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恐惧实体费德提克伪装成稻草人,被农夫家庭收养。
它努力学习人类行为,笨拙地模仿吃饭、睡觉、上学。
直到月圆之夜,它忘记伪装,站在玉米地中展开漆黑双翼。
身后传来小女孩的声音:“哥哥,你到底是什么?”
它第一次产生了“不想杀死”的情绪。
泥泞在车轮下发出粘稠的声响,老旧的马车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散架。空气里是雨后泥土的腥气,混杂着腐烂草叶的味道。路德把车停在田边,跳下来,对着那片倒伏的玉米秸秆叹了口气。风暴昨夜经过这里,留下满地狼藉。
然后,他看见了它。
就在田地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个稻草人。做得异常粗糙,几根交叉的棍子勉强支撑起一个人形,上面胡乱捆着破旧、沾满泥污的麻布袋,脑袋的位置甚至没有明确形状,只是一个塞满了稻草的囊袋。几根黑色的、像是被烧焦的羽毛从接缝处支棱出来。它手里没有常见的吓唬鸟雀的木勺或破布,只是空垂着。
“谁家的?怎么扔这儿了?”路德咕哝着,走上前。这稻草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站姿僵硬得过分,仿佛不是插在地里,而是从内部生长出来。他伸手碰了碰那麻布手臂,触感干硬粗糙。
带回去吧,他鬼使神差地想。田里的损失需要弥补,这个无主的稻草人,修整一下还能用。而且……不知为何,他觉得不能把它留在这里。这片倒伏的玉米地,因为这玩意儿的存在,显得格外空旷和死寂。
他把稻草人搬上马车,它轻得出奇。
回到家,女儿莉莉从门后探出头,眼睛睁得圆圆的。“爸爸,这是什么?”
“田里捡的。”路德把稻草人立在院墙角,“以后就看咱们家的地了。”
莉莉怯生生地靠近,仰头看着这个比她还高的怪东西。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它的“腿”。
“它有名字吗?”莉莉问。
路德正收拾工具,随口应道:“就叫费德提克吧,老名字了。”
莉莉重复了一遍:“费德提克……”
那稻草人,或者说,费德提克,静立不动。但在无人察觉的维度,某种古老的意识,因为这声命名,如同沉眠的深潭被投入一颗石子,泛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模仿,开始了。
模仿进食是最初的课题。
路德和妻子玛莎坐在木桌旁,咀嚼着黑面包和炖菜。费德提克被安排在桌边的一张矮凳上,面前也放着一份食物。它“坐”着,姿势完全是路德给它摆弄出来的,双腿并拢,上身挺直,两只由粗糙麻绳捆成的手放在膝盖上。
它看着路德拿起木勺,舀起汤汁,送入口中。那麻布缝合的头部微微转动,内部发出极其细微的、像是干草摩擦的窸窣声。然后,它抬起一只手,动作僵硬得像是在提起一个沉重的提线木偶,五指(勉强能称为指头的布团)试图去抓那个木勺。它的“手指”穿过勺柄,无法合拢。试了几次,勺子掉在桌上,发出闷响。
莉莉咯咯笑起来。
费德提克停了下来,头部转向小女孩。没有眼睛,但莉莉觉得它在“看”自己。那空洞的注视让她停下了笑声,往后缩了缩。
下一次用餐,路德用细绳把勺子绑在了费德提克的手上。它开始学习“舀”这个动作,手臂抬起,落下,勺子磕碰着碗沿,发出刺耳的声音。汤汁大部分洒在桌上,浸湿了它胸前的麻布。它不停地重复,机械,不知疲倦。玛莎有些不安地看了看路德,路德只是摇摇头,“慢慢来。”
夜里,费德提克被安置在谷仓的干草堆旁。它不需要睡眠,但它“学习”睡眠。它模仿路德和玛莎躺在床上的姿势,直挺挺地倒在干草堆上,一动不动,直到天明。谷仓里的老鼠偶尔会从它身上跑过,起初它们会惊惶地逃开,但很快,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更深沉的恐惧让它们再也不敢靠近这个角落。谷仓静得可怕。
它还被路德送去村里的学校。那是它短暂“社会化”的失败尝试。它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像一尊真正的稻草人偶。孩子们起初好奇,后来开始窃窃私语,朝它扔小纸团。纸团打在它身上,无声无息。它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坐”着。老师提问它,它沉默。那沉默并非抗拒,而是纯粹的、无法理解的空洞。
