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清晨，富太河村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中。
14岁的孙亮推开人字大窝棚的桦木门，刺骨的寒风夹着雪粒子扑面而来，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把貉皮帽子往下拉了拉。
"亮子，等等。"老猎人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孙亮回头，看见师傅正从炕头的木箱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带上这个，野猪岭风大。"
孙亮接过油纸包，里面是两块烤得焦黄的玉米饼子，还带着余温。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师傅放心，天黑前我准回来，给您带野猪肉包饺子！"
老猎人眯起眼睛，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记住，一百多斤的野猪肉最嫩。
遇上大猪别逞能，那身松油铠甲，飞刀扎不透。"
"知道啦！"孙亮已经蹦到院子里，牛皮靰鞡鞋在雪地上踩出深深的脚印。
他腰间别着六把飞刀，那是他闯关东时从山东带来的看家本领。
短柄斧子在晨光中闪着寒光，斧柄上缠着的红布条像团跳动的火苗。
野猪岭的积雪没过了小腿肚。孙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呼出的白气在眉毛上结成了霜。
忽然，头顶传来"哇——哇——"的叫声。他抬头望去，三只乌鸦正在光秃秃的柞树枝头跳来跳去，黑豆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去去去！"孙亮挥了挥斧子，可乌鸦非但没飞走，反而叫得更欢了。
其中一只突然俯冲下来，在他头顶盘旋两圈，然后朝着东北方向飞去，又停在另一棵树上继续叫唤。
孙亮心里一动。老猎人说过，乌鸦是山里的活地图。
他跟着乌鸦指引的方向走去，果然在不远处发现了新鲜的野猪蹄印——雪地上拱出的坑洼像被犁过似的，枯叶和橡子壳散落各处。
他蹲下身，手指探了探蹄印的深度，心头一喜："不超过两小时，猪群刚过去。"
正要起身，那只领路的乌鸦突然发出急促的叫声。
孙亮立刻屏住呼吸，慢慢拨开面前的灌木枝——
三十步开外，十三头野猪正拱着积雪觅食。
最大的一头像座小山，獠牙上还挂着树皮碎屑。
孙亮的目光锁定在一头体型中等的野猪身上，约莫百来斤，正专心致志地用鼻子翻找橡子。
就在这时，那只乌鸦突然飞落到大野猪背上，狠狠啄了一口。
猪王吃痛，猛地甩头，整个猪群都骚动起来。
孙亮抓住机会，猫着腰向前摸进。
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但被乌鸦的聒噪完美掩盖。
十步、八步、五步......孙亮摸出飞刀，刀身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银线。
他屏住呼吸，手腕一抖——"嗖！"
飞刀精准地扎进目标野猪的喉下。
鲜血顿时如泉涌出，受伤的野猪发出凄厉的嚎叫，横冲直撞了几十步后轰然倒地。
其他野猪受惊四散，转眼就消失在密林深处。
"成了！"孙亮兴奋地跑过去，拔出飞刀在猪毛上擦了擦。
乌鸦们扑棱棱落满枝头，叫声里透着兴奋。
他朝乌鸦们拱拱手："多谢各位......"话没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变了变。
按照山东老家的规矩，猎到野味要分给帮忙的狗。
可这些乌鸦......孙亮挠挠头，最终还是决定赶紧把野猪拖回去。
他麻利地用绳子捆住猪腿，拖着往山下走。
乌鸦的叫声立刻变了调。那只领路的乌鸦猛地俯冲下来，尖喙擦过孙亮的脸颊。
他慌忙挥手驱赶，更多的乌鸦却加入了攻击。突然头顶一凉——貉皮帽子被叼走了！
"强盗！"孙亮气得直跺脚。他挥舞树枝驱赶乌鸦，却见它们飞向高空，发出一种特殊的鸣叫。
那声音像铁片刮过冰面，让人后颈发凉。
不到半刻钟，林子里传来"沙沙"的踏雪声。孙亮心头一紧，只见三只灰狼呈品字形围了上来。
领头的独眼狼龇着黄牙，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
"坏了......"孙亮这才明白乌鸦的算计。
他迅速解开拖猪的绳子，将野猪护在身后，右手握斧，左手摸向腰间的飞刀。
独眼狼突然发动攻击！孙亮侧身闪过，斧刃在狼背上划开一道口子。
另两只狼趁机扑向野猪，撕开猪腹大快朵颐。
血腥味刺激得独眼狼更加狂暴，它后腿一蹬，直取孙亮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孙亮一个铁板桥后仰，飞刀从指间激射而出。"噗"的一声，独眼狼喉间绽开血花，重重摔在雪地上抽搐。
剩下的两只狼见状，竟不退反进，一左一右夹击而来。
孙亮后背撞上一棵老柞树，退无可退。他急中生智，猛踢树干，积雪"哗啦"砸下。
趁狼视线被阻的瞬间，他飞身跃起，斧头劈向左侧狼的脊梁。那狼哀嚎着滚出老远，右腿显然断了。
最后那只狼见势不妙，叼起一块猪肉就要逃。
孙亮摸出最后一柄飞刀，却突然停住——树上的乌鸦正眼巴巴望着流血的野猪。
"罢了！"他收起飞刀，转而割下大块猪内脏抛向远处。
乌鸦们立刻扑上去争抢，再顾不上与他为难。那只狼也趁机叼着战利品消失在林间。
回村的路上，孙亮拖着野猪和死狼，心里五味杂陈。
路过山神庙时，他停下脚步，从猪腿上割下块好肉放在供台上："山神爷见谅，小子初来乍到，不懂规矩......"
