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
我们家在大山深处,那是一幢小石头房子。我们没有住在村子里,因为这里没有多少平坦的地方,没法建成一个村子。山根下东一户西一户的,从这一家到那一家,有时要翻过山岭。
我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是“村子”,只知道我们就住在“山里”。大家都没有邻居,出门常常见不到人,只有山和树。树不多也不大。也见不到猫和狗。
我喜欢猫和狗、羊和牛,可是它们都在很远的地方,走不到我们这儿来。我五岁的时候,家里终于养了一只猫。这是一件大事。我和猫很快结成了一伙,一块儿做些什么,还要瞒着家里的大人。
我和猫天天在一起,难舍难分。可惜这种好日子刚过了两年,爸爸妈妈就逼着我去做另一件事了。这是我最害怕的事,却又没法拒绝。山里好多孩子都得经历这种倒霉的事,大概谁也逃不过。
这就是“上学”。人要上学,这不知是谁发明出来的怪事。
没有村子就没有学校,可我们还是得上学。山里人的办法太多了,他们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爸爸领我去上学了,替我背了“学包”。
我们当年不叫“书包”,只叫“学包”,就是专供上学用的包。我的这只包是马兰草编成的,用桑树皮做了提系,里面装了一叠草纸和一根红杆铅笔。
翻过两座不大的山包,来到了一条半干的河谷。就因为这里是河谷的拐弯处,于是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地方:河谷的半边竟然有一湾绿汪汪的水,岸上还有一小块平地,那儿长了几棵黑乌乌的柏树。柏树下搭了两间草棚,这就是我们的学校。
可能因为这儿有树有水,又有一块小小的平地,才被人看中了。从这里往外有一条条小路,它们连接了许多山里人家。
一个戴了老花镜的斜眼老人就是老师。他住在草棚的里间,那里有火炕和锅灶,还有一块石头支起的木板,是他写字看书的地方。
外面一间棚子稍大,里面有二十多个石礅;墙上挂了一扇门板,涂成了黑的,用来写粉笔字。我们上学的孩子被按在一个个石礅上,开始上课。每人都发了课本,那是一叠草纸,用纸绳订起来,上面写了大字,还有画得歪歪扭扭的图画。我从图中找到了镰刀和镢头、太阳和月亮,还有猫和狗。最让我喜欢的是一条鱼,很大的鱼。
这条鱼让我看啊看啊。它又长又扁,有鳞有翅,大眼睛。它是黑墨画成的,但我总觉得它是一条大红鱼。
我把这条鱼对在眼上看一会儿,又推远了看一会儿,好像它随时会跳起来一样。爸爸当时就在我身后,他也被这条鱼吸引住了,一直在那里看,发出呼呼的喘气声。
棚子里一共有十六个孩子,他们就是全部的学生。
老师上课时并不依据课本。他在黑板上又写又画,大致是先画一个物件,然后在物件下边写上名字,用一根树条使劲敲打那几个字,让我们大声跟上念。
那时我明白了,要当老师就得有画画的本事。尽管他画的物件难看极了,但只要费些力气总能看出是什么。爸爸头几天一直伴我上学,因为他不敢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爸爸对那个斜眼老头不太满意,说他“浑吃”。这是说他贪吃,吃得多。真的,因为所有家长都要讨好他,时不时送来一些吃的东西,什么地瓜花生、土豆芋头等。有一次我闻到了扑鼻的香气,原来他灶台上放了一块巴掌大的豆腐。我和爸爸都惊呆了。
这老头儿能吃上豆腐,真是太了不起了。这肯定也是哪位家长送来的。
老师没有薪水,只收一些吃的东西,有时还能收到一块粗布,用来做衣服。因为吃饱了没有衣服穿,这就糟了。
爸爸常常盯着老头的脸看。这脸比一般山里人大和胖。这也证明了他“浑吃”。
爸爸第一天送我去上学,大多数时间都站在棚子里伴我。有一会儿他大概觉得没意思,就到外面溜达去了。课间休息时,大家都跑了出去,高兴得到处窜,围着两间棚子转圈,还想爬到柏树上去。只有两三个孩子不高兴,他们是被硬逼来的,一整天泪水不干。我也不高兴,不过我不会哭。
我从棚子一出来就到处找爸爸,后来发现他在陡陡的石岸下边,正蹲在那片绿汪汪的水旁端量着。我往爸爸身边跑,那个老头儿就跟过来了。他摘了老花镜看着水边的爸爸,一脸的气愤。
爸爸拍拍手站起来,攀着石阶上来。
老头儿盯着爸爸,嘴角动了动,没有说什么。爸爸讨好地对他笑笑,说:“嗯呀。”
老头儿说:“你下去干什么?那里什么也没有!”
爸爸四下瞥几眼,又回头看那片水:“这里面也许……有鱼哩。”
我听得清清楚楚,爸爸当时就是这么说的。谁知那个老头胡子立刻翘起来了,喊道:“胡说八道,哪有什么鱼!”他一边转身一边咕哝,气呼呼的,“真是胡说八道……”
回家路上,爸爸说:“我在水边蹲了好一会儿,我觉得里边有鱼。不是大鱼,不过定准有鱼。”
这天晚上我一直在想那片水,越想越觉得爸爸说得没有错,那儿一定会有鱼。啊,那多好啊!我甚至想到了怎样逮鱼……
爸爸后来又对妈妈议论起那片水,不住声地夸,说那些人可真会选地方啊,那个斜眼老师也真是有福啊,那里有树有水,说不定还有鱼。“要真有鱼,那老头儿算有大福了,那鱼就全归他了。”爸爸咂着嘴。
妈妈说:“那个人也许和老族长好,要不哪会有这么好的差事,也住不到这么好的地方来。”
爸爸和妈妈议论着,其实我明白,他们最羡慕的是鱼。
我知道“老族长”。这个人好像年纪很大了,住在很远的什么地方,管着山里所有的人。只要住在这片大山里,无论见没见过面,都得受他管。爸爸说:“什么地方都得有人管,咱山里就归老族长管。”
我在心里将“老族长”想象成一个很高很大的人,黑着脸,山里所有的人、所有的活物都怕他。
我问爸爸:“老族长常常吃鱼吗?”
“那是肯定的。不过也不能天天吃吧。”
我信爸爸的话。因为我们住在大山深处,这里一年到头大半都是旱天,地上留不住水,自然也没有鱼。记忆中我只吃过两次鱼,是泥鳅,只有手指头那么长。
第一次吃鱼是个夏天。那天爸爸兴高采烈从外边回来,一进门就掏着衣兜,掏出了比拇指长一点的黑东西。他在妈妈眼前晃了晃:“鱼。”
原来那是爸爸路过一条干河沟时,在焦干的淤泥上捡到的泥鳅,一共三条。它们晒得干干的,所以没有臭。
妈妈那天高兴坏了。她洗了一些菜叶,找了一个大泥碗,先放上几片菜叶,然后再放上干泥鳅和盐,最后覆上更多的菜叶。泥碗放在锅里蒸起来,白白的蒸汽满屋都是,我们一块儿用力往鼻孔里吸。我嗅到了,大声说:“是鱼!”
