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的兴旺与否是整个电影产业的晴雨表。2020年1月23日，随着春节档所有影片全部撤档，全国各地的电影院也陆续关闭。 （IC photo/图）
“中国连抗战时期都没有遇到这么长时间全国电影放映业停转的情况。”电影学者支菲娜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心里冒出这句话的时候比较痛。”她计算了疫情影响电影业的时间线，从2020年1月22日部分地区影院关闭，到4月29日国家电影局召开电影系统应对疫情工作视频会议，跨越99天。
99天里，电影业遭遇了很多变化。2020年1月23日，七部贺岁片全部撤档。3月底，国家电影局紧急通知所有影院暂不复业，已复业的立即暂停营业。如今，一些编剧准备投身电商直播，一些摄影师考虑送外卖。天津橙天嘉禾银河影城闭店，网友在一条微博中感伤地回顾这家影城的历史：从2012年试映《碟中谍4》到2020年1月23日放映最后一场电影《误杀》，一共放映了164847场电影，4134602人次观影。这家知名影城闭店，是电影业困境的一个缩影。
2020年5月8日，国务院发布新的指导意见，明确了可以采取预约、限流等方式，开放影剧院等密闭式娱乐休闲场所。支菲娜观察到，电影院正处于一种“冷启动”状态，大家仍然需要恢复信心。影院妥善复业、回暖，直接关系到整个电影行业的未来走向。中国近7万块银幕不仅解决了至少28万人的就业，还有全年17亿人次的观影需求。
在与众多电影行业人士的交流中，支菲娜越来越相信疫情可能成为产业升级的契机。2003年恰好是入世不久和“非典”疫情叠加的时期，以院线影院改革入手的中国电影市场化改革正式启动。2018年，国家电影局出台四份文件，第四份即关于加快影院建设、深化电影院线改革，促进电影发展。“和十七年来的电影市场化改革一样，还是建议从院线影院的改革破题来拯救电影市场。”支菲娜说。
支菲娜曾长期就职于国家广电总局等机构，并执笔电影产业发展报告，现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研究所主任编辑。2020年5月10日，她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专访。
2020年3月17日，中影股份北京电影发行分公司给影院免费提供五部影片的硬盘，分账全部让给影院，帮助影院减轻负担聚敛人气。图为五部影片之一的《狼图腾》剧照。 （资料图/图）
如果开业没观众，成本会非常高
南方周末：国务院针对电影院的最新指导意见发布后，你观察到哪些反响？
支菲娜：5月8日的“国发明电〔2020〕14号”文件出来以后，有不少人以为电影院就可以开业了，但他们大多对电影产业现状不了解——影院业主或院线总经理是比较慎重的，在接到允许影院开业的相应通知前，大家都在观望。整个电影市场仍然处于“冷启动”的前期。除了等通知，影院开业需要行业的领军院线和影院在票仓城市形成较好的示范效应，或者在较小的市场试探，然后才能形成更大范围的复苏。
中国电影的基本面很好，国家电影局局长王晓晖在讲话中表示，中国电影仍然处在黄金发展期。文化产业的需求仍然非常大，电影消费主要还是“体内循环”。2019年票房最高的十部影片，99%以上的票房收入是在国内完成的。
南方周末：影院尽快恢复营业有哪些合理依据？它的传染风险有多大？
支菲娜：复工的首要条件是卫生防疫安全保障，这方面影院完全可以而且会认真做到。万一出现传染，影院肯定要停业整顿。中国电影发行放映协会早在2月23日就发布相关建议，帮助影院做好消杀和复工的准备工作。大多数优质影院都安装了新风系统，安全性完全不用担心。影院建筑通风良好，从传播威胁性讲，比地铁、飞机、火车等公共交通工具更低。
南方周末：影院的关停风险与全面复工复产的具体时间存在怎样的关联？
