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典小说研究领域,《西游记》的解读历来多集中于“证道”“讽世”或“神话原型”等传统框架,而80后学者赵毓龙教授的《破顽空:西游知识学》(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却以“小说知识学”为核心视角,为这部经典注入了全新的解读维度。作为专注于明清小说与戏曲研究的学者,赵毓龙不仅深耕“西游”故事的跨媒介传播,更在本书中打破了文本与文化、细节与主旨的壁垒,将《西游记》的魔幻宇宙拆解为“知识链接”的网络——从佛道术语的世俗转译,到神魔形象的文化编码,再到读者与文本的互动逻辑,均在“破与悟”的共生语境中得到深刻阐释。
知识学框架下的“破与悟”
《破顽空》的核心命题,始于对“”之名的深度解码。序言中明确指出,《西游记》第一回“鸿濛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的诗句,并非简单的情节点缀,而是“与故事主旨密切相关”的精神隐喻。赵毓龙首先拆解了“顽空”的双重意蕴:“‘顽空’,本是佛教术语,指一种无知无觉的状态。道教将其吸收进自己的炼养观念,用来指称一种缺乏生机的修炼状态”,而在世俗与文学立场上,“顽空”更是拜师前“原始蒙昧”的象征——彼时的石猴虽有“成长的自觉”,渴望长生却只为“长长久久地傻吃、傻喝、傻玩、傻乐”,即便出海寻仙,仍在斜月三星洞外“跳上松枝梢头,摘松子吃了顽耍”,尽显“小野猴子”的蒙昧本质。
这种“顽空”的打破,并非一蹴而就的瞬间质变,而是赵毓龙所强调的“持续的破与悟”的认知过程。书中尖锐指出,读者常陷入“二极管陷阱”,习惯性聚焦“顽空”与“”的端点矛盾,却忽略“打破”这一动作与两端点的深层张力——“‘打’是动作,‘破’则可以看成‘打’的结果。做出了‘打’的动作,未必得到‘破’的结果。成长的目的,不是为了‘打’,而是为了‘破’”。这种“破”的持续性,贯穿的整个成长轨迹:从斜月三星洞的“精神受洗”,到闹天宫后从“大圣”到“行者”的身份转换,再到取经路上“自觉翦除魔性”的蜕变,直至凌云渡后的灵山正果,每一次“破”都是对前一阶段认知的超越。赵毓龙以极具共鸣的类比指出:“我们都曾经历原始蒙昧的状态,但谁敢说走出‘童稚时代’,自己就不再是一个‘顽空’之人了?”——这使得的“修心”之旅,超越了神魔叙事的范畴,成为每个人认知提升的隐喻。
尤为精妙的是,赵毓龙将“小说知识学”的视角融入“破与悟”的逻辑中,提出“知识的累积”是“破”的基础:“认识提高的基础,是知识的累积。这里所说的知识,不只包括系统性、专门性的学问,也包括日常生活中累积的经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后者其实更为重要——毕竟,它对于生活的指导性更强”。这一观点恰好解释了为何能持续“破”:他在须菩提祖师门下习得的不仅是“长生不死之术”与“地煞数变化”,更是对“心”的认知(“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均为“心”的象征);而取经路上的每一次降妖,本质上都是对“心魔”的克服,是知识与经验共同作用的“破”。这种解读,既贴合《西游记》“心性修持大道生”的回目主旨,又将古典文本与现代认知心理学形成对话,展现出知识学视角的独特价值。
神魔世界的文化基因
《西游记》的“魔幻宇宙”之所以丰盈,核心在于其“三教混融”的文化底色,而《破顽空》则以精细的文本考据,揭示了这一底色如何通过神魔形象与规则体系实现编码。赵毓龙指出:“《西游记》的作者在构造‘神话时空’的时候,充分吸收了儒释道的观念和知识,而‘三教混融’也是整个故事的文化底色。”这一判断在书中多个章节得到印证,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须菩提祖师与龙王、阎罗形象的塑造。
