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琢磨着,这世界上最搅混的,不光是人和钱,最能折腾人的,其实是兄弟之间的信和疑。这些年,矿区那桩“十一万事件”,像埋在煤缝里的黑色谜团,十年都没人能讲清楚。人都说大钱动人心,其实人心才是最善变的。
十年前,刘波算是疯了。他当时手里没什么闲钱,硬生生从矿上扒拉出十一万块钱工资,砸了整个矿区的天。砍人、抢钱、争斗——更要命的是,最后竟然命丧梅苇的猎枪下。矿区那夜,枪响之后连风都嗖地一紧。刘白,那是刘波的儿子,这下子就傻了。他跪在父亲血泊前,磕了响头,哭声闷在嗓子眼——可接着,还是拎着那一袋子血钱就跑。兄弟几个,感情好归好,真到要命要钱的时候,谁都慌了神。
刘白后来打了人,入狱十年,那人正是他们一度共喝冷水的同窗林崇文。狱里铁门掩上,时光和光线都薄得像纸。雷富贵,他俩当中那个最仗义的,唯一一次跑监狱,不是看兄弟多惨,而是为了问十一万去哪了。雷富贵在探监室压低嗓子,说梅苇为了学费都快蹦到绝路上了。刘白一想,心一松,咬牙告诉了那晚为命攒藏的秘密:钱就在防空洞底夹板下。他这种人,性子憨厚,能瞒兄弟一辈子嘛?他想,这笔钱要能送梅苇上学,总还算给父亲的罪孽救点子。
但事后没多久,梅苇自己也来监狱。她跟刘白哭了阵,两手空空,眼圈红肿,反复问那钱是不是有人提前下手。刘白急火攻心,连声保证:就是藏在咱小时候钻的防空洞。然而梅苇回去找,连棉屑都没摸着——十一万像被地下水一口吞掉,那年矿区寒流未退,梅苇还以为自己倒了大霉。
这里我要插一句,知道梅苇那会儿有多苦吗?矿区末尾,黄土风一吹,耳根都疼,梅苇在食堂刷锅的手泡得通红。她跳槽想进城里,却招干净职都扣着学费名额。结果真是巧,梅苇那年考上艺专——学费交不出来。矿区没人不为她叹气,但该帮的也没法真帮。雷富贵当时唯一比刘白还着急,他那种耿直,捧着点打零工的钱都祈祷能攒一笔天降横财:其实,他哪有那么大能量?身上钱平日都花在走路交通。真让他独吞十一万?还是留给兄弟女伴未来的血汗钱?我怎么都不信。
有些人改命靠风浪,有的人,是拖着破草席子打着滚跑远的。梅苇后面人的经历,可能比你我吃苦都不止一倍——她一口气跑到兰州、武汉,连夜车都坐眠不稳。她一边刷盘子一边想着家里,脑袋里就那句“上不了大学,这辈子恐怕就碎在矿区”。她实在找不着路,最后沦落到武汉小饭馆当“陪酒女”,据说有几回晚上哭着睡着,眼睛第二天肿得睁不开。要是她真拿了十一万?怎么会走到这一步?那钱在当时,哪怕分个万八块,她都能一脚踢开矿区的“天”字坝,学费、路费、吃住一挥手全解决。她那时候,不只是没钱,是真没路。
再说雷富贵。这哥们命也不顺——也是穷孩子熬出来的煤渣,每天一早踩着矿渣去跑零工。后来他慢慢混出点模样,也全凭自己,好多人都在背后说他“有出息”,可谁要说他靠不明白的钱发财,真没人服。我们矿区人都懂,占了别人的生路、吞了这么一大笔钱,那种夜里能睡着觉?更别说,有哪个兄弟会敢独吞?雷富贵,这一点我信他。
排除了这俩,其实矿区人背地里讲最多的,就是林崇文。这个名字,在老一辈心里不算陌生,他小时候瘦得像根柴棍,家里只有妈在苦撑。刘波那晚抢劫杀了林妈,仇深似海,连矿区狗都认得出林崇文的怨。刘白打伤他坐牢,林崇文没多嘴,但心结一直掖着。
问题就在于,林崇文后来竟然考上了兰州的大学。一晃,大家都纳闷了:家里没了娘,爹早没影,哪来的学费和路费?那阵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兰州大学哪种都是自费的,没有矿区介绍信,真想进去就得一把死钱。矿区的人对着煤矿烟囱指着他背影说——林崇文终于走出去了。其实,谁不知道他家压根没积蓄?就在刘波死、刘白入狱那一年,林崇文人却背着包,晃晃悠悠离开了矿区。
十年没回来,这在本地算异数。像林崇文这一类家庭,家里要真有事,亲戚左右都会盼着回头帮把手。可是,林崇文仿佛直接切断了和矿区的线,去了兰州就没影了。整个十年,他就是消失的。按理说念旧,哪怕扫墓都该回来一次。可就是不回,是在躲谁?怕见谁?这身后扎着的事,好像老鼠见了光,怎么都躲不开。
有一件事细思极恐。前不久,林崇文打电话约雷富贵,说要去矿区老防空洞转转,那地方大人孩子小时候都藏过烟。雷富贵到那边,枪都带上了,心里七上八下。但林崇文已经把电闸先打开,灯亮得刺眼。老褚跟着凑过去,说了一句:“电闸都打上了,林崇文熟得很呢。”雷富贵平时胆大,没进洞先不开灯,真不懂防空洞那些活。显然,林崇文根本不陌生。小时候地盘要不是常玩,谁会摆弄那陈旧的电闸?
换种说法——林崇文失魂落魄那年代,总往洞口蹲,瞪着黑暗好几个钟头。从他娘死、兄弟入狱后,这种人想独处肯定往冷僻地钻。十一万,那是块烫手山芋,这种命苦孩子,也许压根没打算动,直到有一天,实在顶不住现实,狠狠一咬牙……
十年漂泊,兰州小报里偶尔能见到他的名字。有人说他“成了”,也有人暗地狐疑。其实不怕你笑,老一辈在土坯围墙边叹气:林崇文是敢拿,也敢扛;但真有人问,他还能回来看一眼吗?可惜,他也一直没露面。直到最近镇上拆迁要搬,他才露了个头。心思,你敢说没鬼?要是他真的没占过多少便宜,哪怕回来喝顿酒也不难哪。
说起来,仇恨这东西,说远也远,说近也近。林崇文直到成记者,混得人模狗样,居然有一天戴着帽走进监狱见了刘白。要说恨,他恨得多深谁都清楚,刘白毕竟也害了他不少。但他为什么还要来监狱——莫非是觉得兄弟折了,心头也没了结?还是,想到当年防空洞某个秘密,怕夜里梦见刘白?人心这玩意儿,就是难说透。大家常讲,“事出反常必有妖”,可十年过去,谁也没打着那笔钱的主意。
到底是不是林崇文拿的钱?我倒有点舍不得太快下结论。有句话说得好:天大的秘密,很多时候都臭在最后一口气。那些钱,或许真是命数——见不得光,也给不了谁安生。若干年后,老矿区人坐在拆迁房砖头上聊闲天,总会悄声带起“那年十一万”,越讲越觉得,钱是死的,人心才活着。所以有些谜,怕是解不开。你要问我信不信林崇文?我只说一句话:再好再坏,他都是咱矿区出来的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