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打旅顺之前,天气冷得古怪,细碎的霜冻浮在山谷边沿。日军已经一夜无眠,翻过一道道山梁,不声不响地集结于案子山炮台下。十六座用来守御的现代炮台暗暗卧在黑夜里,隐约的丘陵线像是被小心翼翼描摹过的轮廓。军夫们身影模糊,火光在他们鞋上跳舞,外国记者和随军随员在篝火边冻得直哆嗦。空气里全是汗味、铁锈气、湿木料混在一起,焦灼又新鲜。
山地元治将军与这片混乱格格不入。低矮的个头,深色军服包着骨骼分明的轮廓;只有一只眼珠冰冷地在火光中闪。曾经在学生时代,他以割眼自证无畏——到底是真疯狂,还是少年意气?没人能说得准。此人沉默地踱步,信号只需一个生硬点头,就让副官们像齿轮一样启动。记者们都吞了吞口水,一眨眼,队伍已经像一团压低的黑色水流,绕到西山脚下,准备伺机一跃。
日本人的队伍,是机械的也是血肉的。军士翻山越谷,大炮马匹咔吧咔吧地奔走。侦骑奔走,传话兵疾奔而过,皮靴踩出断续节奏。弹药箱像长烙印一样拖在后头,看起来不祥。寒风吹在耳边,谁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偶有士兵从崖上摔下,哭喊声立刻沉没。队伍漫不经心地缓慢,而又执拗地横亘在谷地,像是看不见的手拧紧了空气。
没有号角、没有旗语,有的只是咳嗽、低声骂咧、马鼻喘气。碎石子的摩擦声,刺耳得让人心里一紧。所有人都屏着气,好像地面下藏着野兽。可一旦偶尔回头,又像什么都没有,只剩冬夜里不值钱的死寂。
靠近山地元治,他那只独眼像动物一样敏锐又死板。副官们掩映在阴影里,低声交换情报。一个纽约记者站在一边,完全插不上话,在异国奇异的方言里显得和一匹吃草的马一样外行。零下的夜风打在脸上,没人愿意再提一句。
要说人在这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每个人心里大概都有答案——渺小、甚至卑微。换换角度讲,人自己最割舍不下的,不过就那五尺长的坟。整个世界似乎都把目光盯在这是夜里的一两座山头——到底为了什么,真有人想明白过?
东方的天才露出一点白线,他们终于赶到案子山正前的一块山脊。乃木希典和山地元治短暂对峙,一句废话都没有。微光下,三重炮台的曲线越来越清晰。日军步兵伏在地上,像一排排被风切断的草茎。攻坚的刺刀队老早磨刀霍霍,连左边山坡上的炮兵连都屏住呼吸,等着冲锋信号。
日军山炮连开仗,第一个炮弹响起,滚雷一样砸向案子山。跪伏在田野里的日军就地开火。清军几乎立刻出现在炮台垛口,藏青、黄、红杂色一团,炮口火焰、浓烟翻出来。大口径克虏伯和旋射炮,呼啸着反击。另有12英寸来复炮从港口炮台上山轰击。那种炮弹在耳朵旁边咆哮,仿佛空气都要被撕碎。地面上尘土四散,枪炮声、呐喊、空气的颤抖搅在一起。
清军拼死死守。日军步兵冲锋,那些灰黑色的人影顺着山坡一线扑上去。土墙上的军旗像濒死的鱼一样乱颤,枪弹和火光纠结成乱麻。日军队列过于整齐,甚至看起来有点傻。右路小分队摸到昏暗山墙边,从后腰处斜插上去,却被炸裂的炮火撕碎。
越来越多的日军山炮安置在悬崖上,像挑衅一样冲着三重炮台发射。五分钟过后,大炮轰塌一块厚土墙,清军炮兵跳起来四逃。铃声一响,冲锋队直插垒壁,刺刀插土上攀爬,那动作让人牙齿发酸。
一线日军冲进第二座炮台,高地一片混乱。多面炮台也在兵锋之下被攻陷,清军潮水般向山谷倒退。战争往往先输在心理,剩下的都是仓皇出逃。站在高高的炮台上,可以看到整个旅顺港都在炮声里震荡。战场面广,土墙上军旗下垂,炊烟、硝烟、尘土和奔逃乱兵混作一团。
望过去,清军后方还有七座炮台。从松树山、二龙山一直到更西边的馒头山炮台,每一座都像结界一样卡住了港湾。海岸炮台高耸,黄金山炮台离地四百八十英尺。敌人的火力在正面压制,侧翼军也从东路逼进。长谷川好道的军队借着褶皱的地形东进。埋伏的清军见势不妙,也没能引爆已经安装好的地雷。不知是器械失灵还是蜕化腐败,电线静静搭在土下。
炮台被日军一发炮弹击中,火光冲天。弹药库引爆,巨响让整个山谷都安静了片刻。清军溃败,从高地一路掩杀下来。长谷川率部占领松树山、二龙山,不费多少力气。被埋的地雷也没爆,多半是虚设。没人知道此间是否还有多少清军残部策划着反击——大势已去。