支菲娜：疫情发生后，一些影院跟所在商场达成协议，不营业就可以不交或少交租金。如果开业但没有观众，成本将非常高。3月16日，全国多地影院曾短暂恢复经营。3月23日共523家影院恢复营业，票房4.14万元，每家收入不到80元。如果以一张票30元算，平均一家影院5.8个厅、800个座位，只有两位观众。即使被允许复业，一定有不少影院选择观望而不是马上开业，因为支出过多而收益不可预期。
南方周末：行业目前的普遍状态是怎样的？
支菲娜：电影业非常齐心协力，龙头企业做得很好。中影股份北京电影发行分公司3月17日发布发行通知，给影院免费提供了节目硬盘，《中国合伙人》《狼图腾》等五部影片片方不要分账了，做了非常好的表率。先让影院火起来，分账全部让给影院，影院没有负担了。观众一看便宜，有的影片当年没看或想二刷，现在就来看。这样市场就活起来、有人气了。
南方周末：老片重映有怎样的价值？
支菲娜：从片源角度讲，可以盘活片库。2019年中国生产了902部故事片，各类型影片合计1038部，还进口了大量优秀外国电影，在影院放映的只有500多部。库存的另外500部不可能都是烂片，还有部分优秀电影也没有在市场上充分发挥。此前电影院线、电影市场同质化比较明显，好多优秀影片放几天就匆匆下线了，这种情况下就可以盘活。而且《我和我的祖国》观众只有8200万人次，党员都没有全部观看。可能有一些偏远地区山村的村支书，就没有看到这样的影片。
南方周末：复业之后，电影院回暖的可能性有多大？
支菲娜：如果有产品供应就会回暖，就业也可以随之解决。现在需要尽快做好回暖准备。现在不加紧生产，今年暑期档的好莱坞电影放在明年上映，明年暑假档会出现什么情况？国产影片缺乏、进口影片过多，不利于市场平稳健康发展。如果没有更多投入，市场丧失信心，资本就不投电影制作了。资本对市场没有信心，影响更大的是文化的生产和中国文化形象建构。
据支菲娜统计，电影院线停摆直接影响全国28万院线工作人员的生计。图为疫情期间重映的电影《中国合伙人》的剧照。 （资料图/图）
“2800多家影院公司倒闭”是不实数据
南方周末：电影院停摆怎样影响整个电影行业？
支菲娜：影院是现金流行业，回款后就可以分账给到片方，片方拿到钱就能投入再生产。影院停业，行业就会出现资金链断裂，电影回款渠道会很窄。
根据我的长期调研，一块银幕大概覆盖4个就业岗位。影院停摆前全国约有7万块银幕。直接在城市影院和院线工作的人员共28万，正式员工和非正式员工的比例每家不一样，按简单的1:2.5计算，是8万个正式岗位和20万个兼职岗位，这还不包括其他的保洁员、保安，以及商场附加贡献的岗位。影院停摆后，首先是非正式员工和部分影院的正式员工遭遇了裁员。参照国务院提出的“六保”，影院就涉及了居民就业、市场主体和产业链供应链的稳定，所以停摆的影响很大。
南方周末：你形容影院是“现金流行业”，利润很薄，那么现在业内现金流状况如何？
支菲娜：影院停业收入就是零，钱没办法给到制片方和发行方，不能让片方再生产。影院没办法维持行业运转，还得支付工资。
现在仍然有很多影院没有辞退正式员工，尤其是在二三月份，他们预想两个月不能开业。大多数企业对行业抱有希望，所以想扛一扛，别冰冷地把员工推到社会上，而且辞退后重新招人成本更高。
但3月突然停业，疫情反复，境外输入形势严峻，矛盾就凸显出来了。大的商业体可能好一些，明白大家是利益共同体，逼影院关门自己也没有好处。有些商业体运转不下去，就希望影院交房租。一些地方的税务部门甚至给院线影院打电话，说现在税收不理想，希望赶紧交税。
经过这些事，影院业主被吓到了，信心有动摇，成本上也扛不住。所以4月就出现好多影院员工辞职去送快递的情况。有些地方减免房租、社保，但力度不够大。全国影院大约90亿元的房租，收入为零，怎么交？另外，二十几万人的社保、工资都要发。
南方周末：现在是否出现了影院大量倒闭的情况？
