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拧上最后一颗螺丝,为自己工厂里第十条生产线剪彩的时候,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我看到的不是飞扬的红纸屑,而是二十多年前,师部大院里那棵安静的白杨树。
那之后的二十年,我脱下军装,换上过油污的工作服;扔掉了擦得锃亮的步枪,拿起了沉甸甸的课本;离开了窗明几净的营房,住进了冬冷夏热的出租屋。我的人生,就像一列被强行扳动了道岔的火车,一路颠簸,冲向了一个我从未设想过的远方。
而那个亲手扳动道岔的人,是我的老首长,陈海峰政委。
一切,都要从我给他当勤务兵的第二年,那个闷热的夏夜说起。
第1章 一双擦亮的皮鞋
1993年,我十九岁,名叫王卫国。
这个名字是我爸给起的,带着那个年代最朴素的愿望。当兵,是我这种农村孩子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新兵连结束后,因为字写得还算周正,人也机灵,我被团里选拔,最后分到了师部,给师政委陈海峰当勤务兵。
这在很多人眼里,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我的工作,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简单的是内容:打扫卫生、整理内务、收发文件、接听电话,照顾好首长的日常生活。复杂的是标准: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做到极致。
陈政委是个看起来很温和的人,五十出头,戴一副黑框眼镜,说话不疾不徐。但他对工作的要求,严到骨子里。他的办公室,地板必须一尘不染,能照出人影;办公桌上的文件,必须按照紧急程度和类别,用不同的文件夹分好,摆放角度都不能错;他喝的茶,水温、茶叶量、冲泡时间,都有讲究。
我花了整整三个月,才算摸清了他的所有习惯。
每天清晨五点半,我会准时起床,把政委的军装熨烫得笔挺,领口袖口不带一丝褶皱。然后,我会用最细的绒布,把他那双半旧的“三接头”皮鞋擦得锃亮。这道工序最为繁琐,先用湿布去尘,再用鞋油均匀涂抹,静置五分钟,然后用刷子打磨,最后用绒布反复抛光,直到鞋尖能清晰地映出我的脸。
连里的老兵开玩笑说:“卫国,你这哪是擦皮鞋,你这是在盘一件古董。”
我只是嘿嘿地笑。我知道,这双鞋,就是我的脸面,也是我对政委的一份责任。把首长照顾好了,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投入工作,就是我这个勤务兵最大的价值。
我心里揣着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家庭默契”。我爸在信里反复叮嘱:“卫国啊,好好干,跟紧首长,争取提干,给咱老王家光宗耀祖。”连长也拍着我的肩膀说:“小王,机灵点,政委看你顺眼了,将来推荐你去上军校,前途无量。”
我也这么觉得。陈政委虽然话不多,但对我一直不错。有时候我深夜还在学习室看书,他路过会提醒我早点休息。他爱人刘阿姨从老家寄来些特产,他总会分我一份。他的儿子陈亮比我小两岁,在省城读高中,成绩不太好,每次考试后,陈政委都会在书房里给他打很长时间的电话,电话这头的声音总是压抑着,透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焦虑。
有一次,刘阿姨带着陈亮来队里过暑假。我第一次见到政委在工作之外的样子。他会陪着儿子下棋,会因为儿子顶嘴而吹胡子瞪眼,也会在饭桌上笨拙地给儿子夹他最不爱吃的青菜。
刘阿姨是个很和善的女人,她总夸我:“卫国这孩子,真踏实,比我们家陈亮懂事多了。”
那天晚饭后,我照例去书房收拾。陈政委和陈亮正在为考大学的事争执。
“爸,我不想考了,我跟你一样,去当兵!”陈亮梗着脖子喊。
“胡闹!”陈政委的声音陡然拔高,“当兵是你这么想的吗?你以为穿上军装就万事大吉了?你看看王卫国,他为什么来当兵?是因为他没得选!你有得选,你就得给我去读书,去考大学!”
书房的门虚掩着,我端着水杯的手僵在半空中。
那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他没得选。”
原来在首长心里,我是这样的。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政委说的是实话。如果我能像陈亮一样坐在城里的高中教室,我大概率不会选择来当兵。
我悄悄退了出去,等他们争吵结束,才进去收拾茶杯。
陈政委坐在椅子上,疲惫地揉着太阳穴。看到我进来,他愣了一下,随即问:“卫国,你都听到了?”