那种腥腥的气息啊,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鱼宝贵
爸爸妈妈常夸我:“你的鼻子真尖!”这不是说鼻子的形状,是说我的鼻子最灵。妈妈说我的鼻子比得上猫。猫有一个了不起的鼻子,它的鼻子看上去并不大,可是真灵啊,什么都嗅得出。
我也嗅得出。我能分得出掺在一块儿的各种气味,无论散发出这些气味的东西藏在哪儿,我都能找到。花生、辣椒、地瓜,这些我最熟悉了。如果有一种新东西放在屋里,哪怕是藏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我也能嗅出来。那些从没见过的东西被我嗅到时,我尽管说不出名字,可我知道它在那儿。
猫也有这种本事。我有一次见它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时地抬头看我一眼,叫着,就知道它一定嗅到了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就在它出门的时候,有一只老鼠跑到屋里来了。
猫对老鼠的气味最熟,再就是鱼了。而我对鱼的气味最熟。
后来我发现爸爸妈妈、我认识的所有人,对鱼的气味都太熟了,熟得受不了。
爸爸那一天在上学的地方察觉到有鱼,一说出来就让老师不高兴,让老头脸上有了怒气。我后来问爸爸:你亲眼见到鱼的影子了吗?他摇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啊?”
“从水纹……我也说不准。反正水里有一股土腥昧儿,我想里面肯定有鱼。”
“水边都有这种土腥味儿呀。”
“那不一样。不太一样。”爸爸说。
我好像能懂他的意思。那是无法说得更明白的。我知道爸爸把这种“土腥味儿”分成了好多种,它们在涌进爸爸的鼻孑L时,被他一丝丝地、像篦头发似的篦了一遍,然后从里边找出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爸爸不会错,不信就等着看吧。
我后来就特别留意那汪水了。多好的水呀,静静的,墨绿色,有时还泛出黑色,油汪汪的。有风时水纹就多,无风时平得像镜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发出咚的一声,水面立刻划出一圈圈水纹。
我想爸爸一定是看到了这样的水纹。
我有时会目不转睛地盯住它看,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像爸爸那样蹲在水边,不光是看,还眯着眼嗅。我仔细小心地嗅着涌进鼻孔中的所有气味。腥腥的,这里面有泥土被水渍过的腥气,还有草叶烂在里面的气味。有一种腥味很缠磨人,它好像有点发黏发热,但说不清。我在心里琢磨,这大概就是鱼身上发出的气味吧。
那个戴花镜的斜眼老头站在岸上,我抬头看他时,他正在盯我,那眼神像看爸爸时一样。我赶紧爬上岸。他说:
“不准下水。”
“天多冷,我才不会下水。”
“天热了也不准!谁也不准……老族长知道了,让人揪起两腿一劈巴扔进山里!”
老头说的真吓人哪!“老族长”这三个字谁不怕?所有人都怕。想想老头说的吧:一个壮汉把孩子两腿揪紧,狠狠撕劈,孩子撕心裂肺地喊哪喊哪,野物从四面八方赶来……
爸爸说这片大山里狼不多,最多的是獾和猞猁,还有一些狐狸,这些动物一般不伤人。爸爸说当年老族长身边的一个人被狼咬死了,老族长下令杀狼,狼后来也就不多了。
那个斜眼老头儿太狠了。
可我还是要看那汪水,偷偷看。
在南风中,我不出门也能嗅到那种特殊的腥味儿,这让我无法好好听老头儿讲课。他在黑板上画了猫,用力敲打黑板,喊:“猫!猫!”我们都跟上喊。喊累了,他又画了一条鱼,用力敲打着喊:“鱼!鱼!”
老头画鱼的时候格外用心,他把这条鱼画得很大,鱼鳍画得像翅膀。有个孩子提了个傻问题:“老师,鱼也会飞吧?”老头儿哼哼着:“鱼会飞,那不成精了?”我们都笑。
回家时我讲了这句问答,爸爸说:“还别说,真听人讲有一种鱼会飞,能飞屋顶那么高,呼一下飞过去,再落到水里,那叫‘雀鱼’。”
这一天坐在石礅上,我格外心神不宁。这不完全是因为南风里飘来的腥气,肯定不是。一开始我自己也不明白,后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天我一坐到石礅上就觉得不对劲儿,因为它好像不稳,我的身体总是轻轻摇晃。我一边摇晃,鼻子不知不觉就在用力吸气,脸也转到了一边。
老头儿的目光瞥过来,我吓得一哆嗦,赶紧把脸转向了黑板。可是我的鼻子让我无法聚精会神。真的,我嗅到了一股特别馋人的香气。一般的香气倒也没有什么,因为老头儿的里间棚子里总是飘出各种香味,常常让大家无法集中精力。谁让他们个个都有一副好鼻子呢,动不动就往一边嗅,就要转头扭脖子。这让斜眼老头儿也没有办法。谁都能明白:老头儿的那个里间棚子对听课来说真的是一大害。
我这会儿被这气味差点儿弄蒙了,嗅着嗅着,险些不顾一切地站起来。我真的嗅到了鱼的气味!我敢说老头儿吃鱼了!
我定定地看着他,想从他的神气上看出什么。我发现他的声音又粗又响,用树条拍打黑板时劲儿更大了,胡楂儿穸着,脸上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他反正与过去不同了。
课间活动时我没有到棚子外面去。棚子里的人很快走光了,只剩下了我自己。老头儿独自到里屋去了。我像被一根线牵着,一直往老头儿跟前凑。我在门口站住了。
站得近了,那种甜甜腻腻的腥味儿更浓了,大股大股地涌进鼻孔。看来这个老头儿什么都不在乎,也丝毫不想遮掩。我咳嗽了一声。
里面发出当的一声。他出来了,“你要干什么?”他翘着胡子。
“我……”我支支吾吾,突然想到了我们家的猫。我如果是一只猫多好啊,毫不费力就能溜进去,一下就能找到鱼:一条两条,大鱼小鱼。
我吞吞吐吐:“我看见一只猫……从这儿溜进去……”
“胡诌!哪有什么猫……”
我顺势胡编,越编越没谱儿,连自己都觉得可笑。我说:
“我们家有只大猫,一天到晚吃鱼。它不知从哪儿抓来一条大鱼,有两柞多长……”
“啊?”老头儿眼睛睁得圆圆的,“两柞多长?那么大?它吃了可不行!”
“我爸我妈都想要这条大鱼,可就是没法儿。猫又蹿又跳,叼着鱼不松口,在屋里兜圈儿,谁也逮不住……”
老头儿打断我的话:“最后到底怎么了?”
我像一只泄气的皮球,垂下头:“它叼着大鱼跳出了窗子……”
鱼很宝贵
我随口编出的那条大鱼的故事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想用它馋一馋这个老头儿,后来才发现把我自己馋坏了。我一直在想:两柞长的大鱼,这该是多么棒的一条大鱼啊。
老头儿听到最后一连声叹气:“咳咳!咳咳!完了,全完了,它吃不完这条鱼是不会回家的!”
“嗯,就是这样,它在外面大半天,最后才舔着嘴巴回来……”
“它连根鱼骨头也没带回来吧?”
“它肯定吃光了才回来。猫是最馋的家伙,它格外喜腥……”
老头儿取出烟袋,又捏紧了一块厚铁片,那是点烟用的“火镰”。他一下一下敲打一块白石头,一串串火星落在烟锅上,冒烟了。他使劲吸了一口:“唉,真可惜。一条大鱼就这么没了。不过它从哪里叼来的,你们得弄明白。弄明白了没有?”