支菲娜：有报道称全国若干家影院注销、若干影院类公司倒闭，都不客观。影院倒闭其实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像星美院线，2018年倒闭了很多影城，但星美影城北京回龙观店变成了华联影院，只是换了老板。另外一种是注销。一家影院倒闭后到当地主管部门注销，场地不再作为影院使用。现在的情况是倒闭很多家，但注销的很少。好地段的影院关闭，就还有人接盘，“影院公司倒闭2800多家”是不真实的数据。
对于全国1.2万家影院，这次疫情是非常重要的优胜劣汰的机会。一家影院开业一年以上，票房还不到200万元，只有三种情况。第一种，它可能是影剧院。比如北京朝阳剧场，白天举办一些演出，晚上放电影。虽然电影票房不多，但土地是国有的，没有负担，而且演出收入很高。
第二种是经营得不好，像龙头院线万达刚刚发布消息关闭十几家影院。全国50条院线都有经营不善的影院存在，疫情成了加速淘汰的催化剂。最严重的是第三种，偷漏瞒报，明明卖票50张，使用双系统只申报10张，只缴纳10张票的专资和税费。有些影院和片方合谋，有些自己悄悄偷，这是中国电影行业存在多年的顽疾。去年《哪吒之魔童降世》一开始公布票房是49亿元，年底又核查出一些，最后冲过了50亿元，这就是因为票房被偷了。2019年只有万达等一两条院线没有出现偷漏瞒报情况。
这反映了两点。一是中国影院市场仍然很有吸引力，市场在蓬勃发展；二是在快速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有局部的不规范问题。此前一直通过行政手段监察，我认为疫情是“高压密闭”试验环境，可以利用政策的各种手段促使“劣币”离开市场。
近几年影院上座率不到10%，实际情况可能更严峻。即便是全国票房最高的北京耀莱成龙影城五棵松店，17个厅、约3500个座位，2019年放了四万场电影，观众169.88万人次，平均200个座位的影厅每场只有42个人。20%上座率，平均每个座位的日利用率只有1.33次，很多餐馆的翻台率都不止如此。
南方周末：疫情将对2020年的院线票房状况产生哪些影响？
支菲娜：国家电影局判断全年的票房可能是300亿元。1月份票房22亿，现在还有大半年时间，要挣回来278亿元。困难很多，因为最重要的春节档没有了。2019年春节档占全年收入9.3%，其他的小档期，比如情人节档、端午节档、五一档也没有了。
满打满算6月能够全面恢复开业。往年暑期档是6月到8月，票房在全年所占份额较多。但今年学校停学，暑期可能要补课；人们憋在家里几个月，之后也可能去旅游；此外，老人对疫情的防范意识不断提高，老人带孩子看电影的模式就很难出现了。往年还要靠进口影片撑一大部分，如今海外市场停摆，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优秀外国影片大幅进入，势必会影响产出。不过，目前的消息是《花木兰》7月24日北美上映，希望它能够为全球影市回暖创造一个契机。
去年国庆档有三部“爆款”大片支撑，今年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重要年份，本来有一些国产主旋律大片。但全行业停工，国庆档影片没有拍完，再续去年的盛况需要付出特别大的努力。春节档积压的影片也能上映，但市场需要预热。大片投入很大，不可能一开业就七部大片全冲进去，必须要做好暖场。有一些影片也不适合换档，比如《急先锋》讲的是适合春节的故事。
近几年影院上座率不到10%，即便全国票房最高的北京耀莱成龙影城五棵松店，2019年平均每个座位的日利用率只有1.33次，甚至比不上很多餐馆的翻台率。图为疫情期间重映的电影《流浪地球》剧照。 （资料图/图）
这笔钱能把挣扎中的影院救回来
南方周末：根据你的调研，物业减免租金不是解决当前困难的主要方法，那么还有哪些选择？
