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宇先生，这东西，我想你比我更需要它。”
那个穿旗袍的女人，苏婉晴，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轻轻放在我滚烫的煎饼鏊子上。那股熟悉的葱花和面酱的香气，瞬间混杂了一丝纸张的焦糊味。我的手一哆嗦，铲子差点掉进面糊桶里。足足三个月，她每天风雨无阻地来，不多不少，就要一个加鸡蛋和薄脆的煎饼果子，然后就站在那棵老槐树下，静静地吃完，再静静地离开。我们之间全部的交流，仅限于“一个煎饼，加蛋加脆”和“扫这里，六块钱”。可今天，她不但喊出了我的全名，还拿出了这么个要命的东西。我甚至能感觉到，周围买菜路过的大爷大妈们，那八卦的眼神都像探照灯一样打了过来。
我跟你们讲，这事儿还得从三个月前那个闷热的夏天说起。
那时候我叫柏宇，今年三十八，在这“锦绣家园”小区门口摆个煎着饼果子的小摊，不多不少，也干了快五年了。这活儿不体面，但来钱快，一天下来刨去成本也能挣个三四百块，养活我跟媳妇冯佳，日子倒也安稳。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啥理想抱负的，早就被生活磨得没影儿了，平安是福，比啥都强。可苏婉晴的出现，把我这潭死水给搅活了。
她第一次来，我就记住了。那天下午，太阳毒得能把马路烤化，我正躲在遮阳伞下打盹，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风飘了过来。我一睁眼，我的天，活久见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身段窈窕，穿着一身淡青色的丝绸旗袍，领口盘着精致的扣子，手里撑着一把素雅的油纸伞。她那气质，跟我们这吵吵闹闹、满是鱼腥味和叫卖声的菜市场门口，简直是格格不入。就像一张精致的工笔画，被人硬生生塞进了一幅农村墙上的年画里，怎么看怎么别扭。
“老板，来个煎饼果子。”她的声音也跟人一样，清清冷冷的，又带着点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
我当时就愣住了，心想这身打扮的女人，不都该是坐在高档西餐厅里喝下午茶的吗？咋跑我这吃六块钱一个的煎敝果子了？我手脚麻利地给她摊了一个，用料给得足足的。她扫码付了钱，道了声谢，就走到不远处那棵老槐树下，小口小口，吃得极其斯文。我偷偷观察她，发现她吃完后，还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湿巾，仔仔细细擦了擦手，才把包装纸袋工整地叠好，扔进垃圾桶。然后，撑开伞，转身就走了。
我媳妇冯佳过来给我送水，看见了这一幕，捅了捅我胳膊：“哎，老柏，这女的谁啊？看那派头，不像住咱们小区的啊。”
我也摇摇头：“不知道，第一次见。可能是路过尝个新鲜吧。”
可我没想到，这新鲜劲儿，她一尝就是三个月。
第二天，她又来了，还是那个时间，还是那身旗袍，只是换了个颜色。第三天，第四天……风雨无阻。慢慢地，她成了我这小摊前一道固定的风景线。周围的商贩都跟我开玩笑，“老柏，行啊，有这么个漂亮的女主顾天天捧场，你这煎饼是加了什么迷魂药了？”
我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越来越犯嘀咕。人心隔肚皮，这事儿透着一股子邪乎。她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也从不要别的口味，就要最基础款的。有时候我抬头看她，正好能对上她的目光，她的眼神很复杂，不像是单纯看一个摊主，倒像是在审视，在研究，甚至……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我媳。。。妇冯佳是个实在人，她的担心比我还多。晚上收摊回家，她一边给我捶背一边念叨：“老柏，你跟我你是不是以前在哪儿认识这个女的？你看她那眼神，直勾勾的，该不会是……寻仇的吧？”
我哭笑不得：“寻什么仇？我一个摊煎饼的，能得罪什么大人物？再说了，你看我这德行，要钱没钱，要势没势的，人家图我啥？”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也毛毛的。我这辈子是做过一件亏心事，一件足以让我后半辈子都不得安生的事。但那事儿已经过去十年了，我以为早就没人记得了。
随着苏婉晴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她的一些细节也慢慢暴露出来。我发现她每次都不是走过来的，而是把车停在街角那个监控死角。有一次我收摊早，亲眼看见她上了一辆黑色的奔驰，车牌号我看不清，但那车一看就价值不菲。她偶尔会问一些不咸不淡的问题。
“老板，你在这摆摊多久了？”
“快五年了。”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老家北方的。”
“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问到这句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面糊都差点摊歪了。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以前啊，瞎混呗，给人打打工。”
她听完，没再追问，只是那眼神里的东西，似乎更深了。那晚回家，我破天荒地失眠了。十年前的那些事，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那时候的我，可不是现在这个油腻腻的摊贩，我是个名牌大学建筑系毕业的高材生，前途一片光明。我跟着我的导师，也是后来的老板张宏伟，一起做项目，意气风发。可就在那个夏天，我们负责的一个工地上，出了大事。因为赶工期，一批建材没达标，脚手架塌了，一个姓苏的老师傅，当场就没了。
当时张宏伟跪着求我，说他上有老下有小，事业刚起步，不能有这个污点。他让我把责任都揽下来，说老苏的家人他会负责到底，给我一大笔钱，等我出来，还让我当副总。我那时候年轻，脑子一热，又觉得对不起死去的苏师傅，居然就答应了。结果，我进去待了一年，执照被吊销，出来后，张宏伟早就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我去找他，他让保安把我打了出来。我身败名裂，一无所有，只能带着冯佳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干起了最不体面的营生。
难道……这个苏婉晴，跟当年的苏师傅有关系？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也太巧了吧？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姓苏的多了去了，不可能的。我努力安慰自己，可那个疑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开始疯狂地生根发芽。