直到一个顽劣的男孩,在放学路上试图推倒它。男孩的手刚碰到它的后背,费德提克的头颅猛地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对向男孩。没有面孔,只有粗糙的麻布和里面填充物的轮廓。一股阴冷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男孩脸上的狞笑冻结,转为极致的惊恐,他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裤裆瞬间湿了一片,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费德提克慢慢地把头转了回去,继续迈着僵硬的步子往家走。它学会了“威慑”,虽然它并不理解那男孩为何恐惧。它只是在处理一个阻碍模仿行为的干扰项。
只有莉莉,始终对它抱有单纯的好奇。她会在院子里对着它自言自语,把自己的蝴蝶结系在它那捆扎的手臂上,甚至试图教它玩抛接石子。费德提克毫无反应,但她乐此不疲。她的小手有时会拉住它那麻布的手指,带着它走路。那接触的瞬间,费德提克内部那古老而冰冷的意识,偶尔会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温暖的震颤,与它周围弥漫的、由它自身散发出的恐惧截然不同。它无法解析这种震颤。
月圆之夜临近了。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夜晚的虫鸣也稀疏了许多。
圆月像一枚巨大的、冰冷的银币,嵌在墨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清辉洒落,将田野、农舍、树木都镀上一层虚幻的银边。
路德一家早已沉睡。
谷仓里,费德提克站了起来。它那模仿睡眠的姿势解除了。一种来自更古老时间之前的本能,在月华的牵引下苏醒了。它不需要再模仿。它就是恐惧本身。
它无声地走出谷仓,走向那片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的玉米地。夜风拂过玉米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碎的耳语。
它站在田地中央,仰起那没有面孔的“头”,对着苍穹之上的冰轮。月光似乎被它吸收了,周围的光线黯淡下去。它那简陋的、由棍棒和麻布构成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麻布下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扩张。一根根漆黑、扭曲、仿佛由纯粹阴影凝结而成的骨刺刺破了束缚,它的躯干在膨胀,拉伸。背后,一对巨大的、破烂的羽翼猛地展开,翼膜是深夜的颜色,边缘缭绕着不祥的氤氲。
它不再是那个笨拙模仿人类的稻草人。它是栖息在文明边缘噩梦中的存在,是古老传说里低语的恐惧实体。它舒展着真正的形态,感受着月光下万物战栗的无声尖叫。周围的空气凝固了,连风都停止了流动。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睡意、有些怯懦的声音从它身后响起。
“哥哥……你到底是什么?”
费德提克(或者说,那怪物)庞大的、非人的身躯骤然僵住。展开的漆黑双翼停滞在半空。
它极其缓慢地,将那恐怖的头颅转了过去。
莉莉穿着白色的睡裙,赤着脚站在田埂上,怀里抱着一个旧布娃娃。月光照在她小小的脸上,眼睛里没有村民们的厌恶,没有学校里孩子的嘲弄,也没有那个男孩极致的恐惧。里面只有困惑,一丝不易察觉的害怕,以及……一种清澈的信任。她看着它那可怖的真实形态,却依然用了“哥哥”这个称呼。
时间仿佛凝固了。
费德提克内部,那亘古以来只存在饥饿、模仿与散播恐惧的意识核心,第一次,被一种完全陌生的“信息流”冲击。它不是猎物濒死的绝望,不是凡人面对未知的颤栗,也不是黑暗本身带来的冰冷快感。
这是一种……它无法立刻归类的东西。
那声“哥哥”,莉莉眼中那种混合着害怕却依旧存在的信任,像一道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光,刺入了它永恒黑暗的内部。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指令”开始形成,压过了它撕碎、吞噬、散布恐惧的本能。
它“不想”杀死她。
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这个崭新的、从未有过的“念头”,让它那刚刚展现的、代表终极恐惧的形态,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与不确定。它站在那里,如同一个真正的、被遗忘在月光下的稻草人,巨大的影子将小女孩完全笼罩。
莉莉仰着头,还在等待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