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二十四节令之一一小雪。
我站到田埂上的时候，天才蒙蒙亮。风是早就起了的，不算大，却有一股清劲冽劲儿，贴着地皮扫过来，钻进裤腿里，凉飕飕的。我伸手在空中捞了一把，指尖上也似乎沾了一层看不见的寒气，凉凉地搭在皮肤上。这儿的冷，跟北方是不一样的。北方的冷是硬的，像小刀子，唰唰地刮脸；我们这儿的冷，却是软的，湿漉漉的，像一块永远也拧不干的厚布，把你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远处的山岗，模模糊糊的，像是叫谁用一块半旧的灰布给蒙住了。天和地在那一片混沌着，分不清界限。几棵老杨树还挂着不少叶子，只是早已失了鲜绿，成了黄不黄、灰不灰的颜色，在风里相互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响动，不像夏天那般欢实，倒像是压着嗓子的低语。
我低下头，看着脚下。前头那连绵一个秋季的雨，劲儿还没完全过去，泥土是深褐色的，踩上去，不扬尘，却有点微微的陷脚，带着一种固执的黏性。田埂边上的野草倒还绿着，只是这绿也老了，暗沉沉的，没了精神。草叶子边上，镶着一圈极细极白的霜花。太阳从云缝里偶尔探一下头，那霜便有些不情愿似的，慢慢化开，凝成一粒粒更小的水珠子，顺着叶脉的沟槽，迟迟疑疑地、一路滚落下去，倏地一下，就钻到泥土里不见了。
麦田里空荡荡的，不见往年的绿意。今年秋天雨水太多了，地一直湿着，拖拉机下不去，麦种也就耽搁了。这会儿才刚播下去不久，地上还留着新翻的痕迹，一道道犁沟像懒洋洋汉子的皱纹。我们这儿有句老话：“霜降到立冬，种麦不放松；立冬到小雪，种麦嫌晚些。”眼下已是小雪，麦子才刚入土，按节令来说，这时种麦是晚了一个节令。仔细看，有些地方的土块微微拱起，像是有什么在底下蠢蠢欲动，却又迟迟不肯露面。只有几处较早播种的，才冒出些稀稀疏疏的嫩芽，在霜地里怯生生地探着头。
信步走到村头的小河边，河水差不多是静止的，颜色是一种淡淡的灰绿，像一块忘了擦拭的旧玉。靠近了，才看见水面上一层纱似的、若有若无的雾气，在慢吞吞地流荡。岸边的水草倒还顽强地绿着，只是这绿也蒙了一层灰暗，茎秆硬邦邦地插在水里，梢头上挑着几颗亮晶晶的水珠，欲滴不滴的。忽然，一尾极小极小的鱼，“噗”地一下，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在水面上划开一道浅浅的纹，那雾气便被搅散了，但只一忽儿，水面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河岸的泥是软烂的，一脚下去，一个清晰的脚印，边缘立刻渗出水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水腥气，混着些腐烂水草的、淡淡的清冽味道，这便是冬天独有的呼吸了。
田埂那边的草棵子里，有几只麻雀在跳。它们的羽毛蓬松着，使得它们看起来比平日胖了一圈，像些毛茸茸的球。它们的小脑袋一啄一啄的，在草根里寻觅着残存的草籽，动作显得有些笨拙，远不如秋天时那般轻快了。啄几下，便抬起头，机警地望望四周，那小黑豆似的眼睛里，似乎也带着点对这天气的埋怨。蚂蚁是早就看不见了，它们大约是躲在深深的、温暖的土洞里，正享受着储存的粮草吧。墙角背阴处的青苔，颜色是暗绿的，死死地巴在砖石上，那一片片小小的、绒布样的叶子，边缘有些干了，发脆，可到底还顽强地留着那一点绿意，在这万物收敛的季节里，显得分外执拗。
晌午的时候，天好像开了一点点。云层变薄了，像一团被扯松了的旧棉絮。太阳终于露出了它淡白的、圆圆的脸盘，却没有多少温度。光线落在身上，软软的，像盖了一床洗过很多次的、已经不太暖和的棉被。地上的霜是彻底不见了，泥土的颜色变得更深，踩上去，那股黏腻的感觉也似乎轻了些。新翻的麦田在这样淡淡的光里，土块显得松软了些，那些刚冒头的嫩芽似乎也舒展了一点点。
但这好脸色并没维持多久。下午，风势虽然弱了，天色却又慢慢地沉了下去。云朵重新聚拢起来，厚墩墩地堆在天边，远处的山岗又回到了那片灰蒙蒙里。小河上的雾气，反倒比早晨更浓了些，白茫茫的，把岸边的树木、草丛都罩了进去，一切都成了朦朦胧胧的影子。麦田里的土垄在这朦胧里，又恢复了沉默的样子，像是在默默准备着，迎接即将到来的、更深的寒意。
等到傍晚，空气里的那股凉，便有了分量。深深地吸一口气，那冷意便顺着喉咙，一路沉到肺里，清冽得很。地上的潮气愈发重了，刚才踩出的脚印里，已经汪起了亮晶晶的、细小的水洼。小河的雾气开始向四周弥漫，悄无声息地，爬上了田埂，濡湿了草根。那几只麻雀，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想来是回到了屋檐下或树洞里的巢，正互相依偎着取暖吧。
天地间，终于完全安静下来了。
这便是今年豫西南的小雪天气了，一个名不副实的节气。没有六角形的精灵在空中旋舞，没有孩童们关于雪人的期盼，也没有那种一夜之间山河缟素的壮丽。它有的，只是这些细微的、几乎不易察觉的变化。是风的触感，是霜的痕迹，是河水的停滞，是万物的收敛。还有那迟播的麦种，正静静地在土里等待着。这一切琐碎的、安静的细节，拼凑在一起，便成了这节气独有的、内向的灵魂。它告诉你，冬，确实是来了，它正用另一种方式，深深地、耐心地，埋藏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