我点点头,有些局促。
他叹了口气,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他以为路很好走,其实每条路都有每条路的难处。”他看着我,目光里带着一丝审视,“卫国,你觉得,当兵苦吗?”
我立正站好,大声:“报告首长,为人民服务,不苦!”
他摆摆手,示意我坐下,语气缓和了许多:“跟我不用说这些。坐下,跟我说说心里话。”
我犹豫了一下,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
“苦。”我小声说,“新兵连的时候,想家,训练也累,晚上躲在被子里哭过。但现在习惯了,觉得挺好。部队里吃穿不愁,战友们关系也好,比在家里种地强多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接着问。
这是我早就想过无数遍的问题,我立刻:“我想在部队好好干,争取提干,当个军官,一辈子保家卫国。”
这是我的真心话,也是我父亲的期望。
陈政委静静地听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拿起桌上的一支钢笔,在指尖缓缓转动着。书房里的灯光照在他斑白的鬓角上,留下长长的影子。
“保家卫国,有很多种方式。”他良久才说了一句。
当时的我,并没有听懂这句话里更深层的含义。我以为,这只是首长对我的勉励。我站起身,把擦得锃亮的皮鞋轻轻放在他脚边,然后敬了个礼,退出了书房。
我以为,只要我把皮鞋擦得更亮,把地扫得更干净,把首长照顾得更周到,我所期望的那条“提干、上军校”的路,就会自然而然地在我面前铺开。
我并不知道,一场彻底改变我人生轨迹的对话,正在那个闷热的夏天,悄然酝酿。
第2章 书房里的惊雷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夏天。
我当勤务兵已经驾轻就熟,甚至能从陈政委开关门的力道,判断出他今天的心情是好是坏。我和他之间,形成了一种超越上下级的默契。他一个眼神,我就知道该倒水还是该关窗;我泡好茶放在他手边,他会自然地说声“谢谢”。
这种默契,让我更加坚信,我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
我开始利用所有业余时间学习。高中课本被我翻得起了毛边,我把数理化的公式工工整整地抄在小本子上,一有空就拿出来背。我寻思着,如果将来有机会考军校,文化课总不能拖后腿。
我的努力,陈政委都看在眼里。他偶尔会走到我身边,拿起我的笔记本翻看一下,有时会指出一个我写错的字,或者问我一道题的解题思路。他的话不多,但那种关注,对我来说是莫大的鼓舞。
那天,师里组织了一场军事技能大比武。我虽然是勤务兵,但也报了名,在五公里越野项目里,咬着牙拿了个第三名。胸前挂着奖牌回到师部,好几个机关的干事都向我道贺。
“小王可以啊,文武双全!”
“政委身边的人,就是不一样!”
我心里美滋滋的,感觉离自己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晚上,我像往常一样,打扫完政委的办公室和书房,准备离开。
“卫国,你等一下。”陈政委叫住了我。
我停住脚步,转身立正:“首长,请指示!”
他正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的不是文件,而是一封信。信封的样式我很熟悉,是我爸从老家寄来的。我的信件,通常会由机要员送到我手上,但这封信,不知怎么到了政委手里。
我的心“咯噔”一下,有些紧张。难道是我爸在信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你父亲的信,机要员送错了,我拆开才发现。”陈政委解释了一句,把信递给我,“你父亲,很为你骄傲。”
我接过信,展开信纸。父亲的字歪歪扭扭,但充满了力量。信里,他先是把我上次寄回去的津贴做了详细的安排:多少给奶奶买药,多少留着给家里买化肥,剩下的存起来,等我将来提干了娶媳妇用。然后,他又用大段的篇幅,畅想我的未来。他说,村东头的李伯伯,他儿子在部队提了干,现在是副连长,每次回家都风光得很,全村人都羡慕。他相信,我将来一定比他更有出息。
信的末尾,他写道:“卫国,你在首长身边,一定要机灵点,好好表现,争取早日给家里争光。”
每一个字,都像是父亲充满期盼的眼神,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
“我爸……他就是个农民,没什么见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不,他是个好父亲。”陈政委摇了摇头,他摘下眼镜,用镜布慢慢擦拭着,“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一条更安稳、更体面的路。全天下的父母,都是这么想的。”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严肃,直视着我的眼睛。
“卫国,你来我身边,快两年了吧?”