事情的转机，或者说让我彻底确定我猜想的，是在一个下雨天。那天雨下得特别大，我本想早点收摊，可苏婉晴还是撑着那把油纸伞，准时出现了。她站在我摊前，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流，打湿了她旗袍的下摆。她接过煎饼，可能是雨天路滑，她脚下趔，身子一歪，手里的包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我赶紧上前去帮她捡。口红，小镜子，一串钥匙……还有一张被塑料封皮仔细包好的旧照片。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了，上面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脸上带着憨厚的笑，眉眼之间，和苏婉晴有七八分的相似。而在他旁边，站着一个戴着安全帽、一脸青涩的年轻人，那个人，赫然就是十年前的我！
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手脚冰凉。气得我浑身发抖，不是怕，是那种被命运捉弄的荒唐感。我拿着那张照片，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苏婉晴的脸色也变了，她迅速地把东西收好，一把夺过那张照片，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谢谢。”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一晚，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跟冯佳坦白了。冯佳抱着我哭了半宿，骂我傻，骂我痴，最后擦干眼泪说：“老柏，不管怎么样，我跟你一起扛。她要是来报仇的，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我抱着媳。。。妇，心里五味杂陈。往后的几天，苏婉晴没有再出现。我心里反而更慌了，这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你知道大的要来了，却不知道它会从哪个方向来。我甚至想过，要不卷铺盖跑路吧。可我能跑到哪儿去呢？一辈子就这么东躲西藏吗？
就在我快要精神崩溃的时候，她又出现了。就是开头那一幕，她把那个文件袋，放在了我的鏊子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嘈杂声仿佛都消失了。我死死地盯着她，等着她宣判我的结局。
苏婉晴看着我惨白的脸，眼神里没有恨，反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她轻轻地说：“柏宇先生，你不用紧张。我如果是来报仇的，三个月前，我就已经报警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叫苏婉晴，那张照片上的男人，是我的父亲，苏德海。我找了你整整八年。”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十年前，我父亲出事后，张宏伟给了我们家一笔钱，告诉我们是你偷工减料，害死了我爸。那时候我刚上大学，什么都不懂，信了。我恨了你十年。”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直到两年前，我整理我爸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他的一本日记。日记里，他不止一次提到你，说你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说你多次因为建材质量问题跟张宏伟争吵，还提醒工友们注意安全。我爸说，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你还偷偷塞给他两百块钱，让他别干了，说这工地迟早要出事。”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我以为这辈子都没人知道的委屈，没想到，苏师傅都记在了本子上。
苏婉晴的眼圈也红了。“我从那天起，就不相信官方的结论了。我开始调查张宏伟。他现在是大老板了，手眼通天，调查很难。我花了两年时间，倾家荡产，才拿到了这些证据。”
她指了指我鏊子上那个已经开始冒烟的文件袋，“这里面，有当年那批不合格钢材的原始进货单，有张宏伟贿赂监理的转账记录，还有当年两个工友的证词录音，他们承认被张宏伟收买做了伪证。所有的一切，都能证明，你才是被冤枉的。”
我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你……那你这三个月……”
苏婉晴苦笑了一下：“我爸日记里说你是个好人。但我不敢全信。人心是会变的。所以我每天都来，就是想看看，一个被毁了前途、蒙冤十年的人，会变成什么样。我看到你对每个客人都笑脸相迎，看到你给环卫工多加一个蛋，看到你在下雨天扶起被风刮倒的共享单车……我确定，我爸没有看错人。柏宇，你还是那个善良的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来报仇的，我是来报恩的。我爸的命，是张宏伟害的，不是你。现在，我把这些证据交给你，我要你，还我父亲一个公道，也还你自己一个清白。”
那一刻，我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在人来人往的菜市场门口，哭得像个孩子。积压了十年的委屈、不甘、屈辱，全都化成了滚烫的眼泪。我媳妇冯佳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她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我，哭着对苏婉晴说：“谢谢你，谢谢你！”
故事的结局，可能大家也猜到了。我拿着那份用苏婉晴青春和血汗换来的证据，和冯佳一起，走进了公安局。张宏伟的商业帝国，在一夜之间崩塌。他被判了刑，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我的案子也被重审，所有的污点都被洗刷干净。
有很多家当年和我同届的建筑公司向我抛来了橄榄枝，但我都拒绝了。我的煎饼摊还在那个小区门口，生意比以前更好了。很多人都听说了我的故事，专程跑大老远来买我的煎饼，他们说，吃的不是煎饼，是良心。
苏婉晴后来把她父亲的老宅卖了，还清了调查取证欠下的债务，然后离开了这座城市。临走前，她又来了一次我的摊位。那天她没穿旗袍，就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素面朝天，笑得特别灿烂。
她还是要了一个煎饼果子，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像过去无数次一样，静静地吃完。吃完后，她对我说：“柏宇大哥，我要去过自己的生活了。谢谢你，让我完成了我爸最后的遗愿。”
我没说话，只是又默默地给她摊了一个，递过去说：“路上吃。”
她笑着接过去，转身挥了挥手，汇入了人流。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明白，有些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就是为了告诉你，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做人，还是要讲良心。 ，