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八月的夜晚,厂区里静得只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火车汽笛声。
我拿着从部队带回来的那支老手电筒,沿着熟悉的巡逻路线慢慢走着。
手电筒的铁皮已经有些生锈了,但光还很亮,在部队用了五年,舍不得扔。
刚从内蒙古边防部队复员三个月,分配到这家国营机械厂的保卫科工作。
说是保卫科,其实就我一个光杆司令,连个像样的办公室都没有。
厂长姓王,四十多岁,戴着一副老花镜,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透着老干部的稳重劲儿。
第一天报到时,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李啊,部队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这保卫科的工作就交给你了,好好干。"
我当时心里挺忐忑的,毕竟从戈壁滩到工厂,这差别可不是一星半点。
保卫科的工作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主要就是夜间巡逻,防火防盗。
每天晚上十点到早上六点,我要在厂区里转三圈,风雨无阻。
这工作说累不累,说轻松也不轻松,主要是夜里一个人有点孤单,想家的时候更甚。
厂区很大,占地五十多亩,有机加工车间、铸造车间、仓库区,还有家属院。
家属院里住着厂里的职工和家属,大概有二百多户人家,白天热热闹闹,晚上安安静静。
我住在厂里分配的单身宿舍,一间十平米的小屋,有床有桌子,还算干净整齐。
部队里养成的习惯改不了,被子叠得跟豆腐块似的,洗脸盆和茶缸摆得整整齐齐。
桌子上放着一张母亲的照片,是去年春节在老家拍的,她笑得很慈祥。
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开始巡逻,心情却有些烦躁。
白天收到家里的信,说村里要修水渠,需要每家出五十块钱。
五十块钱,对我这个月工资四十八块的人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我琢磨着要不要向厂里预支点工资,可又觉得刚来就伸手要钱,有些不好意思。
先从办公楼开始巡逻,然后是机加工车间,最后是仓库区。
办公楼里黑漆漆的,只有传达室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老张在里面听收音机。
机加工车间里机器都停了,空气中还弥漫着机油的味道,让我想起部队里的修理班。
走到仓库区的时候,我听见了不寻常的声音。
"哐当"一声,像是什么金属制品掉在地上的声音。
我心里一紧,立刻警觉起来,这个时间点不应该有人在仓库里。
关掉手电筒,我猫着腰慢慢摸过去,部队里学的侦察本领这时候派上用场了。
月光很亮,能清楚地看见仓库的轮廓,几棵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
三号仓库的门开着一条缝,里面有微弱的手电筒光线在晃动。
我的心"咚咚"跳起来,手心开始出汗,这可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贴着墙根慢慢靠近,透过门缝往里看,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在翻找什么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推门而入,手电筒的光束直接照在那个人身上。
"不许动!举起手来!"
那人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整个人都在发抖。
借着手电筒的光,我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竟然是厂里的临时工小张,二十来岁,瘦瘦小小的,平时见面总是低着头打招呼。
他家是农村的,前年才进厂,干的是最累的活,拿的是最少的钱。
小张站在那里,脸色煞白,嘴唇在颤抖,眼睛里满是恐惧。
地上散落着几个铝制的零件,在手电筒光下闪着银白色的光泽。
我弯腰捡起来仔细看了看,都是些车间里的废料,边角料。
这些东西在厂里确实没什么用,通常都是积攒一段时间,统一卖给废品收购站。
"小张,这是怎么回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严厉。
他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李科长,我...我妈需要钱买药。"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阵酸楚,想起了前段时间听到的传言。
小张的母亲得了胆结石,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花了不少钱。
他家本来就穷,这一病更是雪上加霜,听说连房子都抵押了。
看着小张的样子,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家里的困难。
我的母亲也曾经为了给我治病,四处借钱,那种无助的感觉,我至今还记得。
但是按照厂里的规定,任何人不得私自拿走厂里的东西,哪怕是废料。
如果按章办事,我应该把他送到厂领导那里。
轻则批评教育,重则开除,还可能追究法律责任。
可是看着小张颤抖的样子,我实在下不了手。
"小张,你拿这些东西能换几个钱?"我的声音也有些发颤。
"收废品的王大爷说能给十块钱。"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十块钱,在八六年确实不算少,能买不少药了,够一家人半个月的菜钱。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心里在做着激烈的斗争。
一边是厂里的规章制度,一边是一个困难职工的desperate需要。
月光照在我们两个人身上,仓库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最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把东西放回去,跟我走。"
小张以为要被带去见领导,脸更白了,身体摇摇欲坠。
"李科长,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妈她..."
