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未相逢未嫁时
世上最怕的事是什么？有人说是生老病死，也有人怕深夜一场大梦醒来，枕边冷清。但如果你问温蘅，她大概会笑笑，像是说一场陈年旧事——最怕的，是有人在你最无可奈何的时候，提一个永远无法应允的要求。
雷声轰隆的夜里，她披着湿漉漉的长发跪在金銮殿前。华灯下她的脸色洗得苍白，烛光一寸寸爬过她的颈项和额前细汗。新封的一品国夫人，有多少人艳羡的身份，却没人料到——她此刻的心肠，比外面的雨滴还凉。
天子走下玉阶，衣袍拖地。他停在温蘅眼前，剑眉微蹙。没人知道这位帝王心里藏了几年这点执念，只看见他俯身近前，在她耳畔问：“你可愿陪朕一生？”这句问话太过突兀，像雷霆照亮她眼中的灰烬。温蘅低头，指尖发白——她不是不明白这背后的深意，但人的命运就是这样，总有人要俯首在权力和亲情之间，硬是撕成两半。她嗓音极淡，仿佛只有她自己能听见，“这是臣妇的福气。”那夜的雨，像是滴在她脊背上，冰冰的。天子看着她，眼中藏着一道劫火，仿佛不准备把这桩风波就此作罢。
世事就爱跟人开玩笑，偏偏好事连着坏事落在一个人头上。温蘅身世平凡，只有个兄长温羡在外谋个小差事。她原是华阳大长公主独子明朗的新妇，这位世家寡母宠子如命、眼高于顶，却对温蘅瞧不上。明明家门清白，却总有人捏着鼻子看你低。可温蘅的日子一开始还算安稳。明朗虽是说一不二的大长公主的儿子，心肠却极软，头几年尚是温情脉脉。只是后来的故事，都带着命运的偏斜。
公主这心眼儿，耐不得一点不如意。明朗行外任后，她数次借口迁怒，给温蘅下绊子。温蘅大约只当自己是在天家走独木桥，得过且过。可没想到这桥这么窄，一脚踩空便是深渊。那年惊险，她兄长温羡被人诬告，命悬一线。公主袖中藏刀，对她软硬兼施，话锋一转：“你若不懂识相，便收你兄妹两个陪葬。”
就是那一刻，一切都变了。天子亲自出手保温蘅脱险，无非是打着“爱惜人才”的旗号，谁人不知他另有所图。几次三番的照拂、深夜召见，旁人只看得温蘅步步高升，却不知她每迈出一步，心口都发疼。
再说明朗，他虽温文尔雅此时也有把持不住的时候。回京那天，风大雨急，他才踏进府门，就听得母亲在院子里发难。两个人的猜忌、迁怒，庸常的烦恼早就攒成了疙瘩。一夜之间，他发现温蘅眼里多了层雾，久别重逢，夫妻本该亲密如初，她却总有意无意地疏远。等他终于知晓母亲所为，已经晚了。明朗悔愧难当，带温蘅别住城南，避开长公主的耳目。他对她愈发体贴入微，只是温蘅心结难解，两个人日日相对，有时候反而比陌生人还难。
这些宫闱里的帐，说糊涂其实也就糊涂了。皇帝像是下了决心一般，暗中了许多手段，挑拨二人见面。或者温蘅迈进御书房的那一瞬，她自己都不太清楚是抵抗还是顺从——就像泥潭，你越是躲避，有人越是拉你一把。
人生最难承受的，大概是站在十字路口的时候，你明知道每一条路都通向绝望。温蘅夜里常常无声地哭，各种思绪杂成麻线，愧对夫君，愧对自己，更愧对那个还被蒙在鼓里、只以为女儿受宠的糊涂老父亲。
有一年冬雪着实下得狠，太监抱来她父亲的一箱旧物，里头都是多年前温蘅小时候用过的小玩意。瓷哨、染旧的风车，还有一方带血的手帕——她愣在原地。那天太后也在，见这手帕后眼色骤变，皇帝更是久久端详，那种沉默让人喘不过气来。
此后一切比戏文更离奇——太后说温蘅不是寻常人家女孩，而是她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温蘅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心里好生荒唐。这一层血缘身份，像是给乱麻一般的局面雪上加霜了一笔。宫里人前人后都变了语气，对温蘅既小心又敬畏。她才刚觉得可能喘口气，事情又急转直下。长公主翻旧账，居然抖落出一段秘辛，说温蘅的亲生父亲其实是被朝廷连坐的重臣，理应受戮，温蘅按律该斩。
有些人的命，是拿来受罪的。朝堂之上，气氛沉如冰封。皇帝把桌案拍得山响，索性当众挑明，说他早已和温蘅有过肌肤之亲，甚至血脉相连。皇冠玉玺都能扔出去，这回他是真豁出去了。借皇裔一层皮，把温蘅护得死死的，还给她封了贵妃。宫内外风头一时无两，却也再没谁敢提什么身世污点。
可这一身荣宠，温蘅捧在手里却发烫。每次夜深梦回，她都疑心自己的命是别人棋盘上最轻的那粒子。她来到这一步，不知是命运相逼，还是自己摇摆不定。天子眼里的爱，是烈火，也是锁链。明朗的疼惜，成了无法兑回的旧账。那些年她一次次说服自己，顺从也好，挣扎也罢，到头来都不过是这偌大宫墙下的一片影子。
生活里总有人输得分明，有人赢得侥幸——也有人两头不是岸。温蘅就是那种让人琢磨不透的故事。她身上沾了天家的光，也带着罪臣之子的冷；她得了貂蝉宝衣，心里却只有一簇风烛残年。
世人喜欢讲世事无常，可谁想过，她是不是也有一刻希望——如果那一切未曾发生，如果能重来一回，她还会说那句“这是臣妇的福气”吗？又或者，早已决定无论在哪条路，都难得安稳。
雨夜过后，宫灯未灭，世事如棋，从没人问过温蘅到底想和谁共度一生。我们只看见她最后的笑，是苦是甜，谁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