攻陷炮台只是第一步。山地元治的部队下到山谷,攻占一座清军营房。那营房墙外,是海军操练场,前一道溪流只有一座瘦小木桥,守军用温彻斯特步枪封锁出路。每次试图冲出,都是一排子弹追着杀过去。这里的清兵不像以往无精打采,反而狡黠、坚韧。说到底,人一旦背水一战,也会变得很难对付。日军几次三番攻不过去,山地元治脸色铁青,牙咬得咯吱响。
多面炮台上的军官看见部下冲不出去,站着喊破嗓子也没用。即便将军下令再严格,也没人能顶着子弹过桥。与其说是日军第一次遇到硬骨头,不如说清军临死豁出去了。对面桥上野战炮伺机射击,但压不住对方狙击手。这里有种死水微澜的凝滞感——仿佛大家都等着下一场爆发。
可另一边长谷川部队杀得兴起,清军沿谷仓皇东逃,一路被追杀。白马的满洲士兵夹杂本地混杂溃兵,像潮水一样溅满泥浆。清军旗帜摇晃,在谷口像挣扎的火焰。站在多面炮台边缘,海面八九艘日本战舰平行停着。炮弹打进海里,水柱划过,海湾密布着帆船、鱼雷舰。鱼雷未中目标,却撞上百姓的小船,难说有多少人殉难。
山地元治气得手都抽筋了,眼珠里慢慢凝结着一种阴狠。他并未大喊,只是回身怒视营房外的战壕。其实说穿了,日军还是卡在城门口。再近一点,旅顺就彻底没了。可进不得一步,掉头又不甘心,这会儿将军眉头皱成死结,谁也劝不动。
这时候,意外来得猛不讲理。突然日本散兵分两路冲击,借侧墙掩护,抄袭清军防线。又有小队跪成半圆,架枪乱射。趁第三队火力吸引注意,另一小队总算冲过桥堵住战壕,几步抢下山上大炮。后备军从各路蜂拥而入,前锋部队已经向旅顺城推进。清军守住了大半天,终究吃不住压强。
等我穿山过谷,见到残余的英美驻外武官,他们脸色和铁块一样死板。日本先头部队鱼贯入城,街头巷尾断断续续传来零星响枪。没人还手,黄金山炮台也静悄悄。一座城市在几个小时内被夺走,一切突然就崩溃了。
**可即便如此可怕,后面发生的事仍超出了想象。**
攻破之后紧接的大屠杀——没法用词语表达。日军进入见人就杀,百姓跪在街头,求饶无用。街上血迹斑斑,碎肢横陈,店主倒在自家门口,狗在结冰的尸体旁哀嚎。没有还手痕迹,没有兵器镜头,只剩无遮拦的杀戮。城市从头到尾被洗劫。也许胜者来不及冷静,也可能当时就不懂自控。
这是一场滑稽的胜利,一场耻辱的庆典,过程和结局都令人吃惊!几天以后,我带着真实消息赶去东京参加日本的胜利游行。仿佛另外一个世界,上野公园中几十万人载歌载舞,男孩子束发髻,妇女静美端庄,树下隐隐传出歌声。庆典像狂欢,也像苦难的遮羞布。广场上高悬着假人的头骨——讽刺的象征。明明刚经历血腥杀戮,转眼就在荣耀与欢乐中销声匿迹。看着这些场景,谁会觉得这是文明进步?可世界就是这样,总要有人权衡输赢。
如果翻出官方来往信函,满纸礼貌假仁假义,甚至许诺投降者不会被为难。可史实告诉我们,旅顺城两千名平民就是在这“仁义大旗”下死于非命。文明与野蛮相互交错,谎言和血腥都能公然见天。
一场胜仗给日本蒙上了阴影,记者们笔下的记录比子弹还要尖锐。清廷临阵招降,皇帝老儿只为祖陵安危而非百姓命运高呼号召。很多人都说,是大清不懂国家责任,缺乏民族凝聚力。我却觉得这里面并没有绝对的答案。清军装备、地利都不差,可大多数士兵、官员,把家国看成远在天边的东西,荣誉和保卫土地、亲人的联系断裂得很彻底。
也许这没什么可解释,毕竟大多数中国老百姓,真能为一面大旗去死,恐怕也就是文人们理想化的想法。日本士兵的荣誉感和个人信仰,确实让他们有点疯狂。可这并不意味着中国人就没有血性。只不过在另一个时空里,它的萌发太慢太晚。“义和团”如山火蔓延,也许是崭新国家情感的真实线索,而不是单单反抗外国。
人就是人,善恶反复在同一个身躯内争斗。山地元治可以在炮台放生小鸟,也可以在屠城时笑得像鬼。他们不是神,也不是什么恶魔,只是卷进历史洪流中的普通人——有时温柔,有时残忍。
旅顺终究塌陷进时间的缝隙。这些拜祭着自己的荣誉和情感的人们,有的死了,有的赢了,有的没赢。谁说得清哪件事到底更可怜、更可耻?
平静下来,旅顺城最后成了历史相册中一页渐渐褪色的画面,残忍、荒唐、安静,混杂地,留在了人类记忆的皱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