夕阳西沉时，窝棚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
老猎人站在院门口张望，看到雪地里出现个小小的黑影，后面还拖着什么大家伙。
"师傅！"孙亮老远就喊，"猪肉有了，狼肉也有了！"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鼻头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星星，"我还给您带了张狼皮褥子！"
老猎人接过绳子，发现徒弟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揉了揉孙亮结冰的头发："进屋暖暖。酸菜都切好了，就等你的肉下锅。"
除夕夜，师徒俩围着火盆吃饺子。
野猪肉混着酸菜的香气弥漫整个窝棚。
孙亮讲完白天的遭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师傅，我是不是给您丢人了？"
老猎人呷了口烧刀子，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傻小子，猎人不是杀生，是懂生。
你今天学会了最重要的规矩——山里的活物，都得给条活路。"
窗外，几只乌鸦落在柴垛上。孙亮抓起把饺子皮扔出去，看它们欢快地争抢。
远处的山林传来隐约的狼嚎，与村里的鞭炮声混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过了年，教你认草药。"老猎人往火盆里添了块松明子，"治病救人的本事，比杀生的本事金贵。"
孙亮重重点头。火光映着他稚气未脱的脸，那双眼睛里，已经有了山峦般的沉稳。
正月初一的晨光透过窝棚的缝隙洒进来时，孙亮还在炕上酣睡。
昨天守岁到半夜，又喝了小半碗烧刀子，此刻他脸颊还泛着红晕，嘴角挂着笑，梦里似乎还在吃着野猪肉饺子。
老猎人早已起身，灶台上的铁锅里，小米粥正咕嘟咕嘟冒着泡。
他往炉膛里塞了块松木柈子，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昨夜孙亮讲完猎猪遇狼的经过后，老人在他睡熟时检查了他全身——右手虎口裂了道口子，左小腿有狼爪留下的淤青。
"这小子......"老猎人从墙角的药罐里舀出褐色药酒，轻轻涂在孙亮手上的伤口处。
少年在梦中皱了皱眉，却没醒。
院子里突然传来"扑棱棱"的声响。老猎人撩开草帘一看，七八只乌鸦正在啄食昨晚剩下的饺子皮。
领头的乌鸦格外大，右翅缺了一根飞羽——正是昨天引孙亮去野猪岭的那只。
老猎人眯起眼睛，抓了把玉米碴子撒在院角的石板上。
乌鸦们立刻扑过去，唯独那只缺羽乌鸦歪着头，黑眼睛直勾勾盯着窝棚门口挂着的狼皮。
"记仇的东西。"老猎人嘟囔着回到屋里，正好看见孙亮揉着眼睛坐起来。
"师傅新年好！"孙亮一骨碌爬起来就要磕头，被老猎人按住肩膀。
"先吃饭。"老猎人盛了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今天带你去认草药。"
孙亮眼睛一亮，三两口喝完粥，迫不及待地套上靰鞡鞋。
临出门前，老猎人却从墙上取下个从未见过的鹿皮口袋。
"接着。"老人抛给孙亮一把带鞘的短刀，"猎人的刀不能只用来杀生。"
刀出鞘的瞬间，孙亮倒吸一口气——刃身泛着青冷的光，刀背有放血的凹槽，柄上缠着防滑的鹿筋。
他试着挥了挥，比飞刀沉，但异常顺手。
"这是......"