我摇摇头。
“这么大的一条鱼,是很宝贵的呀,不论是鲫是鲢还是鲤,都很宝贵。在过去时候,山里人如果逮住了两柞多长的鱼,不要说被猫叼走了,就是自己吃都不行,那不行!”
我好吃惊:“那要干什么?”
“送给老族长。这还用问,那得送给他。”
我好长时间一声不吭。我在想大鱼和老族长。我想不明白大鱼为什么一定得送给他。这事儿真是怪极了。
回家后我问起了老族长,最纳闷的是大鱼为什么要送给他,心里愤愤不平。那个人如果不是亲戚又不是长辈,一条大鱼怎么能白白送他?还不如被猫吃了呢。
谁知爸爸一听“老族长”三个字,立刻绷紧了脸问:“你在老师跟前说了他坏话没有?”
“没有!我不过是舍不得那条大鱼,好不容易逮一条大鱼……”
爸爸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老族长自己不会要,是山里人自愿送上的。他要把大鱼摆在祠堂里,给先人上供。”
“上供以后呢?”
“以后,”爸爸摇头,“咱就不知道了。”
“你见过老族长吗?”
爸爸摇头:“山里人见过他的不多,只不过都知道。老族长传下什么话了,大家都听。老族长住在大山中央,那里和这儿不同,不是孤零零一幢房子,听说是两个‘三连屋’,就是六幢大房子在一块儿,老族长住当中一幢。那房子都是用老松木做成的,冬暖夏凉。老族长平时坐在大圈椅子上抽烟,有一杆三尺多长的玉石嘴烟斗。他有什么话,其余五幢房子里的人就会传下来,然后山里人就照着这些话去做。”
我听了暗暗吃惊:天哪,六幢房子连在一起!大圈椅子!三尺长的玉石嘴烟斗!我想只凭这三样,他就是个顶了不起的人了……我问爸爸:“你为什么不去亲眼看看呀?”
“我倒想去,不过离得太远,去一次不易,再说我又不能空着两只手。年轻时候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逮着了一条三柞长的大鱼,就提着这条大鱼去见老族长了。醒来以后高兴坏了,好像真的见了他一样……我常常设法逮这么一条鱼,结果多少年过去了,从来没有得手。我的年纪一点点大了,手脚更笨了,大概再没机会逮住大鱼了,也就死了心。我这辈子也见不到老族长了。”
我心里有些可怜爸爸。
这天夜里我和爸爸因为谈了大鱼,就再也睡不着了。爸爸接上又说了不少鱼的故事,我越发睡不着了。
爸爸说咱这山里积不起大水,有水都流到下边丘陵或平原去了。没有水就没有鱼,更没有大鱼。不过大山旮旯多,什么奇怪地方都有,也藏下了不少水湾沟汊,所以鱼嘛总是有的,不过那得有本事才能逮住。山里人生计忙,吃的东西主要是地瓜干。麦子一年里只能吃几次,一般是中秋节和过年的两天:腊月三十和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富裕人家就在桌上摆一条大鱼了。”
爸爸一说到“大鱼”就咂嘴。我也立刻兴奋起来,两条腿使劲蹬着炕说:“啊,大鱼!他们全家都吃吗?怎么吃?”我想这种大鱼一定不是装在泥碗里、盖在菜叶下蒸了吃。
妈妈在一旁介绍大鱼怎样做:“如果是两拃以上的大鱼,就得好生小心。细鳞不用去;粗鳞也舍不得去,怕伤了鱼肉鱼皮。只要做得好,鱼鳞吃起来就不碍事。一般都是把鱼洗好弄好,使足了盐,用地瓜糊糊沾上一层,用刀划上几道小口。上好了料,最后才是过油。家家都有一小坛子油,这会儿正好是使油的时候。把油在锅里烧开,一手揪了鱼头,一手揪了鱼尾,慢慢往油里放……炸好的鱼两头翘着,鳍儿挑着,看上去比活着时还大!金黄金黄,那香气那颜色啊,这才是过大年……”
我听得手舞足蹈,几次从炕上跳起来又几次被按倒。爸爸说:“这条油炸大鱼从大年初一陪伴全家到大年十五,过元宵节。”我马上愣住了:“吃那么久?就一条大鱼?”
妈妈拍拍我:“傻孩子!哪舍得吃!那不过是摆了看的,家里人,还有来的亲戚,都不能吃。大鱼要放在桌子最远的一头,谁也不能向它伸筷子。这条大鱼为了过年,也为了喜庆,哪舍得吃呢!这就一直摆到大年十五……”
“过了十五总该吃了吧?”
爸爸嗯一声:“过了十五也不吃。天冷盐足,又过了油,鱼是馊不了的。这条大鱼要留下来,用处很多的。谁家来了大客,就要来借大炸鱼,他们更不能吃,也是用来当‘看菜’。客人一走鱼就得送回来。一条大鱼就这样在山里转来转去,出门时什么模样,回来时还什么模样。取送大鱼的人都提了木头盒子,把大鱼放到盒子中央……”
我听得大气都不敢出。
我在想:我们家过年时怎么没有这样的大鱼?真的没有,我从来没见桌上摆过两头翘翘的金色大炸鱼。
妈妈好像察觉了我的心事,说:“这样的大鱼可不是家家都有。那得是有钱的人家,还要运气好,从沙河集上买一条回来。大鱼太贵了,一般人家里都用木鱼代替……”
“‘木鱼’是什么?”
“‘木鱼’就是用木头做的鱼,有二柞长,木匠在上面刻了鳞和鳍,放在盘子里,浇上卤子,过节待客时放在桌上,也是一道‘看菜’。客人顶多是蘸蘸卤子,算是吃了鱼吧。”
“木头鱼我们家有吗?”我问。
妈妈说:“你爸没让人做木头鱼,他心大,说咱要摆就摆真鱼。他说一定能弄回一条真鱼。结果一年等一年,真鱼还是没有……你爸心大。”
爸爸不好意思了,嘿嘿笑:“我在沙河集上见过这么大的鱼,”他伸手比画着,“一问贵得吓人,要四十斤地瓜干哩!我还是舍不得,就搓搓手回家了。”
我一下坐起来:“集市上的大鱼又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捉的呗!山里人多,总有大能人,他们不知从什么旮旯里捉来了大鱼。这些人可不是凡人,他们有这样的大本事,一辈子也就吃穿不愁,全都有了。”爸爸这样说时,他自己,还有我和妈妈,都羡慕死了。
我说:“那些人能捉到大鱼,咱们早晚也能吧?”
爸爸在黑影里吭吭两声:“就是呀,我就是这么想的,才没买那条大鱼。可想是想,真要捉到大鱼还得靠本事、靠运气。我这辈子本事和运气都不行。”
这个夜晚我特别不甘心,也为爸爸不服气。我从窗户上望着满天的星星,怎么也睡不着。我还想问一些事情,可爸爸妈妈都睡着了。我不睡,只想等他们醒来时再问。我只要遇到了事情就想一口气搞个明白。后来爸爸翻了个身,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好像还在说“鱼……”我伸手摇醒他:“到底怎么才能捉到大鱼呀?”爸爸迷迷糊糊睁开眼,又听我问一遍,才打个哈欠说:
“先找有水的地方,再找鱼,最后就是设法逮鱼了。”
我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不过他等于什么也没说,因为没有水怎么会有鱼?没有鱼又逮什么?
