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所说的“可靠地方”,是紧邻西市南墙的光德坊内,一间专售丧葬纸扎的铺子后院。铺面窄小晦暗,常年弥漫着劣质纸张和糨糊的气味,白日里也少有人光顾。后院比前铺更不起眼,两间低矮的瓦房,堆满扎好的纸人纸马、金山银山,在摇曳的油灯下,那些彩纸描画的脸庞带着僵硬诡异的笑容,无声地注视着闯入者。
段珪璋被红线搀扶着,从后巷一道极隐蔽的小门进入时,南翼正靠坐在里屋一张破旧的板床上,身上裹着一条灰扑扑的薄被。一个身形佝偻、满脸皱纹的老妪,默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用小勺喂他。屋里除了药味,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和伤药气息。
见到段珪璋进来,南翼黯淡的眼睛亮了一瞬,挣扎着想坐直些。老妪放下药碗,无声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板门。
“段……段叔。”南翼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他认出了这张脸,在濒死的绝望中,是这张脸带着血与火,劈开了黑暗。
段珪璋在床边一张瘸腿的木凳上坐下,动作有些迟缓。红线抱臂倚在门边,静静看着。
“感觉如何?”段珪璋问,目光扫过少年苍白的脸和包扎起来的伤处。
“还……还好。”南翼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眼神里惊惧未散,却努力挺直脊背,不想露怯,“多谢段叔救命之恩。”
“是你父亲在天之灵庇佑。”段珪璋顿了顿,语气平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南翼,你需告诉我,那些人为何抓你?他们问了你什么?”
南翼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手指攥紧了被角。他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再抬头时,眼中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困惑。
“他们……反复问我父亲临终前,可曾交给我什么东西,或是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南翼的声音很低,“尤其……尤其是关于一件‘信物’,或者一个……名字。”
“名字?什么名字?”段珪璋追问。
南翼摇摇头:“他们没说具体是哪个名字,只是逼迫、诱骗,想让我承认父亲留下了指向某个大人物的证据。他们说,只要我说出来,就能保我富贵平安,甚至……能替我父亲翻案正名。”
“翻案?”红线在门边冷笑一声,“睢阳死守,天下皆知,何案可翻?除非……”
她没说完,但段珪璋明白那未尽之意。除非南霁云之死,或其生前所知之事,涉及了某些不可言说的隐秘,甚至是“污点”。这“污点”的主人,位高权重,以至于需要在其死后多年,还要斩草除根,抹去一切可能的线索。
“我父亲……”南翼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他用力抹去,声音哽咽却倔强,“我父亲什么都没给我!城破前夜,他只对我说‘活下去’,然后就让亲兵叔叔带着我走……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信,就打,用刑,灌药……”少年瘦弱的肩膀抑制不住地耸动起来,那是被残酷现实碾过后,强撑着的崩溃边缘。
段珪璋伸出手,按在南翼微微颤抖的肩头。手掌粗糙,温热,带着长年握剑留下的硬茧。“你做得对。”他声音低沉,“记住,你父亲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名,不需要任何人‘翻’,也无人能‘污’。”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南翼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段珪璋眼中那沉静而坚定的光芒,像暴风雨夜中遥远的灯塔。他慢慢止住了颤抖。
“蛛网……”段珪璋收回手,转向红线,“除了逼问南翼,他们最近在长安,还有其他异动吗?”