"二十年前从个鄂伦春猎人那换的。"老猎人系紧绑腿，"今天教你认灵芝和五味子，那比野猪肉金贵多了。"
山里的雪比昨日更厚了。孙亮跟着老猎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背阴坡走，不时有雪粒子从树枝上簌簌落下。
路过野猪岭时，他特意望了望昨天战斗的地方——雪地上只剩暗红的血迹和凌乱的脚印。
"看那儿。"老猎人突然指着棵倒木。腐朽的桦树皮下，几簇伞状的褐色菌子层层叠叠。"这是桦树茸，煮水喝治胃寒。"
孙亮凑近闻了闻，有股淡淡的木头香。
他学着老猎人的样子，用新得的短刀小心割下最肥厚的一朵。
越往深山走，老猎人教得越细："七叶一枝花，蛇咬不怕它""黄芩苦，清肺火""刺五加，壮筋骨"...孙亮听得入迷，不知不觉日头已过正午。
"前面断崖边有片赤灵芝。"老猎人指着远处的山崖，"去年秋天见的，这会儿应该还没被熊瞎子祸害。"
正说着，头顶突然传来熟悉的"哇哇"声。孙亮抬头，看见那只缺羽乌鸦正在他们头顶盘旋，另外几只乌鸦也跟着聒噪起来。
老猎人皱起眉头："今日不宜采灵芝了。"
"为啥？"孙亮不解，"眼看就要到了。"
"乌鸦报丧不报喜。"老猎人转身要走，那只缺羽乌鸦却突然俯冲下来，尖喙差点啄到孙亮耳朵。
孙亮恼了，抓起块石头就要扔，被老猎人一把按住："它记着你昨天没分食的仇呢！"
正纠缠间，乌鸦群突然集体朝断崖方向飞去。
孙亮眼尖，看见崖边枯树上赫然长着三朵赤红的灵芝，在白雪映衬下像跳动的火苗。
"师傅！真有好货！"孙亮兴奋地往前冲。
老猎人喊了声"小心"，话音未落，少年已经蹿出去十几步。
断崖边的雪看起来平整，实则暗藏危机。
孙亮刚踩上去，整片积雪突然塌陷——下面是悬空的冰檐！他整个人瞬间往下坠，慌乱中抓住一丛枯草。
"别动！"老猎人解下腰带绑在旁边的树干上，另一头系在自己腰间，慢慢向崖边挪动。
积雪在他脚下不断滑落，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就在老猎人即将抓住孙亮手腕的瞬间，那只缺羽乌鸦突然俯冲下来，尖利的爪子直取老人眼睛！
老猎人下意识偏头躲闪，脚下冰层突然断裂——
"师傅！"孙亮眼睁睁看着老猎人坠下悬崖，腰间那根皮带在岩石上磨得"吱吱"作响。
千钧一发之际，老人抓住了一截突出的树根。
乌鸦群在上空盘旋尖叫，仿佛在庆祝复仇成功。孙亮急红了眼，摸出飞刀射向领头的乌鸦。
这次他用了十成力，飞刀擦过乌鸦翅膀，带起一蓬黑羽。乌鸦群惊叫着散开。
孙亮趁机抓紧草根往上爬，指甲缝里全是泥和血。等他爬回安全地带，立刻扑到崖边拽皮带。
老猎人被拉上来时，右腿已经扭曲成奇怪的角度，脸上全是擦伤。
"没事......"老人疼得直抽气，"骨头断了而已......"
孙亮手忙脚乱地割下衣襟给师傅包扎，又砍了根粗树枝当拐杖。
天色渐暗，山风越来越急，他们必须在天黑前回到窝棚。
回程比来时艰难百倍。老猎人每走一步都疼得冷汗直流，孙亮半扶半背着师傅，自己的左臂也被岩石划得血肉模糊。
更糟的是，他们闻到了狼的气息——血腥味在深山雪夜里就像盏明灯。
"亮子......"老猎人在一处背风的山坳停下，"你带着灵芝先走。"
"不行！"孙亮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他摸出短刀，突然想起师傅早晨说的话——猎人的刀不能只用来杀生。
远处的树丛里，绿莹莹的狼眼若隐若现。
孙亮咬咬牙，从药袋里掏出那朵最大的赤灵芝，掰成两半放在显眼的石头上，然后扶着师傅继续往前走。
身后传来狼群争抢灵芝的厮打声。老猎人虚弱地笑了："好小子...学会用计了......"