立大志
我们山里太早了。爸爸妈妈说大山里有个妖怪,它的名字叫“旱魃”。自从这家伙把大山选作自己的老窝,山里就不下大雨了。我反驳说:“可是我记得也下过大雨,有一年屋前的沟里水都满了,不小的雨啊!”爸爸说:“那要等‘旱魃’离开窝的时候,它只到夏天才出去串一次门、走走亲戚,那时山里才会落一场像样的雨。可这妖怪懒得很,一般不愿挪窝儿。”
秋天到了,爸爸不让我上学了,因为要一起去山坡上收土豆和地瓜。妈妈也要上山,连猫也到地里来。我们全家干了一整天,才收了两篮子土豆和地瓜。地瓜长得又瘦又小,不过红红的很好看。土豆像鹅蛋和鸡蛋那么大。
回家时天全黑了,妈妈开始忙着做饭。爸爸和我、猫,我们仨等着开饭。爸爸并不帮妈妈做饭,因为那从来都是妈妈的事。一会儿锅开了,冒出的白汽让人高兴。我知道土豆和地瓜躺在锅中的模样。马上就有一顿香甜的晚饭了。我问正在洗脸的猫:
“你能捉回一条大鱼来家吗?”
猫停止了洗脸,看看我,抿抿嘴。爸爸说:“它那本事不行。我听说有一只猫真的捉了一条鱼,有一柞多长,甩达着跳上屋顶,一家人看着它……”
“那一家人肯定住得离水不远。”
“那也不一定。猫是跑远路的好手,夜行二十里不算什么,它哪里都去,说不定在哪里找到了水。”
我又想到学校那两间棚子旁边的水。那片水大约有我们家五六个炕相加那么大。我在想那一天闻到的气味,就说:“老头儿吃鱼了。”
“你看见了?”
“我闻到了。”
爸爸不再吭声,后来说:“我儿子弄不错的。我估计,那老头儿就是从下边的水汪里逮的。那水里至少有这么长的鱼,半柞长。”
“我真想和他一块儿干。”我有点坐立不安了。
“他才不会让人知道。等你们都回家了,他就拿出家巴什儿了,那才是他一天里最高兴的时候。”
“什么是‘家巴什儿’?”
“就是捉鱼的东西。不一定是什么,就看他用什么顺手了,有小网,有鱼钩,还有别的,方法多着呢。这老头儿用什么方法咱不知道,不过他一定把家伙藏了……”
爸爸这番话让我记下了。我开始被好奇心折磨着。我琢磨怎么弄清那个老头儿的秘密。
秋天过了一半的时候,大家又陆陆续续回去上学了。老头儿的眼镜有了一道裂纹,可他全不在乎,还是像过去那样高声喊叫,用一根树条猛力敲打黑板:“‘狗’、‘狗’、‘猫’、‘猫’!‘人、手、足、刀、尺’!‘鱼’……”他喊到“鱼”时,我觉得特别用力。
有一天课间大家都跑到了外面,老头儿也出去了。他们大概想晒晒太阳。我在外边只站了一小会儿就飞快钻回了教室,像猫一样溜进了老头睡觉的里间。我的眼睛在四处急急搜索:锅台,碗,一个破了半边的竹篓,一只生锈的镰刀,蓝色的被子,破鞋子……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家巴什儿”。我有些失望。
傍晚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两腿沉沉的。后来我就不走了,犹豫了一会儿,反身向着学校的方向跑起来。离那三棵柏树越来越近了,我的脚步也就放得像猫一样轻了。这儿可真安静啊。太阳再有一会儿就要落山了,到处都红扑扑的。棚子、树、水,都给染了一层颜色。
我没有发现棚子里冒出炊烟,前前后后也没有老头儿的身影,我绕了一个弯,从棚子另一侧转到了陡陡的石岸上,从这里能看到一整片水。我趴在一个石豁口那儿往下看,一眼看到了老头儿。我只差一点就喊出来了:老天爷,他正蹲在水边一块石头上,手里挑着一根竹竿。
我的心怦怦跳。我立刻明白了老头儿在干什么。我紧紧伏在石头上,不想漏掉任何一个动作。
老头儿手里的竹竿并不长,末端连着三根细绳。他一直举着。这样过了半个时辰,突然猛地一挑竹竿,嚯,一只破边小竹篓提出了水面,里面蹿跳着三五条银亮亮的小鱼!它们跳啊跳啊,每条都有手指那么长。正看着,一条小鱼跳出了竹篓,跳到了水里……
我马上喊了一声,伸手捂嘴时已经晚了。
一场大祸就这么发生了。老头儿气坏了。他后来对我爸爸说起整个事情的经过,简直把我说成了一个杀人犯:“我正在试……试试这水有多深,你孩儿猛地一喊,差点让我跌到水里淹死,就差一点了……”
爸爸想替我说情,老头却挥挥手说:“别说了,惹火了就去告诉老族长!”
爸爸的脸吓得蜡黄。他双手作揖,把我领回了家。我无比冤屈地对爸爸一遍遍说,说那个老头儿怎么捉鱼……爸爸打断我的话:“别说了,我全知道。”
我失学了。我本来就有点讨厌上学,可就这样离开了,又不甘心。我总不能成天和猫在一起,有时就跟爸爸去山坡上干活。这里有干不完的活儿,比如捡石头,土里有永远也捡不完的大小石头。我们这些地由十几块组成,最小的一块就像家里的炕面那么大。“明年春天再不下雨,土豆地瓜,什么也收不成。”爸爸说。
我明白这一切都是那个“旱魃”搞成的。我特别不懂的是老族长,他为什么不领山里人一块儿对付那个妖怪?如果打跑了妖怪,我们山里不光有吃不完的土豆地瓜和花生,还能吃到麦子。最不敢想的是,我们到那时还会有鱼,很大的、二柞或三柞长的大鱼……
我说出了对老族长的失望和埋怨,爸爸说:“老族长也有自己的难处吧。”
爸爸一边干活一边琢磨事情。他最担心的还是我这一辈子。他说:“山坡上的活儿是干不完的。你不上学也好,反正‘人手足刀尺’会写了,爸妈的名儿、自己的名儿全都会写了,这就够用了。”我点点头:“太够用了。”爸爸说:“那就干点别的吧。”
到底干什么,他没有说。他还在想。
我也在想。我白天晚上都在想。猫害怕打扰了我想事情,走路都轻轻地。这样过丢了三天,我想得差不多了。第四天我和爸爸在山坡上捡石头,一边捡一边接着想,最后终于停下手中的活儿告诉他:
“我已经想好了。”
爸爸好像早有预料,一点都不吃惊。他扔下手里的石头:“噢,说说看。”
“我要当一个捉大鱼的人。”
爸爸的鼻子动了动。他最专心的时候才这样哩。他看着我的眼睛:“好,你要真成了这样的人,那才叫了不起!我到沙河集上,会看到卖大鱼的是我儿子!”
爸爸的拳头砸在自己掌心里。他兴奋了。
“等我逮到第一条大鱼时,立马拿回家!”