红线点头,神情严峻:“有。我暗中留意多时,发现他们的人,近期频繁出入几个地方。一是靠近东市的永兴坊几家看似普通的货栈,那里常有身份不明、操着各地口音的人聚集。二是延康坊一处废弃的公主别院,夜里常有车马悄悄进出。三是……”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通化门附近,有几处不起眼的宅子,但守备森严,我的人曾想靠近查探,差点折在那里。看规制和隐约露出的徽记,可能与内侍省某些有头脸的宦官有关。”
宦官!段珪璋的心沉了下去。宫闱之事,宦官往往是旋涡的中心。若“蛛网”真与宦官势力勾结,其触角之深、危害之巨,难以想象。联想到红线之前所说的“宫内某位大人物”,指向已颇为明显。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段珪璋像是在问红线,又像是在问自己,“清除旧日知情者,控制关键人物……难道是想在朝中掀起大风浪?或是针对……东宫?”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如重锤敲在两人心头。当今太子李豫,并非皇后嫡出,且安史之乱中几经磨难,地位并非固若金汤。而宦官弄权,自古便是动摇国本的最大祸患之一。
红线眼神闪烁,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有可能。但缺乏实证。蛛网行事滴水不漏,我们目前所知,不过皮毛。要深挖下去,凶险万分。”
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油灯的光晕微微晃动,将纸人纸马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张牙舞爪。外面隐约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已是三更。
段珪璋缓缓站起,左腿的伤让他身形晃了晃,但立刻稳住。“南翼不能留在这里太久。蛛网失了手,必会全城大索。这纸扎铺虽隐蔽,也非久居之地。”
“你有何打算?”红线问。
“我需要知道更多。”段珪璋道,“关于蛛网的核心,关于他们背后的主子,关于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南翼先由你设法送出城,找个远离长安的稳妥地方安置。”他看向南翼,“孩子,暂时忘掉长安,好好活着,练好本事。你父亲的血脉,不能断。”
南翼急了:“段叔!我要留下!我能帮忙!父亲常说我骨子里流着段叔叔你们的血性……”
“胡闹!”段珪璋低喝一声,罕有地动了颜色,“你现在留下,只是累赘!你父亲要你‘活下去’,不是要你莽撞送死!听安排!”
南翼被他眼中的厉色慑住,咬紧了嘴唇,不再说话,眼泪却再次在眼眶里打转,混合着不甘与委屈。
红线叹了口气:“送他出城,我可以设法。但段大侠,你孤身一人,重伤在身,如何去查?那无异于以卵击石。”
段珪璋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灌入,吹动他染血的鬓发。远处,皇城的方向,一片沉寂的黑暗,只有几点象征性的宫灯,如同巨兽闭合的眼缝。
“有些石头,”他背对着两人,声音融在风里,有些飘忽,却又异常清晰,“就算明知会碎,也得去撞一撞。否则,这口气咽不下去,这条腿,也白瘸了。”
他关上窗,转过身,脸上没有什么激昂的表情,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况且,我也并非全无头绪。当年在军中,在江湖,总还有些故旧。有些人,或许也和我一样,觉得这口气,该吐一吐了。”
红线凝视着他,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沉寂多年的游侠。许久,她点了点头:“好。南翼交给我。你需要什么消息,或有何行动,可通过这纸扎铺的老陈夫妇递话,他们是我的人,绝对可靠。”她报了几个简单的暗语和联络方式。
“多谢。”段珪璋抱了抱拳,这是江湖礼数。
“不必。”红线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睢阳的债,不该只由你一个人背。”
段珪璋没有接话。他走到床边,看着南翼,放缓了语气:“记住我的话。好好活着,就是对敌人最大的反击。你父亲,还有雷叔叔,还有千千万万死守睢阳的英魂,都在天上看着。”
南翼重重点头,用力擦去眼泪,眼中那份属于少年的柔弱正在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一种深埋的、被血与火唤醒的坚韧。
段珪璋不再停留,对红线微一颔首,便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走进了堆满纸扎的、光影幢幢的外间。老陈夫妇如同两个沉默的影子,在昏暗的灯下糊着纸元宝,对他视而不见。
他推开后门,重新没入长安深沉无边的夜色之中。左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肩背的伤口也火辣辣地疼。但他走得很稳,方向明确——不是回兴道坊那个暂时的巢穴,而是朝着距离此地不算太远的,延康坊的方向。