“报告首长,一年零十一个月。”我精确地。
“嗯。”他点点头,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蝉鸣一阵阵传来,搅得人心烦意乱。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只是随口一问。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说:“卫国,我给你个建议。你考虑一下,今年年底,就退伍吧。”
我猛地抬起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退伍?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我所有的规划,所有的梦想,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在部队扎下根来。提干、上军校、当一名共和国的军官……退伍,这个词,从来就没有出现在我的字典里。
“首长,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我的声音都在发抖,这是我第一时间的反应。勤务兵被退伍,通常意味着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你没做错任何事。”陈政委的表情很平静,“你做得很好,比我带过的任何一个勤务兵都好。正因为你做得好,我才给你这个建议。”
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的逻辑。做得好,难道不应该是留下吗?为什么反而是让我走?
“为什么?”我鼓起勇气,问出了这三个字。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希望能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但他没有。他的眼神无比认真。
“卫国,我问你,你觉得部队是什么?”
“是保家卫国的钢铁长城!”我想也没想就。
“没错。”他点点头,“但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它也是一所大学校。有的人,在这里学到了纪律和服从,成为一名优秀的战士或者指挥员。有的人,在这里找到了人生的方向,然后奔赴更适合他的战场。我觉得,你属于后者。”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
“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很聪明,学东西快,而且特别能沉下心。你每天擦皮鞋,能把每一道划痕都研究一遍,想办法让它变得不那么明显;你整理文件,会自己设计一套归档方法,比我原来的还高效;你偷偷看高中的课本,那些数理化题目,你靠自学,竟然也能解得七七八八。”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我。
“卫国,你的这些优点,如果只是用来当一个勤务兵,甚至当一个普通的军官,太浪费了。你的心很细,能吃苦,脑子也活。部队是个好地方,但它可能不是最适合你发挥全部才能的地方。”
他停顿了一下,说出了那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
“你的战场,不在这里。你应该回到地方,去参加高考,去上大学。知识,才能让你这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高考?大学?
这些词对我来说,就像天边的星星,遥远而不真实。自从穿上这身军装,我就已经彻底告别了那条路。现在,他却亲手把这条被我遗弃的路,又重新指给了我。
“可是……首长,我家里……”我艰难地开口,“我爸妈都指望着我……”
“我知道。”他打断了我,“所以,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让你去‘考虑’。路,终究要你自己选。你还年轻,有试错的资本。留在部队,你能看到二十年后的自己,大概率是个营级或者团级的干部,安稳,体面。但走另一条路,你的人生有无限的可能。”
他走回书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英雄牌钢笔。
“这是给你的。如果你决定了,从现在开始,就系统地复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我虽然很多年不碰了,但给你讲讲基础还没问题。”
我呆呆地站着,没有去接。
那个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回响着陈政委的话。手里的信纸被我攥得变了形,父亲的期盼和首长的建议,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彻夜未眠。窗外,那个夏天的蝉,叫得格外响亮。
第3章 父亲的咆哮与一碗面条
陈政委的建议,像一颗石子,彻底搅乱了我平静的心湖。
接下来的几天,我魂不守舍。擦皮鞋的时候,会不小心把鞋油蹭到裤子上;整理文件,会把加急件和普通件搞混;就连政委喊我,我都要反应半天。
我的异常,陈政委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把工作交代给我,把茶杯递给我。他给了我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去消化这个足以颠覆我人生的建议。
我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和挣扎之中。
一方面,是对未来的恐惧和不确定。退伍回家,意味着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稳定的津贴、受人尊敬的身份、清晰可见的前途。去参加高考?我和那些应届高中生比,没有任何优势。万一考不上,我该怎么办?回家种地吗?那我这两年兵不成了一个笑话?村里人会怎么看我?我爸妈的脸往哪儿搁?