当窝棚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时，孙亮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院角的石板上，还散落着早晨的玉米碴子。那只缺羽乌鸦不知何时飞了回来，静静地站在柴垛上看着他们。
孙亮摸出最后一块狍子肉扔过去："扯平了！"
乌鸦叼起肉，振翅飞进暮色中。孙亮突然觉得，这长白山的规矩，他好像懂了一点儿。
灶台上的药罐"咕嘟咕嘟"冒着泡，苦涩的气味弥漫整个窝棚。
孙亮用木勺搅了搅汤药，里头煮着最后一点黄芩和刺五加。
老猎人躺在炕上，脸色灰白，右腿肿得发亮，额头烫得能烙饼。
"师傅，喝药了。"孙亮扶起老猎人的头，药汁却从嘴角溢出来大半。
从断崖回来已经三天，老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就说胡话，念叨什么"百年老参配熊胆"。
孙亮抹了把脸，手上的冻疮又裂开了。
他打开墙角的药箱——只剩几片干巴巴的桔梗皮。窗外，暮色像泼墨一样染黑山林，远处传来悠长的狼嚎。
"得找老参......"孙亮咬着嘴唇做了决定。
他给灶膛添足柴，把短刀和飞刀别好，又用破布包了几块冻硬的獾子肉。
临出门前，他跪在炕前磕了三个响头："师傅，您千万等我回来。"
夜里的雪地泛着幽幽蓝光。孙亮记得老猎人说过，百年老参长在背阴坡的椴树林里，叶子会发出淡淡的磷光。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北坡走，每走百步就停下来听听动静。长白山的冬夜危机四伏，野猪、熊瞎子都可能要人命。
走到野猪岭时，孙亮突然汗毛倒竖——雪地上有新鲜的狼脚印，还是三对！
借着月光细看，其中一个脚印缺了半个掌垫，正是那天被他飞刀所伤的独耳狼。
"阴魂不散......"孙亮握紧短刀，加快脚步。背后的树丛传来"沙沙"声，几双绿莹莹的眼睛时隐时现。
狼群显然发现了他，却不急于进攻，像影子一样远远跟着。
天蒙蒙亮时，孙亮终于摸到北坡的椴树林。这里的雪薄了许多，露出下面厚厚的腐殖土。
他扒开积雪，仔细搜寻每一处草丛。忽然，远处一抹微弱的荧光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三片并生的复叶，中央顶着簇红珠子！
孙亮心跳如鼓，正要上前，身后突然传来低沉的咆哮。
他僵在原地，慢慢回头——十步开外，一只母熊正人立而起，黄褐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更可怕的是，熊掌下还护着个毛茸茸的熊崽。
"坏了......"孙亮额头沁出冷汗。冬末的母熊最暴躁，为护崽敢跟老虎拼命。
他慢慢后退，母熊却步步紧逼，呼出的白气喷在他脸上，腥臭扑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空突然传来密集的"哇哇"声。那群乌鸦不知从哪冒出来，像黑色箭雨般俯冲向母熊！
缺羽乌鸦最凶，专门啄熊的眼睛。母熊怒吼着挥掌拍打，熊崽吓得直往母亲肚皮下钻。
孙亮抓住机会，一个箭步冲到发光的参叶前。
短刀插入冻土的一刻，他忽然犹豫了——老猎人说过，挖参要留须，取半不取全。可师傅命在旦夕......
"嗖！"一支箭擦着他耳朵钉入树干。孙亮骇然转头，只见三只灰狼不知何时突破了乌鸦的骚扰，独耳狼正龇着獠牙扑来！
他本能地挥刀一挡，"咔嚓"削断了狼须。母熊被突如其来的混战激怒了，一掌拍断碗口粗的小树。
乌鸦、狼、熊、人乱作一团。
孙亮趁机挖出人参——竟是株罕见的六品叶！
他咬咬牙，用短刀切下一半，将剩下的连同几粒红珠子重新埋好，还撒了把雪盖住痕迹。
母熊似乎察觉到什么，突然停止攻击，抽动着鼻子转向人参的位置。
独耳狼却趁机扑向孙亮，腥臭的狼嘴直取咽喉！
"砰！"
沉闷的枪声震落树梢积雪。独耳狼哀嚎着栽倒，另外两只狼立刻窜进树丛。
孙亮抬头望去，山坡上站着个穿翻毛皮袄的鄂伦春猎人，猎枪还在冒烟。
"小崽子不要命了？"猎人收起枪大步走来，"这季节招惹带崽的母熊......"