爸爸脸上一直喜气洋洋的,听到这儿板起脸说:“第一条大鱼,那要送给老族长。”
我心里有些不服,但没有反驳爸爸。我不知该怎么反驳。
寻找鱼王
爸爸说做任何事情都得有个好老师,人这一辈子出息大小,能不能发达起来,就看最后找谁做了老师。“我这一辈子就因为没有找到一个像样的师傅,才成了这个样子!”他拍着膝盖,惋惜到了极点。
他回顾说,自己少年时代也有些了不起的大计划,比如开始想学锔锅,当个锔锅匠,“那要置办起不少的家巴什儿,什么手拉钻、磨石,装满满一担子。当时家里穷,置办不起,就改个主意。后来想学钟表匠,也没能干下来,因为山里人十有八九没有钟表,要挣这碗饭就得出山,那可不行。最后又学打铁,正想拜师,听说有个打铁的人被老族长捉去了,罪名是为歹人锻刀和矛。这把我吓坏了,知道铁匠可不是一般人敢做的……”
我听得入神,这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就问:“你就没想过学捉鱼?”
“当然想过,也试过。山里人都知道那才是大营生。不过大营生就得有大本事,这要看你有没有天分。拜师傅的时候,他先要看你聪明不聪明,能不能成。”
“这要有什么天分?”
爸爸摸摸我的后脑勺,咬咬嘴唇,看着远处:“这要师傅才说得清楚。我看除了学会下水,还要脑子灵、心眼多。不过我想这些全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我自己瞎琢磨罢了,也不是师傅说的。我从一边看着,从最了不起的捉鱼师傅那里想出来的。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天分……”
“这到底是什么天分哪?”我声音高起来。
爸爸摇头:“不是不说,是说不出、说不明白!我看那些最有名的师傅,他们闭着眼也能摸到大鱼的老窝!他们不知是用鼻子嗅还是使用了‘心算法’,反正能找到有大鱼的地方,瞅一个没人的时候把它逮上来……”
这也太玄了吧?我才不信:“用‘心算法’找鱼?这不是给鱼算命吗?”
“就是!最有名的捉鱼师傅心里都有一笔账,他们把山山水水都装在心里,一年四季下雨刮风、天热天冷,鱼躲在什么地方,都算得出。这些方法说也说不清,一般人学一辈子也学不来啊。”
我不再说什么了。也许真是这样。不过我更相信鼻子的重要,因为人凭嗅觉,真的能够寻到鱼的气味,比如说猫就有这样的本事,我也有这样的本事,爸爸也是一样。妈妈就说过:“你爸爸的鼻子最尖,你就像你爸爸!”我于是说出了鼻子的重要,爸爸马上点头:
“鼻子太重要了!这是当然的了!那些捉大鱼的人,他们的鼻子一点都不比猫差。这些人的鼻子动不动就抽拉着活动着,那是在闻味儿,想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离他有多远。我估计,他们这时候就用上了‘心算法’,暗暗在打谱儿……”
我听爸爸这样一说,多少能同意一些了。同时我也更加自信:我一定能成为一个捉大鱼的人,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我为爸爸感到难过的是,他的鼻子那样好,为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大山里最了不起的行当,没有做成一个捉大鱼的人?我为爸爸感到不平,也害怕自己遇到这样的不平……我绝不能重走一遍爸爸的路。
我首先要知道,爸爸的路在哪儿出了岔子?
我一定别走到岔路上去啊!我要顺着正路一直往前!我于是一遍又一遍让爸爸告诉我,这条路到底在哪里?
爸爸要从头回忆自己拜师的经历了,他提高了声音说:
“咱一定得找到山里的‘鱼王’!”
我看着爸爸,嘴巴不由得张得老大。我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相信自己的鼻子,这会儿用力地抽动了几下鼻子。可是爸爸再次重复了刚才的话。
“‘鱼王’是一个人吗?”
“一个了不起的人!”
我额头突突跳,渗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粒:“他在哪儿?他离我们有多远?”
爸爸叹一口气,声音越来越低了。他沉人了往事,絮絮叨叨让人很不高兴。因为他不得不讲一个失败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他是一个可怜的人。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一个立过大志的人。我想学一门手艺,后来你知道样样没成。不过我不是那种轻易服输的人,结果志向倒是更大了,直接就想当一个捉大鱼的人!要知道在大山里这样的人太少了。谁都想干成这事儿,谁都是两手空着回家了。如果真能当成这种人,那就能随时见到老族长,吃穿不愁,大富大贵……”
“这就是‘鱼王’吗?”
“‘鱼王’比这个还要高出许多!‘鱼王’是所有捉鱼人的师傅!他用不着去沙河集上卖鱼,老族长也得高看他一眼。他只是自己一个人过日子,就像神仙似的!”
“啊,真是太了不起了!他在哪儿啊?”
“我多半辈子都在找这个人!我后悔的就是找错了人!我那会儿明白,没有拜‘鱼王’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可到底谁是‘鱼王’,你只有吃了大亏才能弄懂一点点,不过等你弄懂了这一点点,已经什么都晚了……”
“‘鱼王’藏在山里吗?”
“他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常人。难就难在这里!可那些总说自己是‘鱼王’的人,不过是些骗人的财迷罢了,他们好不容易捉了大鱼就去沙河集、去献给老族长,也就那么点儿能耐。真正的‘鱼王’从来不张扬自己,相反一听这两个字就赶紧摆手,就像躲着水火一样……”
“你就这样错过了他?”
“十有八九是错过了。结果我什么本事也没学到,年纪一点点大了,只好死了这颗心,老老实实回到山坡上种地瓜了。”
“你是怎么错过他的?”
“哎,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年纪并不太大。有人说他十有八九就是那个‘鱼王’,捉鱼的功夫是家传的。我找到他可真不容易啊,备了拜师礼去见他,谁知他给惹得满肚子不高兴,说‘一块儿捉鱼就是了,什么鱼王啊,咱可不是’。他这样一说,我就恍惚了,后来越端量越不像,就离开了他。”
“再后来没有回去找吗?”
“那是几年以后了。他搬了几次住的地方,越搬越往大山里面去了,那儿十里八里没有人烟。我想这哪会是什么‘鱼王’啊!要真是,就一定住得离沙河集不远,怎么会一个人躲起来?他独身一人,没有家口,穷兮兮的,怎么看怎么不像……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去找他。再说我的年纪也不适合拜师了,是不是‘鱼王’的事也就搁下了。我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夜里睡不着,在山坡上干活,一闲下来就从头想自己这一辈子。我一想到那个人,就想到了‘鱼王’。如果这个人不是,那么‘鱼王’的事儿从头至尾就是假的……”
鹰之子
我明白,最后在心里暗暗认准“鱼王”,是爸爸的一件大事。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对自己的判断已经深信不疑了。这对他来说可算一件十分冒险的事,因为年轻时候的失误,造成了他一生的失败;如果再次失误,就会让后一代也像他一样失败。
爸爸说咱爷儿俩再也输不起了,
“我活着,就得和你一块儿找到‘鱼王’。”爸爸口气里有着十二分自信,“你想想,就因为他是真正的‘鱼王’,才害怕人们认出来,要不怎么穿得邋邋遢遢,像种地瓜的人一样?那是使了‘障眼法’,是故意不让人看出来。可是山里人太多了,他不可能瞒过所有的眼。有人说‘鱼王’是这样的,平时蔫蔫的,一进到水里就全变了,能不喘气待上半天。这人直接就是大鱼鹰转生的,头顶有一卷一卷的、鸟儿一样的羽毛,那就是记号啊……”
“啊?你看到了卷毛?”
