟人赌命,去垃圾堆里刨食,去借高利贷,最后还差点成了别人的祭品?
他说不定会以为我是个疯子。
“没什么。”我别过脸,“就是……我之前犯了点事,身份证被冻结了,所以只能用你的。”
我撒了这辈子最离谱的一个谎。
他居然信了。
他只是皱着眉,担忧地看着我。
“你犯什么事了?严重吗?要不要我找人帮忙?”
“不用,小事,已经解决了。”我把他推进屋,“饿了吧?我去给你下碗面。”
我逃进了厨房。
我背对着他,拧开水龙头。
水声哗哗作响。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疲惫不堪的脸,忽然觉得很陌生。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把他拉了回来。
却要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去维持这个虚假的美好。
我们像活在一个巨大的泡沫里。
看起来五光十色,但一戳就破。
生活上的不便,还可以想办法克服。
真正让我感到窒息的,是我们之间的变化。
他还是那个林峰。
喜欢赖床,喜欢喝可乐,喜欢在我画图的时候从背后抱住我,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
但我,已经不是那个陈阳了。
那一年多的地狱,已经把我从里到外都改变了。
我变得沉默,多疑,易怒。
我会在半夜惊醒,然后死死地抓住他的手,确定他还在,确定他还有温度。
他被我弄醒,会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没事,做噩梦了。”
他会把我搂进怀里,像哄小孩一样拍我的背。
“别怕,有我呢。”
可我还是怕。
我怕这又是一场梦。
我怕我一睁眼,他又不见了。
这种恐惧,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我心里,日夜啃噬着我。
有一次,我们俩上街,一辆电瓶车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我疯了一样冲过去,一把将他拽回来,对着那个骑车的小伙子破口大骂。
我骂得很难听,把这辈子会的所有脏话都用上了。
小伙子被我吓懵了,连声道歉。
林峰也懵了。
他拉着我,把我拖回家。
“陈阳,你今天怎么了?跟吃了枪药一样。”
“那人差点撞到你!”我还在后怕,浑身发抖。
“哪有那么夸张,离得还远呢。”他给我倒了杯水,“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我看着他,没说话。
是啊。
压力太大了。
我怕他再出一点点意外。
我像个神经质的狱警,二十四小时监控着他。
不许他骑车。
不许他熬夜。
不许他一个人出门。
他终于受不了了。
“陈阳,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他第一次对我吼,“我是你男朋友,不是你的犯人!”
“我是在保护你!”
“你那叫保护吗?你那叫囚禁!”他气得胸口起伏,“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们大吵了一架。
吵到最后,他摔门而去。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墙上还挂着我们俩的合影。
照片里,我们笑得没心没肺。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很可怕的问题。
我把他找回来了。
但我好像,正在把他推开。
我把他弄丢了第二次。
林峰走了三天。
我给他打电话,不接。
发微信,不回。
我快疯了。
我去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
他以前的乐队排练室,他常去的几家Livehouse,他朋友的家。
都没有。
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和上一次一样。
我蹲在马路边上,像条被主人遗弃的狗。
张浩找到我的时候,我眼睛都是红的。
“为了个男人,至于吗?”他递给我一根烟。
我没接。
“你不懂。”
“我是不懂。”张浩在我身边坐下,“但我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算林峰回来了,你们俩也回不去了。”
“你他妈闭嘴!”我一拳打在他脸上。
他没还手,只是擦了擦嘴角的血。
“陈阳,你清醒一点!你救回来的,只是他的身体!可你自己的灵魂,已经丢在那条路上了!”
我愣住了。
“你以为你瞒得很好吗?”张浩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痛心,“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什么意思?”
“他来找过我。”张浩说,“就在他走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林峰喝得烂醉,找到了张浩。
他问张浩,陈阳到底怎么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所有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
他以前的朋友,见到他像见了鬼。
他想去自己以前打工的酒吧,老板却说根本不认识他。
他上网搜自己的名字,搜出来的,是一条一年前的车祸新闻。
死者,林峰。
“他都知道了?”我浑身冰冷。
“他什么都知道了。”张浩说,“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他说,他醒过来的那天,看到你满身的伤,还有你那双……像死人一样的眼睛,他就知道,肯定出事了。”
“他说,他宁愿自己真的死了,也不想看到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张浩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以为我在保护他。
我以为我在为他付出。
原来,我只是在用我的方式,折磨着我们两个人。
我找到了林峰。
在一个海边的青年旅社。
他瘦了,也憔悴了,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色的海。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我们谁也没说话。
海浪拍打着沙滩,一下,又一下。
像是时间在叹息。
“对不起。”我先开了口。
他没看我,只是淡淡地说:“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是我,把你强行拉了回来。”
“我知道。”他说。
沉默。
又是漫长的沉默。
“那颗四星珠,”他忽然说,“还在吗?”
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桌上。
它还是那么温润,冰凉。
“我当时买它,就是觉得好玩。”他说,“没想到……”
他转过头,终于看向我。
他的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沉的悲伤。
“陈阳,你为了我,都经历了什么?”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从平安当铺的狡诈老板,到废弃高架桥下的亡命赌局。
从恶臭的垃圾山,到冰冷的博物馆。
从那个贪婪的女主播,到最后那个想拿我当祭品的“管家”。
我讲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他听得浑身发抖。
等我说完,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我脸上一道浅浅的疤。
那是跟K爷的手下抢龙珠时,被划伤的。
“疼吗?”他问,声音都在颤。
“早就不疼了。”我说。
他忽然哭了。
他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得像个孩子。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得这么伤心。
比我知道他死讯时,哭得还要伤心。
我没有去安慰他。
我知道,有些眼泪,必须流出来。
就像有些伤口,必须被揭开,才能真正愈合。
我们聊了很久。
从黄昏,聊到深夜。
我们把这一年多来,所有缺失的对话,所有隐藏的情绪,所有不敢触碰的伤疤,都摊开在了桌面上。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
只有平静的叙述,和安静的倾听。
天快亮的时候,他问我:“陈阳,你后悔吗?”
后悔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被泪水洗过的,清澈的眼睛。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去集齐那七颗龙z珠吗?
我还会用我的半条命,去换他回来吗?
“不后悔。”我说。
“但是,”我顿了顿,“如果我知道,我的‘拯救’,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痛苦,我可能会犹豫。”
他笑了。
是那种,雨过天晴后的,淡淡的笑。
“我也不后悔。”他说,“不后悔……能再见到你。”
我们离开了那个海边小镇。
我们没有回到那个充满了谎言和秘密的出租屋。
我们卖掉了城里所有能卖的东西。
然后,我们买了两张去西藏的火车票。
坐在晃晃悠悠的火车上,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
从高楼大厦,到平原,再到连绵的雪山。
“你看,”林峰指着窗外,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天好蓝啊。”
我看着他,看着他映在车窗上的侧脸,和窗外那片纯净的蓝色融为一体。
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神龙没有给我一个童话。
它只是给了我一个机会。
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复活,不是终点。
它只是另一段旅程的起点。
这段旅程,或许会比寻找龙珠更加艰难。
我们要面对的,不再是那些看得见的敌人。
而是时间留下的伤痕,是生与死之间的裂缝,是两个被彻底改变了的灵魂,如何重新学习靠近和拥抱。
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走到最后。
我不知道这个被打破的“命运”,会不会有其他的“副作用”。
但我知道。
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只要我们还能看着彼此的眼睛,说出那句“我不后悔”。
那就够了。
火车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
黑暗笼罩了一切。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他回握住我。
“别怕。”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有我呢。”
光明,在隧道尽头,重新出现。
耀眼,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