孙亮刚要道谢，突然发现母熊正悄悄接近人参埋藏点。他顾不得解释，抓起块石头用力扔向相反方向的灌木丛。
母熊被声响吸引，暂时离开了那片雪地。
鄂伦春猎人挑了挑眉："有点意思。"他看了眼孙亮手中的人参，"老姜头的徒弟？"
见孙亮点头，猎人从皮囊里掏出个蜡封的小包："熊胆粉，配老参吊命最好使。"说完转身就走，身影很快消失在白桦林间。
回程比来时更艰难。暴风雪突然来袭，孙亮把人参和熊胆粉贴身藏着，在齐膝深的雪中跋涉。
有两次他差点滑下山崖，全凭抓住裸露的树根才捡回命。
最险的是过冰河时，薄冰突然开裂，他整个人掉进刺骨的水里，挣扎上岸时棉袄已经冻成铠甲。
当窝棚的轮廓终于在雪幕中出现时，孙亮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
他几乎是爬着推开门，灶膛里的火早已熄灭，老猎人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师傅......"孙亮牙齿打颤，硬是撑着生起火，把人参和熊胆粉研成末煎成药。
当他扶起老猎人灌药时，自己的血滴进了碗里——原来不知何时，他的手掌被冰碴割得血肉模糊。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缝时，老猎人的眼皮颤了颤。
孙亮趴在炕沿守着药罐，冻得青紫的脸上还挂着泪痕。老人艰难地抬手，摸了摸少年结冰的头发。
"傻小子......"老猎人声音嘶哑，"人参...留须了吗？"
孙亮猛地抬头，红肿的眼睛里迸出光彩："留了！还埋了红珠子！"
老猎人长长舒了口气，嘴角浮起笑意："这长白山的规矩...你算入门了......"
屋外，那只缺羽乌鸦落在窗台上，"哇"地叫了一声。
孙亮抓起把玉米碴子撒出去，看它和其他乌鸦争抢。
远处的山梁上，独耳狼一瘸一拐地走着，不时回头望向窝棚的方向。
十年后的长白山，春雪初融。
孙亮站在山崖边，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峰峦。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莽撞的少年，下巴上已冒出青黑的胡茬，眼神沉稳如深潭。
腰间的短刀还是老猎人送的那把，只是刀柄上的鹿筋早已磨得发亮。
身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师父！您走得太快了！"
孙亮回头，看着这个刚收的小徒弟——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倔强、莽撞，但眼里有光。
他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烤得焦黄的玉米饼子递过去："歇会儿，待会儿教你认五味子。"
少年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地啃着，眼睛却盯着远处："师父，您说这山里真有白鹿吗？"
孙亮没，目光落在远处的雪坡上。
那里，几只乌鸦正盘旋着，像是在指引什么。
他眯起眼，忽然看到一抹白影在树丛间一闪而过——像雪，又像灵动的影子。
"看见了没？"孙亮低声问。
少年瞪大眼睛："那是……白鹿？"
孙亮点头："十年了，它还在守着那株人参。"
十年前，他为了救老猎人，冒险挖了半株百年老参，又埋下参籽。
第二年春天，老猎人能下地了，带着他重回北坡，发现参籽发了芽，而一头罕见的白鹿竟日夜守在那儿，不让人靠近。
老猎人当时笑了："山里的灵物，认主。"
后来，老猎人走了，在一个雪夜里安详地闭了眼。
临终前，他只说了一句话："亮子，记住，猎人不是杀生，是懂生。"
孙亮把老人葬在了北坡的高处，面朝着长白山最深的林子。
从那以后，他再没猎过狼，也没动过那株人参。
"师父，咱们今天猎什么？"少年兴奋地问。
孙亮拍了拍他的肩："不猎，今天教你采药。"
少年一愣："可我是来学打猎的！"
孙亮笑了："猎人的刀，不是只用来杀生的。"
他拔出短刀，刀锋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远处，那只缺了飞羽的老乌鸦落在树枝上，歪头看着他们。
孙亮从怀里摸出一把玉米碴子，撒在雪地上。
乌鸦"哇"地叫了一声，振翅飞走。
少年不解："师父，您为啥总喂乌鸦？"
孙亮望着乌鸦远去的方向，轻声道："因为它们记仇，也记恩。"
风掠过山脊，雪粒子簌簌落下。远处，白鹿的身影再次闪现，很快消失在林海深处。
孙亮转身，拍了拍徒弟的肩膀："走吧，天黑前得回家。"
少年跟上，靴子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
长白山的规矩，就这样一代代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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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秦岭深山老妖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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