另一方面,陈政委的话又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发了芽。他说我的战场不在这里,他说我的人生有无限可能。这些话,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我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的人生。难道我王卫国这辈子,就真的只是当一个勤务兵,或者一个按部就班的军官吗?我内心深处,是否也渴望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我试探性地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信里,我没敢直接说退伍的事,只是旁敲侧击地问,如果我换一条路走,比如回去读书,他们会不会支持。
信寄出去一个星期,我就接到了父亲从乡里邮电所打来的长途电话。
电话是通讯员跑到办公室来喊的:“王卫国,你家急电!”
我心里一沉,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一路狂奔到话务班。拿起听筒,里面就传来了父亲压抑着怒火的咆哮声。
“王卫国!你脑子里是不是进水了?!好好的兵不当,提什么读书?你读得起吗你!我跟你娘省吃俭用,把你送到部队,是让你去吃苦锻炼,去挣前途的!不是让你去胡思乱想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大,带着电流的“滋滋”声,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脸上。
“铁饭碗你不要,非要去跟千军万马挤那个独木桥?你知不知道现在考大学有多难?村里你张叔家的儿子,复读了两年都没考上!你都两年没摸过课本了,你能考上个啥?别做那白日梦了!”
“我告诉你,老老实实待在部队,听首长的话!你要是敢动歪心思,就别认我这个爹!”
“啪”的一声,电话被重重地挂断了。
我握着冰冷的听筒,呆立在原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话务班的女兵好奇地看着我,我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父亲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还要激烈一万倍。我能理解他,在他的认知里,部队就是最好的归宿,稳定、光荣,是我这个农家子弟一步登天的阶梯。我突然提出要放弃这条路,对他而言,无异于一种背叛。
那个下午,我请了半天假,一个人跑到师部后面的小山坡上,坐了整整一下午。山风吹过,带来了训练场上嘹亮的口号声。看着山下那片熟悉的绿色营房,我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一边是父亲的雷霆之怒,一边是首长的殷切建议。我像一个站在十字路口的孩子,不知道该往哪走。
晚上,我没有去食堂吃饭。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宿舍的门被轻轻推开,指导员探进头来:“卫国,政委让你去他家一趟。”
我心里一紧,还是去了。
是刘阿姨开的门。她看到我,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卫国来了,快进来,还没吃饭吧?”
我点点头。
“我就知道。”她把我拉到饭桌前,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快吃,刚做好的。”
面条上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我一天没吃东西,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陈政委从书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他没穿军装,只穿着一件白色的旧背心,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邻家大叔。
“家里来电话了?”他问。
我扒拉着面条,含混地“嗯”了一声。眼泪差点掉进碗里。
“被骂了吧?”
我又“嗯”了一声。
刘阿姨在我旁边坐下,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也别怪你爸。他们那辈人,苦日子过怕了,就盼着你们能安稳。你突然说要走一条不确定的路,他能不急吗?”
陈政委把报纸放在桌上,说:“吃饭的时候不说这个。卫国,先把面吃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碗面,感觉浑身都暖和了起来。那是我长这么大,吃过的最香的一碗面。
吃完饭,刘阿姨收拾了碗筷,悄悄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陈政委给我倒了杯水,说:“你父亲的想法,我能理解。其实,让你退伍,去走一条更难的路,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很自私的决定。”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为什么?”
“因为你走了,我需要重新找一个勤务兵,重新磨合。你是个好兵,用着顺手,把你留下,对我个人而言,是最省心、最方便的。”他看着我,目光坦诚,“我之所以建议你走,是因为我不能只图自己方便,耽误了一个好苗子。我当兵三十年,见过太多的人。有的人,天生就是拿枪的料;有的人,骨子里是块读书的料。你是后者。”
“我把你留下来,十年后,你可能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军官,但你可能会在某个深夜里想,如果当初去读了大学,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我不希望你将来有这种遗憾。”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当兵,首先要对得起国家,其次,也要对得起自己这颗心。卫国,你问问它,它到底想去哪里?”