支菲娜：政策升级换代，才能引领行业升级换代。大家都盯着财政手段，电影的主要财政资金有四类，我主要着眼专资。2018年转隶改革后，专资进一步发挥了对中国电影的促进作用。30亿元地方财政可以留下60%，其余上缴国库。
专资里有一笔钱用于新建影院的补贴，先征后返。新影院刚刚开始运营，三年之内先征上来再返给它，帮助影院度过困难期。还有一笔钱用于中西部影院和县乡影院建设，我们在新疆、西藏实地调研发现，一些地方市场过小，商业影院不愿意进去。这时就需要国家给钱帮助建影院，让当地民众也能享受现代化的影院。还有一笔钱是支持国产电影的制作、发行、放映和“走出去”。
南方周末：专资在当下可能发挥哪些作用？
支菲娜：财政资金更多体现国家对行业的普惠性态度。比如广东省率先拿出4879万元，扶持全省1325家影院。按照上一年度或按照此前的经营情况，经营得好、没有劣迹就多补点，偷漏瞒报就少补点，但是都补到了。这笔钱不多，但对增强业界信心很有用。此外是加快专资奖励和补贴。专资每年都是下半年才能返还，减少审批手续，这笔钱提前到位的话，就能把挣扎中的影院救回来。
国家专资办已经出台了政策，免除全国影院今年1月到8月底的专资，湖北省免除全年。但全国影院和湖北一样停业，遭受的损失并不比湖北小，而且考虑市场信心，能不能再普惠一点？我觉得，总的原则是在不让财政资金断流的前提下，盘活库存资金、阶段性调整专资的使用方式。比如，原来用于奖励“走出去”的，现在没有太多相关业务，能不能调整一下？
财政资金更需要和金融手段、保险手段相结合，最大限度实现其杠杆作用。行业总基调是刺激而不是救济。只要给一个刺激就能活起来，需要通过创新转型的方式自救。首先可以设立投资基金、发债券，机构和国民投资，国家也可以参与。只要看好中国电影，就可以买。
南方周末：具体来说，财政资金可以怎样与金融产品结合？
支菲娜：要开发新的金融产品，财政资金可以兜底。电影行业贷款非常不容易，轻资产和文化创意难以抵押。电影制作还可以拿产品来贷款，原来华谊兄弟就与北京银行合作了贷款项目。但现在电影业、电影院没办法做这种项目贷。万达的影院是自己的，座椅、设备的话都可以抵押。但很多中小业主昨天卖鞋，今天就开影院。他们的座椅、银幕、放映机都是租来的，投一笔钱来租这些设备，没有可以抵押的，想跑就跑掉了。一些影院业主以前是卖放映机的，卖设备半年都回不了款，后来一看办个影院两天就回款，就可以投入其他行业了。像湖南省的政策就懂行，写到了向器材租赁公司倾斜。
银行要能贷就贷。原来卡得特别死，现在能不能尽量放宽？如果大幅降低利率不现实，专资可以给银行贴息，有利于银行运转，也有利于行业运转。电影主管部门或者电影协会知道哪些影业、影院输血后肯定能活过来，就可以探索政府和银行共同成立兜底基金，专资可以多出一点，比如占到90%。
影院需要政府和协会背书，进行无抵押贷款。江苏就做得特别好，推出了“苏影保”，由政府和银行共同开白名单。政府背书，评估交给行业协会等。像苏州这样电影市场最发达的地级市，170家影院，工作人员可能几天就能评估影院有没有不良资产、偷漏瞒报。实际调研当中也发现很多影院连怎么申请贷款都不会，这时就要发挥协会的作用。要保龙头、保规范经营、保特色经营，不要保“老破小”。“老破小”的经营手段能上台面了，才能保。
南方周末：各地目前做得怎么样？
支菲娜：“财政+金融”的产品可以拓展，现在各地都在尝试。除了“苏影保”，北京市有一个投贷奖，河南省也推出了。还有一个北京市中小文创企业集合债，都是金融手段。一线人员跟我反映，实际运行过程中还有些小问题，但不怕试错。
另外，影院放映期间出现疫情感染怎么办？有一些影院就问有没有抗疫险，影院买了保险，如果有人得病就付保险。影院愿意买，只要买了保险就能开业。未来也可以升级为公益性的险种，也许叫做不可抗力险。看电影过程中遇到火灾，就可以理赔。这笔钱财政资金也可以参与负担，不需要很多，比如每人次一角钱，也可以按场次。
南方周末记者 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