公主别院……他记得红线的话。或许,那里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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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长安表面依旧按着它劫后余生的缓慢节奏运转。市井坊间,关于西市那夜零星打斗的传闻,像水面涟漪,很快消散在更紧迫的柴米油盐话题中。只有一些嗅觉灵敏的人,或是某些特定衙门里掌灯熬夜的人,能感到水面之下,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暗流在加速涌动。
段珪璋没有再去动床底那把剑。他换上了一身更破旧、更像底层苦力的装束,脸上也刻意抹了些灰土,蜷缩在延康坊那处废弃公主别院对面的一条小巷口,混在一群等待雇主的杂役乞丐中间。他观察。
别院占地不小,但墙垣多处倾颓,朱门上的漆皮剥落殆尽,铜环锈死。门口的石狮缺了半个脑袋,荒草从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无论白天黑夜,都寂静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与周边日渐恢复生气的街坊格格不入。
但段珪璋很快发现了不寻常。白日的寂静是真实的。可每到亥时之后,情形便不同。会有看似寻常的货运骡车,或是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青篷小车,从不同方向驶来,并不直接停在正门,而是绕到侧面一处坍塌了大半、被野草灌木掩映的侧墙缺口附近。那里,白天看着只是荒芜一片,夜里却总有几个幽灵般的黑影无声出现,查验什么,然后车辆消失在内,过一段时间,又悄然驶出,消失在错综的街巷里。进出时间不定,但几乎夜夜如此。
守卫极其警觉。段珪璋尝试过一次在深夜稍微靠近探查,距离缺口尚有数十步,便感到不止一道冰冷的目光锁定了自己所在的方向。他立刻装作醉汉,踉跄着改变路径,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那被注视的感觉才缓缓消失。
此地防备之严,远超寻常废弃宅院。里面必然有鬼。
他按兵不动,继续观察。同时,也开始小心翼翼地尝试接触一些“故旧”。不是当年叱咤风云的游侠好友,那些人或死或散,或已高居庙堂,身份敏感。他找的,是当年军中受伤退役、如今在长安底层挣扎求活的老兵,或是某些消息灵通却不得志的底层胥吏,甚至包括一两个在金吾卫或京兆府衙门里郁郁不得志、满腹牢骚的低阶军官。
在特定的酒馆,用特定的暗语,几碗浊酒下肚,一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河床下的潜流,慢慢汇集到他这里。
“永兴坊那几家货栈?嘿,背景深着呢,据说东家的靠山在宫里……”
“延康坊那鬼院子?金吾卫的兄弟被上面打过招呼,夜里少去那边转悠,撞见什么也只当没看见。”
“通化门那片?别提了,那是‘内侍省别院’,咱爷们惹不起。前阵子有个不开眼的小贼想摸进去,第二天护城河里飘上来的……”
“宫里?宫里现在也不太平啊……听说那位‘大家’(指权宦李辅国)身子骨不如以前了,下头几位‘阿爷’(指得势宦官)斗得厉害……”
“太子?太子近来闭门读书的时候多,倒是那位张皇后,时常召见外臣和几位‘阿爷’……”
碎片化的信息,带着市井的夸张和揣测,却也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危险的轮廓:一个以宦官势力为核心,勾结朝中某些派系,编织成的一张庞大而隐秘的网。这张网正在收紧,目标或许直指东宫,意图在权力更迭的暗涌中,攫取最大的利益。而清除像南翼这样的“隐患”,不过是这张网在行动前,顺手拂去的尘埃。
段珪璋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这已不仅仅是江湖恩怨,或是针对个别人的迫害。这是在动摇国本,是在刚刚平息战火、满目疮痍的大唐躯体上,继续挖凿致命的毒疮。
他必须拿到更确凿的证据。光凭这些市井流言和外围观察,毫无用处。
突破口,或许还是在延康坊的别院。那些深夜进出的车辆,运的是什么?人?物?还是……
他决定冒险一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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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来临。秋雨不大,却细密冰冷,浸透衣裳,寒气刺骨。这样的天气,守卫难免松懈,雨声也能掩盖一些动静。
段珪璋依旧穿着那身破旧衣物,外面罩了件深色的、不起眼的油衣。他没有带长剑,只揣了一把贴身的短匕,和一小包红线给他的、据说能迷晕犬只的药粉(红线提到别院附近可能有獒犬)。他如同鬼魅,贴着墙根阴影,利用雨声和夜色的掩护,再次靠近那处侧墙缺口。
今夜果然守卫似乎少了些,或许是躲雨去了。那缺口处的野草灌木被雨水打得簌簌作响。他潜伏在十几步外一个废弃的拴马石柱后面,耐心等待。
约莫子时初,一辆青篷小车悄然驶来,停在缺口附近。驾车的汉子披着蓑衣,跳下车,与暗处闪出的两个黑影低声交谈几句,又递过去什么东西验看。随后,两个黑影帮忙,从车里抬出一个用黑布严密包裹、长约五尺、似乎很沉重的物件,迅速从缺口搬了进去。驾车汉子则守在外面,点了袋旱烟,红光在雨夜中明灭。
就是现在!
段珪璋屏住呼吸,等到那汉子转身面朝另一个方向时,猛地从石柱后窜出!他动作极快,脚步在湿滑的地面上几乎不发出声音,如同扑食的夜枭,瞬间掠过那十几步距离,在汉子察觉异响回头的刹那,短匕的柄端已狠狠砸在其后颈!