"别说了,跟我走就是。"我的语气很坚决,但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我们走出仓库,月光洒在厂区的石子路上,远处传来夜班工人的说笑声。
在路上,我从口袋里掏出刚发的工资,数出十块钱,塞到他手里。
这十块钱是我准备寄给家里的,现在却给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
小张愣住了,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在月光下闪着光。
"李科长,这...这怎么行?"他的声音哽咽了。
"拿着,给你妈买药,以后有困难就来找我,别再做这种事了。"
说完这话,我自己都有些意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
也许是因为他让我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那些艰难的岁月。
送走小张后,我继续巡逻,但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
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但是想起小张感激的眼泪,我觉得心里很踏实。
第二天上班,我主动找到王厂长,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王厂长听完,摘下老花镜,用手绢慢慢擦拭镜片,沉默了很久。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能听见墙上那台老式挂钟的滴答声。
"小李,你觉得你做得对吗?"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平静地看着我。
"厂长,我觉得小张是个好孩子,只是家里实在困难。"
"那厂里的规章制度呢?"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
王厂长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厂区里忙碌的工人们。
"小李,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你这个问题吗?"
我摇摇头。
"因为我想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他转过身来,脸上有了笑容。
"规章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的选择让我看到了你的品格。"
王厂长告诉我,厂里其实早就注意到小张家的困难,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帮助方式。
"你的做法给了我启发,我们不能只管工人的工作,也要关心他们的生活。"
过了几天,厂里突然宣布成立困难职工帮扶基金。
王厂长在全厂大会上说,任何职工家里有困难,都可以申请帮助。
厂里会根据具体情况,给予适当的资助,绝不让一个工人因为家庭困难而生活不下去。
小张成了第一个受益者,他母亲的医药费基本解决了。
更让我意外的是,一个月后,厂里决定成立安全管理部门。
这是响应上级关于加强企业安全生产的号召,在全市的国营企业中算是比较早的。
王厂长找到我,说要我负责这个新部门的筹建工作。
"小李,你有责任心,也有原则,更重要的是有人情味,这个工作交给你我放心。"
从此,我的工作内容不再只是夜间巡逻,而是负责整个厂的安全管理。
工资也从原来的四十八块涨到了六十五块,在八十年代,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收入了。
我立刻给家里寄了五十块钱,帮助村里修水渠的事情终于解决了。
小张后来成了我部门的助手,工作认真负责,再也没出过任何问题。
他经常跟我说,那天晚上如果不是遇到我,他可能就毁了。
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不是那次巡逻中的选择,我的命运也不会有这样的改变。
有时候我想,人生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善举,可能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那个夜晚的选择,让我明白了什么叫责任,什么叫担当。
也让我明白,做人比做事更重要,心软有时候比心硬更有力量。
几年后,厂里效益越来越好,成了市里的先进单位。
我也从安全管理部门调到了行政办公室,成了王厂长的助手。
小张通过自学考试,拿到了大专文凭,后来调到了技术部门,成了技术骨干。
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回忆那个改变命运的夜晚。
小张总说那十块钱救了他一家人,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礼物。
我总是笑着说,其实那也救了我自己,让我学会了什么叫做人。
因为那一次选择,让我学会了用心去看这个世界,用情去理解别人的困难。
让我明白,有时候规则重要,但人心更重要,善良永远不会错。
那年的月亮很亮,照亮了仓库,也照亮了两个人的未来。
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还经常想起那个夜晚。
想起小张颤抖的声音,想起自己内心的挣扎,想起最后做出选择时的坚定。
那可能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不是因为它给我带来了什么好处,而是因为它让我成为了一个更好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都会面临选择。
有时候,一个善意的举动,就能改变一切,就能让世界变得更温暖一些。
我想,这就是命运给我们的考验,也是命运给我们的礼物。
那支陪伴我多年的手电筒现在还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虽然已经不再使用,但我舍不得扔掉。
每当看到它,我就会想起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想起那个改变了两个人命运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