那一刻,我心里的天平,开始剧烈地倾斜。
父亲的咆哮,代表着现实的沉重与安稳的诱惑。而政委的话,和刘阿姨那碗温暖的面条,则代表着一种超越了利害关系的、纯粹的期盼与信任。
他相信我,相信我能在另一条更艰难的道路上,闯出一番天地。这份信任,比任何承诺都更珍贵。
第4章 一支钢笔的重量
我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
做出决定的那个晚上,我一夜没睡。我在宿舍里,一遍遍地擦拭着我的步枪,那冰冷的钢铁触感,曾经是我全部的依靠和荣耀。但现在,我却要和它告别了。
第二天一早,我敲开了陈政委书房的门。
他正在练字,闻声抬起头。看到我通红的眼睛,他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想好了?”他放下毛笔,语气平静。
“想好了。”我深吸一口气,双脚并拢,身体挺得笔直,用尽全身力气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报告首长!我,王卫国,申请退伍!”
陈政委静静地看着我,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里,有欣慰,有鼓励,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好。”他点了点头,“坐吧。”
我没有坐,依旧保持着敬礼的姿势。
“首长,我只有一个请求。”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在我走之前,我还能继续当您的勤务兵吗?我想,站好最后一班岗。”
“当然可以。”陈政委的眼圈也有些泛红,“你永远是我的兵。”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开始了双重生活。白天,我依旧是那个尽职尽责的勤务兵,把政委的办公室打理得井井有条,把他的皮鞋擦得一尘不染。而到了晚上,当整个营区都安静下来,我就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
陈政委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成了我的“老师”。他把他所有珍藏的文史哲书籍都向我开放,还托人从省城给我买回来一整套最新的高考复习资料。每天晚上,他只要有空,就会把我叫到书房,给我讲解那些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数学题和物理公式。
他的讲解方式很特别,不像学校里的老师那样照本宣科。他会把一个复杂的力学问题,用部队里的拉练、投弹来打比方;他会把枯燥的历史事件,讲成一个个生动的故事。在他的帮助下,我那些早已生疏的知识,一点点被重新唤醒。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的首长,恢复高考后第一届的大学生。当年他放弃了在地方大学继续深造的机会,毅然选择了投笔从戎。他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关于知识的梦。或许,他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他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他送给我的那支英雄钢笔,我每天都用它来做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营区深夜里最动听的交响乐。我把笔杆握得很紧,仿佛握住的不是一支笔,而是我的未来。
这期间,我给家里又写了一封信。这一次,我的语气不再是商量,而是通知。我告诉父亲,我已经决定了,年底就退伍回家,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我说,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将来是好是坏,我都不会后悔,也请他不要为我担心。
信寄出去后,石沉大海。父亲没有再打电话来骂我,也没有回信。我知道,他是在用沉默,表达他最深切的失望。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老兵退伍的日子。
当我脱下那身穿了两年、已经洗得有些发白的军装,换上便服时,心里空落落的。去财务科领退伍金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津贴卡里,多出了一笔钱。不多不少,正好两千块。
在九十年代初,两千块钱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
我拿着存折,冲到政委的办公室。
“首长,这钱我不能要!”我把存折拍在桌子上。
陈政委正在写东西,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继续写,淡淡地说:“这不是我给你的。”
“不是您给的,那是谁给的?”
“是你刘阿姨给你的。”他说,“她说,这是她私人赞助你的学费。她说,当年陈亮高考,她都没这么上心过。她说,好孩子就该有书读。”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卫国,这不是施舍,这是一份投资。我们都相信,你这笔投资,将来会有回报。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拒绝,而是收下它,然后对得起这份信任。”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朝着他,又敬了一个军礼。这一次,是告别的军礼。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帮我整理了一下便服的衣领,就像一个即将送孩子远行的父亲。
“记住,”他说,“脱下军装,你还是一名战士。人生的战场,比部队的训练场更复杂,也更考验人。不要怕,不要悔,大胆往前走。”
他把那支他用了很久的英雄钢笔,插在了我上衣的口袋里。
“枪杆子和笔杆子,都是保卫国家。去吧,用这支笔,打赢你人生的下一场战斗。”
第5章 绿皮火车与油墨清香
离开部队的那天,天还没亮。
我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是那几大摞沉甸甸的复习资料。刘阿姨早早起来,给我煮了几个鸡蛋,用红纸包着,塞进我手里,嘴里不停地念叨:“路上小心,到了家给个信。”
陈政委把我送到师部大门口。冬天的清晨,寒风刺骨。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军大衣,晨曦的微光勾勒出他坚毅的轮廓。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临上车前,他突然开口:“卫国,还记得我问你的话吗?当兵苦不苦?”