汉子闷哼一声,软倒在地。段珪璋迅速将其拖到石柱后的阴影里,用准备好的绳索草草捆住,塞住嘴巴。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定了定神,侧耳倾听缺口内。只有雨打残叶的沙沙声。他不再犹豫,矮身钻进了那个坍塌的墙洞。
里面并非想象中的荒芜庭院。杂草被清理过,形成一条勉强可辨的小径,通向黑暗深处。雨幕中,隐约可见前方有建筑的轮廓,似乎是一处偏厅的后门,门缝里透出极其微弱的光。
他伏低身体,沿着小径潜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牵动着新旧伤口,隐隐作痛。接近那偏厅后门时,他听到了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还有……一种奇怪的、微弱的金属摩擦声?
他舔湿手指,轻轻在陈旧的门纸上一戳,凑上一只眼睛。
里面空间不大,点着两盏昏黄的油灯。刚才被抬进来的那个黑布包裹的物件,此刻放在一张蒙尘的八仙桌上,布已被掀开一角,露出里面暗沉沉的金属光泽——竟是一副做工精良的明光铠!甲片在灯下泛着冷光,但形制……似乎比常见的制式铠甲要小一圈?
桌边站着三个人。两个是刚才抬东西进来的黑衣守卫,另一个却是个面白无须、穿着深紫色圆领袍、头戴软脚幞头的中年人,气质阴柔,眼神锐利,正用手指轻轻抚过铠甲的甲片。
“成色不错,尺寸也合。”紫袍宦官开口,声音尖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殿下试过可还合身?”
殿下?!段珪璋心头剧震。
一个略显稚嫩、却强作镇定的声音从偏厅内侧的阴影里响起:“尚可。只是……张阿翁(唐代对权宦的尊称)真要如此急迫?父皇他……”
一个穿着锦袍、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面容清秀,但眉眼间笼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阴郁和紧张。段珪璋认得这张脸——越王李係!当今太子李豫的异母弟,张皇后所出!
“我的小殿下,”紫袍宦官转过身,脸上堆起笑容,却未达眼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家(指代宗)龙体欠安,东宫仁弱,正是殿下承继大统、廓清朝纲之时。这副铠甲,便是殿下‘戡乱护驾’的凭证啊。事成之后,您就是这大唐江山的主人,何愁不能一展抱负?”
越王李係看着那副铠甲,眼神挣扎,嘴唇翕动,最终低下头,没有说话。
宦官的笑容冷了几分,声音却更加柔和,带着蛊惑:“殿下放心,一切俱已安排妥当。神策军中,羽林卫内,皆有我们的人。只待时机一到,内外呼应,‘清君侧,护社稷’,顺理成章。到时候,这长安城,便是殿下您的了。”
段珪璋听得浑身冰冷。这不是简单的权谋倾轧,这是一场预谋的宫变!以张皇后和权宦为核心,竟欲扶持年幼的越王,废黜太子,甚至可能危及天子!而他们准备的铠甲,还有那些暗中调动的力量……“蛛网”所为何事,已然明了!这是一张企图覆盖整个帝国权力顶端的巨网!
他必须立刻离开,将这个消息送出去!
就在他心神剧震,呼吸难免稍重的一刹那——
“谁在那里?!”那紫袍宦官极为警觉,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段珪璋窥视的窗纸破洞!
“有刺客!”两名黑衣守卫反应极快,厉喝声中,已拔出腰间横刀,朝门口扑来!
段珪璋暗叫不好,毫不犹豫,转身就向来的方向疾退!他不再隐藏身形,将速度提到极致,左腿的剧痛几乎让他摔倒,但他咬牙忍住,踉跄着冲向来时的墙洞缺口。
身后,呼喝声、脚步声紧追而来!不止那两个守卫,黑暗中似乎又蹿出了几道身影!
雨还在下,地面湿滑。段珪璋冲到缺口,毫不犹豫地钻了出去。外面,被他打晕的驾车汉子还躺在原地。他顾不得许多,沿着记忆中的小巷疯狂奔跑!
“拦住他!”
“放箭!”
箭矢破空声从身后传来!段珪璋听风辨位,狼狈地闪避,一支箭擦着他小腿飞过,带起一溜血珠。他闷哼一声,脚步不停,拐入另一条更狭窄的岔巷。
长安的街坊如同迷宫。他凭借着这几日探查的记忆,拼命逃窜。身后的追兵似乎也被巷道所阻,呼喝声时而接近,时而远离。但段珪璋知道,他们绝不会放弃。自己听到了足以诛灭九族的秘密!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左腿的伤口彻底崩开,每一次踏地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鲜血浸透了裤管,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留下断续的暗红色痕迹。肺像破风箱一样扯动着,喉咙里满是血腥味。
不能停!停下来就是死!消息必须送出去!