“我没见过。不过我见过他下水的样子,脱衣裳笨手笨脚的,衣裳一脱和山里人一样,瘦巴巴的没有多少肉;可是一入了水又像嫌冷似的……要不说我起了疑心嘛。我好生看了一会儿他的头顶,哪有什么一卷一卷的鸟翎……我就那样被他骗了。他故意剃成了短头发,装成那个笨模样,就为了甩开别人……”
爸爸的话让我不知想了多少遍,我明白:剩下的事就是怎样找到那个人,让他收我为徒了。爸爸说这个人如果还在,如今至少有八十岁了。
“那么老还能教我捉大鱼吗?”
“不管多大,都是老鱼鹰的儿子。”
一连多少天,爸爸都在和妈妈合计事情。他们在一块儿下一个决心,要送我出门。妈妈用地瓜面做路上吃的烙饼,爸爸准备给“鱼王”的礼物。我心里兴冲冲的,嘴闭得紧紧的,我一遇到大事就会这样。我在被爸爸送去上学前,也紧紧闭着嘴巴。爸爸曾小声对妈妈说:“咱这孩子心大哩。”
妈妈烙好了一大摞地瓜饼,又捆了一些生葱,装满了一个水葫芦。这都是上路必备的东西。爸爸把花生和上好的地瓜干装满了一个大口袋,把红豇豆和大籽眉豆装进一个小口袋。这些东西都是全家平时舍不得吃的,这回全要送给那个师傅了。
一切齐备,只待上路。妈妈把我叫到跟前叮嘱:“路上听你爸的话,随处小心,防坏人也防野物。只要找到那个人,后边的事情就全好了。千万别挂家。”我点头,差点洒下泪来。爸爸很自信的样子,默默收拾一切。他找出了一根扎腿带子、一把短刀。
天蒙蒙亮时我和爸爸上路了。
我们首先走过学校那两间棚子。分别了这么久,我一看见它的影子就有些忍不住。我看着那汪绿水站了许久,鼻子里又涌进了一股熟悉的土腥味儿。爸爸揪揪我:“走吧。”
从三棵大柏树下走开,就等于踏上远路了。我们要沿着山下的小路走,不时越过一幢或两幢房子,它们都是石头垒成的。这就是山里人家,像我们一样孤单。如果从这些房子里走出一个孩子,也一定会像我一样。
天亮时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一路上没有看到一片稍大的水,只有些小水湾,或者是不大的水坑。爸爸说这些地方都不会有鱼。
再往前连孤房子也看不到了。我心里涌起一个大胆的想法:能不能路过老族长住的大屋?爸爸说大概不可能。因为那个人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只是听说,谁也没见过。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走到了沙河集。原来这里只是一条干涸的河道,宽宽的,除了沙子什么都没有。爸爸说这里一到了阴历十五就聚满了人,他们在这里买卖东西,什么东西都有,特别是有大鱼,那是为有钱人、为大节令准备的。
离开沙河集,我们登上了一座不大的山,在山的阳坡找了个过夜的地方。爸爸拢起一个又大又软的草窝,我们相挨着钻进去。星星撒了满天,月亮也出来了。不冷不热的夜晚,我好像听到了各种小兽在一旁唰唰跑过。我问爸爸会不会有狼、有猞猁?爸爸说放心吧,它们不到这儿来。
睡前总想那个“鱼王”,那个鱼鹰的儿子,他脑门上鸟儿似的羽状头发……
爸爸凭记忆寻找一条条小路。他把我领到一个山隙里,指着一丛碧绿的、矮矮的竹子说:“看到了吧?这儿背风,有竹子!竹子边上原来有个小石头房子,这是他住过的地方……”
如今这儿只有杂草掩住的一堆乱石了。乱石中有几块被烟熏黑了,说明这里有过炊火。我抚摸着这些发黑的石头,久久不愿离开。我四处打量着,四周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没有一汪水,这儿怎么可能住过一位“鱼王”?可爸爸说就是这里。“没有水呀!”我说。爸爸摇头:“这里不是他捉鱼的地方。他就是要躲着水呢!”
“躲着水?有水才有鱼啊!”
“是啊,因为他要把‘鱼王’的名声隐藏起来。”爸爸指指竹丛的北面,那个小山坡,“这儿就是他种地瓜的地方。像我们一样,他垦出一块地种些东西糊口,装模作样混在山里,大家都被他骗了。”
我看着竹丛四周,心里压住了一声惊呼。多么神奇的一个人哪,好像他昨天才从这里离去。
我们继续攀着山路往前。爸爸说他最后一次看到“鱼王”时,那人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白了大半,住处也换了几次,越搬越偏,有一段还住在一个破山洞里,“这山洞不知是多少年前什么人凿出来的,早废了,‘鱼王’把它收拾一下住下来。”
出门第三天,我和爸爸终于找到了一个遗弃的山洞。这里的山草比人还高,洞口半掩着,从里面飞出了几只大鸟。爸爸垂着头站了一会儿,说:“真后悔!我那次要能住下来,就不是今天这个模样了,那时还没有你妈,没有你,我独身一人。他让我走开,我就走开了。”
站在阴森森的山洞前,我有些害怕。当年爸爸差一点就留在了这里,那样他就遇不到妈妈,也不会有我这个儿子了。
我不解的是,那个老人一个人住在山洞里,生了病怎么办?这里没有一个邻居,也没有一片地,他平时怎么过活?我把心里的疑惑说出来,爸爸拍拍我:“你和我当年想的一样,因为咱们都不会往别的地方想,都忘了他是鱼鹰的儿子……”
“那也许是个传说吧?”
“坏就坏在咱都当成了传说!从这山洞往南十几里就有人家,那些人来山坳里砍柴,好几次见一只大鹰从这儿飞出去。那大鹰飞过山头,一头扎进了雾里,回来时嘴里叼了一条银光闪闪的大鱼。原来它是往一片水湾那儿去了。不止一个人见过,谁还敢当成‘传说’?”
爸爸显然对“鱼王”的身世坚信不疑:鹰的儿子。
可是如果我和那个人待在一起,究竟怎么过活、又会发生什么?爸爸就忍心离开,把我交给这样一位老人?我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拿不定主意了。可是我又不能犹疑不前,不能当个胆小鬼。我不能忘记立下的大志,不能忘记自已是一个男子汉。
我说:“他如果真是鹰的儿子,就不喜欢被人识破……”
“那是当然了。”爸爸十分肯定。
“那么,”我看爸爸一眼,“当他被人发现的时候,会不会伤害那个人呢?”
爸爸屏住了呼吸。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他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我想不会。他分得清好人坏人。我是说,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不是人,他是鹰的儿子。”
“他是鹰的儿子,他也是人。”
雪亮的眼睛
我和爸爸不知攀过了多少座山,蹚过了多少道谷。如果不是这次出门,我做梦都不会知道这片大山是这样的,它原来没边没沿啊。山里人家东一户西一户,有时整整走一天都见不到一户人家。这些孤房子总是让我想起家,因为我担心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有好几次看到了水,它们细细的浅浅的,往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流去。水使我迈不动步子,让我满怀欣喜地站在那儿。爸爸说这样的水里没有鱼,有也只是很小的鱼仔。“小鱼会藏到一个地方长大吧?”爸爸说:“当然了。想法找到它长大的地方,这就是捉鱼人的本事。”
从这片大山里找到那个“鱼王”,等于是大海里捞针。可爸爸说只要有耐心,勤打听,一定会找到的。“那个人装得和山里人一样,可还是装不像,再说他太孤单了,太孤单的人就会让人记住。”爸爸的话在后来几天被证明是对的。
我们从那个废弃的山洞往南走了一天,又拐向东。为什么这样绕来绕去地走,爸爸自己也不明白。他向那些砍柴的人,向一座座孤房子里的人打听,寻找一个独身老人。我说:“假如他现在和别人住在一起呢?”爸爸立即否定:“怎么会!”