须菩提祖师是“三教混融”的直接载体。书中明确描写其讲学场景:“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他既讲“儒家的明心见性”,也讲“佛家的禅门心法”,更讲“道家的金丹妙诀”,甚至还涉及“阴阳家的、墨家的、医家的”知识,堪称三教知识的“杂烩者”。有趣的是,祖师的名字“须菩提”本是佛教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梵语音译),但其传授的“长生不老口诀”却属道教内丹炼养体系:“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其中“玉兔、龟”指元气,“金乌、蛇”指元神,“金莲”象征内丹。赵毓龙并未将这种矛盾归为“疏漏”,而是解读为“作者玩世不恭的调侃”——这种“不伦不类”恰恰体现了明代三教合一的社会思潮,祖师的“絮絮叨叨”“爱打谜语”,也消解了宗教的神圣性,让神魔世界更具人间烟火气。
若说须菩提祖师是“三教思想的融合”,那么龙王与阎罗形象则是“本土信仰与外来宗教的嫁接”。关于龙王,赵毓龙考据道:“中国本土的神话传说里,原来没有‘人格化’的龙神形象……古印度神话传说里有一种形象,叫‘那伽’(梵语音译),它的一般形象是人首蛇身……到了魏晋南北朝,人们在翻译佛经时,习惯将这类形象翻译成龙王、龙女,用了‘龙’字,这就逐渐与中国本土的龙形象融合在一起了”。这种融合的结果,是龙王既保留了本土龙“能幽能明、能细能巨”的灵兽特质,又承担了佛教“那伽”兴风作浪的神职,更在宋代后被朝廷册封(如宋徽宗册封五方龙神),成为“基层降雨人员”——书中四海龙王“配合风部、雷部、雨部执行降雨指令”,正是这种融合的文本体现。
细节考据的文学价值
在《破顽空》中,赵毓龙并未停留于宏观的文化解读,而是以“细节考据”为抓手,纠正了长期以来因媒介传播造成的文本误读,同时激活了细节背后的文学深意。这种“祛魅”与“返魅”的结合,是本书最具启发性的阅读实践指导。
最典型的案例莫过于对“出世”的考据。大众因86版电视剧的影响,普遍认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但赵毓龙引用原著指出:“原著交代得很清楚,说花果山上那块仙石,长年汲取日精月华,一天忽然迸裂,生出一颗石卵,像圆球一样大。这石卵见风后,化作一个石猴。所以说,是石卵‘风化’形成的,不是从石头里直接蹦出来的。”他进一步分析这种误读的成因:戏曲、图像等媒介为追求“视觉冲击力”,简化了“石卵风化”的过程,而“从石头里蹦出来”也因“凭空产生”的比喻义成为俗语。但文本细节的价值远不止“纠错”:“仙石”与“石卵”的区分,暗含“顽石—灵石”的双重设定——仙石“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设计高度,合二十四节气设围圆,九窍八孔合九宫八卦”,是“神话空间的起点”;而石卵则是“灵胎”的载体,其风化象征“新生命历程的开始”。这种考据,让“出世”从简单的神话场景,升华为“宇宙秩序与生命起源”的隐喻。
而金箍棒的考据,则更是将“器物”与“文人心理”深度绑定。赵毓龙指出,金箍棒作为的“暴力资本”,其来历暗含“卞和泣玉”的情结:“这就有点《红楼梦》里那块‘无材可去补苍天’的五色神石的意思了。一个是神铁,一个是神石,却都是被遗弃下来的,都有遗憾,都有失落。再拔高一点讲,都有几分‘卞和泣玉’的意思……向猴子猴孙介绍金箍棒的时候就说,龙王只把它认作一块黑铁。说白了,一块璞玉,搁在一群庸人眼里,看不出来妙处。这话说的是金箍棒,联系后来的情节,也可以说,这是在说自己。”这种解读,让金箍棒超越了“兵器”的属性,成为“怀才不遇”的文人隐喻——被玉帝封为“弼马温”,恰如金箍棒被认作“黑铁”,二者的相遇,是“物与人处境相似、心意相通”的结果。而失去金箍棒后“前倨后恭”的表现(第五十一回被青牛怪套走棒子后,对天庭“毕恭毕敬”),更印证了“暴力资本”背后的生存逻辑,让英雄形象多了几分真实的烟火气。
《破顽空:西游知识学》的价值,远不止于对《西游记》的文本解读,更在于它提供了一种经典重读的方法论——以“知识学”为桥梁,搭建作者知识、文本知识与读者知识的“链接”。正如赵毓龙在序言中所说:“笔者与本书的读者一道,跟着猴王一起成长,追随他‘关关难过关关过’,陪伴他经历神魔世界里的‘城头变幻大王旗’。猴王最终抵达灵山,实现了终极愿望;我们最终走向何处,却未可知。沿着《破顽空》的知识路径,不同的读者,可能会走进别样洞天。”(读者报全媒体记者 何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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