我点点头。
“现在我告诉你,生活,比当兵苦得多。”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但是,只要你心里有光,再黑的路,也能走出头。”
我重重地嗯了一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汽车缓缓开动,我摇下车窗,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晨雾中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我紧紧攥着口袋里那支钢笔,心里默默地说:首长,您放心,我不会给您丢脸。
回家的绿皮火车,摇摇晃晃,载着一群和我一样脱下军装的年轻人。他们大多兴高采烈,讨论着回家后要怎么庆祝,怎么花掉那笔退伍金。只有我,默默地坐在角落里,从行囊里掏出一本数学题集,就着昏暗的光线看了起来。
周围的喧闹,仿佛都与我无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些冰冷的公式和符号。我知道,我的战斗,从踏上这列火车的那一刻,就已经打响了。
回到家,迎接我的是父亲冰冷的脸和母亲无声的眼泪。
父亲一连好几天都没跟我说一句话。他把我当成了空气,每天依旧扛着锄头下地,天黑了才回来,默默地吃饭,然后回屋睡觉。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气。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我的“自作主张”。
母亲则偷偷地抹眼泪。她把部队寄回来的包裹翻来覆去地看,把那身我穿过的旧军装叠了又叠,收进箱底。她心疼我,但她更怕我父亲,不敢多说什么。
我没有辩解。我知道,现在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证明给他们看,我的选择是对的。
我在家里那间漏风的杂物间里,给自己搭了一张简陋的书桌。从此,那间小屋子,就成了我的“战场”。
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就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开始背英语单词。白天,我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疯狂地做题。数理化、语文、政治,一本本复习资料,被我从头到尾,啃了一遍又一遍。
那段日子,是孤独而清苦的。没有战友的鼓励,没有首长的指导,只有我自己。有时候,一道数学题,我能琢磨一整天,头发被自己薅掉一大把。有时候,背政治背到深夜,困得眼皮打架,我就用冷水泼一把脸,然后继续。
陈政委送我的那支钢笔,成了我唯一的慰藉。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握住它,想起政委说的话:“用这支笔,打赢你人生的下一场战斗。”
村里的人,很快都知道了我退伍回家考大学的事。风言风语,也随之而来。
“老王家的卫国,脑子是不是在部队里待傻了?好好的兵不当,回来受这个罪。”
“就是,听说政委都准备提拔他了,他自己不要。这不就是傻吗?”
“我看啊,悬!他都两年没上学了,还能考上?”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家人的心上。父亲的腰,在村里人面前,似乎都直不起来了。他变得更加沉默,抽烟也更凶了。
终于有一天,他喝多了酒,冲进我的小屋子,一把将我的书全都扫到了地上。
“别读了!读个屁!”他红着眼睛,冲我咆哮,“明天就跟我下地干活去!我王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默默地蹲下身,一本一本地把书捡起来,拍掉上面的灰尘,重新放回桌上。
“爸,”我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您就让我试一次。就这一次。如果我考不上,我跟您下地,干一辈子活,我绝无怨言。”
父亲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一拳砸在门框上,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我听到了他压抑的哭声。
那一刻,我心里很难受。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头。
高考那天,是我妈陪我去的县城。她给我煮了两个鸡蛋,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走进考场,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三天的考试,我奋笔疾书。当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时,我放下了手中的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走出考场,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我看到我妈站在校门口的人群里,踮着脚尖,焦急地张望着。看到我,她立刻迎了上来。
“卫国,考……考得怎么样?”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脸和鬓角的白发,笑了。
“妈,我们回家吧。”
我尽力了。剩下的,就交给命运。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我重新帮着家里干起了农活,插秧、割麦,仿佛又回到了当兵前的日子。父亲依旧不怎么理我,但他的眼神,不再那么冰冷了。
录取通知书,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午后,由乡里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送来的。
那是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印着“省工业大学”的烫金大字。
当我把那份红色的录取通知书,递到父亲面前时,这个沉默了大半年的男人,双手颤抖着接了过去。他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上面的字。
读着读着,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猛地抬起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我不是个东西!”他嚎啕大哭,“我差点……差点就耽误了我儿子一辈子!”