从那个废山洞走开的第五天上,我们进入了一个特别深长的沟谷。这里绿色多一些,湿漉漉的,鸟儿也多。鸟儿见了我们就喳喳叫着往深处飞,像是去报告什么人。沟谷渐渐变得宽了,拐弯处出现了一片高爽的平地,那儿有一幢棕黑色的小屋。
这小屋原来全由石头垒成,上面搭了一些山草和树枝,这样远远看去就是深色的草屋了。门紧紧关闭。爸爸笃笃敲门,敲了一会儿,门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那儿有一对雪亮的眼睛盯着我们。爸爸说我们是过路的,来讨口水喝,门就开了。
面前是一个瘦瘦的老人,看样子有八十多岁了,头发疏疏的,全白了。啊,他的眼睛又圆又亮,简直太亮了,盯过来让人心里发毛。他不说话,只是看我和爸爸。
爸爸一手攥在包裹背带上,那手不停地抖。随着抖,他的嘴巴也颤颤地张开了,往前冲了一步又赶紧止住。“老师傅,我可、可找到你了!我……我把儿子领来了!”爸爸喊出这句话时,嗓子突然沙哑了。
对面的老人垂下眼睛,好像一点都没有惊讶。
我的心一阵急跳,在心底惊呼:“找到了?真的找到了?啊……不过……”我贴紧了爸爸打颤的身体,不敢相信是真的。
“我们走了十多天,其实只是打转,我和孩子再也走不动了……”爸爸一下坐在了地上。
老人回身进了里间,端出一碗水。
爸爸抿抿嘴没有喝,只看着老人。我渴坏了,低下头一口气饮下了大半碗。啊,这水好甜,而且凉极了。我把剩下的半碗水递给爸爸。爸爸喝水时,眼睛仍然没有离开老人。
“我自己错过了年纪,来不及了,只求你能收下这个孩子……”爸爸将碗放下。
老人把碗收走,一声不吭地回到里屋,合上了门。爸爸上前敲门,门是关紧的。天色暗下来,老人还是不出来。我急坏了,明白这人讨厌爸爸和我。我看看爸爸,不知该离去还是留下。爸爸看看窗户,却反身把屋门关了。他把背的东西解下,然后点了锅灶下边的火。他搅着锅里的水,从背囊中取米做起了糊糊。我被爸爸惊呆了。我看着他做这一切,又转身看关得紧紧的里屋小门。爸爸让我吃热腾腾的糊糊,我不敢。爸爸很快吃了一碗。
这一夜我和爸爸就在灶前打了地铺,沉沉地睡了一夜。
黎明时分有雄鸡啼叫,这让我高兴。我想出门看看,爸爸却攥住了我的手。他一直盯着里屋的小门。当那小门动了一下时,爸爸赶紧扯上我站起来。老人从里屋走出,雪亮的眼睛先看了看爸爸,最后一直看着我。
“老师傅,这回来求你的,不是我这个不中用的人,是我儿子。”爸爸怯怯地站直,拉着我的手。
老人的目光长时间落在我的脸上,我不再害怕了。
他后来走向锅灶,取了一点东西就出门了。他可能去喂那只公鸡。
老人回屋时又想进到里屋,但小门合上的那一刻,爸爸揪着我飞快挨近,挡住了门板。老人犹豫了一会儿,只让爸爸一个人随他进屋。
我站在门前听着。听不清楚。爸爸在说话,声音低低的,像是哀求。我可怜爸爸了。他一定是从头叙说这些年,说他这一辈子。他停下来,那个老人开口了,可惜听不清说了什么。老人的话十分简短,像是问话,爸爸。就这样一问一答,过去了很长时间。
中午时分两人出来了。爸爸脸上汗津津的,走路轻手轻脚。老人直接到锅灶那儿做饭了。爸爸想帮忙,却插不上手。我简直看傻了:老人做饭比妈妈麻利多了,瞧他添水加柴,一边抓盆盆罐罐里的东西,一边勺子搅弄不停,一会儿香气就飞满了屋子。
午饭有玉米糙儿干饭,有咸糊糊,有一碟黑色的咸菜。这么好的一顿饭,让我高兴坏了。我开始不敢大口吃,后来就放开饭量吃起来,一口气吃了一大碗干饭,又喝了糊糊吃了咸菜。黑色的咸菜香气扑鼻,是我从没吃到的美味。
吃到最后,窗扇动了一下,一只黑白花大猫钻进来。它见了生人犹豫着,老人却上前揽到了怀里。“你一夜没回了。”老人抚摸它,将下巴压在它的额头上。我看出这只大猫比我们家的肥大,毛色也亮多了。它的蓝眼睛看看我,满意地眯上了。
午饭后老人抱着猫回到里屋,爸爸又一次跟进去。我在门外听他们说话,还是听不清楚。我好像听到老人让我们俩上路,接上又是爸爸的哀求,爸爸好像说这个人太老了,无儿无女,也正好需要有个人待在身边。那个老人停了一会儿,声音高了一点。他说自己孤单惯了,一辈子都是这样,“我也没法教他捉鱼,你看山里连水都没有。”这是我听得清楚的一句话。爸爸说:“就让孩子待一阵子吧,你要喜欢,他就多留些日子;你要厌弃,他就快些回家。你把他当徒弟好,当儿子更好……”
屋里说什么又听不清了。这样过了半个时辰,门打开了。爸爸抬一下手,把我揪进去,说:“快叫师傅,叫爸,叫……”我的脸火烫烫的,深深鞠了一躬,叫着:“师傅、干爸!”
老人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有些发抖。
这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饭,照旧是一顿香香的可口饭菜。桌上的吃物又多了几样,好像是不同的豆酱之类。正吃着老人出去了,他一起身猫也跟上。不一会儿他和猫进来,同时有一股特别的气味呼一下猛扑过来。我和爸爸都停止了咀嚼。我差一点喊出:“鱼……”爸爸放下手里的碗筷。
老人在我们的注视下放好一个碟子,盛在里面的还是一种酱。爸爸马上叫道:“鱼酱……”
这是我吃过的最了不起的一顿饭。我想爸爸也差不多。吃过饭之后,我真的不想离开了,我想爸爸大概也一样。
可他还是要离开。他不能把妈妈一个人留在家里。
爸爸终于要回家了。他临走时千叮万嘱,让我这样那样,说师傅远比他还重要,我无论如何都要侍奉、要听话、要学艺。
老人听到“学艺”两个字不高兴了,沉着脸说:“没什么艺。在这儿待上一阵子就是,只要想家了就快走。”
这次没等爸爸教我,我立刻大声说道:“我不想家……”
左猫右爸
我发现自己很快想念起妈妈和爸爸,还有我们家的猫、我们那片满是小石头的坡地。可是我不敢说出心里的想念。我夜里哭过,但一想到“男子汉”这几个字,眼泪立刻停止了。
我的“师傅”或“干爸”没有多少话,只有一双雪亮的眼睛,这眼睛看着我,代替了千言万语。我常常从这双眼睛里猜测他要说什么。有一次我觉得他的目光里有这样的恳求:“叫我干爸吧。”我就轻轻地叫了一声。他向我挨近一点,手摸在我的后脑那儿,这跟爸爸的动作完全一样。
与师傅熟悉和亲密起来使用的时间,与那只猫是相同的。它和主人一样对我,简直一模一样。师傅抚摸我的头以后,它也跳到我的怀中,一下一下蹭我的下巴。我与它单独一起时,小声问:“干爸领你去捉鱼了吧?”