他不知跑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黑沉沉的巷子。身后的追兵似乎暂时被甩脱了,或者是在调集更多人手围堵。他扶着一处冰冷潮湿的砖墙,大口喘息,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这里……是哪里?他抬头四望,昏暗的雨夜中,只能勉强辨认出高墙和屋檐的轮廓。似乎离延康坊已远,但具体方位难辨。
得找个地方暂时躲藏,处理伤口。
他蹒跚着,拐进一条更深的、似乎没有出口的死胡同。胡同尽头,堆着些破烂的杂物和垃圾。他靠在最里面的墙角,撕下衣摆,颤抖着手,去包扎腿上流血不止的伤口。
就在这时,胡同口,响起了轻微而规律的脚步声。
不是追兵那种急促杂乱的步伐。这脚步声很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踏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寂静的雨巷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危险。
段珪璋猛地抬头,手按向了腰间的短匕。
一个颀长的身影,缓缓出现在胡同口。没有打伞,也没有披蓑衣,就那样闲庭信步般走进雨中。他穿着一身素白的文士袍,在这污浊的雨夜里,白得刺眼。面容清隽,约莫四十余岁,下颌留着三缕长须,被雨水打湿,贴在胸前。他手里提着一把剑,剑鞘也是朴素的白色。
他看着段珪璋,眼神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如同看到旧物般的感伤。
“段兄,一别多年,”白衣文士开口,声音温润,如同玉磬轻击,“何故如此狼狈?”
段珪璋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张脸,这个名字,几乎要从记忆最深处炸开!
“是……你?”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沙砾摩擦。
“是我。”白衣文士微笑,雨水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滑落,“‘玉面修罗’温不胜。或者说,‘蛛网’司察,温无恙。”
温无恙!当年名动江湖的游侠,剑术超群,风度翩翩,与段珪璋、南霁云等人皆有交情,曾并肩游历,诗酒唱和。安史乱起,此人便不知所踪,世人都道他远遁山林,或已死于乱军。谁能想到,他竟成了这阴诡“蛛网”的司察,一条潜伏在暗处、獠牙毕露的毒蛇!
段珪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这秋雨更冷彻骨髓。旧日的朋友,如今的死敌。这世道,竟荒谬讽刺至此!
“原来是你……”段珪璋撑着墙壁,慢慢站直身体,尽管左腿颤抖得厉害,“难怪‘蛛网’行事,总能料敌先机,对旧事了如指掌。”
温无恙轻轻叹息,仿佛真的在惋惜:“段兄,你本可安稳度此残生,何苦要趟这浑水?南霁云的儿子,知道了又如何?有些真相,注定要随尘土掩埋。这天下,需要新的秩序,而建立新秩序,总需付出代价,清除一些……不合时宜的旧物。”
“代价?旧物?”段珪璋冷笑,鲜血从嘴角渗出,“便是弑君篡位,祸乱朝纲?便是将千万人用血换来的太平,再拖入深渊?温不胜,你的剑,何时染上了这等肮脏心思?”
温无恙脸上的温和终于淡去,眼神变得冰冷锐利,如同他手中即将出鞘的剑。“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段兄,你太迂腐了。这世间,哪有什么永恒的忠奸对错?唯有力量,才是唯一的真理。我选择了更有力量的一方。”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白色长剑,剑鞘在雨夜中泛着微光。“念在旧日情分,我给你一个体面。自绝于此,我可保南翼那孩子,平安终老。”
段珪璋拔出短匕,刃口在雨中闪着寒光。他站得很稳,尽管身体已经濒临极限,但脊梁挺得笔直。
“我段珪璋的命,”他声音沙哑,却一字一句,铿锵如铁,“可以丢在睢阳城头,可以丢在任何一个光明正大的战场,却绝不会丢在你们这种见不得光的阴沟里,更不会用来交换苟且的承诺。”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灼痛的胸腔,仿佛将最后的力量也压榨出来。
“温不胜,想要我的命,”他举起短匕,指向对方,“自己来拿。”
雨,越下越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两人的身上、脸上,砸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仿佛战鼓擂动。
狭窄的死胡同里,杀气弥漫,冲散了秋雨的寒意。
温无恙微微颔首,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感伤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杀意。
“如你所愿。”
白色的剑光,如惊鸿乍起,撕裂雨幕,直刺段珪璋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