那天晚上,我爸喝了很多酒。他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卫国,爸对不起你。你是对的,你是对的……”
我给陈政委写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首长,我的下一场战斗,打赢了。
第6章 二十年的回响
大学四年,我过得像一个苦行僧。
我靠着助学贷款和勤工俭学,不仅解决了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每个月还能省出一点钱寄回家里。我学的是机械制造,那些冰冷的机器和复杂的图纸,在我眼里,有着一种别样的美感。我像当年在部队研究怎么擦亮皮鞋一样,一头扎进了专业知识的海洋。
毕业后,我没有选择去国营大厂,而是进了一家南方的私营模具厂,从最底层的技术员干起。那里的苦,是部队的苦所不能比的。我睡过车间,啃过冷馒头,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题,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
但我从没觉得累。因为我知道,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在践行对陈政委的承诺。
十年后,我用所有的积蓄,加上借来的一笔钱,开办了自己的工厂。从一个小作坊开始,几台旧机床,三五个工人。我既是老板,也是技术员,还是销售员。那段日子,比高考复习还要艰难。
但最终,我还是挺了过来。
我的工厂,从模具制造,慢慢扩展到精密零件加工,再到自动化生产线的设计。规模越来越大,生意也越做越好。
我把父母接到了城里,给他们买了宽敞的房子。父亲彻底戒了烟,每天乐呵呵地在小区里跟人下棋,逢人就夸:“我儿子,大学生,大老板!”
我跟陈政委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他从师政委的位置上退下来后,回了老家。我们聊工作,聊生活,聊国家的变化。每一封信,他都会像当年一样,给我鼓励,给我指引。那支英雄钢笔,我一直带在身边,它成了我的护身符。
在我工厂第十条生产线剪彩的那天,我特意把陈政委和刘阿姨接了过来。
二十多年没见,他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了,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而有神。
我陪着他参观我的工厂,看着那些高速运转的自动化设备,他感慨万千。
“卫国啊,你干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他拍着我的肩膀,“当年那个在我书房里啃书本的小兵,真的长大了。”
剪彩仪式上,我作为董事长发言。我没有讲那些慷慨激昂的创业故事,我只讲了一个关于擦皮鞋和一支钢笔的故事。
我告诉我的员工们,二十多年前,有一个人,他没有因为我是一个勤务兵而轻视我,没有因为一己之便而将我捆绑在身边。他看到了我身上连我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潜力,并用他的智慧和无私,为我推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大门。
“这个人,就是我的老首长,陈海峰政委。”我哽咽着说,“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王卫国,也没有我们这家工厂。他教会我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一种格局和远见。他让我明白,一个真正的领导者,不是要让所有人都成为自己,而是要帮助每个人,成为最好的他们自己。”
台下,掌声雷动。
我看到坐在第一排的陈政委,正悄悄地用手背擦着眼睛。刘阿姨在一旁,握住了他的手。
仪式结束后,我把陈政委请到了我的办公室。我从保险柜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首长,这是我给您准备的礼物。”
他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用纯金打造的钢笔,和我口袋里那支英雄钢笔一模一样。
“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他连忙推辞。
“首长,这不是金钱。”我握住他的手,把盒子放在他手心,“这是我的军功章。这枚军功章,有一半,是属于您的。”
他看着我,良久,点了点头,收下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聊到深夜,他突然问我:“卫国,你后悔过吗?如果你当初留在部队,现在可能也是个将军了。”
我笑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支已经斑驳的英雄钢笔,放在桌上。
“首长,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您给了我一支笔,让我去打一场不一样的战斗。现在,我用我的工厂,为国家的制造业贡献一份力量,为几百个家庭提供饭碗。我觉得,我没有辜负这支笔,也没有辜负‘保家卫国’这四个字。”
“我只是换了一个战场,但我依然是您的兵。”
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如星河。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书房。
我知道,有些人,有些话,会像一颗恒星,永远照亮你的人生。而陈海峰政委,就是我生命里的那颗恒星。他给我的那个建议,不仅仅是一个转折点,更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