我的鼻子里总是离不开香香的鱼腥味儿。师傅这儿最了不起的东西,就是那碟诱人的鱼酱了。它是鱼做成的,它就是鱼。可以说师傅这儿每天都可以吃到鱼,这是多么惊人的事实,这是山里人做梦都想不到的。我用力压住了心底的惊讶,若无其事地观察和享用。
师傅的小石头房子看上去矮矮的,因为它伏在地下一大截;如果进到了里面,却会觉得高敞。它由一道小门连着外面的棚子,还有一截石头垒成的地道,差不多就是一座令人喜爱的小迷宫了。地道里放了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装了各种好吃的东西。棚子里挂了许多杂物,有辣椒串,大蒜串,一束束草药,还有一些皮绳和布条等。棚子和地道从外面也可以进入,但要搬开柴草之类的掩护才找得到人口。
一个浅绿色坛子里装了香喷喷的鱼酱,猫蹲在上面,像是在守护。
师傅也有一片地,不过它小得很,只有两个炕面的大小。但是这一小片地特别肥沃,侍弄得精细极了,地里没有一颗石子,也没有大点的土块。地里种了蔬菜,有韭菜和茄子,还有辣椒和白菜、豆角。石堰旁还长了几棵甜瓜,眼看就要熟了。师傅领我到田里做活,除草松土。那甜瓜的气味越来越浓,师傅笑吟吟地摘下来和我分食。我们并排坐在堰上,吃着瓜。我来到小屋许久了,第一次看到他脸上的笑容。
又待了一个多星期,我才发现师傅还有另外一块地,它在远一些的山坡上,像我们家一样,也是由小块组成的。这里种了地瓜和玉米,虽然没有下面的小菜园那样精细,却也比我们家的好上许多。庄稼并不缺水,这是一个奇迹。
一切都依赖那口水井。在一棵爬地柏的旁边有一个井台,上面安了一架辘轳。我从井口往下看,发现里面有旺旺的水,它清楚地照出了我的影子。
在天冷之前,小屋里外的活儿多起来。师傅干什么我干什么,他只是做,几乎不说话。我和他一起收了地里的粮食,又摘下彤红的辣椒,把地瓜放进地道里一些,再切成一片片瓜干晒好。我们劈了一些木头,摞成井字。地瓜蒸熟后再切成条条晒干,然后就掺上细细的河沙,在锅里炒成地瓜糖。这种做法和我们家一模一样。除了地瓜糖,还有炒花生和炒豆子。喷香喷香的气味满屋都是,让我一天到晚快乐又快乐。
忙完了所有的一切,冬天还没有到来。师傅,我的干爸,站在小屋前看看南边的天色,用一段麻绳扎了裤角。他抄起一个篮子,看看我。我知道他要领我出门了。我们一前一后,猫跟在后面。
从山谷绕出来,一直往东、往南,拐进阴阴的一道谷叉。这里有一些树木倒下,还有死去的芦苇。没有草的地方露出白沙,这让我想起了沙河集。师傅在一些倒木跟前停了脚,又小心地踏着一根倒木往前,示意我跟上去。
原来在倒木的一端有几个水坑,水面不大,四周有草须覆着。这样的坑洼和水我记得以前也见过,它们都是夏天发水时积下的,来不及干涸。不过眼下的水坑和水洼多一些,水的颜色深一些罢了。师傅做个手势,不让我出声,然后就在一个坑边蹲了。他用一根枝条在水面上轻戳几下,水边的草须就微微活动起来。他把手中的篮子交到我手里,挽起了袖子。猫也跟过来,它的头一上一下活动,眼睛尖尖地盯住主人的手,再盯草须。
接下去发生了一件让我怎么也搞不明白的事情,它就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
师傅只是静静地蹲着,看,不吱一声。突然,他挽起袖子的右手五指捏到一起,唰一下插入草须……水中一阵跳跃和扑腾,一条二柞长的大鱼被拖了出来,师傅的手指就抠在了鱼鳃那儿。巨大的腥气,猛烈的尾巴拍击……我不知自己在惊呼什么,反正猫都被我吓坏了。
篮子里装了那条大鱼,我们往回走。我的心嗵嗵跳,张大嘴巴喘气。我在师傅的后边,紧紧跟上。我暗暗咕哝:“真了不起!真是师傅!爸爸啊你一点都没有弄错,他就是鱼王!瞧他不费一点力气,只一伸手就从水中逮住了一条二拃长的大鱼……”
这一路上我还想到了上学那个地方的绿水,那么大的一片水,那该有多少鱼啊!再就是我和爸爸以前看过的那些水洼和坑洞,又该藏了多少鱼啊!我最后还想到了一个近在眼前的问题:师傅会把这条鱼怎么样?如果是一般的山里人,就一定会把它抹上地瓜糊糊,使足了盐,然后用油炸得翘翘的,做成一直使用的“看菜”。还有,就是送给老族长了……
我什么都不敢说。我只是等着看,看他怎么处置这条大鱼。
回到屋里,猫慢吞吞地围着装鱼的大篮子走动。所有猫在最快乐的时候,都会这样慢吞吞地走。有人以为它那时会跳跳跃跃,错了,它最得意最幸福的时候,总是这么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嗅几下。师傅把鱼剖洗、去鳞,一转眼就收拾好了,然后就是涂上酱、盐和胡椒。我由于离得近,打了个很大的喷嚏。
锅里的油烧好了,鱼哗啦啦倒进去,猫和我一齐大叫。我们都受不了这么大的腥鲜气、油味和各种古怪的香味。师傅不理我们,他只是用一把木铲飞快翻动、拍打,然后又添水。锅盖上了,扑扑的白汽喷出来。
我无法在一旁待下去,只到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和嗅。我的鼻子受不了。我被这条大鱼的味道,被师傅弄出的各种味道逼到了一个角落里,在那儿张着大嘴吃惊。我敢说,整个大山里再也找不到一个人会像师傅一样,这样做一条大鱼。显而易见,这条大鱼不会被当成一道“看菜”,也不会送到老族长那儿去了。
锅继续喷着白汽。师傅在一旁的小桌上摆了碗筷,还摆了一个冒汽的壶。我又惊讶了,因为我嗅到了酒的味道。我咬着牙不作声。
师傅将我和猫招呼到小桌前。他将鱼和汤盛在一个大泥碗中,又给我和猫的碗中一一加了鱼肉和汤。与猫不同的是,我与师傅都有一个杯子,里面倒了深棕色的老酒。烫烫的酒啊,我从来没有喝过。我不敢喝,甚至也不敢吃鱼。这鱼太大了。师傅吃了,猫也吃了,我就吃了。
这种美妙的滋味第一次尝到。我抿着嘴,吃肉,喝汤,大口吸气。师傅两次让我喝酒,我就喝了一小口。这是格外奇怪的味道。我忍住了,喝完了小小的一杯。心里是滚烫的,无比陕乐。
“孩子,早该为你做这样一餐饭啊!”师傅的眼角有点湿润。
我小声叫着:“师傅,干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